那张二十块钱,被儿媳林慧用两根手指捏着,递到我面前。
像是施舍,又像是某种警告。
纸币有些旧了,边缘起毛,上面沾着一股说不清的、油腻腻的味道。
我盯着那张钱,没伸手。
“妈,拿着呀。这周的零花钱。”林慧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耐烦,涂着精致豆沙色口红的嘴唇微微撇着。
她另一只手正飞快地在手机上点着,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那是我看不懂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繁华。
我儿子,魏东,坐在沙发的另一头,假装专心致志地看电视里重播了八百遍的抗日神剧,枪炮声开得震天响,仿佛这样就能盖过我们之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的孙女瑶瑶,刚上小学,从房间里探出个小脑袋,看了看她妈妈,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是孩子独有的、清澈的困惑。
我心里那股火,“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
从我退休把工资卡交给她“统一保管”,到现在,整整一年了。
我的退休金,一个月六千多,不算顶高,但在我们这个三线城市,足够一个老人过上相当体面的生活。
可现在,我的生活,就值这每周二十块。
“怎么了妈?嫌少?”林慧终于从手机上抬起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我上周买菜,物业费,瑶瑶的酸奶,都是钱。您一个人在家,也花不了什么,二十块买点零嘴水果,够了。”
她把“够了”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我慢慢抬起手,接过了那张二十块钱。
指尖触到那油腻的纸币,一阵恶心从胃里翻上来。
我没说话,只是捏着那张钱,慢慢走回自己的房间。
关上门,我背靠着冰凉的门板,听着外面客厅里,电视剧的枪炮声和我儿媳轻快的手机按键音。
我摊开手掌,那张皱巴巴的二十块,像一个巨大的嘲讽,躺在我苍老的手心里。
我,张岚,教了一辈子书,桃李满天下算不上,但也是受人尊敬的张老师。
我一辈子都挺直了腰杆做人。
没想到老了老了,倒成了伸手跟儿媳讨生活费的寄生虫。
还是一周二十块的。
我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小花园里,几个跟我差不多年纪的老太太,正提着刚从超市买回来的菜,有说有笑。
李姐手里提着一袋饱满的红提,王阿姨的购物袋里露出一角新上市的冬笋。
而我,我的二十块钱,能买什么?
两斤最便宜的苹果,或者是一小把蔫头耷脑的青菜。
连瑶瑶最爱喝的那个牌子的进口酸奶,一小盒就要十五块。
我忽然想起上周,老同事聚会,约在一家新开的茶餐厅。
我翻遍了身上所有口袋,凑出了十八块五毛。
最后我没去。
我打电话给组织者老陈,说我孙女生病了,走不开。
电话那头,老陈还一个劲儿地可惜:“张老师你可得来啊,我们都想听你讲讲退休生活呢,你儿子那么有出息,儿媳又那么能干,你现在肯定是享福喽!”
享福。
我捏着那二十块钱,无声地笑了。
是啊,在外人眼里,我可不是在享福么。
儿子在国企当中层,儿媳在私企做主管,有房有车有孙女,我这个当妈的,不就该在家里颐养天南,含饴弄孙么。
可这福气,怎么就这么硌人呢?
硌得我心口生疼。
我打开抽屉,最里面,压着一张我的老照片。
照片上,我还年轻,穿着的确良衬衫,梳着两条大辫子,站在学校门口,笑得一脸灿烂。
那时候,我刚参加工作,第一个月工资三十六块五。
我花了五块钱,给当时还在上小学的魏东买了一双回力牌球鞋。
他高兴得穿着新鞋在院子里跑了十几圈,摔了一跤,把膝盖都磕破了,还咧着嘴傻笑。
我先生走得早,我一个人把魏东拉扯大,供他读完大学。
我没觉得苦。
我觉得我这辈子,活得有劲,有奔头。
可现在,我的奔头呢?
就是每周等着儿媳施舍这二十块钱?
不行。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一棵被压在石头下的野草,疯狂地开始生长。
我不是没有手脚,我不是没有思想。
那是我的退休金,是我辛苦一辈子换来的保障。
凭什么要被她捏在手里,像挤牙膏一样,一点一点地施舍给我?
我深吸一口气,眼神落在桌上的日历上。
明天,周一。
银行开门。
我把那张二十块的纸币,仔细地抚平,夹进了我的老年证里。
然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一个让我自己都心惊肉跳,却又无比痛快的决定。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比平时都早。
林慧和魏东还没起床,我轻手轻脚地洗漱完,给自己煮了个鸡蛋。
吃完鸡蛋,我把那张二十a块钱拿出来,放在了餐桌最显眼的位置。
就像一个诀别的仪式。
我换上我最好的一件外套,那还是前年魏东给我买的,一直舍不得穿。
镜子里的人,头发花白,眼角有了藏不住的皱纹,但眼神,却有了一点久违的光。
我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带上门,下了楼。
清晨的空气微凉,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郁结之气都散了不少。
我没有坐公交车。
我想走一走。
从我家到最近的工商银行,走路要半个多小时。
这条路,我走了几十年。
从年轻时骑着二八大杠去学校,到后来魏东开着车带我兜风,再到如今,我一个人,一步一步地走向一个未知的“战场”。
路边的早餐店,热气腾腾,包子的香气,油条的焦香,豆浆的甜香,混在一起,是那么真实的人间烟火。
我摸了摸口袋,空空如也。
要是以前,我肯定会走进去,要一碗豆腐脑,两根油条,慢慢悠悠地吃完。
现在,我只能闻闻这股香味,然后继续往前走。
心里有点酸,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决心。
银行九点开门,我到的时候,门口已经有几个老人在等了。
我们互相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卷帘门“哗啦啦”地升起,我跟着人流走了进去。
大厅里开着冷气,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微笑着说“欢迎光临”。
一切都那么井然有序,和我那乱糟糟的家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我走到取号机前,一个年轻的大堂经理走过来,热情地问:“阿姨,您好,请问您办什么业务?”
我攥了攥手心,那里面全是汗。
我抬起头,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您好,补卡。”
大堂经理愣了一下,大概是没想到我这么大年纪,一个人来办这么“新潮”的业务。
他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好的阿姨,我帮您取个个人业务的号,您去那边稍等一下。”
我拿着号码牌,坐在等候区的椅子上。
我的心还在“怦怦”地跳。
我环顾四周,看到柜台里忙碌的职员,看到旁边同样在等待的人。
有人在低头玩手机,有人在打电话,有人在发呆。
没有人注意到我这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太太,内心里正进行着一场怎样的天人交战。
我害怕。
我怕林慧发现后,会掀起一场怎样的家庭风暴。
我怕魏东会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最后还是会选择息事宁人,让我“顾全大局”。
毕竟,“家和万事兴”这五个字,像紧箍咒一样,念了一辈子。
可我又觉得无比的畅快。
就像长久以来堵塞的河道,终于被冲开了一个缺口。
哪怕只有一丝丝水流,那也是自由的。
“请A034号到3号窗口办理业务。”
广播里传来了我的号码。
我站起身,深吸一口气,走向那个亮着灯的窗口。
柜员是个戴眼镜的小姑娘,看起来很文静。
“阿姨您好,请问办什么业务?”
“我补办一张工资卡。”我把身份证和老年证递了进去。
小姑娘接过证件,在电脑上操作起来。
“张岚老师是吗?您这张卡是退休金代发卡,之前有办理过短信通知业务吗?”
“有的。”我点点头。
“那您补办新卡后,旧卡会自动作废,您确定要补办吗?”她再次确认。
“确定。”我回答得斩钉截铁。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多问,低头继续操作。
填表,签字,拍照。
流程比我想象的要简单。
“好了阿姨,新卡需要一周左右才能拿到,到时候我们会短信通知您过来取。这是您的回执单和证件,请您收好。”
我接过那张薄薄的回执单,像是接过了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谢谢。”我由衷地说道。
“不客气。”小姑娘对我笑了笑。
走出银行大门,阳光正好。
我眯着眼睛,感觉有些刺眼,但心里却是一片前所未有的明亮。
我自由了。
至少,在精神上,从这一刻起,我不再是那个等着二十块钱过一周的张岚了。
接下来的一周,是我人生中最漫长,也最“刺激”的一周。
我表面上和往常一样,买菜,做饭,收拾屋子。
林慧也和往常一样,早出晚归,回家就抱着手机,偶尔对我指手画脚。
“妈,这地怎么没拖干净?你看这儿还有头发。”
“妈,今天的鱼又烧咸了,跟您说过多少次了,少放盐。”
“妈,瑶瑶的校服您熨了吗?明天要穿的。”
以前听到这些话,我心里会堵得慌,会觉得委屈。
现在,我只觉得好笑。
我就像一个潜伏的间谍,冷眼旁观着这一切。
我在心里对她说:你尽管说,反正好日子快到头了。
这种感觉,很奇妙。
魏东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一些变化。
有天晚上,林慧又因为一点小事数落我,说我买的西瓜不甜,浪费钱。
我破天荒地没有沉默,而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甜就别吃了。”
林慧当场就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敢顶嘴。
她正要发作,魏东赶紧打圆场:“妈可能今天买的时候没挑好,算了算了,不甜就不甜吧。”
然后他把我拉到一边,小声说:“妈,你别跟她计较,她就那样,刀子嘴豆腐心。”
我看着我的儿子。
他快四十岁的人了,眼角都有了细纹,可在我面前,却还是那副和稀泥的样子。
我没说话,只是拍了拍他的手。
他不知道,他的母亲,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凡事都让他“算了算了”的母亲了。
周五下午,我收到了银行的短信。
【尊敬的张岚女士,您的新卡已到,请凭本人身份证及回执单到我行领取。】
我的心,猛地一跳。
来了。
我删掉短信,装作若无其事地去做晚饭。
晚饭桌上,气氛有些诡异。
林慧一直在刷手机,眉头紧锁。
突然,她“啪”的一声把手机拍在桌上。
“搞什么鬼!这个月给咱爸妈打的生活费,怎么转不进去了?”
林慧的父母在老家,每个月她都会给他们转两千块钱。
而这笔钱,一直是从我的工资卡里出的。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好戏要开场了。
魏东说:“是不是网络不好?等会儿再试试。”
“试了一下午了!”林慧烦躁地说,“一直提示卡片异常!妈,你的卡呢?”
她终于把矛头指向了我。
我放下筷子,擦了擦嘴,慢悠悠地说:“卡不是在你那儿吗?”
“我是问你卡有没有什么问题!是不是被冻结了还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卡在你手里,我一年到头都摸不着一下。”我的语气平淡无波。
林慧被我噎了一下,脸色更难看了。
她拿起手机,直接拨通了银行的客服电话。
开了免提。
“您好,我想查询一下尾号xxxx的这张卡为什么无法转账?”
电话那头,传来客服甜美但冰冷的声音:“您好女士,经查询,这张卡已于本周一办理了挂失补卡业务,目前已经失效。”
空气,瞬间凝固了。
林慧的眼睛,像两把淬了毒的刀子,直直地射向我。
魏东也惊呆了,张着嘴,看看他老婆,又看看我。
只有瑶瑶,还在埋头吃着鸡翅,对外面的腥风血雨一无所知。
“你——”林慧的声音在发抖,“你把卡挂失了?”
我点点头,迎着她的目光,说:“是。”
“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周一早上,你和魏东都还没起。”
“你……”她气得一下子站了起来,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张岚!你什么意思?你防着我?”
她连“妈”都不叫了,直呼我的名字。
我看着她气急败坏的样子,心里竟然没有一丝害怕,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我站起身,和她对视。
“林慧,我问你,那张卡,是谁的?”
“当然是你的!但你……”
“既然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能挂失?”我打断她,“我自己的钱,我凭什么不能自己做主?”
“我帮你保管有什么不对?家里开销这么大,我不精打细算行吗?你一个老太太,拿着那么多钱,万一被骗了怎么办?”她振振有词。
这套说辞,一年前她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当时我信了。
现在,我只觉得可笑。
“被骗?”我冷笑一声,“我教了一辈子书,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倒是你,林慧,你扪心自问,你所谓的‘保管’,是怎么保管的?”
“我一个月六千多的退休金,你一周就给我二十块钱。二十块!你知道现在二十块钱能干什么吗?”
“我连给瑶瑶买盒好点的酸奶都买不起!我老同事聚会我都不敢去!我在这个家里,活得像个要饭的!”
我把积压了一年的委屈和愤怒,全都吼了出来。
我的声音在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我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
我不能哭。
哭了,就输了。
林慧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一时语塞。
魏东终于反应过来,赶紧过来拉我:“妈,妈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他又去拉林慧:“你也少说两句,妈年纪大了。”
“我少说两句?”林慧一把甩开他的手,指着我,对魏东吼道,“魏东你看看你妈!她现在是翅膀硬了!背着我们去补办银行卡,她这是把我们当贼防啊!”
“她把你们当贼防?”一个苍老但有力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我们都愣住了,回头一看。
门口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我的老邻居,也是我多年的好友,楼下的王阿姨。
另一个,是我的老同事,教了一辈子数学的陈老师。
王阿姨手里还提着一袋水果,看样子是来串门的。
她把水果重重地放在鞋柜上,发出“砰”的一声。
“林慧,你这话可真有意思。张岚的钱,她自己不能做主,还得经过你同意?你管这叫‘保管’?我活了六十多年,第一次听说有这么保管的。”
王阿姨是个直性子,平时小区里有什么不平事,她都敢说。
陈老师也推了推眼镜,慢条斯理地开了口:“小林啊,我今天本来是想来跟张老师说个事。我们学校要返聘一批退休老教师,回去带带兴趣小组,一周就两节课,一个月补贴一千五。我第一个就想到了张老师,她教语文是一把好手。可我刚才在门口听了半天,我算是明白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同情和惋ăpadă我叫张岚,今年六十三。
就在上周,我还是一个和儿子儿媳住在一起,每周靠二十块钱零花钱过活的退休老太太。
而现在,我坐在银行的等候区,手里攥着一张崭新的银行卡回执单,心跳得像擂鼓。
那张每月会打入六千多块退休金的工资卡,旧的已经作废,新的,一周后就能拿到。
我走出银行,阳光刺得我眼睛发酸。
我没回家,而是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
路过一家金店,我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柜台里,一个年轻女孩正在给她的妈妈挑选手镯,那妈妈脸上的笑,比金子还晃眼。
我摸了摸自己空空如也的手腕。
我先生还在世的时候,也给我买过一个金镯子,很细的一根,但在我眼里,重逾千斤。
后来魏东结婚买房,差了点钱,我二话不说,把镯子当了。
林慧当时握着我的手,说:“妈,等我们缓过来,我给您买个更粗的。”
一晃十年过去了。
更粗的镯子没见到,我的退休卡倒是被她“保管”起来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走出了金店。
回到家,一切如常。
林慧在指挥魏东拖地,瑶瑶在写作业。
我像个透明人一样,穿过客厅,回到自己的小房间。
这一个星期,我过得像在演谍战片。
我每天都在计算着日子,心里既期待又恐惧。
期待拿到新卡的自由,又恐惧那必然会到来的家庭风暴。
林慧大概是工作不顺心,这几天的脾气格外暴躁。
不是嫌我菜烧咸了,就是嫌我卫生搞得不干净。
“妈,您能不能用点心?这鱼都快成咸鱼干了!”
“说了多少遍,瑶瑶的衣服要跟大人的分开洗,您怎么又忘了?”
我一概不理。
我只是低着头,默默地听着,然后把碗里的饭吃完。
我的沉默,似乎更激怒了她。
魏东夹在中间,一脸为难,只会说:“好了好了,妈也不是故意的。”
周五那天,银行的短信来了。
【尊敬的张岚女士,您的新卡已到……】
我盯着那行字,反复看了三遍,然后迅速删掉。
心脏狂跳,手心冒汗。
晚饭桌上,林慧的手机响了。
她接完电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怎么了?”魏东问。
“我妈高血压犯了,住院了。”林慧的声音带着哭腔。
她娘家在隔壁市,她爸走得早,就一个老母亲。
“严重吗?要不要紧?”我赶紧问。
“要交住院费,我这边钱不够,想从您那张卡里转点……”林慧看着我,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她拿起自己的手机,手指飞快地操作着。
几秒钟后,她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地盯着我。
“卡怎么被冻结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假装吃饭。
“你不知道?”林慧的声调陡然拔高,“张岚!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
她连“妈”都不叫了。
魏东也察觉到不对劲,放下筷子:“慧慧,你别激动,妈怎么会……”
“你问她!”林慧指着我,“你问问你的好妈妈,她干了什么好事!”
客厅里一片死寂。
瑶瑶吓得不敢出声,小脸煞白。
我慢慢地放下碗筷,抬起头,迎上林慧那要吃人的目光。
“我没干什么,”我一字一句,说得异常清晰,“我只是,把我自己的东西,拿回来了而已。”
“你——”林慧气得浑身发抖,“你把卡挂失了?”
“是。”
“你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周一早上。”
一问一答,像法庭上的对峙。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林慧的声音尖利得刺耳,“我帮你管钱有错吗?家里哪样开销不要钱?我不精打细算,这个家早就垮了!”
“你管钱?”我冷笑一声,站了起来,“你那叫管钱吗?林慧,我问你,我一个月六千多的退休金,你一周给我多少?”
她不说话了,眼神躲闪。
“二十块!”我替她说了出来,“我活了六十三年,没受过这种委屈!我连给瑶瑶买盒她爱喝的酸奶,都得算计半天!”
“我老同事聚会,我掏不出钱,只能撒谎说家里有事!我在这个家里,活得连个保姆都不如!保姆还有工资,我呢?我就是个等着你施舍的乞丐!”
积压了一年的愤怒和委屈,在这一刻,尽数爆发。
我吼得嗓子都哑了,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林慧被我的样子镇住了,半天没说出话来。
魏东赶紧过来扶我:“妈,您别生气,消消气……”
“我怎么消气?”我甩开他的手,“魏东,我问你,你是我儿子,你看到你妈过的是什么日子吗?你老婆这么对我,你吭过一声吗?”
魏东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低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我……”他嗫嚅着,“我以为……慧慧她也是为了这个家好……”
“为了家好?”我笑得比哭还难看,“为了家好,就可以把我的尊严踩在脚底下吗?”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林慧终于回过神来,指着我的鼻子骂道,“吃我的,住我的,现在还敢跟我叫板了!张岚我告诉你,这日子过不下去了!明天你就给我搬出去!”
“慧慧!”魏东急了。
“你闭嘴!”林慧冲他吼,“今天这事没完!要么她走,要么我走!”
“走就走!”我抹了一把眼泪,看着她,“这个家,我早就不想待了!”
说完,我转身就回了房间,“砰”的一声,把门反锁。
我背靠着门板,身体不住地颤抖。
门外,是林慧的哭骂声,魏东的劝解声,瑶瑶的哭喊声,乱成一团。
我捂住耳朵,什么都不想听。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一晚的。
第二天一早,我拉开房门。
客厅里一片狼藉,魏东双眼通红地坐在沙发上,林慧的房门紧闭着。
看到我出来,魏东站起身,沙哑着嗓子说:“妈……”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电话旁,拨通了一个号码。
那是我老同事陈老师的电话。
“喂,老陈,是我,张岚。”
“张老师啊,怎么了?听你声音不对啊。”
“你上次说的,学校返聘的事,还算数吗?”
“算数!当然算数!你肯来,我们校长高兴还来不及呢!”
“好,”我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了。另外,我想请你帮个忙,帮我找个房子,租一间,不用太大,干净就行。”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张岚,你……跟家里闹矛盾了?”
“别问了,老陈,算我求你。”
“行,你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
挂了电话,我开始收拾东西。
我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还有我先生的遗像。
魏东就那么呆呆地看着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等我拉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走出房间时,他终于忍不住了,上前拉住我。
“妈,你别走……你走了,我怎么办?”
我看着他,这个我爱了一辈子的儿子,此刻脸上满是无助和惶恐。
我突然觉得很累。
“魏东,你已经快四十岁了,不是小孩子了。有些事,该你自己去面对了。”
我掰开他的手,拉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向门口。
就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刻,林慧的房门也开了。
她穿着睡衣,头发凌乱,眼睛肿得像核桃。
她看着我手里的行李箱,愣住了。
也许,她昨晚说的只是气话。
也许,她根本没想过,我真的会走。
我们对视了几秒,谁也没有说话。
我拉开门,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瑶瑶撕心裂肺的哭声:“奶奶!奶奶你别走!”
我没回头。
我怕一回头,就再也走不了了。
陈老师的效率很高,当天下午就帮我找到了房子。
就在我们以前住的老家属院,一间一室一厅的小房子,房东是我以前的学生,租金给得很便宜。
屋子虽然旧,但打扫得很干净,阳光从南边的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把先生的遗像摆在桌上,对着他笑了笑。
“老魏,我又回来了。”
晚上,我一个人,煮了一碗面条。
没有林慧的挑剔,没有魏东的沉默,也没有瑶瑶的小心翼翼。
安安静静的,只有我自己。
我突然觉得,这才是生活本来的样子。
第二天,我去银行取了新卡。
当柜员把那张崭新的卡片递给我时,我的手都在抖。
我走到ATM机前,插卡,输入密码。
查询余额。
屏幕上跳出来一长串数字。
那是我一辈子的积蓄,是我后半生的依靠。
我没有把钱都取出来,只取了两千块。
捏着那二十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我感觉自己像个富翁。
我去了市里最大的商场。
给自己买了一件一直想买的羊绒大衣,又去金店,给自己挑了一只小小的、款式简单的金镯子。
戴在手腕上,沉甸甸的。
那是自由的重量。
晚上,魏东来了。
他提着大包小包的营养品,站在门口,局促不安。
“妈……”
我让他进了屋。
他看着这间小小的屋子,眼圈红了。
“妈,你跟我回家吧。我跟慧慧谈过了,她知道错了。”
“她知道错了?”我笑了,“她错在哪儿了?”
魏东说:“她不该管着您的钱,不该对您不尊敬。她说,只要您回去,以后家里的事都听您的。”
“魏东,”我给他倒了杯水,“你觉得,我们还能回到过去吗?”
他沉默了。
“破镜难圆。有些裂痕,一旦出现了,就永远都在了。”
“妈,你别这样……瑶瑶她想你了,天天哭着要找奶奶。”
提到瑶瑶,我的心软了一下。
“我会去看她的。”我说,“但我不会再回那个家了。”
魏东还想再劝,被我打断了。
“回去吧。替我跟瑶瑶说,奶奶也想她。”
送走魏东,我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很久很久。
我并不恨林慧。
她也是个可怜人。
从小没了父亲,跟着母亲吃尽了苦头,所以才会对钱有那么强的控制欲,对生活有那么深的不安全感。
她对我的刻薄,何尝不是一种自卑和恐惧的投射?
只是,我没有义务,用我的晚年,去治愈她的童年。
一周后,我正式到学校的兴趣小组报到。
站在熟悉的讲台上,看着下面一张张稚嫩的脸庞,我仿佛又回到了几十年前。
我给孩子们讲唐诗,讲宋词,讲那些千古流传的文字里,蕴含的爱与恨,悲与喜。
孩子们听得入了迷。
下课后,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跑到我面前,塞给我一个苹果。
“张老师,您讲得真好听!这个苹果给您吃!”
我接过那个红彤彤的苹果,眼眶一热。
原来,被尊重的感觉,是这么好。
周末,我去看瑶瑶。
我给她买了她最爱喝的酸奶,还有一套漂亮的公主裙。
林慧不在家,魏东给我开了门。
瑶瑶看到我,像个小炮弹一样冲过来,紧紧地抱住我的腿。
“奶奶!我好想你!”
我抱着她,亲了又亲。
“奶奶也想瑶瑶。”
我们在房间里玩了一下午,我给她讲故事,教她念诗。
魏东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脸上带着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临走时,魏东把我送到楼下。
“妈,”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这是我跟慧慧的一点心意,您别嫌少。”
我把卡推了回去。
“不用了。我有钱。”
我亮了亮手腕上的金镯子,对他笑了笑。
“我自己买的。”
魏东看着我,愣住了。
他大概从来没见过,我这样笑过。
那么坦然,那么舒心。
从那天起,我开始了我的新生活。
我每天去学校上两节课,其余的时间,就跟老同事们喝喝茶,逛逛公园,或者去参加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用我的退休金,报了一个旅游团,去了趟云南。
我在大理的洱海边,看苍山洱海,风花雪月。
我在丽江的古城里,听纳西古乐,感受慢时光。
我拍了很多照片,发在朋友圈里。
我看到魏东给我点了赞。
林慧没有。
但我知道,她一定看到了。
从云南回来后,有一天,我在菜市场,竟然碰到了林慧。
她一个人,提着菜篮子,看起来有些憔悴。
我们四目相对,都有些尴尬。
还是她先开了口。
“妈。”
她叫我了。
声音很小,但很清晰。
我“嗯”了一声。
“您……最近身体还好吗?”她问。
“挺好的。”
“那就好。”
我们之间,又陷入了沉默。
“那个……”她犹豫了一下,说,“周末有空吗?瑶瑶她们学校要开亲子运动会,她……她想让您也去。”
我看着她,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以前的盛气凌人,多了一丝恳求和示弱。
我的心,突然就软了。
“好。”我说。
运动会那天,天气很好。
瑶瑶穿着运动服,像个小太阳。
她一手拉着我,一手拉着林慧,笑得特别开心。
我们参加了三人四足的比赛。
我和林慧,还有魏东,三个人,被一根带子绑在一起,磕磕绊绊地往前跑。
我们没有拿到名次,但瑶瑶却笑得前仰后合。
比赛结束后,我们一家四口,坐在草地上,吃着我带来的三明治。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
林慧递给我一瓶水,说:“妈,喝水。”
我接过来,喝了一口。
水是温的。
我知道,有些东西,可能永远都回不去了。
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正在以一种新的方式,慢慢开始。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我先生,他还是年轻时的样子,穿着白衬衫,站在阳光下,对我微笑。
他说:“阿岚,你做得对。”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
窗外,是清脆的鸟鸣。
我起床,给自己煮了一碗酒酿圆子,加了两个荷包蛋。
吃完早饭,我换上新买的运动鞋,准备去公园晨练。
打开门,我看到魏东和林慧,带着瑶瑶,站在我的门口。
他们手里提着早餐。
是楼下那家我最爱吃的,豆腐脑和油条。
林慧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妈,我们……想跟您一起吃个早饭。”
我看着他们,看着瑶瑶那张充满期待的小脸。
我笑了。
“进来吧,外面冷。”
我侧过身,让他们进了屋。
屋子很小,一下挤进来三个人,显得有些拥挤。
但我的心,却觉得很满。
我知道,这并不是一个童话般的结局。
我和林慧之间的心结,不可能因为一顿早饭就完全解开。
生活里的磕磕绊绊,也依然会存在。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已经拿回了我的尊严,我的自由,和我人生的主动权。
这就够了。
至于未来,那就交给未来吧。
反正,我已经不再是那个,只能捏着二十块钱,看人脸色的张岚了。
我是张岚,一个六十三岁,刚刚开始新生活的,普通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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