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那年,爸爸领回一个女人。
那是个夏天的午后,空气黏腻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知了在窗外的老槐树上声嘶力竭。
我正趴在小板凳上,用半截蜡笔涂抹一本旧画册,爷爷在旁边用蒲扇不紧不慢地给我扇着风。
风里带着淡淡的旱烟味和爷爷身上那股好闻的、阳光晒过的旧棉布的味道。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打断了蝉鸣。
爸爸站在门口,侧着身,身后探出一个烫着卷发的女人,她穿着一条崭新的碎花连衣裙,与我们这个灰扑扑的老屋格格不入。
一股浓郁的、廉价的茉莉花香水味,瞬间冲散了爷爷扇来的风。
“小满,快,叫林阿姨。”爸爸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自然的讨好。
我攥着蜡笔,没动,只是抬眼看着那个女人。
她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只停在嘴边,没到眼睛里。她的眼睛像两颗黑色的玻璃珠,冷冰冰地打量着我,和我们家那张掉漆的八仙桌。
“哎哟,这就是小满吧,真可爱。”她说着,从一个崭新的皮包里掏出一只穿着芭蕾舞裙的塑料娃娃,递到我面前。
塑料的化学气味,混着她的香水味,让我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我没接。
爸爸的脸沉了下来,“小满,怎么这么没礼貌?阿姨给你礼物呢!”
我还是没动,只是往爷爷身后缩了缩。
一直沉默的爷爷,忽然把蒲扇放在了桌上,发出一声轻响。
他站起身,不算高大的身躯正好挡在了我和那个女人中间。
“孩子认生,别吓着她。”爷爷的声音很平静,像院子里那口老井里的水。
爸爸有些尴尬,“爸,你看你……”
“东西我们心领了,人刚来,先让她熟悉熟悉。”爷爷说着,轻轻拍了拍我的后背,把我往他房间里推。
“去,把你那盒新跳棋拿出来,爷爷陪你下一盘。”
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叫林阿姨的女人,脸上的笑容已经僵住了。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吃到爷爷给我蒸的鸡蛋羹。
林阿姨在厨房里忙活了很久,饭菜上桌,红彤彤一片,全是辣的。
爸爸吃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儿地夸:“小林你这手艺,绝了!比饭店的还好吃!”
林阿姨被夸得笑成了一朵花,殷勤地给爸爸夹菜,“喜欢就多吃点,以后我天天做给你吃。”
我扒拉着白米饭,一块菜也夹不了。
“小满怎么不吃菜?是不是不喜欢阿姨做的饭?”她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又看向我。
我没说话,只是觉得委屈,眼眶一热。
“小孩子家家的,挑什么食!”爸爸筷子一放,语气严厉起来。
“她吃不了辣。”爷爷淡淡地开口,把自己的那碗白饭推到我面前,“来,小满,吃爷爷这碗,爷爷碗干净。”
然后他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进厨房。
很快,厨房里飘出我熟悉的、带着一点点麻油香的鸡蛋羹的味道。
林阿姨的脸色,比盘子里的干煸辣椒还要难看。
等我吃完鸡蛋羹,爷爷把我拉到院子里。
夏夜的风凉快了许多,萤火虫在墙角一闪一闪。
爷爷蹲下来,替我擦了擦嘴角的油渍,他满是老茧的手很粗糙,但动作很轻。
他说:“小满,别怕。”
“以后,有爷爷在一天,就护你一天。”
从那天起,林阿姨正式成了我的后妈。
我们家的气味变了,不再是爷爷的旱烟和阳光味,而是她那挥之不去的茉莉花香和各种辛辣的炒菜油烟味。
她开始“改造”这个家。
我妈生前最喜欢的那盆君子兰,被她嫌占地方,换成了一盆带刺的仙人球。
墙上我妈抱着我的照片,也被她收进了箱底,换上了一幅巨大的、色彩艳俗的“家和万事兴”十字绣。
我跟爸爸抗议,爸爸却说:“你林阿姨也是为了这个家好,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气得说不出话,跑回房间,抱着我妈的照片哭。
爷爷走进来,没说什么,只是第二天,那盆君子兰又回到了窗台上,照片也重新挂回了墙上。
林阿姨气得在厨房里摔了一个碗。
她不跟我爷爷正面冲突,而是把气撒在我身上。
她开始“立规矩”。
“小满,女孩子家家的,不要整天在外面疯跑,回来把地拖了。”
“小满,吃饭不许吧唧嘴,手肘不能放桌上。”
“小满,你的压岁钱呢?小孩子拿那么多钱会学坏的,阿姨先替你‘保管’。”
我稍有不从,她就去我爸那里哭哭啼啼,说我这个孩子有多难管,说她这个后妈有多难当。
爸爸每次都信她。
他会把我叫过去,先是一通大道理,然后就是训斥,说我“不懂事”,“让你林阿姨伤心了”。
我心里恨不得给他一脚,但大多数时候,我只是沉默。
因为我知道,爷爷会出手。
林阿姨让我拖地,爷爷就会拿起拖把,“我来,我闲着也是闲着,活动活动筋骨。”
林阿姨让我交出压岁钱,爷爷就会拿出他的存折,“孩子的钱她自己收着,以后她上学用钱的地方多,我这儿还有,不够我再添。”
他像一堵沉默而坚实的墙,把所有射向我的明枪暗箭,都挡了下来。
林-阿-姨彻底破防了。
那天她买了一只烧鸡,是那种社区团购里抢的特价品,鸡腿一只大一只小。
吃饭的时候,她笑眯眯地把那只大鸡腿夹到我爸碗里,“你工作辛苦,多补补。”
然后,她把那只又小又干的鸡腿,扔进了我的碗里。
“小满也吃,正在长身体呢。”
那动作,不像夹菜,像是在打发一只小猫小狗。
我盯着碗里那只可怜的鸡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所有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冲上了头顶。
我“啪”地一声放下筷子。
“我不吃。”
“你这孩子,又怎么了?”爸爸皱起了眉。
林阿姨立刻换上一副受伤的表情,眼眶都红了,“小满,是不是阿姨哪里做得不好?你跟我说,我改还不行吗?你别这样不吃饭,爸爸和爷爷会担心的。”
她这副样子,显得我像个十恶不赦的坏蛋。
我被她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
就在这时,爷爷伸出筷子,把我碗里那只小鸡腿夹走了。
然后,他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我爸碗里,把我爸还没来得及吃的那只大鸡腿夹了出来。
最后,他把那只肥美的、流着油的大鸡腿,稳稳地放在了我的碗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快如闪电。
饭桌上,瞬间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
爸爸愣住了,嘴巴半张。
林阿姨愣住了,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也愣住了,像个木雕。
爷爷慢条斯理地把他夹走的那只小鸡腿,放进自己嘴里,嚼了嚼,然后看着林阿姨,淡淡地说:
“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分的人,眼瞎心盲。”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爷爷那么硬气。
那句话,像一颗钉子,死死地钉在了饭桌的空气里。
林阿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变成了猪肝色。
她“哇”的一声哭出来,扔下筷子跑进了房间,接着就是“砰”的一声甩门巨响。
爸爸反应过来,狠狠瞪了我一眼,又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爷爷,最终还是追着林阿姨去了。
饭桌上只剩下我和爷爷。
爷爷把那只小鸡腿吃完,又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
“吃吧,别跟他们置气,气坏了身子不划算。”
我看着碗里那只硕大的鸡腿,忽然觉得鼻子好酸。
我没哭,而是夹起鸡腿,狠狠地咬了一大口。
真香。
从“鸡腿事件”后,林阿姨消停了一阵子。
她不再明着找我麻烦,而是学会了“曲线救国”。
她开始频繁地邀请她的亲戚来家里“做客”。
她那个读初中的侄子,每次来都像鬼子进村,翻箱倒柜,看到我的零食就抢,看到我的漫画书就撕。
我去找林阿姨告状,她总是笑呵呵地说:“哎呀,小孩子嘛,不懂事,你是姐姐,让着点弟弟。”
爸爸也说:“都是亲戚,别那么小气。”
我简直无言以对。
有一次,那个熊孩子看上了我存钱罐里的一张绝版游戏卡,是我用半年的早餐钱换来的。
他非要,我不给,他就躺在地上撒泼打滚。
林阿姨走过来,二话不说,从我手里抢过游戏卡就塞给了她侄子。
“不就是一张破纸片吗?给弟弟玩玩怎么了?这么小就这么自私,长大了还得了?”
那一刻,我感觉我的血都冲到了头顶。
我冲上去想抢回来,却被林阿姨一把推开,后脑勺磕在了桌角上。
不是很疼,但嗡的一声,让我眼前发黑。
正在阳台浇花的爷爷听见动静,冲了进来。
他看到我捂着头,再看看那个正拿着我的游戏卡耀武扬威的熊孩子,和一脸得意的林阿姨,眼神瞬间冷了下来。
他没说话,走到那个熊孩子面前。
熊孩子有点怕,往他妈身后躲。
爷爷伸出手,摊开手掌。
“拿来。”
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阿姨的姐姐,也就是熊孩子的妈,不乐意了,“哎哟,大伯,不就是一张小卡片嘛,小孩子玩玩,至于吗?”
爷爷看都没看她,眼睛还是盯着那个熊孩子。
“我再说一遍,拿来。”
熊孩子被爷爷的眼神吓到了,哇地一声哭出来,把卡片扔在了地上。
爷爷弯腰,捡起卡片,用袖子仔仔细细地擦干净,然后交到我手里。
接着,他走到门口,把大门拉开。
他指着门外,看着林阿姨那一家子亲戚,一字一顿地说:
“我们家,地方小,容不下这么大的客人。请吧。”
这是在下逐客令了。
林阿姨的脸都绿了,“爸!你怎么能这样!我姐姐他们好不容易来一趟!”
“那我把丑话说在前面,”爷爷打断她,“以后,谁要是再敢动我孙女一根手指头,别怪我不讲情面。”
“这个家,只要我还喘着气,就轮不到外人来撒野。”
那天,林阿姨的亲戚们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敢上门来“打秋风”。
爷爷用他的方式,为我撑起了一片绝对安全的领地。
我知道,这片领地,是以他和爸爸、和这个“新家”的决裂为代价的。
我升入初中那年,林阿姨怀孕了。
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在这个家里的地位也水涨船高。
她不再亲自下厨,而是点起了外卖,理由是“油烟对宝宝不好”。
爸爸对她更是言听计从,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她开始 намекать,说家里房间不够用,等孩子出生了,需要一间婴儿房。
她的目光,落在了爷爷的房间。
爷爷的房间是朝南的,阳光最好。
她跟我爸吹枕边风:“你看爸年纪也大了,住那么大个房间浪费,要不……让他搬到小满那个朝北的小房间?小满住校,周末才回来,两个人挤一挤也行。”
我爸竟然觉得这个提议不错。
那天晚饭,他试探性地跟爷爷提了这件事。
“爸,你看,小林她这不方便嘛,要不……您先委屈一下?”
我正在喝汤,差点一口喷出来。
让我跟爷爷挤一个房间?他怎么想得出来的?
爷爷还没说话,我先把碗重重地放下了。
“不行。”
爸爸瞪我:“大人说话,小孩插什么嘴!”
“我就是当事人,怎么不能插嘴?”我寸步不让,“那是爷爷的房间,凭什么让他搬?要搬也是她搬!”我指着林-阿-姨。
“你!”爸爸气得站了起来。
林阿姨立刻开始抹眼泪,“我就知道,这个家容不下我们母子……我真是命苦……”
一场大戏又要上演。
爷爷却出奇地平静。
他吃完最后一口饭,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然后他看着我爸,说:“想让我搬出去,也行。”
我爸和林阿姨都愣住了,脸上露出一丝窃喜。
“不过,我有两个条件。”爷爷伸出两根手指。
“第一,这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我和你妈的名字。你妈走了,她那一半,是留给小满的。我要做个财产公证,把属于小满的那一半,彻彻底底地落在她名下。”
“第二,我搬出去,小满跟我一起走。她的抚养权,归我。”
爸爸的脸,瞬间白了。
林阿姨的眼泪也忘了流。
“爸,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跟我断绝关系?”
“我不是在跟你商量,”爷爷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是在通知你。”
“你要老婆孩子热炕头,我不拦着。但你休想动我孙女一根毫毛,也休想占她妈妈留给她的任何东西。”
“你自己选吧。”
说完,爷爷转身回了房,留下客厅里一片死寂。
那一夜,我爸和林阿姨在房间里大吵了一架。
我隔着门板,听不清所有,但“房子”、“钱”、“断绝关系”这些词,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第二天,爸爸顶着两个黑眼圈,跟我说,换房间的事,不提了。
林阿姨看见我和爷爷,也绕着道走,好几天没说一句话。
我看着爷爷在阳台侍弄花草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武器,不是哭闹,不是争吵,而是握在手里的底牌和随时敢掀桌子的勇气。
爷爷都有。
那年冬天,我的弟弟出生了。
是个男孩。
林阿姨在家的地位,彻底稳固如山。
爸爸抱着那个小小的婴儿,笑得合不拢嘴,仿佛那是他失而复得的珍宝。
家里的一切,都开始围绕着那个新生儿旋转。
半夜的哭闹声,换尿布的忙乱,还有弥漫在空气里的奶腥味。
我成了这个家最多余的人。
林阿姨更是变本加厉,她不再遮掩对我的厌恶。
“小满,你走路轻一点!别吵到弟弟睡觉!”
“你身上都是外面的灰,离弟弟远一点!有细菌!”
“家里的牛奶是给弟弟喝的,你想喝自己买去!”
有一次,我感冒了,咳嗽了两声。
她立刻如临大敌,把我关在房间里,不许我出来,说怕我传染给弟弟。
连饭都是放在我门口的地板上。
我爸看见了,也只是说:“特殊时期,你就忍一忍。”
那天晚上,我发烧了,烧得浑身滚烫,头痛欲裂。
我敲门,跟他们说我不舒服,想去医院。
林阿姨隔着门喊:“发什么烧?我看你就是想出去玩!大半夜的折腾什么!老实待着!”
我爸也没声音。
我在黑暗里,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比发烧的灼热更难受。
我蜷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地想,我是不是就要这样烧死在这里了。
就在我快要失去意识的时候,房门被一脚踹开了。
是爷爷。
他冲进来,摸了摸我的额头,脸色大变。
“烫成这样了!”
他二话不说,用被子把我一裹,背起来就往外走。
林阿姨在客厅里尖叫:“爸!你干什么!他会传染给宝宝的!”
爷爷回头,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
“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跟你们没完!”
他背着我,冲进了那个寒冷的冬夜。
那天晚上,外面的风很大,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但趴在爷爷背上,我却觉得无比温暖和安全。
他的背不宽,甚至有些硌人,但我知道,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坚实的依靠。
医院里,挂号,缴费,排队,检查。
爷爷跑上跑下,他那微驼的背影,在医院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苍老,又格外高大。
医生说是急性肺炎,要马上住院。
办完住院手续,天已经快亮了。
我在病床上挂着点滴,烧渐渐退了下去。
爷爷就守在床边,一夜没合眼,眼睛熬得通红。
他看我醒了,给我掖了掖被角,声音沙哑。
“小满,感觉好点没?”
我点点头,眼泪却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爷爷,我是不是很多余?”
爷爷愣了一下,随即伸出粗糙的手,擦掉我的眼泪。
“傻孩子,胡说什么。”
“你是爷爷的命根子,不是多余的。”
“这个世界上,总有人不爱你,但你不能因此就觉得自己不值得被爱。”
“你只要记住,爷爷爱你,就够了。”
我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
那个所谓的“家”,除了第一天爸爸来看过我一次,被爷爷冷着脸骂了回去之后,就再也没人来过。
林阿姨连个电话都没有。
也好,我乐得清静。
出院那天,爷爷给我办了手续,没回那个家,而是直接带我去了他一个老战友的空房子里。
那是一套老旧的两居室,家具很简单,但被打扫得一尘不染。
厨房里,有崭新的锅碗瓢盆。
我的房间里,有新的床单被套,书桌上还放着一盏可爱的台灯。
“以后,我们就住这儿。”爷爷说。
“那……爸爸那边……”
“我跟他说清楚了。”爷爷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抚养权归我,你妈留给你的那部分房产,我已经找律师做了分割,折算成现金,打到了一张新卡上,等你十八岁就交给你。”
“以后,你跟他们,就只是法律上的关系了。”
我看着爷爷,他好像一夜之间又老了十岁,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我知道,为了给我一个清静安宁的成长环境,他彻底斩断了所有后路。
他用自己的晚年,跟我那个名存实亡的“家”,做了一笔决绝的交易。
那天,我没有回那个家去收拾东西。
我所有珍贵的东西,其实早就被爷爷悄悄地搬了过来。
我妈的照片,我的画册,我的游戏卡,还有我从小到大积攒的那些小玩意儿。
一件都没少。
我忽然明白,家不是一个地方,而是一些人和一些爱的总和。
有爷爷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新生活开始了。
没有了林阿姨的阴阳怪气,没有了爸爸的和稀泥,空气都变得清新了。
爷爷包揽了所有家务。
他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去早市买最新鲜的菜。
他的厨艺其实很一般,翻来覆去就是那几样,但他会记得我不吃葱,不吃姜,会记得我喜欢吃糖醋排骨,但醋要少放一点。
为了给我增加营养,一个连智能手机都用不明白的老头,开始对着邻居家的年轻人请教,学着上网查菜谱。
有一次我回家,看到他戴着老花镜,举着手机,一字一句地念:“热锅,冷油,放入八角、香叶、桂皮……这桂皮是个啥玩意儿?”
那画面,让我又想笑又想哭。
他的退休金不高,但从来没在我的花费上吝啬过。
我想要的辅导书,他二话不说就去买。
学校要交的各种费用,他总是第一个交。
同学们流行穿的品牌运动鞋,他也会拉着我去专卖店,让我挑最喜欢的款式。
我跟他说不用买那么贵的,他说:“别的孩子有的,我的小满也得有。咱不跟人攀比,但也不能让人瞧不起。”
他开始变得“斤斤-计较”。
去菜市场买菜,为了一毛两毛钱,能跟小贩磨半天。
家里的水电,他总是反复叮嘱要随手关。
他自己的衣服,来来回回就那么几件,袖口都磨破了边,也舍不得换。
我知道,他把省下来的每一个铜板,都用在了我身上。
爸爸和林阿姨偶尔会来看看。
每次来,爸爸都欲言又止,林阿姨则抱着她那宝贝儿子,一副“我才是人生赢家”的姿态。
爷爷对他们很冷淡,从来不留他们吃饭。
有一次,林阿姨看着我们家不大的客厅,酸溜溜地说:“爸,你跟小满住这么小的地方,也太委屈了。要不……还是搬回去吧?家里房间多,热闹。”
我忍不住冷笑。
热闹?是想让我回去给你当免费保姆,看你脸色,听你教训吗?
爷爷没等我开口,直接怼了回去:“我们这儿是庙小,但供的是真佛。你们那儿是庙大,可里面都是些什么妖魔鬼怪,我们可受不起。”
林阿姨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拉着我爸,气冲冲地走了。
我给爷爷竖了个大拇指。
爷爷笑了,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对付这种人,就不能给她留脸面。你越客气,她越蹬鼻子上脸。”
他说:“小满,你要记住,善良要有锋芒。没有原则的善良,就是懦弱。”
这句话,我记了很多年。
高中三年,是我最刻苦的三年。
我每天学到深夜,不仅是为了自己的未来,更是为了不辜负爷爷。
爷爷从不给我压力,他只是默默地做好后勤。
我学习的时候,他会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或者一盘切好的水果。
他怕打扰我,总是放下东西就走,脚步轻得像猫一样。
冬天的夜里,他怕我冷,会半夜起来,给我房间的暖气片上搭一条湿毛巾,增加湿度。
夏天,他会点上蚊香,把我的房间弄得没有一只蚊子,他自己却在客厅里被咬得满身是包。
这些细节,他从不说,但我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高考那天,下着大雨。
爷爷撑着一把大黑伞,站在考场门口,从我进去,一直站到我出来。
雨水打湿了他的裤腿和肩膀,他浑然不觉。
看到我走出考场,他立刻迎上来,把伞倾向我这边。
“考得怎么样?别想了,都过去了。走,爷爷带你吃好吃的去!”
那一刻,看着他被雨水浸湿的斑白头发,和那张满是关切的脸,我忽然觉得,所有的一切辛苦,都值了。
我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点大学。
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爷爷比我还激动。
他戴着老花镜,把那张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十几遍,嘴里不停地念叨:“好,好,好!我孙女有出息了!”
他请了所有街坊邻居,在楼下的小饭馆里摆了一场“升学宴”。
席间,他喝了很多酒,脸红红的。
他拉着我的手,跟每一个人说:“这是我孙女,小满,她考上北京的大学了!”
那份骄傲,那份喜悦,毫无保留。
爸爸和林阿姨也来了。
他们送来一个厚厚的红包,爸爸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有欣慰,有愧疚,还有一丝疏离。
林阿姨则抱着她已经会上蹿下跳的儿子,跟别人炫耀:“这孩子聪明,以后肯定也能考个好大学。”
我礼貌地收下红包,说了声谢谢,再无多余的话。
有些亲情,错过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宴席散了,爷爷喝多了,我扶着他回家。
路上,他靠在我肩上,半醉半醒地哼着不成调的军歌。
忽然,他停下来,看着我,很认真地说:“小满,你长大了。”
“以后去了北京,要好好照顾自己。天冷了要加衣服,别为了好看穿那么少。要按时吃饭,别吃那些不健康的垃圾食品。”
“还有,别被人欺负了。要是有人欺负你,你就……你就打电话给爷爷,爷爷坐火车去找你!”
他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爷爷老了,没用了,以后……护不住你了。”
我扶着他,眼泪再也忍不住,汹-涌-而出。
“爷爷,你是我心里最厉害的大英雄。”
“你已经护了我好久好久了,现在,该轮到我来护着你了。”
去北京报到的那天,爷爷坚持要送我到火车站。
绿皮火车启动的瞬间,我看着窗外站台上,那个越来越小的身影。
他一直在挥手,一直在挥手,直到再也看不见。
我的大学生活,像一幅崭新的画卷,在我面前展开。
我努力学习,拿奖学金,参加社团活动,交新的朋友。
我每周都给爷爷打电话,跟他分享我的生活。
电话那头,他总是说:“好,好,在外面就好。”
大二那年暑假,我用自己做家教和拿奖学金攒下的钱,给爷爷报了一个去南方的夕阳红旅行团。
他一开始不去,说浪费钱。
我骗他说,这是学校奖励优秀学生家属的免费名额,不去就作废了。
他这才将信将疑地去了。
他从南方给我寄回一张明信片,上面是他歪歪扭扭的字迹:
“小满,这里很暖和,风景很好。勿念。”
照片上的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新衣服,站在一片花海里,笑得像个孩子。
我知道,我正在用自己的方式,一点点地,把他为我付出的那些爱,还给他。
然而,生活总是在你以为一切都好的时候,给你沉重一击。
大三下学期,我接到了爸爸的电话。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满,你快回来吧,你爷爷……他病了。”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我买了最快的一班高铁,冲回了家。
医院里,那股熟悉的消毒水味,让我心头发紧。
爷爷躺在病床上,身上插着各种管子,整个人瘦得脱了形。
如果不是那熟悉的轮廓,我几乎认不出他。
医生说,是肺癌晚期。
发现的时候,已经扩散了。
我站在病床前,感觉天都塌了。
那个为我遮风挡雨,为我撑起一片天的巨人,怎么就这么倒下了?
爸爸在一旁不停地抹眼泪,林阿姨也难得地没有说风凉话,只是沉默地站着。
我走过去,握住爷爷的手。
他的手很凉,感觉不到一丝力气。
他好像感觉到了我,缓缓地睁开眼睛,浑浊的目光看了我好一会儿,才聚焦。
“小满……你……回来了……”他的声音微弱得像风。
“爷爷,我回来了。”我哽咽着,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他看着我,嘴角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没成功。
“别哭……爷爷……不怕……”
“爷爷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把你养大了……”
“你以后……要好好的……”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
在爷爷最后的日子里,我请了长假,寸步不离地守着他。
我给他读报纸,讲学校里的趣事,给他擦身,喂他吃饭。
他清醒的时候很少,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
有一次,他半夜醒来,忽然很想吃城南那家老店的豆腐脑。
我爸说太晚了,店早关门了。
我二话不说,穿上外套就跑了出去。
我跑遍了半个城市,敲开那家已经打烊的店门,求着老板给我做了一碗。
等我满头大汗地提着滚烫的豆腐脑回到医院时,爷爷已经又睡着了。
我把豆腐脑放在床头,就那么静静地守着他。
我知道,他可能吃不上了。
但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
我只是想让他知道,他曾经怎样无条件地满足我,我现在也想怎样无条件地满足他。
爷爷是在一个清晨走的。
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爸爸、林阿姨都在他身边。
他最后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痛苦,只有安详和……满足。
他动了动嘴唇,没有发出声音。
但我读懂了。
他说的是:“我的小满,长大了。”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
按照他的遗愿,没有大操大办。
整理他的遗物时,我发现了一个小木盒子。
里面没有存折,没有贵重物品。
只有一沓厚厚的、我从小到大的奖状。
一张张,都被他用塑料膜仔细地包好,平平整整,没有一丝褶皱。
在奖状下面,压着一张照片。
是我七岁那年,他背着我去医院看病,被邻居无意中拍下的。
照片上,小小的我趴在他背上,睡得正香。而他步履蹒跚,却走得异常坚定。
照片背后,是爷爷的字:
“吾孙小满,一生平安。”
那一刻,我抱着那个木盒子,蹲在地上,哭得泣不成声。
爷爷走后,爸爸想让我搬回去住。
他说:“小满,以前是爸爸不对。现在家里就我们了,回来吧。”
林阿姨也一反常态,轻声细语地劝我。
我拒绝了。
我把爷爷留下的那套小房子,重新打扫了一遍。
这里有我和他最温暖的回忆。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北京工作。
我成了一名内容审核员,每天在海量的信息流里,守护着一片小小的网络净土。
工作很枯燥,有时候也很压抑,但我坚持了下来。
因为我想起了爷爷。
他用一生,守护了我。
我也想用我的方式,去守护一些东西。
我很少再回那个所谓的“家”。
逢年过节,我会回去看看,给爸爸和林阿姨买些礼物,给弟弟一个红包。
客气,疏离,仅此而已。
林阿姨有一次跟我抱怨,说我弟弟青春期太叛逆,不好管。
我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有些路,是自己选的。有些果,也必须自己尝。
我用爷爷留给我的那笔钱,付了首付,在北京买了一套属于自己的小房子。
搬家那天,我把那个装着奖状和照片的木盒子,放在了床头最重要的位置。
我常常会梦见爷爷。
梦里,他还是那个硬朗的老头,在厨房里为我做着糖醋排骨,在阳台上侍弄着他的花草。
他看到我,总是笑呵呵地说:“我的小满,回来啦。”
我知道,他从未离开。
他化作了天上的星星,化作了吹过我窗前的风,化作了我骨血里那份永不妥协的坚韧。
他用一生教会我,爱不是索取,是守护;家不是屋檐,是港湾。
他用他的沉默和坚硬,为我的人生,打下了最坚实的地基。
爷爷,谢谢你,护我长大。
现在,我长大了,我会带着你的爱和力量,好好地,走完剩下的人生路。
你用一生教会我,爱不是嘴上说说,而是用行动扛起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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