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晚上七点,油烟机轰隆隆地响,像一头疲惫的困兽。
我把最后一道番茄炒蛋盛进盘里,浓郁的番茄酸甜味混着油烟,扑了我一脸。
客厅里,公公陈建国正襟危坐,对着电视里的家庭调解节目指点江山。
“这个女人就是拎不清!家里男人是天,跟天斗,有好果子吃吗?”
他声音洪亮,穿透了油烟机的噪音,精准地扎进我耳朵里。
我婆婆在旁边给他削苹果,闻言附和:“可不是嘛,现在的年轻女人,一个个都厉害得很。”
我老公陈阳从沙发缝里抬起头,冲我尴尬地笑笑,那笑容像超市里快过期的打折酸奶。
我没理他,端着菜走出去,重重地放在餐桌上,盘子和桌面碰撞,发出“砰”的一声。
陈建国的眼皮掀了一下,目光像两把生锈的锥子,落在我身上。
“菜来了,爸,妈,吃饭了。”我扯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吃饭吃饭,饿死了。”陈建国拿起筷子,第一筷子就伸向了那盘刚烧好的红烧肉。
他每个周五都和婆婆雷打不动地过来,美其名曰“看孙子”,实际上就是来“吃现成”的。
我五点半下班,冲进菜市场抢最新鲜的菜,回来洗切烹炒,一个小时内做出三菜一汤,就为了伺候这两尊大佛。
而他们,永远是掐着饭点,两手空空地进门。
“乐乐呢?又在房间里玩那个什么破平板?”陈建国一边嚼着肉,一边含混不清地问。
“他在上编程的直播课。”我解释道。
“小孩子家家的,上什么编程课!那都是骗钱的玩意儿!还不如让他跟我去楼下公园练练拳,看看,瘦得跟个猴儿似的。”
他又夹了一大块肉,塞进嘴里,油顺着嘴角往下淌。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别跟他计较,为了家庭和睦。
“爸,现在时代不一样了,小孩子多学点东西没坏处。”陈阳试图打圆场。
“你懂个屁!”陈建国筷子一指,“老子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你就是被你这个老婆管得一点男人样都没有了!”
火气“蹭”地一下就上来了。
我放下筷子,看着他:“爸,乐乐的课程是我花了很多时间考察才报的,老师很好,孩子也喜欢。您要是不了解,就别轻易下结论。”
“嘿!你这是在教训我?”他眼睛一瞪。
“我没有教训您,我只是在陈述事实。”
“事实?事实就是你一天到晚瞎花钱!我儿子辛辛苦苦挣点钱,都让你拿去交智商税了!”
我气得胸口发闷,一口饭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
“那是我用我自己的工资报的,没花陈阳一分钱。”
“你的工资?你的工资不也是我们陈家的?女人挣的钱,就该存起来,给我孙子攒着!”
这套“你的就是我家的”强盗逻辑,我已经听了五年。
五年,足够把一个人的耐心全部磨光。
“爸,您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林蔓自己挣钱自己花,天经地义。”陈阳终于硬气了一句。
“你给我闭嘴!”陈建国一拍桌子,碗里的汤都溅了出来,“我还没死呢,这个家还轮不到她一个外人做主!”
“外人”两个字,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心里。
我结婚五年,生儿育女,操持家务,在这个家里,到头来还是个外人。
我看着陈阳,他眼神躲闪,又缩了回去,埋头扒饭。
那一刻,心酸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上来。
婆婆见状,赶紧出来和稀泥:“哎呀,都少说两句,菜都要凉了。建国,你也是,跟孩子置什么气。”
她说着,给我夹了一筷子青菜,“小蔓,别往心里去,你爸就是嘴上不饶人。”
我看着碗里那根蔫巴巴的青菜,突然觉得无比讽刺。
每次都是这样,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
一个负责点火,一个负责假惺惺地灭火。
而我老公陈阳,永远是那个沉默的、毫无存在感的背景板。
我没动那筷子菜,站起来,“我吃饱了,你们慢用。”
我转身回了房间,关上门,把所有的喧嚣都隔绝在外。
我听见客厅里陈建国还在骂骂咧咧,婆婆在小声劝,陈阳一声不吭。
我的儿子乐乐,从房间里探出个小脑袋,眼睛无辜地望着我:“妈妈,你怎么了?爷爷又骂你了?”
我蹲下来,摸摸他的头,努力挤出一个微笑:“没有,妈妈吃饱了,陪你看会儿书好不好?”
“好!”他开心地抱住我的脖子。
孩子的体温和信任,是我在这座冰冷的房子里唯一的慰藉。
周末,我带乐乐去上他最喜欢的乐高课。
陈阳破天荒地没有加班,说要陪我们一起去。
我以为他良心发现,想补偿我。
结果车开到一半,他支支吾吾地开口:“老婆,那个……我爸想让他侄子,就是我堂弟,来我们这儿住一段时间。”
我方向盘一抖,车子差点刮到旁边的护栏。
“你说什么?”
“我堂弟大学毕业,想来咱们这个城市找工作,我爸说……让他先在我们家落个脚,省点房租。”
我气得直想笑。
“我们家?陈阳,这是我们家,还是你爸的扶贫基地?”
“老婆你别生气,就住一两个月,等他找到工作就搬走。”
“一两个月?你那个堂弟什么德行你不知道?从小就好吃懒做,眼高手低。来了你信不信他能住到过年?”
我那个堂弟,是叔叔家的宝贝疙瘩,从小被惯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打游戏是把好手,干正事一塌糊涂。
让他住进来,等于请了一尊佛。
“他都二十三了,不是三岁,让他自己去租房子。我们家就这么大,乐乐都需要独立空间,哪有地方给他住?”
我的拒绝干脆利落。
“可是……我已经答应我爸了。”陈阳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我猛地一脚刹车,把车停在路边,扭头看着他。
“陈阳,你答应你爸之前,问过我的意见吗?这个家是我跟你的,还是你跟你爸的?”
“我……我爸当时话说得特别恳切,我不好意思拒绝。”
“他恳切?他就是看我们好欺负,想薅羊毛薅到底!他自己亲弟弟的儿子,他不接回自己家住,塞到我们这儿来?他安的什么心?”
“我爸说,他那边房子小,不方便……”
“呵,不方便?我看是懒得伺候吧!把麻烦都推给我们,他倒是会盘算!”
我真是要被他这种毫无底线的“孝顺”给气炸了。
“林蔓,你怎么能这么说我爸?他也是为了亲戚好。”
“为了亲戚好,就要牺牲我们的小家吗?陈阳,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后座的乐乐被我们的争吵吓到了,小声说:“爸爸妈妈,别吵架……”
我心里一痛,回头摸了摸他的脸:“乐乐不怕,爸爸妈妈在讨论问题。”
我重新发动车子,语气冰冷:“你现在就给你爸打电话,告诉他,我们家住不下,让他自己想办法。”
“老婆……”
“打!”我吼了一声。
他被我吓得一哆嗦,哆哆嗦嗦地拿出手机。
电话通了,他开了免提。
“喂,爸。”
“怎么样?跟林蔓说了吗?她同意了吧?”陈建国理所当然的语气从听筒里传来。
“爸,那个……小蔓说,我们家地方小,不太方便……”
“什么叫不方便?书房不是空着吗?再说了,一个大男人,在客厅打个地铺怎么了?想当年我们……”
“爸,不是地方的问题。”我抢过电话,“您自己家住着三室一厅,把亲侄子往我们这小两居里塞,不合适吧?您要是真心疼他,就接到您那儿去,您和妈还能帮忙照顾照顾。”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陈建国暴怒的声音。
“林蔓!你什么意思?我使唤不动你了是吧?你别忘了,你嫁的是我们陈家,吃我们陈家的,住我们陈家的,现在让你帮个忙,你就推三阻四?”
“爸,我再说一遍,这房子是我和陈阳一起买的,首付我们两家都出了,房贷我在还。我吃我自己的,住我自己的,没占你们陈家一分钱便宜。”
“你……你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翅膀硬了是吧!”
“我只是不想当冤大头。”
“什么冤大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看你就是心眼小,容不下人!陈阳,你看看你娶的好老婆!连个亲戚都不让住!”
陈阳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想抢手机又不敢。
“爸,您别说了……”
“我偏要说!我看她就是心里有鬼!这么多年了,我就觉得奇怪,乐乐怎么长得一点都不像我们陈家的人?既不像陈阳,更不像我!你说,你是不是在外面做了什么对不起我们陈家的事?”
这话一出,整个车厢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感觉一股血直冲头顶,浑身都在发抖。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如此直白、如此恶毒的揣测。
我死死地抓着方向盘,指甲都嵌进了皮套里。
“爸,您……您胡说什么啊!”陈阳也惊呆了,“乐乐是您亲孙子啊!”
“亲孙子?呵呵,谁知道呢?林蔓,我告诉你,我们老陈家,可不养活别人的种!你要是心里没鬼,就去做个亲子鉴定!让大家看看,这孩子到底是不是我们陈家的!”
“啪”的一声,我挂了电话。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一面被擂破的鼓。
“老婆,你别听我爸胡说,他就是气急了口不择言。”陈阳慌乱地解释。
我没有看他,只是直视着前方。
红绿灯变了,后面的车在不耐烦地按喇叭。
我面无表情地重新发动车子,汇入车流。
我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亲子鉴定。
好啊。
既然你想要,那我就给你。
我不仅要给你,我还要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那天晚上,我失眠了。
陈阳在我身边翻来覆去,几次想跟我说话,都被我冷冷地挡了回去。
“别碰我。”
他只好悻悻地躺回去,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在黑暗中睁着眼睛,把这五年来的一幕幕,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过了一遍。
从一开始的忍气吞声,到后来的据理力争,再到今天被泼上最肮脏的污水。
我到底图什么?
图他陈阳老实本分,还是图他有个永远把自己当皇帝的爹?
天蒙蒙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这个鉴定,我做。
但不是我和乐乐,也不是陈阳和乐乐。
我要做的,是陈阳和他爸,陈建国的亲子鉴定。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它像一株在阴暗角落里疯狂滋长的藤蔓,带着一丝诡异的、报复性的快感。
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我想起了一件陈年旧事。
刚和陈阳谈恋爱那会儿,有一次去他家吃饭,婆婆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小蔓啊,我们家陈阳,从小就跟他爸不对付,长得也不像,脾气更不像。他爸那个人,又犟又抠,我们陈阳多随和啊。”
当时我只当是婆婆的随口抱怨。
但现在,陈建国那句“乐乐长得一点都不像我们陈家的人”,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匣子。
是啊,乐乐不像陈建国,可他像陈阳啊。
那眉眼,那神态,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而陈阳……他确实一点都不像陈建国。
陈建国国字脸,双眼皮,身材粗壮。
陈阳是长脸,单眼皮,身形清瘦。
一个暴躁如雷,一个温吞如水。
一个精于算计,一个稀里糊涂。
如果……如果我的猜测是真的……
那陈建国这些年来对我所有的挑剔、对我儿子血缘的质疑,就都有了最荒诞、最可笑的解释。
一个男人,如果连自己的儿子都不确定是不是亲生的,那他看自己的孙子,又怎么会顺眼呢?
他对我所有的攻击,不过是他内心深处那份不安全感的投射。
他怀疑我,就像他当年怀疑我婆婆一样。
这个想法让我不寒而栗,又有一种病态的兴奋。
我决定赌一把。
接下来的一周,我像个秘密特工。
我需要拿到他们两个人的DNA样本。
陈阳的好办。
我找了个周末,说他最近总喊累,脸色不好,公司发了体检福利,让他去抽个血,全面查一下。
他毫无防备,乖乖地跟我去了社区医院。
我拿着他的血样,谎称要送去公司合作的检测中心。
难的是陈建国。
他精明又多疑,直接跟他要,无异于自投罗网。
我只能智取。
周五,他们又雷打不动地来了。
我一反常态,热情得过分。
“爸,妈,快坐。今天我买了您最爱吃的酱肘子。”
我给陈建国递上刚泡好的热茶,特意用了他专用的那个紫砂杯。
他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大概觉得我“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吃饭的时候,我频频给他夹菜,嘘寒问暖。
“爸,您最近牙口好吗?这肘子炖得烂,您多吃点。”
“爸,您看您,头发都白了不少,平时要注意休息啊。”
陈建国被我捧得有点飘飘然,脸上的表情也缓和了不少。
他大概以为我被他上次的“下马威”给镇住了,学乖了。
饭后,他照例坐在沙发上喝茶,剔牙。
我假装收拾桌子,眼睛却一直瞟着他用过的牙签和那个紫砂杯。
机会来了。
婆婆拉着陈阳,去阳台看她新种的花。
陈建国起身去了洗手间。
我一个箭步冲过去,用事先准备好的纸巾,迅速包起他扔在烟灰缸里的牙签,又小心翼翼地拿起他的茶杯。
做完这一切,我的心还在“砰砰”狂跳。
我把这两样“证物”装进一个密封袋,藏在包里最深的夹层。
送走他们后,陈阳看着我,一脸欣慰。
“老婆,你今天表现真好。你看,只要你对我爸妈态度好一点,家里不就和和气气了吗?”
我看着他那张傻白甜的脸,没说话。
和气?
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也叫和气吗?
我花了三千块,找了一家最权威的司法鉴定中心,加急办理。
等待结果的那几天,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
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犯。
如果我的猜测是错的,那我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一个因为被公公刁难,就恶意揣测他、甚至不惜伪造证据去陷害他的恶毒媳妇。
那我将万劫不复。
但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
我不敢想下去。
那将是一场天崩地裂的家庭地震。
这期间,堂弟要住进来的事,因为我的强硬拒绝,暂时搁置了。
但陈建国并没有善罢甘休。
他开始在亲戚圈里散播谣言。
说我不孝顺,说我霸道,说我虐待公婆,甚至隐晦地暗示我作风有问题。
很快,各种“问候”电话就打到了我这里。
“小蔓啊,我是你三姑,听说你最近跟叔叔阿姨闹别扭了?一家人,别那么犟。”
“林蔓,我是你表舅,你一个做媳妇的,怎么能把公公气成那样?太不懂事了!”
我一个个怼了回去。
“三姑,他要让他侄子住我家,我不愿意,就是我不孝顺吗?”
“表舅,他空口白牙污蔑我儿子不是亲生的,我还要笑脸相迎吗?”
亲戚们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最后只能悻悻地挂了电话。
我知道,我已经成了他们口中的“悍妇”。
陈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每天唉声叹气。
“老婆,要不……我们就服个软吧?闹成这样,太难看了。”
“服软?怎么服软?承认我出轨了,还是承认乐乐不是你儿子?”我冷笑。
“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没必要把关系搞得这么僵。”
“陈阳,被人按在地上踩脸的时候,你跟我说姿态要好看?”
我看着他,第一次觉得这个男人如此陌生。
他的世界里,只有“面子”和“和气”。
而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尊严”和“清白”。
周四下午,我接到了鉴定中心的电话。
“林女士您好,您的鉴定结果出来了,您可以过来取了。”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我请了半天假,开车去了鉴定中心。
那个牛皮纸袋,薄薄的一张纸,却重若千钧。
我没有在车里打开,我怕我情绪失控。
我把它带回了家,锁进卧室的抽屉里。
我告诉自己,不到万不得已,绝不打开它。
这是我的核武器。
一旦发射,就没有回头路。
周五,又到了家庭“审判日”。
这一次,阵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
陈建国不仅自己来了,还带来了三姑和表舅,那两个被我怼过的亲戚。
他们一进门,就黑着脸,一副三堂会审的架势。
我刚下班,围裙还没解,手里还拎着刚买的菜。
“林蔓,你过来。”陈建过坐在沙发正中央,像个土皇帝。
我放下菜,擦了擦手,走了过去。
“爸,三姑,表舅。”我淡淡地打了声招呼。
“你还知道叫我们?”三姑阴阳怪气地说,“我还以为你连我们这些长辈都不认了呢。”
“林蔓,我们今天来,是来给你评评理的。”表舅敲着二郎腿,“你叔叔这么大年纪了,被你气得好几天吃不下饭,你于心何忍?”
我笑了。
“他吃不下饭?昨天我还在小区业主群里看到王阿姨发的照片,说他在楼下棋牌室跟人打麻将,连赢三场,红光满面呢。”
表舅的脸僵住了。
陈建国的脸则瞬间黑了。
“你少在这里胡搅蛮缠!我问你,我让你堂弟来住,你为什么不同意?你是不是容不下我们陈家的人?”
“爸,我的理由上次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家里小,住不下。您要是觉得我胡搅蛮缠,那我也没办法。”
“好!好!好!”陈建国连说三个好字,气得浑身发抖,“我看你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今天我就把话给你挑明了!”
他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我怀疑乐乐根本就不是我们陈家的种!你这个女人,不守妇道,在外面偷人!给我们陈家戴了绿帽子!”
这声音,响彻整个客厅。
婆婆在一旁拉他,急得快哭了:“老陈,你胡说什么啊!”
三姑和表舅也愣住了,大概没想到他会把话说得这么绝。
陈阳从房间里冲出来,脸涨得通红:“爸!您怎么能这么说林蔓!乐乐是您的亲孙子啊!”
“亲孙子?我呸!”陈建国一口唾沫星子喷出来,“他要是亲孙子,怎么一点都不像我?你看看他那眉毛,那眼睛,哪点像我了?”
他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认定了这个“事实”。
“我告诉你,林蔓!我们老陈家,绝不养野种!你要么今天就承认,然后带着你的野种滚出我们陈家!要么,我们就去做亲子鉴定,让所有人都看看你的真面目!”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有震惊,有怀疑,有幸灾乐祸。
我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魔的老人,看着他身边那些所谓的“亲戚”,再看看我那个只会喊“爸,您别说了”的丈夫。
我突然觉得,一切都该结束了。
我没有哭,也没有歇斯底里。
我异常平静。
我缓缓地,一字一句地开口。
“好啊。”
所有人都愣住了。
“你说什么?”陈建国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好啊。”我重复了一遍,嘴角甚至带上了一丝微笑,“亲子鉴定是吧?可以。”
我转身,走进卧室。
陈阳想拦我,被我一个眼神逼退了。
我打开抽屉,拿出那个牛皮纸袋。
当我拿着它走回客厅时,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陈建国脸上闪过一丝得意。他以为,我这是要拿出乐乐和陈阳的鉴定报告,自证清白。
他甚至想好了接下来的台词,他要说我伪造报告。
我走到他面前,把那个牛皮纸袋,轻轻地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一片羽毛。
“爸,您说得对。”
我的声音不大,但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
“乐乐确实跟您,没有血缘关系。”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客厅里炸开。
陈阳脸色惨白:“老婆,你……你说什么?”
婆婆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三姑和表舅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陈建国的脸上,是狂喜和狰狞交织的表情。
“听到了吗?你们都听到了吗?她承认了!她终于承认了!”他指着我,对所有人喊道。
我没有理会他的狂喜,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然后说出了下一句话。
“因为陈阳跟您,也没有血缘关系。”
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陈建国脸上的狂喜,瞬间凝固,碎裂,最后变成一片空白的惊愕。
“你……你胡说八道什么!”他声音都在发颤。
“我有没有胡说,您看看这个就知道了。”我指了指桌上的牛皮纸袋。
“这是您和陈阳的,亲子鉴定报告。”
陈建国像被雷劈了一样,呆立在原地,愣如木雕。
他的手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几次想去拿那个纸袋,又几次缩了回来。
婆婆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和哀求。
陈阳也懵了,他看看我,又看看他爸,喃喃自语:“不可能……这不可能……”
“你自己看。”我把报告推到他面前。
他颤抖着手,撕开了封口,抽出那张薄薄的纸。
鉴定结论那一行,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冰冷、不容置疑。
“……根据DNA分析结果,不支持陈建国是陈阳的生物学父亲。”
“轰——”
陈阳的脑子炸开了。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电视柜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这不是真的……这不是真的!”他像个孩子一样,无助地摇着头。
而陈建国,在看到那行字之后,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瘫倒在沙发上。
他眼睛瞪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天花板,嘴巴一张一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张平日里嚣张跋扈的脸,此刻只剩下灰败和绝望。
三姑和表舅,早就被这惊天的反转吓傻了。
他们面面相觑,然后像躲避瘟疫一样,悄悄地站起来,溜到了门口。
“那个……我们家里还有点事,先走了……”
他们逃也似的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
不,或许已经不是一家人了。
“妈。”我看向一直沉默的婆婆,“现在,您是不是该说点什么了?”
婆婆浑身一颤,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我对不起你们……我对不起你们啊……”她嚎啕大哭。
接下来的,是一个被隐藏了三十多年的秘密。
一个老套的,关于知青下乡、关于初恋、关于阴差阳错的故事。
婆婆当年下乡,和队里一个男知青相爱。后来男知青返城,答应回来娶她,却一去不回。
婆婆当时已经怀了孕,在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天大的丑闻。
家里人为了遮羞,匆匆把她嫁给了同村的陈建国。
陈建国是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但他一直知道自己“喜当爹”。
这是他一辈子的心结,也是他一辈子无法宣之于口的耻辱。
他把所有的怨气,都发泄在了婆婆和陈阳身上。
他对婆婆不好,非打即骂。
他对陈阳,也从没有过真正的父爱,只有严苛和挑剔。
他之所以那么抠门,那么爱算计,拼命地想从我们小家捞好处,或许也是因为,他打心底里觉得,这个家,这个儿子,都不是他的。
他没有安全感。
他用扭曲的方式,证明着自己作为“一家之主”的存在感。
而当他看到自己的孙子乐乐,长得不像他,甚至不像他认为的“陈家人”时,他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被触动了。
他把对自己妻子的怀疑,对自己“儿子”血统的怀疑,全部投射到了我的身上。
他疯狂地攻击我,污蔑我,不过是在发泄他积压了三十多年的屈辱和不甘。
多么可悲,又多么可笑。
他用尽一生去守护一个“名分”,最后却用最惨烈的方式,亲手撕碎了它。
婆婆哭得泣不成声,陈阳呆呆地坐着,像一个失去了灵魂的木偶。
而陈建国,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只是坐在那里,仿佛瞬间苍老了二十岁。
我看着眼前这狼藉的一幕,没有报复的快感,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我站起来,走进房间,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行李箱。
“乐乐,我们走。”
乐乐从房间里跑出来,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紧紧地抱着我的腿。
“妈妈,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外婆家住几天。”
陈阳猛地回过神,冲过来拉住我。
“老婆,你别走!你别走!”他声音里带着哭腔,“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看着他。
“你错在哪儿了?”
“我……我不该那么懦弱,我不该让你受委屈,我不该在我爸妈面前护不住你……老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我摇了摇头。
“陈阳,这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
“是这个家,从根上就烂了。”
我掰开他的手,拉着乐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了五年的家。
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婆婆撕心裂肺的哭喊,和陈阳绝望的嘶吼。
而那个老人,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外面的天已经黑了。
城市的霓虹灯闪烁着,虚假又繁华。
我拉着乐乐的手,走在清冷的街道上。
晚风吹来,带着初冬的寒意,吹干了我眼角最后一滴泪。
我没有赢。
这场战争里,没有赢家。
我在我妈家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里,陈阳每天都来。
他不再是那个唯唯诺诺的“妈宝男”。
他瘦了,也憔悴了,但眼神里,多了一些我从未见过的坚定。
他不再求我原谅,只是每天默默地过来,给我和乐乐做饭,陪乐乐玩,然后在我妈冰冷的目光中,默默地离开。
他也跟我讲了家里的情况。
那天我走后,陈建国大病一场,住进了医院。
不严重,但整个人都垮了,精气神全无。
婆婆一直在医院照顾他。
三十多年的夫妻,就算没有爱情,也只剩下彼此了。
陈阳说,他恨过,也怨过。
他恨母亲的欺骗,也恨那个“父亲”多年的冷漠。
但他现在,只觉得他们可怜。
“他们都是被时代和命运捉弄的可怜人。”他说。
我没有说话。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但追究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
一个月后,陈阳拿着一份文件来找我。
是离婚协议书。
他把家里那套房子,还有大部分存款,都留给了我。
“我知道,这些都弥补不了对你的伤害。”他低着头,“我只是想让你和乐乐,以后能过得好一点。”
“我爸……他已经搬回老房子住了。我妈陪着他。”
“那个家,现在只有我一个人了。”
“林蔓,我签好字了。只要你签字,我们就……”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跟我同床共枕了五年的男人。
他一夜之间,从一个丈夫、一个儿子,变成了一个孤儿。
我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陈阳,”我打断他,“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他愣了一下,随即苦笑:“不知道。走一步看一步吧。先把工作做好,总得活下去。”
“那乐乐呢?”
提到儿子,他眼睛红了。
“我会经常来看他。只要你需要,我随时都在。”
我沉默了很久。
我妈在一旁看着,也没有说话。她知道,这个决定,只能我自己来做。
“陈阳,你还想不想要这个家?”我问。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里闪着难以置信的光。
“想!我做梦都想!”
“那好。”我把那份离婚协议书,推了回去。
“把这个家,重新建起来吧。”
“但是,我有几个条件。”
“你说!别说几个,几百个都行!”
“第一,以后我们的家,只有我们三个人。任何人都不能再对我们的生活指手画脚。”
“好!”
“第二,你必须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能为妻儿遮风挡雨的丈夫和父亲。而不是一个在矛盾面前只会和稀泥的传声筒。”
“我发誓!”
“第三,”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忘了过去。从今天起,你没有父亲,乐乐也没有爷爷。我们,重新开始。”
他用力地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懦弱的眼泪,是重生的眼泪。
我们没有马上搬回去。
陈阳把那个曾经的“家”,从里到外重新装修了一遍。
扔掉了所有旧的家具,换上了我们一起挑选的新的。
墙壁刷成了我喜欢的暖黄色。
阳台上种满了乐乐喜欢的花花草草。
那个曾经充满争吵和压抑的空间,一点点变得明亮、温暖。
三个月后,我们搬回了新家。
进门的那一刻,阳光正好,透过干净的落地窗洒进来,在地板上镀上一层金光。
乐乐在新家里跑来跑去,发出开心的笑声。
陈阳从背后抱住我,把头埋在我的颈窝。
“老婆,谢谢你。”
“欢迎回家。”我拍了拍他的手。
后来,婆婆来找过我一次。
她老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她没敢进门,就在楼下站着,给我递过来一个布包。
里面是她自己纳的几双鞋垫,还有一些乡下的土特产。
“小蔓,我知道我对不起你。我不求你原谅,我只求……求你让陈阳,偶尔回家看看我们。”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妈,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我最终还是收下了东西。
我告诉陈阳,有空就回去看看吧。
毕竟,那是生他养他的母亲。
至于陈建国,我再也没有见过他。
听说他病好后,就一直待在老房子里,不怎么出门,也不怎么说话了。
他用一生构建的虚假权威,一夜崩塌。
对他来说,这或许是比死亡更残酷的惩罚。
生活,终究回归了平静。
没有了争吵,没有了算计,没有了那些令人窒息的“为你好”。
我们的家,终于成了一个可以让人放松、可以自由呼吸的地方。
有时候,我看着在客厅里陪乐乐拼乐高的陈阳,会有些恍惚。
仿佛之前那五年,只是一场噩梦。
但手腕上那道被方向盘勒出的浅浅疤痕,提醒着我,一切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我没有后悔我做的决定。
我用一种近乎惨烈的方式,捍卫了我的尊严和清白。
也给了我的家庭,一次刮骨疗毒、浴火重生的机会。
家不是讲理的地方,但必须是讲尊严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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