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行的短信进来时,我正坐在马路牙子上,啃一个冷掉的包子。
手机震了一下。
我划开屏幕,一串零。
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
110万。
不多不少,是我和高明那套婚房卖掉后,我应得的一半。
离婚证揣在兜里,还是温的。
心里却像塞了一块冰。
这笔钱,像是我前半生的一份总结报告,用一个冰冷的数字,告诉我,一切都结束了。
我把最后一口包子咽下去,有点噎。
拿出兜里那瓶矿泉水,拧开,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
水是凉的,胃里更凉了。
我该去哪儿?
朋友家?酒店?
脑子里第一个跳出来的,竟然还是我妈家。
那个我逃离了十年,以为再也不会回去当避难所的地方。
真是讽刺。
我招了辆出租车。
“师傅,去幸福里小区。”
司机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没说话。
幸福里,多好的名字。
可我从小到大,都没觉得那里有多幸福。
车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高楼大厦,车水马龙,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
我像个孤魂野鬼,在这座城市里飘。
终于,那栋熟悉的、墙皮有些剥落的六层小楼出现在眼前。
我付了钱,拖着一个小小的行李箱,站在楼下。
箱子里没什么东西,不过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证件。
高明的东西,我一样没拿。
他的人我都不稀罕了,还稀罕他的东西?
我爬上五楼,气喘吁吁。
老房子的楼道里,堆满了邻居家的杂物,弥漫着一股陈年的油烟和灰尘味。
我掏出钥匙,那把十几年没换过的铜钥匙,插进锁孔。
“咔哒。”
门开了。
我妈正坐在客厅沙发上,戴着老花镜,聚精会神地挑拣着一把韭菜。
听见开门声,她头也没抬。
“回来了?不是说今晚不回来吃饭吗?”
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我只是早上出了个门。
我把行李箱立在门边,换了鞋。
“妈。”
我声音有点哑。
她这才抬起头,透过老花镜的镜片看了我一眼。
“怎么了这是?还拖个箱子?跟高明吵架了?”
我走到她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没说话。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说我离婚了?
说我被扫地出门了?
说我以后可能要赖在这里了?
我妈见我不说话,把手里的韭菜往旁边的小簸箕里一扔,摘下眼镜。
“到底怎么回事?你这孩子,天塌下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从兜里掏出那个红本本,放在茶几上。
不是结婚证。
是离婚证。
我妈愣住了。
她拿起那个本子,翻开,仔仔细细地看。
看了足足有两分钟。
然后,她把本子“啪”地一下合上,扔回茶几上。
“林微,你三十一了,不是十三岁!说离就离,你脑子进水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把尖刀,直直插进我的耳朵里。
我早就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
在她的世界里,女儿离婚,是天大的丑事。
“我们过不下去了。”我平静地说。
“什么叫过不下去?谁家不是缝缝补补地过?高明对你不好?他打你了?骂你了?”
我摇摇头。
高明不打人,也不骂人。
他只是冷。
那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冷漠,比打骂更伤人。
“那为什么?你总得有个理由吧!”我妈不依不饶。
“他妈。”我吐出两个字。
我妈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她和我婆婆,算是打了十年的交道,彼此什么德行,心里都有数。
“他妈又怎么你了?你让着点不就行了?你嫁的是高明,又不是他妈!”
这话说的,真轻巧。
好像我过去十年,受的那些委屈,都只是我不懂事。
“妈,我们已经离了。”我不想再争辩,“房子卖了,我分了点钱。”
果然,一听到“钱”字,我妈的眼睛亮了一下。
“多少?”她立刻追问。
“一百一十万。”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妈倒吸一口凉气。
“多……多少?”
“一百一十万。”
她没说话了,眼神里飞快地计算着什么。
客厅里一片死寂,只剩下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重新开口,语气缓和了不少。
“离了就离了吧,那种人家,不待也罢。”
这变脸的速度,让我觉得有点好笑。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就住家里?”
“嗯,我先住一阵子,然后自己买个小点的房子。”
“买房?”我妈的眉头又皱起来了,“你一个人买什么房?一个女人家,住那么大房子干嘛?不安全。”
我心里冷笑。
她不是担心我的安全。
她是担心那笔钱。
“妈,这钱,我打算给你十一万。”我看着她,说出了一个我早就想好的数字。
十分之一。
不多,但也不少。
算是堵住她的嘴,也算是我尽的一点孝心。
虽然这份孝心,早就被这些年的偏心和索取磨得差不多了。
我妈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会主动给钱。
“十一万?”她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是忧。
“嗯,你和我爸拿着,想买什么买什么,别太省了。”
她没接话,低下头,又去摆弄那把韭菜。
“行吧,你心里有数就行。”她淡淡地说,“你弟弟……最近也挺难的。”
又来了。
每次都是这样。
无论我给她什么,她最后总能绕到我弟林涛身上。
“他怎么了?”我明知故问。
“还能怎么?准备结婚,女方家要二十万彩礼,还要有套婚房,首付还差三十多万。我跟你爸这点退休金,哪够啊?愁得我头发都白了。”
她一边说,一边叹气,好像全世界的苦都让她一个人吃了。
我没说话。
我太了解这个套路了。
先示弱,再哭穷,然后就该对我道德绑架了。
“林微啊,你看……你现在也一个人,用不了那么多钱。”她终于图穷匕见。
“妈。”我打断她,“我刚离婚,身心俱疲,不想谈这个。”
我的语气很坚决。
我妈被我噎了一下,脸上有点挂不住。
“我这不是跟你商量吗?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
“我说了,我给你十一万。其他的,我有我自己的用处。”
“什么用处?你一个人吃穿能花多少?你那一百多万,放在银行里不下蛋啊?你弟弟可是你亲弟弟!他过得好了,你脸上不也有光吗?”
我笑了。
是那种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又冷又疲惫的笑。
“我脸上有没有光,我自己说了算。不需要靠任何人。”
我站起身,“我累了,想去睡会儿。”
我没回我以前的房间。
那个房间,在我上大学之后,就变成了林涛的书房,后来又变成了杂物间。
我去了客房。
一间朝北的小房间,常年不见阳光,空气里有股霉味。
我把行李箱打开,拿出洗漱用品,去了卫生间。
镜子里的人,脸色蜡黄,眼圈发黑,像个游魂。
我拧开水龙头,用冷水一遍遍地拍脸。
想让自己清醒一点。
晚上吃饭的时候,气氛很压抑。
我爸回来了,一个沉默寡言的男人,在家里没什么发言权。
他看了我一眼,想说什么,被我妈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饭桌上,我妈又开始长吁短短。
“哎,养儿养女有什么用?到头来,没一个能指望得上的。”
“人家女儿,给娘家买车买房。我这女儿,自己手里攥着一百多万,亲弟弟结婚都不肯帮一把。”
“我这命怎么这么苦啊……”
我默默地扒着碗里的饭,一句话也不想说。
我爸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
“多吃点,瘦了。”他小声说。
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在这个家里,或许只有我爸,还把我当个活生生的人。
吃完饭,我主动去洗碗。
我妈也没拦着,坐在沙发上,继续看她的苦情电视剧。
电视里的女主角哭得撕心裂肺,我妈也跟着抹眼泪。
我一边洗碗,一边觉得这个场景滑稽得可笑。
晚上,我躺在客房那张硬板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墙壁很薄,隔壁就是我爸妈的房间。
他们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过来。
一开始声音很小,我听不清。
后来,我妈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说她是不是没良心?我白养她这么大了?一百一十万啊!她就给我十一万!打发叫花子呢?”
我爸的声音很低:“你小点声,让她听见了。”
“听见就听见!我怕她?她住我的,吃我的,还不许我说了?”
“微微刚离婚,心情不好,你别逼她。”
“我逼她?我是为谁?还不是为了你儿子!你儿子娶不上媳妇,你脸上光彩啊?老林家断了后,你对得起列祖列宗吗?”
又是这套说辞。
我闭上眼睛,把头蒙进被子里。
不想听。
一个字都不想听。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开门声,然后是我弟林涛的声音。
“爸,妈,我回来了。”
他应该是刚下班。
“涛涛回来了?快过来,妈有事跟你说。”我妈的声音立刻变得慈爱起来。
我竖起耳朵。
我知道,正戏要开始了。
“妈,什么事啊?这么晚了。”
“你姐,离婚了。”
“啊?姐离婚了?什么时候的事?她人呢?”林涛的声音听起来很惊讶。
“人就在隔壁呢。房子卖了,分了一百一十万。”我妈压低了声音,但那股兴奋劲儿,隔着墙我都能感觉到。
“一百一十万?”林涛也倒吸一口气。
“对!我跟你说,这是咱们家翻身的好机会!”
“妈,你什么意思啊?姐刚离婚,正是难受的时候,你别打她钱的主意。”林涛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赞同。
“你懂什么!”我妈的音量又上去了,“她一个女人,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早晚还不是便宜了外人!你不一样,你是男人,你要结婚,要生孩子,要传宗接代!这钱,就该给你用!”
“妈!你怎么能这么想?那是姐的钱!是她拿半辈子换来的!”
“什么她的钱?她是我生的,她的一切都是我给的!我拿她的钱,天经地义!我跟你说,我已经想好了,你不是还差三十多万首付吗?不止!咱们直接看个全款的!一百万左右的,两室一厅,写你的名字!剩下的十万,给她自己零花!”
我躺在黑暗里,听着我妈这番慷慨激昂的“计划”,忽然就笑了。
不是苦笑,不是冷笑。
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好笑。
我笑她的天真,笑她的贪婪,笑她的理直气壮。
她好像真的以为,我还是那个予取予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女儿。
她好像真的以为,那一百一十万,是她能随意支配的囊中之物。
“妈,这不行!绝对不行!你这是抢劫!姐会恨死我们的!”林涛的声音都急了。
“她敢!她要是敢不给,我就去她单位闹!我就躺地上撒泼!我看她要脸不要脸!再说了,我这是为她好!她一个离婚的女人,名声不好听,以后还想不想做人了?把钱给娘家,给弟弟,别人只会夸她懂事,识大体!”
“你……”林涛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别管了,这事我来办。你明天就去看房子,看到合适的就定下来!钱的事,妈给你解决!”
“我不去!妈,你再这样,我就搬出去住!”
“你敢!你个小白眼狼!我辛辛苦苦为了谁?你姐靠不住,现在连你也要跟我对着干了?”
隔壁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东西被推倒了。
然后是林涛的怒吼:“你简直不可理喻!”
再然后,是摔门的声音。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黑暗中,那一百一十万,好像变成了一面照妖镜。
照出了我妈扭曲的嘴脸,也照出了我这三十一年来,过得到底有多荒唐。
我笑了。
乐了。
这一次,眼泪真的流了出来。
但不是伤心的泪。
是解脱的泪。
我终于,可以彻底死心了。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
我妈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餐桌旁,看见我,重重地哼了一声。
我爸默默地喝着粥。
林涛不在。
我什么也没说,给自己盛了碗粥,安静地吃着。
“林微。”我妈先开口了,语气生硬,“昨天我跟你说的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放下勺子,用餐巾纸擦了擦嘴。
“什么事?”我问。
“你还跟我装蒜?”她一拍桌子,“你弟弟买房的钱!你到底给不给?”
“给啊。”我点点头。
我妈愣住了,显然没想到我答应得这么爽快。
她脸上的怒气瞬间变成了惊喜和怀疑。
“你……你说真的?”
“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微微一笑,“不过,不是给三十万。”
“那是多少?五十万?还是……全给?”她的声音都开始发颤,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
“都不是。”我摇摇头,“我昨天不是说了吗?给十一万。”
我妈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涨红变成了铁青。
“林微!你耍我?”
“我没有耍你。”我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愉悦,“我说给十一万,就是十一万。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她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我的鼻子,“你个不孝女!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妈?还有没有你弟弟?”
“我眼里有啊。”我笑得更开心了,“正因为有,我才决定,只给十一万。”
“你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十一万,是我看在我爸的面子上,看在林涛昨晚还知道说句人话的份上,给你们的养老钱,或者说,断亲费。”
“断……断亲费?”我妈的声音都变调了。
“对。”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从今天起,我跟这个家,除了法律上的血缘关系,再无任何瓜葛。你们的养老,我每个月会按时打钱,但别想再从我这里多拿一分。林涛结婚,我作为姐姐,会包个红包,但买房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出。”
我顿了顿,看着她那张因震惊和愤怒而扭曲的脸,继续说:
“哦,对了,昨晚你们的谈话,我听得一清二楚。想让我出一百万给林涛全款买房,写他一个人的名字,然后给我十万零花钱?妈,你这个算盘打得,真响。”
我妈的脸,“唰”地一下,白了。
她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一直沉默的我爸,也震惊地抬起头,看着我妈,又看看我。
“你……你偷听我们说话!”我妈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但充满了心虚。
“你们说话那么大声,我需要偷听吗?”我反问,“妈,我以前总觉得,你只是偏心,只是重男轻女。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明白,你不是偏心,你是根本没心。在你眼里,我不是你的女儿,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时取用的ATM机,一个可以为你儿子铺路的工具。”
“我没有!我那是为你好!”她还在嘴硬。
“为我好?”我笑出了声,“为我好,就是算计我离婚分的救命钱?为我好,就是想把我榨干最后一滴血,然后像垃圾一样扔掉?妈,你这套说辞,骗骗你自己就算了,别再来恶心我了。”
我的话,像一把刀,剥开了她所有伪善的外衣。
她瘫坐在椅子上,面如死灰。
“爸。”我转向我爸,“这几年,谢谢你偶尔的关心。这十一万,你拿着。别都让你老婆拿去填她儿子的无底洞。”
我爸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我不再看他们,转身回了客房。
我迅速地收拾好我那只小小的行李箱。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当我拖着箱子走出房门时,我妈突然冲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
“微微!你不能走!你走了,妈怎么办啊?”
她开始嚎啕大哭。
眼泪鼻涕流了一脸。
如果是在昨天之前,我可能会心软。
但现在,我只觉得无比厌烦。
“放手。”我冷冷地说。
“我不放!你是我女儿,你不能不管我!你弟弟也不能不管!”她哭喊着,“我错了,妈知道错了!你别走,钱我们不要了,一分都不要了!”
我看着她。
她以为我是在为钱生气。
她根本不知道,我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钱没了可以再挣。
心死了,就再也暖不回来了。
“晚了。”我说。
我用力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的手指。
她的力气很大,指甲掐进了我的小腿里,很疼。
但我没有停。
终于,她的手松开了。
我没有再回头,拖着箱子,快步走下楼。
身后的哭喊声,被我关在了门后。
楼道里依然是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但当我走出楼门,呼吸到外面新鲜空气的那一刻,我感觉自己重生了。
阳光有点刺眼。
我眯起眼睛,看着湛蓝的天空。
我自由了。
我用手机,在附近找了一家连锁酒店,先住了进去。
第一件事,就是去银行,把那110万,分成了好几笔,做了不同的理财。
我留了20万活期,作为备用金。
然后,我把卡里剩下的钱,凑了个整数,十一万,转给了我爸。
附言:爸,保重身体。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调成静音,扔到一边,倒在酒店柔软的大床上,蒙头大睡。
这一觉,我睡了十几个小时。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手机上有几十个未接来电。
全是我妈的。
还有几条短信。
“微微,你快回来吧,妈真的知道错了。”
“你爸气得犯了心脏病,你快回来看看他!”
“你再不回来,我就死给你看!”
我看着那些短信,心里毫无波澜。
我爸有心脏病?
我怎么不知道。
这不过是她用来逼我就范的老套路罢了。
我懒得回,起身去洗了个澡。
热水冲刷着身体,也仿佛冲走了这些年积攒的所有疲惫和委屈。
洗完澡,我叫了酒店的客房服务。
一份牛排,一份沙拉,还有一杯红酒。
我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慢慢地吃着。
这是我离婚后,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
为我的新生,干杯。
我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在网上看房子。
我的要求不高,市中心,交通方便,一室一厅的小户型就好。
我不想再把我的生活,和任何人捆绑在一起。
我要一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我妈的电话和短信依然没有停。
从一开始的哭求,到后来的咒骂,再到最后的威胁。
“林微,你个白眼狼!!”
“你要是敢不认我这个妈,我就去你以前的公司闹,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
“我告诉你,我已经打听到了高明的新住处,我要去找他,告诉他你卷走了他一百多万!”
我看着那些恶毒的文字,只觉得可悲。
她到现在,还以为能拿捏住我。
她不知道,当一个人连“脸面”都不要了的时候,她的那些威胁,就变得一文不值。
至于高明?
他巴不得我离他远远的。
那110万,是法院判的,白纸黑字,她能闹出什么花来?
倒是林涛,给我发了一条很长的微信。
“姐,对不起。妈做的事,我都听说了。我没想到她会这么过分。我跟她大吵了一架,已经从家里搬出来了,住我同事那儿。”
“姐,你别生我们的气。那十一万,你转给我爸了,他没要,又偷偷转给了我。这钱我不能要,这是你的钱。你把卡号给我,我转回给你。”
“姐,你现在在哪?过得好不好?我很担心你。”
看着林涛的微信,我心里有点五味杂陈。
他虽然从小被我妈惯着,但良心未泯。
这或许是那个家里,唯一的慰藉了。
我回了他:“钱你拿着吧。就当我给你结婚的红包。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学妈那样。”
“姐……”
“别说了。我很好。勿念。”
我没有告诉他我在哪。
我需要时间,和过去做个彻底的切割。
一个星期后,我看中了一套房子。
在市中心一个比较新的小区,顶楼,带一个朝南的小露台。
45平米,一室一厅。
精装修,可以直接拎包入住。
总价105万。
我没有犹豫,当场就交了定金。
办手续,过户,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当我拿到那本属于我自己的房产证时,我的手都在抖。
这本红色的本子,比那本结婚证,比那本离婚证,都要让我感到踏实。
这是我的家。
是我一个人的,谁也抢不走的家。
搬家那天,我只叫了一个朋友来帮忙。
一个从大学时就要好的闺蜜,李雪。
她看着我那间洒满阳光的小屋,感慨万千。
“微微,你总算熬出头了。”
我笑了笑,给她倒了杯水。
“是啊,熬出头了。”
我们在小露台上,摆了张小桌子,点了外卖,开了瓶香槟。
“为了新生!”李雪举起杯。
“为了新生!”我跟她碰杯。
香槟的气泡在杯子里欢快地跳跃,就像我此刻的心情。
生活,好像终于开始对我露出笑脸了。
我开始重新找工作。
凭着我多年的工作经验,很快就拿到了一家公司的offer。
薪水不错,环境也好。
我每天化着精致的妆,穿着得体的衣服,穿梭在写字楼里。
下班后,回到我的小家,做一顿简单的晚餐,或者去楼下的健身房跑跑步。
周末,我会约上李雪,去看电影,逛街,或者就在家里的露台上,晒晒太阳,喝喝下午茶。
我妈那边,渐渐没了消息。
可能是我一直不理她,她也知道,那些威胁对我没用了。
也可能是林涛做了什么。
我不想去猜。
反正,都与我无关了。
偶尔,我爸会偷偷给我打个电话,问我过得好不好,钱够不够花。
我总是跟他说,我很好,让他别担心。
我知道,他夹在中间,也很为难。
我对他,没有恨。
只有一点点,作为女儿的,微不足道的怜悯。
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得像一汪水。
我以为,我的生活就会这样一直下去。
直到有一天,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高明的。
“林微,有时间吗?见个面吧。”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没什么情绪。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见的?”我反问。
“关于我妈的。”他顿了顿,“她生病了,很严重。”
我婆婆?
那个在我十年婚姻里,扮演了最重要“搅屎棍”角色的女人?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同情她。
“那是你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准备挂电话。
“她想见你。”高明说,“医生说,她时间不多了。”
我沉默了。
我恨她。
恨她搅乱了我的生活,毁了我的婚姻。
但,人之将死。
去见她一面,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就当是,去给我的过去,送上最后一程。
“地址发给我。”我说。
医院的消毒水味,永远那么刺鼻。
我在病房门口,看到了高明。
他瘦了,也憔悴了,看起来老了好几岁。
“你来了。”他看着我。
我点点头,没说话。
他推开病房的门。
病床上的那个女人,已经瘦得脱了相。
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和老年斑。
如果不是那双眼睛里,还残留着一丝我熟悉的刻薄和精明,我几乎认不出她来。
她看到我,浑浊的眼睛里,亮了一下。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高明赶紧过去扶她。
“你……你来了……”她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嘶哑又无力。
我站在离病床几步远的地方,没有靠近。
“你找我,有什么事?”我的语气很平淡。
她喘了几口气,浑浊的眼睛一直盯着我。
“小微……我对不起你……”
她说。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叫我来,是要继续咒骂我,或者提出什么无理的要求。
我没想到,她会道歉。
“我知道……以前……都是我的错……”她断断续续地说,“我不该……不该那样对你……不该搅和你们的日子……”
高明站在一边,低着头,一言不发。
“高明……是个好孩子……就是……就是太听我的话了……他没主见……”她说着,看向自己的儿子,眼神里满是愧疚。
“是我……是我毁了你们……”
她的眼角,流下一滴浑浊的泪。
我看着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是痛快吗?
好像没有。
是原谅吗?
好像也谈不上。
那些年受的委屈,吃的苦,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平的。
“都过去了。”我淡淡地说。
这是我唯一能说的话。
她好像还想说什么,但一口气没上来,剧烈地咳嗽起来。
高明赶紧给她拍背,喂水。
场面一片混乱。
我不想再待下去。
“我先走了。”我对高明说。
他点点头,没有留我。
我转身,走出了病房。
走出医院大门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好像心里最后一点郁结,也随着这一口气,散了。
我没有原谅她。
我只是,放过了我自己。
又过了几个月,林涛结婚了。
婚礼办得很简单。
他给我发了请柬,但我没去。
我只是托李雪,带去了一个大红包。
李雪回来跟我说,婚礼上,我妈哭得很伤心。
不知道是为儿子结婚高兴,还是为女儿的缺席难过。
她说,我妈老了很多,背都驼了。
我爸倒是精神还好,拉着李雪问了我很多事。
林涛的媳... 媳妇,是个挺文静的姑娘,对我没到场,似乎有点遗憾,但也能理解。
“你弟让你放心,他以后会好好照顾爸妈。”李雪转达道。
我点点头。
“挺好的。”
这就够了。
我的生活,彻底回归了平静。
工作,健身,旅行,学习。
我把自己的时间,安排得满满当当。
我报了一个烘焙班,学会了做各种精致的甜点。
我也开始尝试着,在一些平台,写点东西,分享我的故事和感悟。
没想到,还收获了不少粉丝。
她们叫我“V姐”,说从我的文字里,看到了力量。
一天晚上,我正在家里的小露台上,整理我新买的花草。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是林微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苍老又迟疑的女声。
是我妈。
我的心,沉了一下。
“有事吗?”我的声音,不自觉地冷了下来。
“微微……我……我看到你写的文章了。”
我愣住了。
“你朋友……李雪,她发在朋友圈,我看到了。”
我没说话。
“你……你现在过得……挺好的。”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我听不懂的情绪。
是羡慕?是嫉妒?还是……后悔?
“挺好的。”我言简意赅。
电话那头,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能听到她沉重的呼吸声。
“微微……妈……妈想见见你。”她终于说。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见的?”我重复了上次对高明说过的话。
“不……不是为了钱……”她急急地解释,“我就是……就是想看看你……”
“我没什么好看的。”
“微微……”她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妈知道错了……真的错了……你回来看看妈,好不好?就一眼……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红烧肉。
小时候,每次我考试考了第一名,她就会给我做一顿红烧肉。
但肉,大部分都进了林涛的碗里。
她会说:“弟弟在长身体,你要让着弟弟。”
那些久远的,已经被我刻意尘封的记忆,又翻涌了上来。
“我不想吃。”我说。
“那……那你想吃什么?妈都给你做……”
“我什么都不想吃。”我打断她,“如果你打电话来,就是为了说这些,那我挂了。”
“别!别挂!”她慌了,“微微!你听我说完!”
“你爸……你爸前几天摔了一跤,腿脚不方便了……”
我的心,揪了一下。
“严重吗?”
“不严重,就是……就是需要人照顾。”她说,“你弟弟和他媳妇要上班,我也……我也老了,有点力不从心……”
我明白了。
她还是没变。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的目的,还是想让我回去当免费的保姆。
我心里最后那点因为“爸摔了”而升起的波澜,瞬间平息了。
“请个护工吧。”我冷冷地说,“钱我出。”
“请护工哪有自己家人尽心……”
“我不是你的家人。”我一字一句地说,“在你决定算计我那笔救命钱的时候,我就不是了。”
“微微!你怎么能这么说!我十月怀胎生下你……”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陈词滥调,“钱我会按月打给你。如果你再因为这些事打电话骚扰我,那这笔钱,我也会停掉。”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然后,拉黑。
一气呵成。
我站在露台上,晚风吹来,有点凉。
我抱住自己的胳膊,看着远处城市的万家灯火。
没有一盏,是为我而亮的。
但没关系。
我自己,就是一盏灯。
我回到屋里,给自己泡了一杯热可可。
甜腻的香气,驱散了心头那点阴霾。
生活,总要继续。
我不会再为那些不值得的人和事,浪费一丝一毫的情绪。
第二天,我给林涛打了个电话。
确认了我爸只是轻微扭伤,并无大碍。
也知道了,我妈确实想让我回去照顾,被林涛严词拒绝了。
“姐,你别管她。爸这里有我。你过好你自己的生活就行。”林涛在电话那头说。
“好。”我应了一声,“钱不够就跟我说。”
“够了,姐。你给的那个红包,我们都没动。你别再给我们钱了。我们能照顾好自己。”
挂了电话,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我开始明白,真正的成长,不是断绝一切。
而是在认清现实之后,依然能找到一种,让自己舒服,也让在乎的人安心的相处方式。
我和那个生我养我的家,大概就是这样了。
保持距离,互不打扰。
偶尔,在需要的时候,给予力所能及的,不涉及情感的帮助。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结局。
一年后,我用自己攒的钱,和写文章赚的稿费,给自己买了一辆小车。
白色的,小巧可爱。
提车那天,我开着它,去了海边。
我一个人,在沙滩上走了很久。
海风吹拂着我的头发,海浪一遍遍地冲刷着我的脚踝。
我看着远处的海天一色,心里一片宁静。
手机响了。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陌生的号码。
归属地,显示是我前夫高明所在的城市。
我皱了皱眉,接了起来。
“喂?”
电话那头,是一个陌生的中年女人的声音。
“请问,是林微女士吗?”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高明的姐姐。”
高明的姐姐?她找我干什么?
“有什么事吗?”
“我妈……走了。”她说。
我愣了一下。
“哦。”
“她走之前,留下一样东西,说是给你的。”
“我不需要。”我直接拒绝。
“你还是来看看吧。”她说,“高明现在……状态很不好。我妈走了,对他打击很大。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见。”
“那是你们的家事。”
“林微,我知道我妈以前对你不好。但她临走前,一直念叨着你的名字。她说,她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你就当,可怜可怜高明。来看看吧。地址我发给你。”
说完,她就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心里很乱。
去,还是不去?
理智告诉我,不该去。
我和他们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
但情感上,又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
毕竟,那是我爱了十年,也恨了十年的地方。
最终,我还是发动了车子。
就当是,去参加一场,迟到的葬礼。
我把车停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区楼下。
一切好像都没变。
只是,物是人非。
开门的是高明的姐姐。
一个看起来很憔悴,但眉眼间依然透着精明的女人。
她看到我,扯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你来了。”
我点点头。
屋子里很安静,甚至能听到灰尘落在空气里的声音。
客厅的墙上,挂着我婆婆的黑白遗像。
照片上的她,笑得很慈祥。
真是讽刺。
“高明呢?”我问。
“在房间里。”高明姐姐指了指主卧的门。
“她留了什么给我?”我直接问。
高明姐姐从茶几上,拿过一个陈旧的木盒子,递给我。
“就是这个。”
我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本存折,还有一封信。
我打开存折。
上面的数字,让我愣住了。
二十万。
户名,是我的名字。
我拿起那封信,信纸已经泛黄,字迹歪歪扭扭,看得出写信的人,当时已经没什么力气了。
“小微: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大概已经不在了。
我知道,你恨我。
我活该。
我这辈子,要强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
到头来,什么都没算计到。
儿子被我搅和得离了婚,自己也落了一身病。
报应啊。
这二十万,是我这几年,偷偷攒下的养老钱。
我没告诉高明。
我想,这是我欠你的。
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我对你的伤害。
但我只有这么多了。
就当是,我这个恶婆婆,最后给你的一点补偿。
密码是你的生日。
如果有下辈子,希望你不要再遇见我这样的人家。
也希望高明,能找个,他真正说了算的女人。
对不起。”
没有落款。
我拿着那封信,手有点抖。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抬头,看向高明姐姐。
她眼圈红红的。
“我妈临走前,拉着我的手说,她最后悔的,就是逼你们离婚。她说,你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儿媳妇。”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这钱,我不能要。”我把存折和信,放回盒子里,推给她,“你们留着吧。”
“这是我妈给你的……”
“我说了,我不要。”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
这时,主卧的门,开了。
高明走了出来。
他胡子拉碴,头发凌乱,眼窝深陷。
哪里还有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林微。”
“节哀。”我说。
“别走。”他哑着嗓子说,“我们……能聊聊吗?”
我看着他。
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好聊的?
“高明,让她走吧。”他姐姐说,“别再打扰她了。”
高明没理他姐姐,只是定定地看着我。
“就五分钟。”
我叹了口气。
“好。”
我们坐在阳台上。
就是那个,我曾经种满了花草,后来又被他妈拔掉,种上小葱和蒜苗的阳台。
现在,阳台上空空如也。
“对不起。”他开口,说的也是这三个字。
今天是怎么了?
所有人都抢着跟我道歉。
“你没有对不起我。”我说,“你只是,更爱你的妈妈而已。”
他苦笑了一下。
“我以前总觉得,听我妈的,就是孝顺。我以为,只要我顺着她,家里就能太平。”
“结果呢?”
“结果,家没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点了一根,猛吸了一口。
烟雾缭绕中,他的脸,忽明忽暗。
“我妈走后,我整理她的遗物,才发现,她给你留了这笔钱,还有这封信。”
“我才知道,她有多后悔。”
“我也才知道,我有多混蛋。”
他把烟头,在栏杆上摁灭。
“林微,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但是……我们……还有可能吗?”
他看着我,眼睛里,带着一丝卑微的祈求。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我曾经爱过的男人。
心里,却再也起不了一丝波澜。
就像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我摇摇头。
“高明,我们都回不去了。”
“为什么?”他追问,“是因为我妈吗?她已经不在了!”
“不。”我说,“不是因为她。是因为我们自己。”
“我用了十年的时间,去尝试融入你的家庭,去扮演一个你们都满意的角色。我累了。”
“而你,也用了十年的时间,证明了你永远无法摆脱你原生家庭的烙印。”
“我们,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
他沉默了。
许久,他才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
“好好生活吧。”我站起身,“为了你自己。”
我走出那个家门的时候,没有回头。
我知道,这一次,是真的,彻底的告别了。
我开着我的小车,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洒在我的身上。
暖暖的。
手机响了,是李雪。
“微微,干嘛呢?晚上出来撸串啊!”
“好啊。”我笑着说,“我请客。”
生活,还在继续。
而我,也终于,活成了我自己喜欢的样子。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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