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伙子,你这条件是不错,就是这长相……配不上我们家文秀。”媒人张婶陪着笑,把一杯凉透了的茶水推到我面前,话里的意思却像冰碴子,扎得人心口疼。对面的姑娘赵文秀,穿着时髦的喇叭裤,烫着大波浪卷,从头到尾都没正眼瞧过我,那眼神里的嫌弃,藏都藏不住。
我叫周建军,那年是1995年,我在县里的钢铁厂当电工,一个月工资一百八,在当时算是不错的营生。可我这人,随我爹,长得五大三粗,皮肤黝黑,跟俊俏是一点不沾边。
眼看这相亲要黄,我心里也挺不是滋味,正准备起身告辞,文秀她妈,一个看起来很精明的阿姨,突然一把拉住了我的胳膊,脸上堆着笑:“建军,你别急着走啊!文秀她眼光高,不懂事。阿姨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阿姨是真相中你了!”
我愣住了,心想这叫什么事儿啊,女儿看不上,当妈的看上了?
没等我反应过来,她就把我拽到里屋,压低声音说:“别急,我还有个小女儿,叫文静。比她姐可强多了,人勤快,性子也好,就是……就是有点缺陷。”
这峰回路转,让我整个人都懵了。而这一切,都得从我揣着两斤槽子糕和一瓶罐头,第一次踏进赵家门槛那天说起。
那天,赵家客厅里坐满了人,除了赵文秀和她妈,还有几个看热闹的亲戚。赵文秀是县供销社的售货员,眼高于顶,据说想找个城里有楼房的干部。我一个满身机油味的工人,在她眼里自然是不够看的。整个过程,她都在跟旁边的表妹讨论最新的港台明星,偶尔瞥我一眼,就像看个物件。
她妈倒是热情,一个劲儿地问我家里的情况,父母是不是双职工,有没有兄弟,房子是单位分的还是自家的。我老老实实回答,父母都是农民,家里还有个弟弟在上学,房子是厂里分的筒子楼,两间小屋。每说一条,赵文秀嘴角的轻蔑就多一分。
她妈拍板了,说出了开头那句扎心的话。我当时脸上一阵火辣辣的,感觉自己像个被挑拣后丢掉的烂白菜,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可她妈把我拉进里屋,神神秘秘地说起她的小女儿赵文静。她说文静今年十九,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家里待着。人长得也水灵,就是小时候发高烧,把耳朵烧坏了,右耳听不见,说话也有点慢,反应不过来。因为这个缺陷,一直没人上门提亲。
“建军啊,”她妈握着我的手,说得情真意切,“文秀是被我们惯坏了,挑剔!可文静不一样,她懂事,知道谁对她好。你是个实在人,把文静交给你,我放心。彩礼嘛,我们也不多要,你看着给个一千块就行,主要是想给文静找个好归宿。”
我心里五味杂陈。这感觉,就像是人家把不要的次品,半卖半送地推销给我。可转念一想,我自己条件也就这样,长得磕碜,家里负担也重,能娶上媳D妇就不错了,哪还有资格挑三拣四?
“那……我能见见文静吗?”我迟疑地问。
她妈脸上乐开了花,立马把我带到院子角落一间小屋门口。屋里,一个瘦弱的女孩正低着头纳鞋底,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布衫,头发简单地梳成一条辫子。听到动静,她抬起头,露出一张清秀的脸,眼睛很大,很亮,但眼神里带着一丝怯生生的惊慌。
她就是赵文静。
她妈大声喊:“文静!快出来,这是周家小伙子,来相看你的!”
文静显然没听清,愣愣地看着我们。她妈不耐烦地又吼了一遍,她才反应过来,慌张地站起来,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我看着她那副受惊小鹿一样的模样,心里忽然有点不落忍。
从那天起,我就开始和文静“处对象”。其实也谈不上处,每次去赵家,都是她妈在中间传话。文静总是躲在屋里,我跟她说话,她得侧着左耳很费力地听,回答也总是“嗯”、“哦”几个单音节,脸红得像块布。
赵文秀每次见了我,都翻着白眼,阴阳怪气地说:“哟,工人大哥又来了?捡我们家不要的,心里挺美吧?”
她妈就会呵斥她:“你少说两句!建军多好一个孩子,你没福气!”
可我心里明白,在这家人眼里,我就是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是个能接盘“残次品”的老实人。而文静,更是被当成一个包袱,急于甩掉。
有一次,我给她买了件新衣服,她接过去的时候,眼睛里闪着光,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小声说出两个字:“谢……谢。”那是我第一次听她主动跟我说话,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相处了两个月,她妈就催着我们把婚事办了。彩礼一千块,我东拼西凑,又跟厂里预支了两个月工资,总算凑齐了。婚礼办得很简单,就在厂里的食堂摆了两桌。那天,文静穿着我给她买的红棉袄,脸上一直带着羞怯的笑。赵文秀没来,说是看见我们就膈应。
婚后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好。文静话不多,但手脚勤快。我那间小小的筒子楼,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我每天下班回家,总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换下的脏衣服,第二天就干干净净地叠在床头。她听力不好,我们就用纸笔交流,或者我凑在她左耳边大声说。慢慢地,她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她会给我纳鞋底,做的布鞋又结实又舒服。她还跟着邻居的阿姨学会了织毛衣,给我织的毛衣,花样板正,穿在身上暖烘烘的。我知道,她是真心实意地想跟我过日子。我觉得自己捡到宝了,这样一个好姑娘,只是因为一点缺陷,就被家人嫌弃。
好景不长,我们结婚才半年,赵文秀出事了。她谈了个城里的男朋友,被人家骗了钱,还把肚子搞大了,最后人家跑了,她落得个身败名裂。赵家闹得天翻地覆,她妈天天在家哭天抢地,骂她不争气。
从那以后,丈母娘来我家的次数就多了起来。每次来,都拉着文静哭诉,说家里日子怎么怎么难,文秀那个不省心的又惹了什么祸。哭诉完了,就开口借钱。开始是十块二十,后来是五十一百。
我一个人的工资,要养活两个人,还要接济我老家的父母和弟弟,本就不宽裕。可文静心软,每次她妈一哭,她就眼圈红红地看着我。我能怎么办?只能把钱掏出去。
有一次,丈母娘说文秀要做手术,急需五百块钱。我当时手头实在拿不出来,就跟她说缓缓。结果她当场就翻了脸,指着我的鼻子骂:“周建军,你个没良心的!当初要不是我把文静嫁给你,你现在还打光棍呢!现在我们家有难了,你就不管了?你吃的穿的,哪样不是我们赵家的?”
我气得浑身发抖,文静在一旁急得直掉眼泪,一边拉着她妈的衣角,一边冲我摆手。我还是咬着牙,去跟工友借了钱,给了她。
从那以后,他们家就像个无底洞。赵文秀后来嫁了个二婚的男人,日子过得也不好,三天两头回娘家闹。丈母娘就把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我们身上,觉得我们过得好了,就该接济他们。
最让我寒心的是文静的态度。她总是劝我:“建军,那是我妈,我姐……她们不容易,我们就帮帮吧。”她太善良,也太懦弱了,从小在家里被忽视、被嫌弃,让她对亲情有一种病态的渴求,哪怕那种亲情是带着倒刺的。
九八年,我弟弟考上了大学,我得给他凑学费。我跟文静商量,以后给丈母娘家的钱,得有个数,不能他们要多少就给多少。文静低着头不说话,我知道她为难。
就在这时,丈母娘又上门了,这次是狮子大开口,说要给文秀的儿子买钢琴,张口就要三千块。
我当时就火了:“妈,我们哪有那么多钱!小浩上大学的学费我还没凑齐呢!”
丈母娘眼睛一瞪:“你弟弟上学关我们什么事?文静是你老婆,她外甥要买钢琴,你这个当姨夫的就该出钱!我告诉你周建军,这钱你今天必须拿出来,不然我就让文静跟你离婚!”
她以为又抓住了我的软肋。可这一次,我没再忍让。我看着躲在她身后,满脸泪水的文静,一字一句地说:“妈,这日子要是这么过,那这婚,离了也罢!”
丈母娘愣住了,她没想到我这个老实人会说出这种话。文静也吓坏了,死死地抓住我的胳-膊,一个劲儿地摇头。
那天我们大吵一架,不欢而散。晚上,文静第一次没有等我,自己先睡了,背对着我,肩膀一抽一抽的。我心里也不好受,躺在她身边,一夜没合眼。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家里冷锅冷灶,文静不见了。桌上留了张纸条,是她写的,字迹歪歪扭扭:“建军,对不起,我回娘家了。你别来找我。”
我当时心就凉了半截。我以为,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她会站在我这边。可没想到,在我和她娘家之间,她还是选择了娘家。
我没去找她。我觉得累了,心也冷了。日子就这么过着,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吃饭,屋子里空荡荡的,到处都是文静的影子。我开始后悔,后悔当初的心软,后悔踏进了赵家的门。
半个月后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突然听见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见文静站在门口,眼睛又红又肿,手里拎着一个布包。
“建军……”她一开口,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没让她进门,就靠在门框上,冷冷地看着她:“回来干什么?钱凑够了?”
她被我噎得说不出话,只是哭。哭了半天,她才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用手绢包着的东西,递给我。我打开一看,是一沓钱,有零有整,还有一张存折。
“这是……我妈给我的嫁妆,还有这些年……我偷偷攒的。一共……三千二百块。你拿去……给小浩交学费。”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因为激动,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愣住了。我从来不知道她还有私房钱。
她看着我,眼泪流得更凶了:“建军,我回家……不是不要你了。我是……回去跟他们断干净的。我告诉他们,以后我就是你周家的人,他们的事,我再也不管了。我姐骂我白眼狼,我妈打了我一巴掌……说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她撩起袖子,胳膊上一片青紫。
“建军,我知道你委屈。可他们……毕竟是我家人。我这次回去,把话说清楚了,以后,我就只有你了。你……你还要我吗?”她抬起头,满眼期盼地看着我,那眼神,像极了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只受惊的小鹿,但这一次,多了几分坚定。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又酸又软。我一把将她拉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她。这个傻女人,她不是懦弱,她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割裂那段让她痛苦的过去。她不是不爱我,只是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个彻底了断的契机。
我抱着她,在她耳边大声说:“要!怎么不要!你是我媳妇,这辈子都是!”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我才知道,她每次把钱给她妈,心里都像刀割一样疼,一边是生养自己的母亲,一边是真心待自己的丈夫,她夹在中间,痛苦不堪。这次我提出离婚,才让她彻底下了决心。
从那以后,丈母娘家再也没来找过我们。听说赵文秀后来又离了婚,日子过得一塌糊涂。而我们的日子,却越过越好。我后来评上了高级电工,工资涨了不少。我们从筒子楼搬进了两室一厅的楼房,还有了一个可爱的女儿。
文静的听力虽然没有恢复,但她的世界因为爱而变得完整。她学会了笑,学会了表达自己,脸上的神情,再也不是当初那副怯生生的模样。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那天相亲,赵文秀看上我了,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被她闹得鸡犬不宁,永无宁日吧。命运就是这么奇妙,它关上一扇门,往往会为你打开一扇窗。我错过了那个光鲜亮丽的赵文秀,却得到了一个朴实善良的赵文静。这桩看似是“捡漏”的婚姻,却成了我这一生最大的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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