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攥着高铁票,像是攥着一张通往天堂的门票。
车窗外,是飞速倒退的田野和城市,每一帧都模糊成了油画。
我的心,却早就飞回了那个几百公里外的小县城,那个我出生长大的家。
七天国庆长假,对于在上海漂泊的我来说,是奢侈品。
但我今年必须回去。
因为我给爸妈的养老钱,终于存到了一个我满意的数字。
一百二十五万。
这个数字,是我用无数个加班的夜晚,用一碗碗十块钱的泡面,用一件穿了三年的外套,用拒绝了所有同事聚餐和旅行的邀约,一点一点,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我的手机备忘录里,还记着第一笔转账的日期。
五年前,我刚毕业,拿到第一笔像样的工资,激动地给妈转了三千块。
电话里,我妈的声音带着点哽咽,她说:“未未,家里有我跟你爸,你自己在外面别太省,要吃好穿好。”
那一刻,我觉得一切辛苦都值了。
从那天起,我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家里转钱。
从三千,到五千,到八千,再到后来项目奖金多的时候,一转就是几万。
我告诉他们,这钱别动,就存着,等我存够了,给他们在县城里买套带电梯的新房子,让他们安度晚天。
我妈每次都笑着说:“好好好,我女儿最有出息,我们都给你存着呢。”
我信了。
我像一只勤劳的蚂蚁,一点点地搬运着我的血汗,筑起我心中那个名为“孝顺”的巢。
我甚至想象过无数次,当我把一百多万的存折拍在他们面前,告诉他们“爸,妈,别干活了,咱们去买房”,他们会是怎样惊喜的表情。
高铁到站的提示音,把我从幻想里拉了回来。
空气里弥漫着家乡特有的、混杂着泥土和水汽的味道。
我深吸一口气,拖着行李箱,没有让他们来接。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
出租车在熟悉的乡间小路上颠簸,我看着窗外,心里是满满的归属感。
快到了,拐过前面那个弯,就能看到我家那个灰扑扑的老平房了。
司机师傅忽然“咦”了一声。
“姑娘,前面路被占了,好像在盖房子,车过不去了。”
我探头一看,果然,原本是我家位置的地方,被蓝色的施工围挡围了起来。
围挡后面,一栋三层楼的西式小别墅已经拔地而起了。
白墙,红瓦,大大的落地窗,气派非凡。
我心里咯噔一下。
“师傅,这是哪家在盖房啊?这么大手笔。”
“这你就问对人了,”师傅很健谈,“就这家,姓林的。听说他家女儿在大城市发了大财,孝顺得很,给家里拿了一百多万,盖了这全村最漂亮的楼房!”
姓林。
女儿。
一百多万。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像被一柄重锤狠狠砸中。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凉透四肢。
我付了钱,机械地拖着行李箱下了车。
我站在那栋崭新、气派,甚至还散发着水泥和涂料味的别墅前。
周围的邻居三三两两地围着,对着别墅指指点点,满脸艳羨。
“老林家真是好福气啊。”
“可不是嘛,儿子娶了媳妇,女儿又能挣钱,这下房子一盖,十里八乡都排得上号了。”
我看见我妈,穿着一身簇新的红衣服,正满面红光地跟邻居们说着什么。
我看见我爸,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花。
我看见我弟弟林涛,和他那个刚过门的媳妇,正站在二楼的阳台上,指点着院子的规划,一副主人的派头。
没有一个人,注意到站在尘土飞扬的路口,像个傻子一样的我。
这一刻,我手机备忘录里那个“125万”,像一个巨大的、淬了毒的笑话。
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在围观一场本该属于我的盛宴。
不,连小偷都不如。
小偷只是旁观。
而我,是那个提供了所有食材,却被关在厨房门外的厨子。
我妈终于看见我了。
她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立刻堆了起来,快步向我走来。
“哎哟,我的大宝贝女儿回来了!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我们好去接你啊!”
她热情地想来拉我的行李箱。
我往后退了一步,躲开了。
她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我指着那栋别墅,声音干得像砂纸。
“妈,这是怎么回事?”
我妈的眼神有些闪躲,她拉着我的胳A膊,把我往里面拽。
“哎呀,回来就好,先进屋,先进屋再说。外面都是土。”
屋里,更是让我触目惊心。
崭新的欧式沙发,巨大的液晶电视,锃亮的地砖能照出人影。
这哪里还是我家那个昏暗、潮湿的老平房?
这分明就是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富丽堂皇的样板间。
我弟弟林涛和他媳妇孙莉从楼上下来了。
林涛看见我,脸上没什么表情,懒洋洋地喊了声:“姐,回来了。”
孙莉则皮笑肉不笑地打量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和炫耀。
“姐,一路累了吧?快坐。你看我们家这装修怎么样?我跟林涛跑了好几个建材市场才选定的呢。”
“我们家”三个字,她咬得特别重。
我没理她,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妈。
“妈,我问你,这房子,是拿我的钱盖的吗?”
客厅里瞬间安静了下来。
我爸掐了烟,站起身,搓着手,一脸局促。
我妈脸上的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她叹了口气,拉着我坐下。
“未未,你听妈说。这钱……确实是用了你的。”
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沉了下去。
“你不是说,那是给我和爸的养老钱吗?”
“是养老钱啊,”我妈立刻接话,理直气壮,“但你想想,我们住新房子,不也是养老吗?你弟弟结婚了,总不能还跟我们挤在老房子里吧?将来他们有了孩子,更没地方住了。”
“盖了这栋楼,我们老两口住一楼,你弟弟两口子住二楼,三楼给你留着。这不就是一家人整整齐齐在一起养老吗?多好啊!”
多好啊?
我简直要笑出声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凭什么?
“给你留着?”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荒唐透顶,“我一年回来几天?给我留一层?是让我回来参观吗?”
“再说了,我给你们的钱,是让你们买房养老,不是给林涛盖别墅娶媳妇的!”
我的声音忍不住拔高了。
孙莉在一旁阴阳怪气地开口了。
“姐,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什么叫给林涛盖别墅?这房子爸妈也住啊。再说了,你是我老公的亲姐姐,你挣钱给弟弟花点,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你一个女孩子,将来总是要嫁人的。这房子写的是爸妈和林涛的名字,将来也是林涛的。你一个外人,计较这么多干什么?”
外人。
她竟然说我是外人。
我辛辛苦苦,省吃俭用,五年,一百二十五万。
到头来,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个“外人”。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孙莉,说不出话来。
我妈赶紧打圆场。
“孙莉,你怎么说话呢!未未是我们家的大功臣,怎么是外人呢!”
她转过头,又来安抚我。
“未未,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妈知道你辛苦,妈心里有数。这钱,就当是你先借给弟弟的,将来他出息了,肯定会还你的。”
“还?”我冷笑,“他拿什么还?他一个月三千块的工资,还得起一百多万?”
“你……”我妈被我噎得说不出话来,脸色涨得通红。
我爸在一旁终于开了腔,声音闷闷的。
“行了,都少说两句。未未刚回来,先吃饭。”
吃饭?
我看着这一屋子“家人”,看着他们脸上或理所当然、或心虚、或幸灾乐祸的表情。
我一口饭都吃不下。
我的胃里,像是塞满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硬,堵得我喘不过气。
那顿饭,我不知道是怎么吃完的。
或者说,我根本没吃。
我只是坐在那里,听着他们兴奋地讨论着哪里还要添个柜子,院子里要种什么花。
我妈热情地给孙莉夹菜,嘘寒问暖。
“多吃点,你现在是两个人,要补补。”
我心里一动,看向孙莉le的肚子。
果然,她怀孕了。
难怪,这么着急盖房子。
原来一切都是早就计划好的。
就我一个傻子,被蒙在鼓里,还巴巴地幻想着给他们一个惊喜。
世界上最大的惊喜,原来是他们合起伙来,给了我一个。
饭后,我妈把我拉到三楼,指着一个空荡荡的房间。
“未未,你看,这是专门给你留的,朝南,阳光最好。你喜欢什么风格,跟妈说,妈给你装。”
我看着那个空旷的房间,只觉得讽刺。
“不用了。”我淡淡地说,“我不住。”
我回到了一楼,那个原本属于我的,现在被当做杂物间的小房间。
里面堆满了装修剩下的废料和旧家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霉味。
这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我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不是哭钱。
钱没了可以再挣。
我哭的是我那份被践踏得一文不值的心意。
我哭的是我那五年不敢喘息的青春。
我哭的是我以为牢不可破的亲情,原来不过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骗局。
我在冰冷的地上坐了一夜。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
我拿出来一看,是一条银行的信用卡还款提醒。
为了凑够那个整数,上个月,我把信用卡都刷爆了。
我看着那条信息,忽然就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林未啊林未,你可真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傻瓜。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下楼。
他们已经吃上早饭了。
孙莉喝着我妈特意炖的鸡汤,林涛在旁边玩手机。
见我下来,我妈热情地招呼:“未未,快来,锅里给你留了粥。”
我没动,走到餐桌前,拉开椅子坐下。
我把手机放到桌上,划开,点开了我和我妈的聊天记录。
“妈,你看。”
我把手机推到她面前。
屏幕上,是我一次又一次的转账记录。
每一笔后面,都跟着我的留言。
“妈,这是这个月的,存好。”
“妈,发奖金了,多给你打点,离买房又近一步。”
“妈,你们别舍不得花,但养老钱一定不能动。”
下面,是我妈一次又一次的回复。
“好女儿,妈都给你存着呢Š。”
“放心吧,这钱谁也动不了。”
“我跟你爸就指望你了。”
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我妈的脸色一点点白了下去。
我爸低着头,不敢看我。
林涛和孙莉也停止了说笑,客厅里一片死寂。
“妈,”我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我昨天想了一夜。”
“我想不明白,你们是怎么能一边答应着我‘都存着’,一边把钱一笔一笔地取出来,用在我指定用途之外的地方的?”
“你们是怎么能心安理得地,用我的血汗钱,去给你们的儿子和儿媳,打造一个安乐窝的?”
“你们又是怎么有脸,在我回来之后,告诉我,这也是为了我好,是为了‘一家人整整齐齐’的?”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他们心上。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还是孙莉,沉不住气了。
她把碗重重一放,发出刺耳的声响。
“姐,你到底想怎么样?钱已经花了,房子也盖了,你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难道让我们把房子拆了还你钱吗?”
“你是不是看我们现在日子过好了,你心里不平衡啊?”
“不平衡?”我转向她,笑了,“我为什么要不平衡?这房子的一砖一瓦,都是我的钱。我花的钱,建起来的东西,我有什么好不平衡的?”
“我只是觉得恶心。”
“孙莉!”我妈厉声喝止她,“你给我闭嘴!”
她大概也觉得孙莉的话太难听,太戳心了。
她转过来,试图握住我的手,脸上挤出讨好的笑。
“未未,你别生气,妈给你道歉。是妈不对,妈没提前跟你商量。”
“但是……但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啊!你弟弟他……他情况你不是不知道,工作不稳定,孙莉怀孕了,总得有个家啊。妈也是没办法。”
“你是姐姐,你有本事,你就多帮衬弟弟一点。等他以后发达了,还能忘了你这个姐姐吗?”
又是这套说辞。
手心手背都是肉。
可我的手背,大概已经被砍下来,扔到臭水沟里了。
“没办法?”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所以,你们的没办法,就是牺牲我吗?”
“因为我听话,因为我孝顺,因为我能挣钱,所以我就活该被牺牲,活该成为给你宝贝儿子铺路的垫脚石吗?”
“妈,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这公平吗?”
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浑浊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慌乱和愧疚。
是的,愧疚。
但我知道,这愧疚少得可怜,很快就会被“为了儿子”的伟大母爱所淹没。
我爸在一旁重重地叹了口气。
“未未,别说了。这事……是爸对不起你。”
这是他从我回来到现在,说的第一句人话。
我看着他苍老的脸,心里那股滔天的怒火,忽然就泄了一半。
我恨他们,但他们毕竟是我的父母。
我只是不甘心。
“爸,我不要你们的道歉。”我深吸一口气,说出了我思考了一夜的决定。
“我要钱。”
客厅里的空气再次凝固。
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看着我。
“这房子,花了多少钱,你们给我列个清单。属于我的那一百二十五万,我要拿回来。”
“你疯了!”孙莉第一个尖叫起来,“一百多万!我们上哪给你弄一百多万去!你这是要逼死我们!”
林涛也终于忍不住了,他把手机往桌上一摔。
“林未!你差不多得了!不就是花了你点钱吗?至于吗?我们是一家人!你跟我算这么清楚,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我看着我这个从小被宠到大的弟弟,觉得既可笑又可悲。
“意思就是,从今天起,我不想再当你们的‘家人’了。”
“我要把我的钱拿回来,然后跟你们,一刀两断。”
“你敢!”我妈猛地站起来,指着我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林未ed!我是你妈!你为了点钱,连妈都不要了吗?我白养你这么大了!”
她开始哭,一边哭一边捶打自己的胸口。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啊!养出你这么个白眼狼!不孝女啊!”
这是她的杀手锏。
一哭二闹三上吊。
从小到大,只要她这么一闹,我什么都会妥协。
但今天,我看着她声泪俱下的表演,心里一片麻木。
我的心,在昨天看到那栋别墅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现在站在他们面前的,只是一个讨债的躯壳。
“妈,你别演了。”我平静地说,“没用。”
“我今天就把话放这儿。这笔钱,一百二十五万,一分都不能少。你们可以卖房子,可以去借,总之,我要看到钱。”
“不然,我们就法庭上见。”
说完,我站起身,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上了楼。
我把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反锁上。
门外,是我妈的哭喊,我弟的咒骂,和我爸沉重的叹息。
我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知道,我说出“法庭见”这三个字的时候,我们之间最后一点情分,也彻底断了。
也好。
断了,就不疼了。
我在房间里待了两天。
门没出,饭没吃。
他们也没人来叫我。
大概是觉得我疯了,在赌气。
第三天下午,我听见楼下又热闹了起来。
好像是来了亲戚。
我听见我大姨那标志性的大嗓门。
“哎呀,我说你们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女儿这么有出息,给家里盖了这么好的房子,你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我妈的声音带着哭腔:“大姐,你是不知道啊,她现在要我们还钱啊!一百多万,要逼死我们啊!”
“还钱?”大姨的声音拔高了八度,“她凭什么要你们还钱?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她挣的钱,不给娘家花,难道还想贴给婆家吗?这丫头是不是读书读傻了?”
然后是我二舅的声音。
“就是!林未这孩子,以前看着挺懂事的,怎么现在变成这样了?太自私了!一点都不为家里着想。涛涛马上就要有孩子了,正是需要钱的时候,她当姐姐的,这时候来添乱,像话吗?”
各种指责,各种批判,像潮水一样从门缝里涌进来。
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付出都是理所应当。
我的反抗,就是大逆不道,是自私自利。
我忽然觉得很好笑。
我拿出手机,打开录音功能,然后打开了房门。
我一步一步地走下楼。
客厅里坐满了人,我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基本都到齐了。
他们看见我,说话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带着审视,带着责备,带着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妈眼睛红肿,像个受了天大委屈的祥林嫂。
孙莉靠在林涛身上,抚着肚子,一脸的柔弱无辜。
好一出家庭伦理大戏。
而我,就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大反派。
“说啊,怎么不说了?”我环视一圈,嘴角挂着一丝冷笑,“刚才不是说得挺热闹的吗?”
大姨是长辈,资格最老,她清了清嗓子,摆出长辈的架子。
“未未,不是大姨说你。你这事做得确实不对。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不容易,你现在有出息了,就该好好孝顺他们。怎么能为了钱,跟家里闹成这样呢?传出去,让人笑话。”
“笑话?”我反问,“让人笑话的是我,还是偷拿女儿养老钱给儿子盖房子的你们?”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呢!”大姨脸色一变,“什么叫偷?一家人,哪有偷的说法!你弟弟也是你最亲的人,他的事不就是你的事吗?”
“对啊,姐,”林涛也开了口,一副语重心长的样子,“你别这么不懂事了。爸妈年纪大了,你别气他们。钱的事,以后我有了,肯定会给你的。”
“以后?以后是多久?”我看着他,“十年?二十年?还是等我老了,你再烧给我?”
“你!”林涛气得站了起来。
“好了好了,”二舅出来和稀泥,“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未未,舅知道你心里有委屈。但是你看,现在房子也盖了,孙莉也怀孕了,木已成舟。你就当是为家里做了贡献了。你爸妈,你弟弟,都会记着你的好的。”
记着我的好?
怎么记?
用我的钱,住着我的房,然后背后骂我一句“白眼狼”吗?
我看着眼前这群人丑陋的嘴脸,心中最后一点温情也消失殆尽。
我举起手机,按下了停止录音键。
“各位的好意,我心领了。”
“刚才各位说的话,我都录下来了。我觉得挺有意思的,尤其是那句‘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还有‘一家人不算偷’,都非常有道理。”
“我想,这些录音,如果拿到法庭上,应该能成为很有力的证据,证明我当初给钱,并不是‘赠与’,而是有明确指定用途的‘代管’。现在钱被挪用了,我有权追回。”
客厅里,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像在看一个怪物。
我妈的脸,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
“你……你录音了?”她颤抖着声音问。
“是啊。”我笑得灿烂,“不然呢?等着被你们这群‘家人’生吞活剥吗?”
“林未!你这个!”我爸终于爆发了,他抓起桌上的一个茶杯,狠狠地朝我砸了过来。
我没躲。
茶杯擦着我的额角飞过,撞在墙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溅在我脸上,火辣辣地疼。
但这点疼,比不上我心里的万分之一。
我摸了摸额角,有血流了下来。
我看着我爸,那个一向懦弱沉默的男人,此刻因为愤怒和羞愧,面目狰狞。
“爸,你打啊。”我指着自己的头,“你今天最好打死我。打死了,这一百二十五万,我就当是给我自己买棺材了。”
“你……你……”我爸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身体摇摇欲坠。
我妈赶紧扶住他,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对着我哭喊:“你非要把你爸气死才甘心吗!你这个孽障啊!”
亲戚们也乱成一团,有的上来劝,有的在旁边指指点点。
乱。
太乱了。
这就是我的家。
我曾经愿意为之付出一切的家。
我忽然觉得累了。
筋疲力尽。
我不想再跟他们吵了。
我转身,拖着我的行李箱,走出了这个让我窒息的“家”。
身后,是我妈撕心裂肺的哭喊。
“林未!你今天要是敢走出这个门,以后就别再认我这个妈!”
我停下脚步。
没有回头。
“好。”
我说。
只有一个字。
然后,我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没有地方可去。
国庆期间,县城所有的宾馆都满了。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家24小时营业的快餐店里坐了下来。
凌晨的快餐店,只有零星几个客人。
我点了一份最便宜的套餐,慢慢地吃着。
汉堡是冷的,薯条是软的,可乐早就没了气。
我却觉得,这是我这几天来,吃得最安稳的一顿饭。
额角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
我拿出手机,看着屏幕上自己的倒影。
苍白,憔悴,狼狈。
这就是为爱付出的代价吗?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喂,是林未吗?”
是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有点耳熟。
“我是,请问您是?”
“我是你三叔公。”
三叔公?
我愣了一下。
三叔公是我爷爷的堂弟,村里辈分最高的人,德高望重,平时大家有什么矛盾纠纷,都愿意找他评理。
“三叔公,您好。”
“丫头啊,”三叔公的声音很沉稳,“我听说你家里的事了。你现在在哪?”
我报了快餐店的地址。
半个小时后,一个穿着中山装,精神矍铄的老人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一脸颓败的我爸。
我爸看到我额头上的伤,眼神躲闪,不敢与我对视。
三叔公在我对面坐下,叹了口气。
“丫头,受委屈了。”
简单的一句话,让我的眼泪差点又掉下来。
我吸了吸鼻子,摇了摇头。
“三叔公,您怎么来了?”
“你爸来找我的。”三叔公看了一眼我爸,“他说他做错了事,对不起你,但是又拉不下脸来跟你道歉,让我来当个说客。”
我爸的头垂得更低了。
“丫头,”三叔公继续说,“你爸妈做这事,确实混蛋。重男轻女的旧思想,害死人。”
“但是,他们毕竟是你的父母。你真要跟他们闹上法庭,断绝关系吗?”
我沉默了。
我真的想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被伤透了。
“那一百多万,是你一分一分挣来的血汗钱,你有权要回来,这道理走到哪都说得通。”
“但是丫头,你想过没有,钱要回来了,亲情也就彻底没了。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长,真要一个人,无亲无故地走下去吗?”
三-叔公的话,像一把钝刀子,一下一下地割着我的心。
我当然不想。
我做梦都想有一个温暖的家,有爱我的父母。
可现实呢?
现实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三叔公,”我抬起头,看着他,“我不是非要那笔钱。我只是想要一个公道。”
“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予取予求的提款机。我要让他们知道,女儿,也该被尊重,被心疼。”
三叔公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看向我爸。
“老二,你说句话吧。”
我爸抬起头,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推到我面前。
“未未,这是……这是家里现在所有的钱了。”
“五万块。”
“我知道,这跟一百多万比,什么都不是。但是……但是爸先还你这些。剩下的,你给爸一点时间,爸去想办法。”
“房子……房子的事先别卖。你弟弟他们……唉……”
他说得语无伦次,满脸的痛苦和挣扎。
我看着那信封,没有动。
五万块。
多么可笑。
“爸,”我看着他,“你知道吗?我存那笔钱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我想的是,等你们老了,走不动了,我买的电梯房能让你们轻松上下楼。”
“我想的是,你们生病了,我能拿出足够的钱,让你们用最好的药,请最好的医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我想的是,你们辛苦了一辈子,晚年能到处去旅旅游,看看世界,而不是还守着那一亩三分地。”
“我把我们未来的生活,都规划好了。”
“可是你们呢?你们用我的规划,给我弟弟铺了一条康庄大道。”
“爸,你现在跟我说,让我给你时间。你有没有想过,谁来给我时间?谁来还我那五年不眠不休的青春?”
我爸被我说得满面通红,一个字也答不上来。
三叔公拍了拍我的手。
“丫头,我知道你委屈。这样吧,三叔公给你做主。”
他转向我爸,脸色严肃起来。
“老二,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这房子,现在就去房产局,加上未未的名字。以后这房子,未未占一半。她什么时候想卖,你们谁都不能拦着。”
“第二,写一张一百二十万的欠条给未未。写清楚还款计划。你们老两口,加上你儿子儿媳,四个人一起还。什么时候还清,什么时候算完。”
“你们自己选。”
我爸愣住了。
他没想到三叔公会提出这么具体的方案。
加名字,意味着这栋他引以为傲的、为儿子盖的别墅,有一半不属于他儿子了。
写欠条,意味着他们全家都要背上沉重的债务。
他陷入了两难。
“这……这……”他支支吾吾,“我……我得回去跟你妈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了。”
一个声音从快餐店门口传来。
我妈,林涛,还有孙莉,都来了。
我妈的眼睛还是红的,但眼神里多了一丝决绝。
孙莉扶着她,一脸的敌意。
“我们选第二个。”我妈看着我,咬着牙说,“我们写欠条。”
我有些意外。
我以为,以她的性格,会选择第一种,至少房子还在自己手里。
孙莉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在我妈身后急得直拽她的胳ed袖子。
“妈!你疯了!一百二十万,我们怎么还啊!”
我妈甩开她的手,死死地盯着我。
“还!砸锅卖铁也得还!”
“林未,你不是想要钱吗?好,我给你!”
“我今天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从今以后,你跟我们家,一刀两断!钱还清了,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她的话,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心里。
老死不相往来。
她说得那么轻易,那么决绝。
我看着她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忽然觉得很陌生。
这真的是那个会在我生病时抱着我哭,会在我晚归时一直亮着灯等我的妈妈吗?
原来,在儿子和巨额债务面前,二十多年的母女情分,是可以这么轻易被舍弃的。
我的心,彻底凉了。
“好。”
我听到自己平静地回答。
“那就写欠条吧。”
三叔公大概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拿出纸和笔。
“既然你们都决定了,那就写吧。”
借条写得很清楚。
借款人:林建国(我爸)、赵秀莲(我妈)、林涛、孙莉。
出借人:林未。
借款金额:壹佰贰拾万元整。
还款方式:每月月底前归还一万元,直至还清为止。
下面,是他们四个人的签名和手印。
我看着那张薄薄的纸,觉得它重逾千斤。
它是我过去五年付出的凭证,也是我们亲情断裂的判决书。
我把它小心地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
“好了。”我说,“从今天起,我们两清了。”
我站起身,对我爸和三叔公鞠了一躬。
“爸,三叔公,我走了。”
然后,我转身,没有再看我妈和林涛他们一眼,走出了快餐店。
天已经亮了。
国庆假期的清晨,街道上空无一人。
我拖着行李箱,走向车站。
身后,再也没有任何声音。
我买了一张最早回上海的高铁票。
坐在座位上,我拿出那张欠条,看了一遍又一遍。
一百二十万,分十年还清。
我真的能拿到这笔钱吗?
我不知道。
或许,这不过是他们为了让我离开而使的缓兵之计。
或许,他们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还。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可以离开那个让我窒息的地方了。
重要的是,我终于为自己,争回了一点点尊严。
回到上海,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退掉了那个为了省钱而租的、没有阳光的隔断间。
我用我爸给的那五万块钱,在公司附近租了一个带阳台的一居室。
虽然小,但很明亮。
我买了很多绿植,把阳台装点得生机勃勃。
我开始学着自己做饭,不再顿顿外卖泡面。
我重新联系了那些因为“忙”和“省钱”而疏远的朋友。
我报了瑜伽班,开始健身。
我的生活,好像一下子从黑白,变成了彩色。
月底,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到账信息。
一万元。
转账人,林建国。
我看着那条信息,愣了很久。
我没想到,他们真的会还钱。
接下来的每个月,我都会准时收到这一万元。
不多不少。
我们之间,除了这笔冷冰冰的交易,再无任何联系。
我没有再给他们打过一个电话。
他们也没有。
我们就像两条相交后又迅速分开的直线,朝着各自的方向,越走越远。
春节的时候,我没有回家。
我给自己报了一个去北欧的旅行团,去看了极光。
当那绚烂的光芒在夜空中舞动时,我忽然就释然了。
那一百二十五万,就当是我为我前半生的“亲情信仰”,买的一张最昂贵的门票吧。
我看过了那场盛大的幻觉,现在,梦醒了,我也该走向我自己的旷野了。
两年后,我因为工作表现出色,被提拔为部门主管。
薪水翻了一番。
我用自己的积蓄,在上海付了一套小公寓的首付。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一个人在阳台上,开了一瓶红酒。
我对着黄浦江的夜景,敬了自己一杯。
林未,恭喜你。
你终于有了自己真正的家。
一个只属于你自己的,谁也抢不走的家。
就在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的时候,我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是林涛打来的。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甚至带着一丝哭腔。
“姐,姐,你快回来一趟吧!妈病了,很严重!”
我妈病了?
我的心,还是不受控制地揪了一下。
“什么病?”
“肝癌……晚期。”
肝癌晚期。
四个字,像晴天霹雳。
我握着电话,半天说不出话。
“姐,你快回来吧,医生说……说妈想见你最后一面。”
我挂了电话,立刻订了回家的机票。
时隔两年多,我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
一切好像都没变。
又好像都变了。
我直接去了县医院。
在病房门口,我看到了我爸。
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头发全白了,背也驼了,脸上布满了深深的沟壑。
他看到我,嘴唇哆嗦着,老泪纵横。
“未未,你回来了……”
我点了点头,推开了病房的门。
病床上的我妈,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蜡黄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她闭着眼睛,呼吸微弱。
如果不是胸口还有轻微的起伏,我几乎以为她已经……
孙莉坐在一旁,眼睛红肿,看到我,她站了起来,默默地退到了一边。
我走到病床前,轻轻地喊了一声。
“妈。”
我妈的眼皮动了动,缓缓地睁开了。
她浑浊的眼睛看了我很久,才辨认出我是谁。
她的嘴唇动了动,发出微弱的声音。
“未未……你……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我的声音有些哽咽。
“对不起……”她看着我,眼泪从眼角滑落,“妈……对不起你……”
我摇了摇头,握住她冰冷干枯的手。
“都过去了。”
“那张欠条……”她费力地说,“在你爸那……他还差你……九十多万……”
“你让他……让他继续还……那是你的钱……”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
“妈,你别说了。钱我不要了,我不要了……”
她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惨淡的笑。
“要……一定要要回来……”
“妈这辈子……对不起你……下辈子……下辈子妈给你当牛做马……再还你……”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最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握着我的那只手,也无力地垂了下去。
心电监护仪上,变成了一条直线,发出刺耳的长鸣。
我妈走了。
带着对我无尽的愧疚,走了。
葬礼上,我见到了很多亲戚。
他们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同情,有怜悯,但更多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疏离。
在他们眼里,我大概还是那个为了钱逼死母亲的“不孝女”。
我不在乎。
葬礼结束后,我爸把我拉到一边,把一个布包塞到我手里。
“未未,这是……这是你妈让我给你的。”
我打开布包,里面是一个存折,和那张我已经有些泛黄的欠条。
存折上,有三十多万。
是我这两年多收到的还款。
我爸沙哑着声音说:“你妈走之前交代了,那栋房子,卖了。卖了的钱,加上这存折里的,应该差不多能还清你了。”
“她说,她不能欠着你的债走。”
我看着手里的存折和欠条,只觉得无比讽刺。
她到死,都在想着要跟我“两清”。
“房子,谁去住?”我问。
“你弟弟他们,搬去镇上租房子住了。”我爸说,“你弟媳妇……生了个女儿。你妈走之前,都没来得及多看几眼。”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爸,那你呢?”
“我……我就守着这老房子吧。”他看着远方,眼神空洞,“哪也不去了。”
我把存折和欠条,重新塞回我爸手里。
“爸,这钱,你留着养老吧。”
“那栋别墅,也别卖了。那是你们的心血,也是妈最后留下的念想。”
“欠条,就当它不存在吧。”
我爸愣愣地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
“未未,你……”
“我只是不想妈在下面,还觉得欠着我什么。”我平静地说,“我们之间的账,从她走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清了。”
“至于你们,以后好好生活吧。”
说完,我转过身,准备离开。
“姐!”
林涛忽然叫住了我。
他抱着一个襁褓,走了过来。
襁褓里,是一个小小的婴儿,睡得很熟。
“姐,这是……这是你外甥女。”他把孩子往我面前递了递,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你……你抱抱她吧。”
我看着那个粉雕玉琢的小脸,心,忽然就软了。
这是我的亲人。
是流着和我一样血液的,我的外甥女。
我伸出手,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接过孩子。
小家伙很轻,身上带着一股奶香味。
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在睡梦中砸了砸小嘴,脸上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我的眼泪,再一次,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滴落在她的襁褓上。
我抱着她,站了很久很久。
我最终还是回了上海。
走之前,我给我爸的卡里,又打了一笔钱。
不多,二十万。
附言是:给宝宝的见面礼。
我爸打电话过来,声音哽咽,问我为什么。
我说:“她不姓林,她不用承担你们的债。她应该在一个没有仇恨和愧疚的环境里,快乐长大。”
放下电话,我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心里一片平静。
我失去了我曾经以为的全世界。
但我也找回了我自己。
那一百二十五万,像一个巨大的漩涡,卷走了我的青春,我的信任,我的母亲,也几乎卷走了我所有的亲情。
但最终,它也让我看清了人性的复杂,亲情的脆弱,和自我救赎的意义。
账,清了。
但人生的路,还在继续。
我知道,未来的路上,我依然会一个人走。
但这一次,我走得更坚定,也更从容。
因为我的脚下,踩着的是我自己挣来的土地。
我的头顶,顶着的是我自己撑起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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