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咣当咣当,像个不知疲倦的铁盒子,把我从南疆的闷热,一路拖回了北方的干冷。
车窗上哈出一层白雾,我用袖子擦了擦,外面是灰蒙蒙的天,和我记忆里一个样。
四年了。
我摸了摸胸口,那几枚沉甸甸的军功章硌得心口有点疼。
一等功,二等功,三等功……它们在军装上闪着光,像一双双眼睛,盯着我看。
车厢里的人不多,看我的眼神都带着点敬畏,还有点好奇。他们小声议论,指指点点。
我没理会,眼睛一直盯着窗外。
快到了,那个我豁出命去保卫,也豁出命去思念的地方。
家。
下了火车,一股混着煤烟味的冷风灌进脖子,我打了个哆嗦。
真冷。
比猫耳洞里的阴冷还要刺骨。
站台上人来人往,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脸上是为生计奔波的疲惫。这里没有枪炮声,没有喊杀声,安静得让我有点不适应。
我提着简单的行李,一个褪了色的帆布军用包,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物,就是给媳妇苏梅和女儿念念带的礼物。
一块上海牌手表,给苏梅的。
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塑料娃娃,给念念的。
我攥着包带,手心有点出汗。
四年了,苏梅还好吗?念念……应该长很高了吧。走的时候,她才三岁,话都说不利索,只会抱着我的腿哭。
我深吸一口气,把军帽往下压了压,迈开步子。
从火车站到我们家住的工人新村,要穿过三条街。
街还是那条街,路边的槐树光秃秃的,伸着黑色的枝丫,像一双双干瘦的手。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墙上的标语换了新的,红底白字,写着“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不懂,也不想懂。
路边多了些修鞋的、卖烤红薯的小摊贩,揣着手,哈着白气。
一切都那么鲜活,又那么陌生。
我像个外人,一个从另一个世界掉进来的异类。
终于,那栋熟悉的红砖筒子楼出现在眼前。
我们家在三楼,西边第一户。
我站在楼下,仰着头,心脏“咚咚”地跳,比在战场上冲锋时还快。
三楼西户的窗户里,亮着温暖的橘黄色灯光。
苏梅在家。
我笑了,这几个月来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活着回来,真好。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往楼上跑,皮靴踩在水泥楼梯上,发出沉闷又急促的响声。
三楼。
我家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光,还有……一阵阵笑声。
一个男人的笑声,爽朗,带着点得意。
然后是苏梅的声音,有点娇嗔:“你轻点,别把碗打了。”
我伸出去准备推门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全身的血液,好像瞬间就凉了。
我站在门外,像一尊雕像。
里面的声音还在继续。
“念念呢?又跑去张奶奶家了?”男人的声音。
“嗯,让她去玩会儿,省得在家闹腾。”苏梅的声音。
“还是你想得周到。”
“快吃吧,一会儿凉了。今天厂里发的带鱼,我特意给你炸的。”
“香,真香。你这手艺,比国营饭店的大师傅都强。”
我听着,每个字都像一根针,扎进我的耳朵,再扎进我的心里。
疼。
的疼。
比子弹打穿胳膊还疼。
我靠在冰冷的墙上,胸口剧烈地起伏,那几枚军功章随着我的呼吸,发出细微的磕碰声。
叮,叮,叮。
像是在嘲笑我。
林向东啊林向东,你在前线拿命换来的军功,就是为了回家听这个?
我不知道站了多久,直到腿都麻了。
我缓缓直起身,抬手,用力推开了那扇门。
“吱呀——”一声,刺耳又漫长。
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饭桌旁,两个人同时回过头。
苏梅,我的妻子。她穿着一件崭新的碎花罩衫,烫了时髦的卷发,脸上那惊讶的表情,像是见了鬼。
她旁边,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四十岁上下,头发梳得油亮,穿着一件的确良衬衫,手腕上还戴着一块明晃晃的上海牌手表。
桌上摆着三菜一汤,炸带鱼,花生米,炒白菜,还有一碗鸡蛋汤。
男人手里还拿着一个馒头,嘴角沾着油光。
他脚上穿着的,是我走之前,苏梅亲手给我做的那双千层底布鞋。
空气凝固了。
时间也凝固了。
只有墙上那台老式座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
苏-梅的嘴唇哆嗦着,脸色从惊讶变成煞白,她站起来,椅子“刺啦”一声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向……向东?”她的声音像蚊子叫。
我没看她。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男人。
那个男人也回过神来,他有些局促地放下馒头,站了起来,眼神躲闪,不敢和我对视。
“你……你是……”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没回答。
我只是看着他脚上的鞋。
那双鞋,鞋底是我娘纳的,鞋面是苏梅绣的。临走前一晚,苏梅熬着夜,点着煤油灯,一针一线地缝好。她说,穿着它,走到哪儿都能想着家。
现在,它穿在另一个男人的脚上。
我把背上的帆布包缓缓地放下来,放在门边的地上。
包里那个准备送给苏梅的手表,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他是谁?”我开口了,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苏梅浑身一颤,嘴唇嗫嚅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个男人倒是先开了口,他清了清嗓子,似乎想找回一点镇定。
“这位同志,你有什么事吗?”他摆出一副主人的架势。
我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有什么事?”我往前走了一步,皮靴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噔”一声闷响。“我回家,你说我有什么事?”
“回家?”男人愣了一下,随即看了一眼苏梅,眼神里全是询问。
苏梅的脸色更白了,她死死地咬着下唇,不敢看我。
“苏梅,”我叫她的名字,一字一顿,“他是谁?”
苏梅的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我……”她哽咽着,“向东,你听我解释……”
“解释?”我重复着这两个字,觉得无比讽刺,“好啊,我听着。”
我拉过一张凳子,就在饭桌旁坐下,军装笔挺,胸前的军功章在灯光下闪着冰冷的光。
我就那么坐着,看着他们俩。
像是在审判两个俘虏。
那个男人大概是被我的气势镇住了,他站在那里,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
“我……我叫王建城,是纺织厂的……科长。”他自己报了家门。
“王科长。”我点点头,拿起桌上的一双筷子,夹了一块炸带鱼。
鱼已经冷了,咬下去,满嘴的腥味和油腻。
“王科长,在我家吃饭,挺习惯啊。”我慢慢地嚼着,眼睛却像刀子一样刮在他脸上。
王建城的脸一阵红一阵白,他强撑着说:“同志,你可能误会了。我和苏梅……我们……”
“你们怎么?”我追问。
“我们……是经过组织批准的。”他终于憋出了一句。
“组织?”我愣住了,“什么组织?”
“街道办,还有厂工会。”王建城的声音大了一点,好像这几个字给了他底气,“苏梅拿到了你的……牺牲证明。”
牺牲证明。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死了?
我在哪儿死了?我怎么不知道?
我猛地转头看向苏梅。
她哭得更厉害了,几乎要瘫倒在地上。
“证明呢?”我的声音冷得像冰,“拿出来,我看看。”
苏梅哆哆嗦嗦地走到床头柜,拉开抽屉,从里面翻出一个信封。她的手抖得厉害,那张纸半天都拿不出来。
王建城走过去,从她手里拿过那张纸,递给我。
我接过来。
一张盖着红章的薄纸。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林向东同志,于一九七八年X月X日,在南疆边境冲突中,为保卫国家财产,英勇牺牲。
落款是部队的公章。
日期是一年半以前。
我看着那张纸,突然很想笑。
原来我早就“死”了。
死得明明白白,有凭有据。
我把那张“牺牲证明”放在桌上,用手指轻轻敲了敲。
“所以,我成了烈士,你就成了烈士家属,”我看着苏梅,语气平静得可怕,“然后,王科长就来照顾烈士家属了?”
苏梅说不出话,只是一个劲地摇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王建城在一旁帮腔:“苏梅一个女人家,拉扯着孩子,不容易。组织上也很关心,我……我就是受组织委托,多帮衬着点。”
“帮衬?”我冷笑一声,“帮衬到家里来了?帮衬到饭桌上来了?帮-衬到……我做的鞋都穿你脚上了?”
最后一句,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王建城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这同志,怎么说话呢?”他急了,“我们是正当关系!我们上个星期,刚领了结婚证!”
结婚证。
又是一记重锤。
我感觉自己的脑袋“嗡”的一声,天旋地转。
我用手撑住桌子,才没让自己倒下去。
我看着苏梅,那个我离家时还对我依依不舍,哭着说“向东,你一定要活着回来”的女人。
现在,她成了别人的妻子。
而我,一个活生生的人,却成了一个写在纸上的“烈士”。
这是何等的荒谬!何等的讽刺!
“念念呢?”我突然想起我的女儿,这是我此刻唯一的念想。
“念念……”苏梅的声音带着哭腔,“在……在邻居张奶奶家。”
“我去叫她。”我站起来。
“别!”苏梅一把拉住我的胳膊,眼神里全是惊恐,“向东,你别吓着孩子!”
我甩开她的手。
“吓着孩子?”我指着王建城,“他在这儿,就不吓着孩子了?”
我没再理他们,转身就往外走。
张奶奶家就在对门。
我敲了敲门。
门开了,一个扎着两个羊角辫的小女孩探出头来。
她七岁了,个子长高了不少,眉眼之间有我和苏梅的影子。
但她看我的眼神,是完全陌生的。
甚至,带着一丝胆怯。
“念念。”我蹲下身,想让自己看起来和蔼一点。
我的声音在发抖。
她往后缩了缩,小声问:“你找谁?”
我的心,像被一只手狠狠地攥住了。
她不认识我了。
我的女儿,不认识我了。
“念念,我是爸爸。”我说。
她眨了眨大眼睛,眼神里全是困惑。她回头看了看屋里的张奶奶,又回头看了看我。
“我爸爸……牺牲了。”她小声说,像是在背诵一段被告知过无数次的话。
“老师说的,我爸爸是英雄。”
英雄。
我胸前的军功章,此刻像是千万根钢针,扎得我喘不过气来。
“谁告诉你的?”我问。
“妈妈,还有王叔叔。”
王叔叔。
她叫那个男人“叔叔”。
我闭上眼睛,再睁开,眼前一片模糊。
张奶奶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哎呀”一声。
“向东?你……你不是……”
“我回来了,张奶奶。”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张奶奶是个明事理的人,她看看我,又看看屋里,叹了口气,把念念轻轻往前推了推。
“孩子,这是你爸爸,你亲爸爸。他从部队回来了。”
念念还是怯生生的,不敢靠近。
就在这时,王建城从我家走了出来,他脸上堆着笑,朝念念招手。
“念念,回来了?王叔叔给你买了麦芽糖。”
念念的眼睛亮了一下,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王建城,犹豫了一下,竟然小跑着奔向了王建城。
她熟练地躲开王建城伸过来的手,从他兜里掏出了一块用纸包着的糖,然后又跑回了张奶奶身后,一边剥糖纸,一边偷偷看我。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个小偷,一个闯入别人幸福生活的不速之客。
而我闯入的,偏偏是我自己的家。
王建城直起腰,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胜利者的炫耀。
他好像在说:你看,军功章有什么用?孩子认的,是糖。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我的女儿,看着她吃着另一个男人给的糖,看着她对我这个“英雄爸爸”满眼的陌生。
我的整个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塌了。
那一晚,我没有再回那个“家”。
我在楼下的花坛边坐了一夜。
北方的冬天,寒风像刀子一样。我没觉得冷,只觉得心是空的。
我一遍遍地回想,想这四年里发生的一切。
战场上的炮火,牺牲的战友,身上的伤疤……
还有苏梅的信。
一开始,信很勤,信里都是思念和牵挂。她说她和念念都好,让我保重身体,早日凯旋。
后来,信渐渐少了。
再后来,就断了。
我当时以为是战事紧张,邮件不通。我还安慰自己,没消息就是好消息。
现在想来,多么可笑。
那张“牺牲证明”是怎么回事?
部队的管理很严格,这种事不可能出错。除非……除非是有人故意为之。
是为了让我“死”得顺理成章,好让某些人“照顾”我的家人?
我不敢想下去。
天快亮的时候,我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四肢。
我不能就这么倒下。
我是林向东,是九连连长。我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过,这点事,打不倒我。
我得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先去了街道办。
接待我的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她看了我的军官证,又看了看我,一脸的不可思议。
“林向东?你……你不是烈士吗?”
又是这句话。
我耐着性子问:“同志,我想问一下,我爱人苏梅和王建城领结婚证,是谁批准的?”
那妇女翻了半天档案,找出一份材料。
“没错啊,手续齐全。有部队的牺牲证明,有纺织厂工会开的介绍信,还有……苏梅同志自己写的申请。”
她把那份申请递给我看。
上面是苏梅的字迹,娟秀,但我看着,却觉得无比刺眼。
“兹申请与王建城同志结为夫妻……因前夫林向东已牺牲,本人独立抚养幼女,生活困难……”
困难。
我每个月寄回家的津贴,足够她们娘俩过得比大多数人都好。
这笔钱,去哪儿了?
“那我的牺牲证明,是谁送到你们这儿的?”我追问。
“是纺织厂工会的王建-城同志,他说他是受部队委托。”
王建城。
又是他。
线索都指向了这个男人。
我离开了街道办,直接去了纺织厂。
纺织厂是个大厂,几千号工人。门口的保卫科看我穿着军装,没敢拦,还给我指了路。
我在厂长办公室,见到了王建城。
他正坐在办公桌后,喝着茶,看着报纸,一副领导派头。
看到我,他手里的茶杯抖了一下,茶水洒了出来。
“你……你怎么来了?”他慌了。
我把门关上,反锁。
“王科长,别来无恙啊。”我一步步逼近他。
“你想干什么?这里是工厂!你敢乱来?”他色厉内荏地叫道。
我没理他,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那张牺牲证明,哪儿来的?”
“是……是部队寄来的!”他死不承认。
“寄给谁的?寄到哪儿的?邮戳呢?”我连声追问。
在部队搞侦察的底子还在,几个问题就把他问得满头大汗。
“我……我不知道!反正就是收到了!”他还在嘴硬。
“好。”我点点头,“王科长,你知道伪造国家机关公文是什么罪吗?你知道破坏军婚是什么罪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他的心上。
他的脸色变得惨白。
“我……我没有!你别吓唬我!”
“吓唬你?”我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拍在他桌上。
“这是我牺牲的战友,李铁柱,写给他老婆的遗书。我答应他,要亲手交给他老婆,还要替他照顾他的一家老小。”
“我走之前,我们指导员特意跟我说,林向东,你是战斗英雄,但回了家,你首先是个丈夫,是个父亲。千万别把战场上的脾气带回去。”
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一直记着这句话。所以昨天,我没动手。”
王建城的身体开始发抖。
“但是,”我话锋一转,“这不代表我没脾气。”
“你最好把事情一五一十地给我说清楚。那张证明,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寄回家的钱,又去哪儿了?”
“否则,我不介意把你当成敌人,用战场上的规矩,跟你好好聊聊。”
我的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没用力,但他却像是被老虎钳夹住一样,疼得龇牙咧嘴。
“我说!我说!”他终于崩溃了。
原来,事情比我想象的还要龌龊。
一年多前,苏梅收到了部队寄来的一封信,信里说我在一次战斗中失踪了,生死不明。
那个年代,失踪,基本就等同于死亡。
苏梅慌了神。她一个女人,在厂里本来就被人欺负。王建城当时是车间主任,一直对苏梅有意思,这下更是找到了机会。
他一边安慰苏梅,一边以“帮助困难职工”的名义,三天两头往我家跑。送米送面,修电灯,换煤球,殷勤得不行。
时间一长,周围的邻居也开始说闲话,劝苏梅改嫁。
“一个女人家,拖着个孩子,总得有个依靠。”
苏梅动摇了。
而那张关键的“牺牲证明”,根本不是部队寄来的。
是王建城找人伪造的。
他有个亲戚在印刷厂,偷偷刻了个部队的萝卜章。
他拿着这张假的证明,哄骗苏梅说,有了这个,她就能名正言顺地申请困难补助,以后再婚也方便。
苏梅信了。
或者说,她选择了相信。
至于我寄回家的钱,大部分都被王建城以“帮你存起来”的名义拿走了。他用我的钱,给自己买了手表,给苏梅买了新衣服,营造出一种他很有能力,能让她们母女过上好日子的假象。
一切,都是一个骗局。
一个由王建城主导,苏梅默许的骗局。
我听完,只觉得一阵恶心。
我松开手,王建城像一滩烂泥一样瘫在椅子上。
“钱呢?”我问。
“在……在我这儿……”他哆哆嗦嗦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存折。
我打开看了看,数目对得上。
我把存折揣进兜里。
“王建城,”我看着他,“你做的这些事,够枪毙你几回了。”
“别!别报警!”他吓得差点跪下来,“向东大哥,不,林英雄!我错了!我一时糊涂!你饶了我这次吧!”
“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
我打断他:“你也有老婆孩子?那你去撬别人墙角的时候,怎么没想想他们?”
我没再理会他的哭嚎,转身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没有去报警。
不是因为我心软。
而是因为,一旦报警,苏梅也脱不了干系。
她是我的妻子,是念念的母亲。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有一个坐牢的母亲。
我拿着存折,心里五味杂陈。
钱追回来了,真相也大白了。
可我的家,还能回来吗?
我回到了那栋筒子楼。
这一次,我没有犹豫,直接走上三楼。
苏梅一个人在家,她坐在床边,眼睛红肿,像是一夜没睡。
看到我,她站了起来,手足无措。
“向东……”
我把存折扔在桌上。
“钱,我拿回来了。”
苏梅看了一眼存折,又看向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口。
“为什么?”我问她,声音很轻,却很沉。
“我以为你真的……回不来了。”她的眼泪又流了下来,“那封信说你失踪了……我害怕……我一个人,带着念念,我真的害怕……”
“所以你就信了他?”我指了指隔壁,“信一张来路不明的纸?信一个对你图谋不轨的男人?”
“我……”她低下头,“他对我很好,对念念也很好……他说他能给我们一个家……”
“家?”我自嘲地笑了,“那我算什么?一个死在南疆的冤魂?”
“不是的!向东,我心里一直有你!”她急切地辩解,“我给你烧过纸钱,我……”
“够了!”我喝止了她。
我不想再听这些了。
烧纸钱?她把我当成一个牌位来祭奠。
可我还活着。
我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我们之间,隔着的不是阴阳,而是背叛。
“苏梅,”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我们离婚吧。”
听到“离婚”两个字,她猛地抬起头,满脸的难以置信。
“不!我不离!”她冲过来抓住我的胳膊,“向东,我错了!你原谅我!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好不好?”
“像以前一样?”我看着她的手,缓缓地,一根一根地掰开。
“回不去了,苏梅。”
“我们之间,已经不是一张结婚证那么简单了。”
“你让我的女儿,管别的男人叫叔叔。”
“你让我在我自己的家里,成了一个外人。”
“你让我胸前这些用命换来的军功章,成了一个笑话。”
我的每一句话,都让她后退一步。
最后,她靠在墙上,面如死灰。
“王建城那边,你自己去解决。”我下了最后通牒,“明天,我们就去办手续。”
说完,我转身就走。
“林向东!”她在我身后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不能这么对我!我等了你四年!我把最好的青春都给了你!”
我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是啊,你等了我四年。”
“可我,是拿命在等你。”
我走下楼,阳光照在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温暖。
离婚的手续,办得比想象中要快。
那个年代,军人提离婚,地方上一般都会支持。
更何况,还有王建城那档子事。纺织厂为了息事宁人,给了王建城一个严重处分,把他从科长的位置上撸了下来,调去车间看机器。
苏梅也默认了这一切。
拿到离婚证的那天,她哭得像个泪人。
“向东,你以后……多来看看念念。”这是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我点了点头。
我成了孤家寡人。
部队回不去了,因为我的伤,胳膊里的弹片还没取干净,一到阴雨天就疼。
家,也没了。
我拿着部队发的转业安置费和那笔追回来的钱,暂时在一家小旅馆住了下来。
我成了这个城市的游魂。
白天,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看着工厂的烟囱冒着烟,看着人群像潮水一样涌向公交站,看着孩子们在巷子里追逐打闹。
这一切,都和我无关。
我去找过几个当年的战友。
他们有的转业进了公安局,有的进了政府机关,有的也像我一样,在等待安置。
大家见了面,喝顿酒,吹吹牛,回忆一下战场上的事。
可酒醒之后,还是得面对现实。
一个叫老马的战友,当年是我的副连长,腿上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
他被安置在一家区属的五金厂当仓库保管员。
“向东,想开点。”他拍着我的肩膀,递给我一支“大前门”,“咱们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能活着就不错了。媳妇没了,可以再找。家没了,可以再安。”
“你看我,瘸了一条腿,老婆还跟人跑了呢。现在不也过得好好的?”
我抽着烟,没说话。
道理我都懂。
可心里的那个坎,过不去。
我去看过念念几次。
都是偷偷地。
我会在她放学的时候,躲在学校对面的槐树后。
看她背着小书包,和同学们叽叽喳喳地走出来。
她好像比之前开朗了一些。
有一次,我看到苏梅来接她。苏梅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没有再烫时髦的卷发,又穿回了朴素的工装。
她牵着念念的手,两个人慢慢地走远。
我没有上前。
我不知道该跟念念说什么。
说爸爸是个英雄?可这个英雄,连自己的家都保不住。
说爸爸回来了?可回来了,又能给她什么呢?
一个破碎的家,一个陌生的父亲。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一闭上眼,就是战场上的情景。
炮弹在耳边爆炸,战友在我面前倒下。
还有苏梅哭泣的脸,念念陌生的眼神。
这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反复播放。
我开始喝酒。
只有喝醉了,才能暂时忘记这些痛苦。
我从一个战斗英雄,变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酒鬼。
胸前的军功章,被我收在一个小木盒里,压在了箱底。
我不想再看到它们。
看到它们,就想起了那个荒唐的“牺牲证明”,想起了王建城得意的嘴脸。
那不是荣耀,是耻辱。
转机,发生在一个下午。
那天,我又喝多了,在小旅馆里睡得昏天黑地。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吵醒。
我晃晃悠悠地去开门,是老马。
他一脸焦急。
“向东,快!出事了!”
“什么事?”我还有点迷糊。
“念念!你的女儿念念出事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酒瞬间醒了一半。
“念念怎么了?”
“掉河里了!”老马说,“刚被人捞上来,送到医院了!苏梅托人找到我,让我赶紧来通知你!”
我什么都来不及想,抓起一件衣服就往外冲。
我们俩一路狂奔到医院。
急诊室门口,苏梅正蹲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念念呢?”我冲过去问。
“在……在里面抢救……”她指着那扇紧闭的门,话都说不完整。
我看着那扇门,感觉自己的腿都软了。
“怎么会掉河里的?”我问。
“她跟同学去河边玩……冰面没冻结实……”
我没再问下去。
我靠在墙上,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门。
这一刻,我什么英雄,什么军功,什么背叛,全都忘了。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念念,你千万不能有事。
爸爸回来了,爸爸还没好好抱过你。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门开了。
一个医生走了出来。
“谁是家属?”
“我是!我是她爸爸!”我第一个冲了上去。
医生看了我一眼,摘下口罩,脸上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放心吧,抢救过来了。孩子呛了点水,有点发烧,没有生命危险。”
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
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顺着墙滑了下去。
老马赶紧扶住我。
我哭了。
一个在战场上流血不流泪的汉子,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念念被转到了普通病房。
她躺在病床上,小脸烧得通红,还在昏睡。
我坐在床边,握着她冰凉的小手。
这是我回来以后,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
她的睫毛很长,像两把小刷子。睡着的时候,眉头还微微皱着,好像在做什么不开心的梦。
苏梅站在一边,低着头,不敢看我。
“向东,”她小声说,“医药费……”
“我来付。”我没回头,从兜里掏出钱,递给老马,“老马,麻烦你去办一下手续。”
老马点点头,拿着钱走了。
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
一阵尴尬的沉默。
“对不起。”苏-梅突然开口,“都是我不好,我没看好她。”
我没说话。
我现在不想追究任何人的责任。
我只想守着我的女儿。
念念发了三天高烧。
那三天,我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
给她擦身,喂水,换毛巾。
这些事,我一个大男人,做得笨手笨脚,但很认真。
苏梅也想帮忙,但我没让她插手。
她就默默地站在一边,看着。
到了第三天晚上,念念的烧终于退了。
她睁开了眼睛。
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陌生和胆怯。
也许是这几天的朝夕相处,也许是血浓于水的天性。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然后,她伸出小手,摸了摸我下巴上几天没刮的胡茬。
“爸爸。”
她轻轻地叫了一声。
声音很小,还有点沙哑。
但这两个字,却像一道惊雷,劈中了我的心脏。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我紧紧地握住她的手,哽咽着点头。
“哎,爸爸在。”
从那天起,一切都开始不一样了。
念念出院后,我没有再回小旅馆。
我在纺织厂附近,租了一间小平房。
房子不大,但很干净。有个小院子,可以种点葱,养几只鸡。
我把念念接了过来。
苏梅没有反对。她知道,这是对孩子最好的安排。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父亲。
每天早上,我早早起床,给她做早饭。一碗热腾腾的疙瘩汤,或者两个荷包蛋。
然后送她去上学。
一开始,她还有点不习惯,总是牵着我的衣角,一步都不敢离。
同学们看到我,都很好奇。
“王念念,这是你爸爸吗?他不是牺牲了吗?”
每当这时,念念就会挺起小胸脯,大声说:“我爸爸没有牺牲!他回来了!他是个大英雄!”
说着,她还会偷偷从书包里拿出我给她的那枚三等功军功章,给同学们看。
那是我唯一留在身边的一枚,剩下的,我都锁起来了。
我告诉她,这枚军功章,是爸爸在打一个坏蛋的时候得到的。
放学后,我去接她。
我们俩手牵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会给她讲战场上的故事。当然,血腥和死亡都被我省略了,只剩下英勇和智慧。
我会给她讲我们如何用智慧战胜敌人,如何互相帮助,如何想念家乡的亲人。
她听得津津有味,眼睛里闪着光。
晚上,我辅导她做功课。
我的文化水平不高,很多题我也不会。我们就一起查字典,一起琢磨。
周末,我带她去公园,去郊外。
我们放风筝,捉蚂蚱,在草地上打滚。
我把这四年对她的亏欠,一点一点地,全部补偿回来。
我的生活,从黑白,变成了彩色。
我不再喝酒,不再失眠。
我找了一份工作。
老马帮我介绍的,在他那个五金厂,当了一名装卸工。
每天一身臭汗,累得骨头都快散架。
但我的心里,是踏实的。
因为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个无用的酒鬼。我是一个父亲,我要靠我的双手,给我的女儿一个家。
苏梅会经常来看念念。
每次来,都会带很多吃的用的。
她站在院子门口,看着我和念念在院子里嬉闹,眼神很复杂。
有羡慕,有悔恨,也有落寞。
她想跟念念多待一会儿,但念念似乎对她有了一点隔阂。
“妈妈,你什么时候才跟爸爸和好呀?”有一次,念念问她。
苏梅的眼圈红了,她蹲下来,抱着念念,说不出话。
我站在一边,心里也不是滋味。
我对苏梅,已经没有恨了。
只剩下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她也是那个时代的牺牲品。一个软弱的,被生活吓破了胆的女人。
她做错了事,也付出了代价。
王建城被下放到车间后,受不了那个苦,没多久就跟她离了婚,回了自己原来的家。
她又成了一个人。
厂里的风言风语,邻居的指指点点,都像刀子一样割着她。
有一次,我看到几个长舌妇在背后议论她,说她“克夫”,“不守妇道”。
我走了过去。
我没说话,只是把军装外套脱了下来,露出了里面的旧背心,和我胳膊上那道狰狞的伤疤。
那几个长舌妇看到我,看到我胳膊上像蜈蚣一样的疤痕,再看看我冰冷的眼神,吓得立马闭上了嘴,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再没人敢在背后说苏梅的闲话。
我保护了她,不是因为我还爱她。
而是因为,她是我女儿的母亲。
我不能让我的女儿,因为母亲被人非议,而抬不起头来。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平淡,琐碎,但很安心。
一九八零年的春天,厂里组织我们这些退伍军人去烈士陵园扫墓。
我带着念念去了。
陵园里,松柏青翠。
一块块冰冷的墓碑下,躺着我曾经鲜活的战友。
我找到了李铁柱的墓。
照片上,他笑得一脸憨厚。
我把一瓶白酒,洒在他的墓前。
“铁柱,我来看你了。”
“你小子,当年还说要回来娶媳妇,生个大胖小子呢。现在倒好,自己一个人躺这儿享清福了。”
“你放心,你爹妈我去看过了,身体都还硬朗。你媳妇……也挺好的。你的遗书,我交到她手上了。”
我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跟老朋友聊天。
念念站在我身边,似懂非懂地看着。
她学着我的样子,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鞠了三个躬。
“叔叔,我爸爸说,你也是英雄。”她小声说。
我摸了摸她的头,眼眶有点湿。
回来的路上,念念问我:“爸爸,英雄是什么?”
我想了很久。
“英雄啊……”我说,“英雄就是,平时跟我们一样,会哭会笑会害怕的普通人。”
“只不过,当别人需要他的时候,他会选择勇敢。”
“那爸爸,你后悔当英雄吗?”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笑了。
“以前有点。”
“那现在呢?”
我把她抱起来,让她骑在我的脖子上。
“现在不了。”
“因为爸爸有了你。你是爸爸这辈子,最宝贵的军功章。”
夕阳下,我的影子和念念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融为一体。
我知道,我的战争,还没有结束。
生活的战场,才刚刚开始。
但这一次,我不再是孤军奋战。
我有我的小兵,我的铠甲,我最甜蜜的负担。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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