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卫国,今年65。
退休前是红星机械厂八级车工,手上过过的零件,比现在年轻人见过的螺丝都多。
老伴走了五年了。
五年,一千八百多个日日夜夜,屋里就我一个人,跟一盆半死不活的吊兰。
儿子张磊,在市里搞什么互联网,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面,就知道打电话。
“爸,你一个人在家,我们不放心。”
“爸,找个老伴吧,有个人说说话也好。”
我说,我这把年纪了,筋都快锈住了,还找什么找?
他说,就是年纪大了才要找,不然哪天你在家摔了,都没人知道。
这话难听,但糙理不歪。
我松了口。
他立刻就跟打了鸡血一样,发动了所有关系,最后锁定了我们这片儿的老媒人,王姐。
王姐,退休前是街道办的,一张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
她给我介绍的这个,叫刘芳,55岁。
“老张,我跟你说,这个刘芳,条件那叫一个好。”王姐在我家,喝着我泡的龙井,唾沫横飞。
“长得周正,以前是百货公司的,人有气质。就是命苦,下岗早,男人也没得早,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不容易。”
我捏着茶杯,没说话。
不容易的女人我见多了,我老伴当年跟我,也没过几天舒坦日子。
“约了明天下午,就在咱们院门口那个‘忘不了’茶馆,二楼雅座。”王姐一拍大腿,把这事儿就这么定了。
我心里叹了口气。
去就去吧,就当是完成儿子交代的任务。
第二天,我特意翻出了压箱底的的确良衬衫,熨得笔挺。
对着镜子,把没几根的白头发梳了又梳。
镜子里的人,老了,眼角的褶子像风干的橘子皮,眼神也浑浊了。
当年在厂里,我也是“车间一枝花”他爹,精神小伙一个。
时间真不是个东西。
“忘不了”茶馆,还是九十年代的装修,木头楼梯踩上去咯吱咯吱响。
我到得早,挑了个靠窗的位置。
窗外,是老厂区的宿舍楼,红砖墙,灰瓦顶,跟我一样,都显出老态了。
过了约定的时间十分钟,她才来。
人确实挺周正,虽然眼角也有了细纹,但收拾得很干净。烫过的短发,一件浅蓝色的衬衫,看着比实际年龄年轻些。
“不好意思啊张师傅,店里忙,耽搁了。”她一坐下就道歉,脸上带着点歉意,但不多。
我摆摆手:“没事,我也刚到。”
王姐没来,说是让我们自己聊,有感觉了再找她。
我俩就这么坐着,一杯茶,两双眼睛,你看我,我看你,半天没个响。
还是我先开的口。
“听王姐说,你在……超市上班?”我没话找话。
“嗯,一个小超市,收银。”她抿了口茶,动作挺斯文。
“孩子呢?”
“儿子,大了,快三十了。”她提起儿子,眼睛里有了点光。
“我儿子也差不多,在市里,结婚了。”
“那你好福气。”她说。
然后又是沉默。
这种沉默让我浑身不自在,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
我这辈子,除了跟我老伴,就没跟别的女人这么单独坐过。
当年在车间,跟女工们开玩笑,吹牛,那是另一码事。
“张师傅,你……是想找个人过日子吧?”她忽然问,很直接。
我愣了一下,点点头:“嗯,一个人,冷清。”
“我也是。”她叹了口气,“一个人太久了,想有个家。”
我心里一动。
有门儿?
“那……你对以后,有什么想法?”我顺着她的话问。
她放下茶杯,看着我,眼神很亮,亮得有点发直。
她说:“想法很简单。”
“我们这个年纪,不图什么爱情不爱情的了,就图个安稳,图个互相照应。”
我点头,这话我爱听,实在。
“你要是觉得我人还行,想跟我结婚过日子,也可以。”
她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硬。
“但是,我有一个条件。”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我就知道没这么简单。
“你说。”我端起茶杯,掩饰着心里那点不安。
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就像车间主任下达生产任务。
“想结婚,可以。”
“先给我儿子买套房。”
我端着茶杯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耳朵里嗡的一声,像是车间里突然拉响了警报。
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说……什么?”
她又重复了一遍,比刚才更清晰,更有力。
“我说,你要是想娶我,就得先给我儿子,在市里买一套房。不用太大,两室一厅就行,付个首付也成。”
手里的茶杯,终究是没端稳。
哐当一声,掉在桌上,滚烫的茶水泼了我一手。
火辣辣的疼。
但远没有我心里的火烧得旺。
我猛地站起来,凳子腿在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尖叫。
“你这是相亲,还是卖女儿?”
不对,她是卖她自己。
她也站了起来,脸上那点斯文荡然无存,取而代ude是种理直气壮的执拗。
“张师傅,话不能这么说。我儿子没房子,就找不到对象。他找不到对象,我这当妈的,死都闭不上眼。”
“我这辈子,就为了他活。我跟他爸,都没本事,没给他攒下家业。现在我找老伴,给他要套房,过分吗?”
我气得浑身发抖。
“不过分?你管我要?我是你什么人?我凭什么给你儿子买房?”
“你要是跟我结婚,不就是一家人了吗?你的钱,不就是我们娘俩的钱了吗?”她反问我,眼睛瞪得像铜铃。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和荒谬。
什么气质,什么周正,什么不容易。
在我眼里,她脸上就写着三个大字:抢劫犯。
我从口袋里掏出五十块钱,拍在桌子上。
“茶钱我付了。”
“房子,你去梦里给你儿子买吧!”
我转身就走,楼梯踩得咚咚响,像是要把这破茶馆给拆了。
身后,传来她不甘心的声音。
“张卫国!你会后悔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我这个年纪,这个长相,配你个老头子,绰绰有余!”
我头也没回。
回到家,一头栽在沙发上,气都喘不匀。
我这辈子,没受过这种侮辱。
当年在厂里,跟技术科的工程师拍桌子,跟车间主任顶牛,那是为了技术,为了生产,那是公事。
今天这叫什么事?
我一个堂堂八级车工,国家认证的高级技工,到老了,价值就等于一套房子的首付?
我成了她儿子结婚的垫脚石?
荒唐!
可笑!
晚上,儿子张磊打电话过来,兴冲冲地问:“爸,怎么样?人见了吗?感觉如何?”
我把一肚子的火,全喷了出去。
“见了个索命的鬼!”
我把刘芳的话原封不动学了一遍。
电话那头,张磊也炸了。
“什么玩意儿!这是诈骗!爸,你可千万别上当!这女人就是个骗子!”
“我用你教?”我没好气地说,“我还能傻到拿自己的养老钱,去给一个陌生小伙子买房?”
“这王姐也真是的,什么人都介绍!我明天就打电话骂她!”
“行了,别骂了。她也是好心,估计也是被蒙在鼓里。”
我挂了电话,屋里又恢复了死一样的寂静。
吊兰的叶子,耷拉着,更没精神了。
我看着我这套住了快四十年的老房子,两室一厅,当年厂里分的。
我跟老伴在这里结了婚,生了张磊。
张磊在这里长大,读书,直到考上大学离开。
墙上,还贴着他小时候得的奖状,早就泛黄了。
这房子里的每一块砖,每一寸空气,都浸透了我们一家的回忆。
我的钱,是我跟老伴一分一分攒下来的。
当年我在车间,一身油污,夏天一身汗,冬天一身冰。
我老伴在家里,缝缝补补,操持家务,一分钱掰成两半花。
我们俩的退休金,加上这些年的积蓄,是有一笔钱。
那是我的养老钱,是我的棺材本,是我留给我孙子的念想。
凭什么,要给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刘芳的儿子?
这事儿,没两天就在整个厂区传遍了。
也不知道是王姐嘴快,还是茶馆老板传出去的。
我在院里下棋,老李头一边挪着“炮”,一边斜着眼看我。
“老张,听说你最近要‘大出血’啊?”
对面的老陈头也跟着起哄:“什么大出血,那叫为爱冲锋!老张这是要焕发第二春了!”
我把手里的“车”往棋盘上重重一拍。
“吃你的马!”
“下棋就下棋,说那些没用的干嘛!”
老李头嘿嘿一笑:“别生气嘛,我们这不是关心你吗?那女的,真这么说的?”
我懒得搭理他们。
但心里那股火,又被拱了起来。
我觉得我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我,张卫国,一辈子清清白白,要强了一辈子,到老了,竟然因为这种破事,成了全院的笑话。
我开始躲着人走。
不去下棋了,也不去遛弯了。
整天就把自己关在屋里,看电视。
电视里吵吵闹闹,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脑子里,反反复复就是刘芳那张脸,那句话。
“先给我儿子买套房。”
我越想越气,越气越想。
这个女人,怎么能这么理直气壮?她的脑子是什么构造?
难道她觉得,全天下的男人,都欠她儿子的?
一个星期后,王姐提着一兜水果,上门了。
一进门就给我道歉。
“老张,对不住,这事儿是我没打听清楚,让你受委屈了。”
我把她让进屋,给她倒了杯水。
“不怪你,王姐。你也是好心。”
王姐坐下来,叹了口气。
“我也是后来才打听到。这个刘芳,真是钻钱眼里去了。”
“她那个儿子,叫高明,快三十了,没个正经工作,高不成低不就的。谈了几个对象,都因为没房子吹了。”
“刘芳就魔怔了,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没房子。谁给她儿子买房,她就跟谁过。”
“前前后后,她见了不下七八个,个个都提这个条件,把我们这片儿的单身老头都给得罪光了。”
我听着,心里的火气,竟然慢慢消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可怜?还是可悲?
“她就没想过,她自己能挣吗?她儿子不能自己奋斗吗?”我问。
王姐摇摇头:“她一个月在超市就两千多块钱,她儿子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买房?下辈子吧。”
“她就是把后半辈子的希望,都寄托在找个有钱老伴身上了。”
王姐走了,屋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窗外。
天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雨。
我突然不那么气了。
我开始好奇。
一个当妈的,能为了儿子到这种地步,是爱,还是病态?
那个叫高明的年轻人,活在这样的期待下,是幸福,还是压力?
我这该死的、爱钻研技术的臭毛病又犯了。
一个机械问题,我能琢磨三天三夜不睡觉。
现在,刘芳和她儿子,成了我心里一个新的“技术难题”。
我得搞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开始“跟踪”刘芳。
当然,不是那种猥琐的跟踪。
我就是想看看,她到底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她上班的那个小超市,离我们厂区不远,骑自行车十几分钟。
我算好她下班的时间,假装去附近买菜,远远地看着。
她从超市里出来,穿着那件蓝色的工作服,脸上是掩不住的疲惫。
手里提着一个塑料袋,里面大概是超市剩下的打折菜。
她没有骑车,就那么走着,背有点驼,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看着那个背影,我心里那点恨意,早就烟消云散了。
这就是一个被生活压弯了腰的普通女人。
她住的地方,是比我们厂区更老旧的筒子楼。
楼道里堆满了杂物,灯光昏暗,墙壁上全是小广告。
我没上楼,就在楼下站了一会儿。
能听到楼上传来夫妻吵架的声音,小孩哭闹的声音,电视机的声音。
这就是市井,这就是生活。
生活里,没有那么多诗和远方,多的是眼前的苟且。
有一次,我看到她儿子了。
一个瘦高的年轻人,穿着一件印着卡通图案的T恤,头发有点长,遮住了眼睛。
他从楼上下来,嘴里叼着烟,一脸的不耐烦。
刘芳跟在他身后,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
他猛地一回头,冲她吼了一句:“烦不烦啊!知道了!”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刘芳站在原地,愣了很久,才慢慢地转身上楼。
那一刻,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她不是为自己要房子。
她是在为那个不争气的儿子,讨要一份尊严,一份能让他挺起腰杆的资本。
而她自己,什么都不图。
我心里五味杂陈。
我开始反思我自己。
我气,是因为她侮辱了我的人格,把我的感情当成了交易。
但如果,我不是张卫国,我是一个旁观者,我会怎么看这件事?
一个绝望的母亲,一个扶不起的儿子,一个残酷的社会现实。
这是一个悲剧。
我跟她,都是这个时代的产物。
我们年轻时,信奉的是劳动光荣,是技术改变命运。
我们用双手,建设了这个国家。
而现在,这个时代变了。
房产,成了衡量一个人价值的标尺。
我们这代人的价值观,跟这个新时代,格格不入。
我跟她,其实是同一类人。
被时代抛在身后的人。
想通了这一点,我心里豁然开朗。
我决定,再去找她谈谈。
不是为了相亲,不是为了结婚。
就是想以一个同龄人,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跟她聊聊。
我还是在那个茶馆,约了她。
这次,是我主动。
她接到我的电话,很意外。
“张师傅?你……找我还有事?”语气里满是戒备。
“就想跟你聊聊,没别的意思。”我说。
她来了。
还是那件浅蓝色的衬衫,但好像旧了些。
她在我对面坐下,很拘谨,不像上次那么理直气壮。
“张师傅,你要是来骂我的,我听着。”她低着头说。
我笑了。
“我骂你干嘛?我这把年纪了,气大伤身。”
我给她倒了杯茶。
“刘芳,我不怪你。”
她猛地抬起头,眼里全是不可思议。
“上次是我太冲动了。回去想了想,我能理解你。”
“你……理解我?”她声音有点抖。
“嗯。”我点点头,“为了孩子,当爹妈的,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我也有儿子,我懂。”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说:“张师傅,你不懂。”
“你儿子有出息,是大学生,在市里有房有车,有体面的工作。”
“我儿子呢?他什么都没有。我这个当妈的,没本事,给他铺不了路。我只能……只能想这种不要脸的法子。”
两行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了下来。
她没有擦,就那么让它流着。
“我也不想这样。我也要脸。可是,我看着我儿子一天天消沉下去,看着他被人家姑娘嫌弃,我心里……像刀割一样。”
“他小时候,也聪明,也听话。就是没赶上好时候,我们家也没条件。一步错,步步错。”
“现在,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了。他说,妈,我这辈子就这样了,是个废物。”
她说着,开始泣不成声。
茶馆里很安静,只有她压抑的哭声。
我递给她一张纸巾。
心里堵得慌。
“高明他……现在做什么工作?”我问。
“没工作。之前在个小公司,干了俩月,嫌累,不干了。现在就在家待着,打游戏。”
“你没想过,让他学门手艺吗?”
“想过啊。他不愿意。他说,学那个有什么用?累死累活,一个月挣几千块钱,什么时候能买上房?”
我沉默了。
这话说得……虽然混账,但又很现实。
“所以,你就把希望寄托在找个老伴身上?”我问得有点不忍心。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
“我没想过找多有钱的。我就是想,找个条件好点的,能帮一把。只要能让我儿子把首付凑上,让他能结上婚,我这辈子……做牛做马都愿意。”
“那你自己呢?你想过你自己吗?”
她愣住了,好像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我有什么好想的。我都这把年纪了,土都埋到脖子了。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我看着她,心里叹了口气。
这个女人,可怜,可悲,又可敬。
她把自己的人生,完全奉献给了儿子,甚至不惜扭曲自己的人格。
“刘芳,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
我看着她的眼睛,很认真。
“你这个想法,是错的。”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里带着迷茫。
“你以为,给他一套房子,他的人生就好了吗?”
“你这是在给他喂毒药。”
“一个男人,三十岁了,不靠自己的双手去打拼,指望老娘去给他骗一套房子回来。你觉得,他能挺直腰杆吗?他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吗?”
“就算他结了婚,他能撑起一个家吗?”
我的话,像一把锤子,一锤一锤地敲在她心上。
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你这是在害他,不是在爱他。”
“你把他养成了一个巨婴,一个寄生虫。你剥夺了他作为一个男人,去奋斗,去承担责任的权利。”
“没有房子,可以租。没有钱,可以挣。但要是没有了志气,没有了担当,那这个人,就真的废了。”
我一口气说完,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
茶已经凉了,又苦又涩。
刘芳呆呆地坐着,一动不动,像是被抽走了魂。
过了很久,她才颤抖着声音问:
“那……我该怎么办?”
“我还能怎么办?”
我看着她绝望的样子,心里一软。
“让他去工作。什么都行,先干起来。送外卖,送快递,去工地搬砖,都行。”
“让他知道,钱是怎么来的,生活有多不容易。”
“只有他自己挣来的钱,花得才踏实。只有他自己撑起的家,住着才心安。”
“至于房子……让他自己想办法。可以先攒钱,可以跟未来的媳"妇一起奋斗。我们那个年代,不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她听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次,不是绝望的眼泪。
我好像在她浑浊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点点光。
那天的谈话,不欢而散,但也算是有了一个结果。
我不知道我的话,她听进去了多少。
我只知道,我把我想说的,都说了。
之后的一段时间,我没有再去找她。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照样每天去院里下棋,遛弯。
老李头他们再拿我开玩笑,我也只是笑笑,不往心里去了。
我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份因为孤独而产生的焦躁,似乎被抚平了。
我开始觉得,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
大概过了一个月。
一天下午,我正在家侍弄我那盆吊兰,门被敲响了。
我打开门,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刘芳。
还有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低着头,不敢看我。
是她儿子,高明。
“张师傅,我们……”刘芳的脸有点红,显得局促不安。
我把他们让进屋。
高明站在客厅中间,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张师傅,对不起。”
他突然抬起头,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上次我妈……是我不对。是我混蛋,是我不懂事,让我妈……去跟您提那种无理的要求。”
他的声音不大,但很诚恳。
我看着他,这个曾经在我印象里“扶不起的阿斗”,此刻脸上满是羞愧。
“我……我想通了。您说得对,一个男人,不能靠别人。房子,我自己挣。以后……我会好好工作,孝顺我妈。”
我有点惊讶,看了看刘芳。
刘芳的眼圈红红的,但脸上带着笑。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
“张师傅,谢谢你。”她说,“要不是你那天点醒我,我们娘俩……还不知道要糊涂到什么时候。”
“他现在,在南边那个物流园,找了个分拣的工作。虽然累,但是他肯干了。”
我看着高明。
他比我上次见他,黑了,瘦了,但眼神里,多了点东西。
那东西,叫“精气神”。
“累就对了。”我说,“年轻人,就该多吃点苦。”
“坐吧,都站着干什么。”
我给他们倒了水。
高明很拘谨,双手捧着杯子,腰挺得笔直。
我们聊了很久。
聊我的工厂,聊他的工作,聊这个时代的变化。
我发现,这个年轻人,不笨。
就是以前,被他妈和他自己,给耽误了。
临走的时候,我叫住了高明。
我从房间里,拿出一套旧的工具书。
是我当年考八级车工时,翻了无数遍的《机械制图》和《金属切削原理》。
书页已经泛黄,上面还有我当年的笔记。
“这个,你拿回去看看。”
“你现在的工作,是体力活。但人不能一辈子只靠体力。”
“把脑子用起来,学点技术。技术,才是铁饭碗。”
高明愣愣地接过书,那书很重,他双手捧着,像是捧着千斤重担。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
最后,又深深地给我鞠了一躬。
他们走后,我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
夕阳的余晖,把屋子照得暖洋洋的。
那盆半死不活的吊兰,好像也舒展开了叶子。
我突然觉得,这屋子,好像没那么空了。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我跟刘芳,成了朋友。
不是恋人,就是朋友。
我们偶尔会一起去逛逛公园,或者就在院子里坐着聊聊天。
聊孩子,聊过去,聊现在。
她还是在那个超市上班,但脸上的愁苦,少了很多。
高明的工作很辛苦,但一直坚持着。
他会把他学到的技术问题,来问我。
我这个退休多年的老技工,又找到了当年的感觉。
我给他画图,给他讲原理,把我会的,倾囊相授。
我跟他说:“小高,人这辈子,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只有靠自己,才是最稳当的。”
“一套房子,能给你一个窝。但一门手艺,能给你一辈子的尊严。”
他听得很认真。
半年后,他因为表现出色,脑子又活,被提成了小组长。
工资涨了不少。
他用第一个月涨的工资,给他妈买了一件新衣服,给我买了两条好烟。
那天,刘芳来我家,把烟放下,什么也没说,就一个劲儿地笑。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我儿子张磊知道了这些事,专门从市里回来看我。
他坐在我对面,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爸,我以前觉得你老了,糊涂了。”
“现在我发现,你比我们这些年轻人,活得明白。”
我笑了笑,没说话。
明白什么?
我只是,遵从了我的本心。
我是一个工人。
我这辈子,信奉的就是“劳动”和“技术”。
我看不惯不劳而获,也看不惯投机取巧。
我帮高明,不是因为刘芳。
是因为我在他身上,看到了一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
我给他的,不是钱,不是房子。
我给他的,是一条路。
一条靠自己的双手,去创造价值,赢得尊严的路。
秋天的时候,厂区里的银杏树,叶子全黄了。
金灿灿的,特别好看。
我跟刘芳在树下散步。
她突然说:“老张,谢谢你。”
我说:“又说这个。”
她说:“我是说真的。你不仅救了我儿子,也救了我。”
“以前,我活着,就为了我儿子那套房。我觉得,那就是我人生的全部意义。”
“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我看着他每天下班,一身臭汗,但眼睛里有光,我心里就踏实。”
“我觉得,我这个当妈的,终于做对了一件事。”
她看着我,笑了。
“我现在啊,就想给自己活。上班,下班,跳跳广场舞,跟你聊聊天。挺好。”
我也笑了。
是啊,挺好。
我们俩,就这么慢慢地走着。
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阳光透过枝叶,洒在我们身上,暖暖的。
至于结婚……
我们谁也没再提。
有些关系,比婚姻更牢固。
它不需要一张纸来证明,也不需要一套房子来奠基。
它建立在理解,尊重,和共同的价值观之上。
我65岁,她55岁。
我们都是被时代甩在后面的人。
但我们,没有被生活打倒。
这就够了。
又过了一年,高明凭着一股钻研劲和我的那些“老古董”理论,结合他们物流园的实际情况,搞出了一个小小的技术革新,大大提高了分拣效率。
园区领导很重视,把他调到了技术支持岗,还给他报了成人大学的机械自动化课程。
他穿着干净的工服来给我报喜,不再是那个低着头的青年,而是个眼神里充满自信的男人。
“张叔,这是我第一个月的技术岗工资,我想请您和……和我妈,去市里最好的馆子搓一顿。”
我看着他,眼眶有点热。
“好小子,有出息了!”我拍着他的肩膀,“饭,我请!庆祝你,也庆祝我,没看错人。”
那顿饭,我们三个人都喝了点酒。
刘芳看着儿子,满眼都是骄傲,那种光芒,比任何名贵的首饰都亮。
高明给我敬酒:“张叔,您才是我人生的贵人。您给我的,比一套房子贵重一万倍。”
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别叫我贵人。我只是个老工人,见不得好苗子被埋没。”
饭后,张磊开车来接我。
他看着高明和刘芳的背影,对我感叹:“爸,你这是做了一件大好事啊。”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城市灯火。
“我没想那么多。我就是觉得,人活着,不能只为了砖头水泥。”
“那为了什么?”
我沉默了一会儿。
为了什么?
为了那口气,那股不服输的劲儿。
为了手艺人的那份传承。
为了看到一个迷途的年轻人,能重新找到自己的路。
也为了,在我这孤单的晚年,能有一点事做,有一个人可以说说话。
“为了……心安吧。”我最后说。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跟刘芳的关系,成了厂区里一个新的“未解之谜”。
老李头他们总爱问:“老张,你跟那刘芳,到底成没成啊?”
我总是笑笑:“你说呢?”
让他们猜去吧。
人老了,有些事,自己心里清楚就行,没必要跟全世界宣告。
我们每天还是会见面。
天气好的时候,一起去菜市场买菜,她挑菜,我付钱,配合默契。
她会多做一点饭,让高明下班回来给我送一份。
我也会把我儿子寄来的好茶,分她一半。
我们像家人,又不是家人。
是一种很舒服的距离。
这天,我心脏有点不舒服,去医院检查。
张磊工作忙,是刘芳陪我去的。
挂号,排队,缴费,她跑前跑后,比我还紧张。
医生说,没什么大事,就是年纪大了,有点心律不齐,要注意休息。
从医院出来,她扶着我,絮絮叨叨地念。
“让你少抽烟,你就是不听!”
“以后饭我给你做,不许你自己瞎对付!”
“明天我就去给你买个血压计,天天量!”
我听着她的唠叨,心里一点也不烦。
反而觉得,暖烘烘的。
“行了行了,知道了,刘主任。”我开玩笑说。
她白了我一眼,但嘴角是上扬的。
我们走到医院门口的公交站台等车。
旁边,有一对年轻情侣在吵架。
女孩哭着说:“你连个房子都买不起,我怎么嫁给你!”
男孩涨红了脸:“我现在是买不起,但我在努力!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熟悉的一幕。
我跟刘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笑意。
我们想起了我们的第一次见面。
那个充满了火药味和荒唐感的下午。
“老张,”刘芳突然轻声说,“你说,要是那天,你真答应给我儿子买房了,我们现在会怎么样?”
我想了想。
“可能会结了婚。”
“然后呢?”
“然后,你会发现,你儿子有了房子,但还是个废物。你会继续为他操心,永无宁日。”
“而我,会发现我买来的,不是一个老伴,是一个填不满的窟窿。我会后悔,会怨你。”
“我们会在无尽的争吵和埋怨中,度过余生。”
“最后,要么离婚,要么就这么互相折磨着,直到死。”
我说得很平静,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刘芳听着,打了个冷战。
“真可怕。”
“是啊。”我点点头,“所以,我们该庆幸。”
公交车来了。
我们上了车,找了个位置坐下。
车窗外,城市的黄昏,华灯初上。
车里摇摇晃晃。
我看着身边的刘芳。
她也看着我。
我们都笑了。
是啊,真该庆幸。
庆幸那天的我,足够愤怒,也足够清醒。
庆幸后来的我,足够好奇,也足够善良。
我们绕了一个大圈,差点就走进了那个叫“交易”的死胡同。
但最终,我们走上了一条更好的路。
这条路,没有通往婚姻的殿堂。
但它通往了彼此的内心,通往了一种叫“懂得”的境界。
我6Š5岁,她55岁。
我们没有结婚。
但我想,我们找到了比一纸婚书,更重要的东西。
那就是,在漫长而孤独的晚年里,一个可以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真正的“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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