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骂我是贾府里最不检点的女人,她们的男人却个个都想来“考”我。
她们以为我轻浮,我却知道我活得比谁都清醒。
在这座金玉其外的观园里,她们守着规矩慢慢烂掉,而我,只想活下去。
大观园的晚饭时辰,是天上神仙的盛宴。
而我们这后厨房,就是神仙脚下的烂泥坑。
灶台的火熄了,一股混合着油烟、酒馊和残羹冷炙的恶心气味,熏得人睁不开眼。
我拎着一只空食盒,站在灶台前。
“张家的,”管事王六媳妇用她那油腻腻的指甲剔着牙,斜眼看我,“又来讨剩饭?你家那口的酒钱,上个月的月钱还够付吗?”
我的丈夫多官,人称“多浑虫”。
一个“极不成器破烂酒头厨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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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唯一的本事,就是把每个月那点可怜的月钱,在发下来的当天,换成酒,一滴不剩地灌进他那个“破烂”的肚子里。
“怎么着?不说话?”王六媳妇把一块啃剩的鸭骨头“呸”一声吐在我脚边,“别以为你长了张狐媚子脸,就能在我这儿讨到便宜。
我告诉你,在这厨房里,脸蛋是最不值钱的东西!”
她上下打量我,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头牲口:“瞧你这身段,与其在这儿闻油烟,不如去‘考’几个爷们儿?没准儿啊,比你家那‘多浑虫’强多了!”
周围的几个粗使婆子都跟着淫笑起来。
我还是没说话,只是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没有愤怒,也没有羞耻。
我只是在想,她说得对。
脸蛋,怎么会不值钱呢?
在这座金玉其外的坟墓里,脸蛋是王夫人的体面,是宝姑娘的资本,是林姑娘。
而我这“狐媚子”的脸蛋,和她们的“脸蛋”,又有什么不同?
我拎着空食盒,一言不发地转过身。
“哎!这就走了?”王六媳妇在后面喊,“不多站会儿,让爷们儿闻闻你身上的‘香气’?”
我走出厨房,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打了个哆嗦。
回到那间又黑又冷的下人房,“多浑虫”果然已经烂醉在炕上了。
他那身“破烂”的衣服胡乱堆在地上,鼾声震天。
“诸事不管”。
他真是“诸事不管”啊。
不管我受不受辱,不管我吃不吃得上饭。
我走到那半扇破窗户前,窗户纸上,模模糊糊地映出了我的影子。
我看着那个影子。
王六媳妇那句话,又钻进了我的耳朵:
“……不如去‘考’几个爷们儿?”
我忽然笑了。
那笑声,在这寒冷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多姑娘,一个厨子的媳妇。
我既没有王夫人的出身,也没有袭人的“体面”。
但我有我的“本钱”。
我转过身,看着炕上那滩烂泥。
我没有认命。
王六媳妇那句腌臜话,倒是点醒了我。
我一个厨子媳妇,既没有太太奶奶们的出身做“体面”,也没有大丫鬟们熬出来的“脸面”。
我赤条条地被扔在这座吃人的府里,我能靠的,不就是我这“几分人才”的皮肉吗?
她们的“脸面”是拿来供着的。
我的“皮肉”,是拿来换“营生”的。
我的第一个“营生”,选的是厨房管事老张。
他不是什么“爷”,但他手里有实权,管着上房的炭火和肥腻好肉。
他那双油腻的眼睛,在我身上溜了不止一天两天了。
那天,趁着多浑虫又被灌醉在灶房,老张“恰好”来查房。
“多官家的,”他搓着手,眼睛放光,“天冷了,你家这炭火,怕是不够用吧?”
我没像别的女人那样尖叫着把他推出去。
我只是往炕边挪了挪,给他腾了个地方坐。
“张管事说笑了。”我低着头,声音拿捏得正好,“炭火够不够,还不是您一句话的事儿。”
他壮着胆子坐下了,那只常年颠勺的、粗糙的手,搭在了我的肩膀上。
就在他挨身的那一刻,我只是浑身一软。
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那些戏文里说的,什么“一经男子挨身,便觉遍身筋骨瘫软”,我以前只当是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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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那晚我才明白,这不是“轻浮”,这是我的“本事”。
我这一软,老张反倒僵住了。
他原以为我会反抗,会撕扯,他准备了满肚子的威胁和许诺。
我只是软了,软得像一团刚发好的面,任他搓圆捏扁。
我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
我感觉到,他那常年颠勺的、紧绷的筋骨,在我这儿,也跟着软了。
他感觉自己“如卧绵上”。
第二天,天还没亮,管事房的小厮就送来两麻袋上好的银丝炭,还拎来一条刚宰的、本该送去“上房”的肥鸡。
王六媳妇再见到我,那张老脸上的横肉都抽搐了。
她没敢再说什么,只绕着我走了。
我用那肥鸡给多浑虫吊了锅汤。
他喝得稀里糊涂,只当是主子们吃剩的赏钱。
老张只是个开端。
他的嘴,比油锅还快。
很快,“多姑娘”这个名儿,就在荣宁二府的男人堆里传开了。
他们不再叫我“多官家的”,这称呼里带着轻蔑,也带着试探。
我不在乎,我只要实惠。
我“考验”了府里不少男人,从管事的小厮到有头脸的管家。
我发现他们个个在主子面前是狗,在我这炕上,就都想当“爷”。
我就让他们当“爷”。
我用我的“本事”,换来了银子、炭火、体面,和我丈夫多浑虫喝不完的“赏酒”。
直到那一天,最大的一条鱼,上钩了。
琏二爷贾琏。
他是这府里正经的主子,是凤姐的男人。
他来找我,我一点也不意外。
全府上下,谁不知道凤姐是个“醋坛子”,管他管得像防贼。
他那种男人,被管得越严,就越想往外“偷”。
他是在后罩房堵住我的。
他没像那些下人管事一样动手动脚,他毕竟是“爷”,要“体面”。
他只是借口问厨房要一碟点心,一双眼睛却像钩子一样,在我身上打转。
“你就是多姑娘?”他问。
“爷台高眼,奴才就是。”我福了福身,没躲闪他的目光。
“好,好,好。”他连说了三个“好”字,转身就走了。
我知道,他今晚必来。
我打发了多浑虫去老张那里吃酒,早早地熄了灯。
果然,三更刚过,门被轻轻推开了。
一股子脂粉气,混着酒气。
琏二爷显然是刚从凤姐屋里“应酬”完,又溜了出来。
他没有点灯,摸黑抱住了我。
我没出声,只是顺势倒在他怀里。
我使出了我的“天生奇趣”。
我清楚地知道,琏二爷这种人,他不缺女人。
他要的不是美貌,他要的是“背叛”的快感,要的是“征服”的舒坦。
他要的是一个“如卧绵上”、绝对顺从的、与凤姐那“烈火烹油”截然相反的所在。
我看着这个贾府最风流的“二爷”,被我完全征服,我心里只有冷笑。
凤姐那样精明厉害的女人,都锁不住他;我这种“破烂厨子”的老婆,反倒成了他的“温柔乡”。
他以为他“征服”了我。
他却不知道,他也不过是我“考验”过的名单上,又一个罢了。
在这间黑屋子里,我才是那个“爷”。
琏二爷心满意足地走了。
他从后门溜出去时,脚步都是飘的,活像个刚偷吃了鸡的黄鼠狼。
我没去送他。
只是靠在炕头上,点亮了那盏昏暗的油灯,开始收拾“残局”。
炕上,扔着两锭银子。
这比我那“多浑虫”丈夫一年的工钱还多。
我拿起银子,放在嘴里咬了一口。
牙印清晰,冰凉,坚硬。
这,才是“实惠”。
我瞧不起琏二爷,但我喜欢他这份“实惠”。
他临走前,意犹未尽,非要拉着我的手,说什么“以后常来”。
我只当他是放屁。
“常来”?凤姐的“醋坛子”是摆着看的?他今天能溜出来,是烧了高香。
他看我只是笑,不答话,竟痴缠起来,非要讨个“信物”。
“我的好妹妹,”他捏着我的手,酒气熏得我直皱眉,“你给我个念想儿,下回我好拿着它来见你。”
我当时,心里差点笑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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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戏台子上,林姑娘和宝二爷那种主子们才玩得起的东西。
是那些傻丫头司棋、潘又安才信的鬼话。
我一个厨子媳妇,跟他谈“信物”?
我知道,他要的不是“信物”,是“战利品”。
他要拿回去,在没人的时候,闻一闻,摸一摸,回味他今天的“风流”,证明他这个“爷”的本事。
“爷,”我当时就笑了,从枕头下摸出剪子,“您要什么念想儿?奴才这儿,只有几根头发,不值钱。”
他一听,乐了,说:“就要这个!就要这个!”
我“咔嚓”一声,剪下了一缕发梢。
那头发早就被油烟熏得没了光泽。
我递给了他。
我清楚地知道,这缕头发,对他来说是“风流”,对我来说,就是“催命符”。
这要是被凤姐发现了,我这条命,还够她撕几回?
但我还是给了他。
因为我料定,他不敢。
他不敢把这东西留在自己身上,他必定要找个地方藏起来。
而只要他“藏”了,这事儿,就成了他一个人的心病,与我无关了。
我的“营生”,有我的规矩。
第一条,也是最要紧的一条:绝不纠缠。
我为什么要活得比别人好?
因为我知道,这贾府里,死得最快的女人,都是“爱纠缠”的。
那鲍二家的,为什么死了?
她也是琏二爷“考”过的。
她以为睡了主子,就能拿捏主子,敢在凤姐面前“摆款”,敢跟琏二爷要“名分”。
她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配吗?
最后怎样?一根绳子吊死了,连个棺材板都混不上。
还有那个尤二姐。
她更是傻到了家,以为琏二爷是真心爱她,以为自己能当“二奶奶”。
在凤姐这种人眼里,“爱”就是个屁,只有“权”才是真的。
尤二姐要了“名分”,动了凤姐的“权”,最后落得个“吞金”的下场。
我,多姑娘,我跟她们不一样。
我不要“名分”,我不要“感情”。
我只要“银子”,我只要“活着”。
我拿了银子,送走琏二爷。
关上门,我还是多浑虫的媳妇。
那缕头发,是凤姐的事,是平儿的事,是琏二爷自己的事。
与我多姑娘,再无半分干系。
我剪给琏二爷的那缕头发,果然惹出了风波。
我猜得没错。
琏二爷那种偷腥的男人,既贪婪,又胆小。
他得了这“战利品”,既不敢扔,也不敢贴身藏,只悄悄地塞在了他的枕套里。
这不就是明晃晃地等着人来搜吗?
而搜的人,不是凤姐,是平儿。
那天,我借着去后院送点心渣给多浑虫下酒的由头,特意绕到了凤姐的院子外。
我就是想看看我埋下的这颗“雷”,是怎么炸的。
我刚在院外站稳,就听见屋里传来了凤姐的尖笑:“好个小蹄子!倒不让你开开眼,你还不知道我这屋里的规矩了!”
我心里一咯噔。
坏了,被凤姐发现了?
我刚想溜,就听见帘子“哗啦”一声响,平儿端着个铜盆出来了,一脸的晦气。
她走到台阶上,“砰”的一声把盆子摔在地上,水花溅了我一裤腿。
我没敢出声。
我看见平儿站在那里,眼圈红红的,却咬着牙没哭。
她身后屋里,凤姐正和琏二爷“两个一处顽笑”。
她这是刚受了凤姐的“磨”,又被琏二爷和凤姐两个“主子”合起伙来“作贱”了。
平儿站了一会儿,估摸着是气不过,转身回了屋,像是去拾掇东西。
不一会儿,我就听见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是平儿。
紧接着,是琏二爷慌乱的声音:“你嚷什么!死丫头!”
我扒着门缝往里瞧。
只见平儿手里攥着一缕头发,脸都白了。
而琏二爷,正手忙脚乱地去抢,嘴里还骂骂咧咧,说什么“是香菱的”、“是袭人的”。
我心里冷笑。
真是个没担当的爷们儿。
我以为,平儿这个凤姐的“心腹”,下一刻就要拿着这头发,冲出去交给凤姐邀功了。
她只是死死地攥着那缕头发,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冰冷的眼神看着琏二爷。
“爷!”她把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刀,“您要作死,也别拉着我们!这东西要是被奶奶看见了,这院子里的人,今儿个都别想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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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抖着手,竟把那缕头发……揣进了自己的袖子里。
“爷快进去吧!”平儿推了琏二爷一把,“这事儿,我给您‘圆’过去,只求您,以后积点德!”
琏二爷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溜了。
平儿站在原地,深吸了几口气,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
等她再转过身时,脸上又挂上了那个“体面”、“周到”的笑容,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我悄悄地退走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翻江倒海。
我忽然觉得,平儿。
她和我是同一种人。
我们都是在这贾府的夹缝里,拼了命想活下去的女人。
只不过,她玩得比我“高明”。
她用的是“脑子”,周旋在凤姐和贾琏这两块“磨盘”中间。
而我,用的是“身子”,周旋在府里那些“爷们儿”和“管事”之间。
可转念一想,我又觉得她比我更“可怜”。
她比我“体面”?
她是凤姐的“活契”,是这院里半个主子。
我呢?我是“厨子媳妇”。
但她比我“自在”吗?
我回到黑屋里,那“多浑虫”就算再烂醉,我还能指着他鼻子骂几句。
她刚受了凤姐的“排揎”,受了琏二爷的“惊吓”,她连哭都得找个没人的角落。
她“伺候”主子,那是她“分内”的差事,躲都躲不掉。
我看着平儿,心里忽然有了几分敬意。
我瞧不起这贾府的男人,但我服她。
平儿是个聪明人,她知道凤姐才是她真正的主子,那缕头发,想必她早就寻个由头烧成了灰。
日子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过着。
我的“营生”倒是越发顺遂。
自从琏二爷那儿“毕了业”,府里那些有头有脸的管事们,见了我更是矮了三分。
王六媳妇再也不敢克扣我的炭火,反而时常送些上房才有的精细点心来。
我的丈夫“多浑虫”,也总有喝不完的“赏酒”,他乐得自在,对我更是“诸事不管”。
我用我的“本事”,换来了银子,换来了体面,换来了安稳。
我以为,这贾府的“规矩”也就如此了。
主子们在上头“体面”地活着,我们这些下人在底下“腌臜”地活着,井水不犯河水。
直到那一天,这规矩,被主子们自己撕了个粉碎。
那天,府里的气氛很不对劲。
我刚从老张屋里拿了二两银子出来,就看见几个婆子聚在墙根下,神色慌张地嚼舌根。
“听说了吗?抄了!”
“抄谁?抄家了?”
“抄园子!大观园!王夫人亲自带着凤奶奶,把那些大丫鬟的箱子全翻了底朝天!”
我心里一惊。
抄检大观园?
我赶紧躲在月亮门后头。
只听那婆子压低了声音:“搜出了‘违禁’的东西!一个什么‘香囊’!还有一封‘情书’!”
“我的天爷!这还了得!”
“可不是!王夫人当场就气病了,说园子里出了‘狐狸精’,要一个个地查,一个个地撵!”
我听着,只觉得一阵反胃。
“狐狸精”?
我忍不住想笑。
就王夫人那帮“吃斋念佛”的太太奶奶们,她们才是这府里吃人不吐骨头的真“狐狸”。
她们干的,是明火执仗“害命”的勾当。
我这种女人,不过是求几个活命钱。
她们那些“高贵”太太,却是要用“规矩”二字,把所有她们看不顺眼的人,活活逼死。
这把火,烧得又快又狠。
不出两天,园子里好几个“有头有脸”的大丫鬟,都被撵了出来。
我原以为,这事儿再大,也烧不到我这黑漆漆的厨房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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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傍晚,我拎着给多浑虫买的半吊子酒,刚踏进院门,就觉得不对。
屋里太静了。
往日里早就鼾声震天的多浑虫,今儿个竟然没喝酒。他一个人坐在小马扎上,缩在墙角,脸煞白,抖得像个筛糠。
“作什么死呢?”我把酒坛子往桌上一顿,“见了鬼了?”
“媳……媳妇……”他哆哆嗦嗦地指着里屋的炕,“鬼……真的有鬼!一个……一个吊死鬼……刚抬进来的!”
我心里一沉,一把推开他,冲进了里屋。
一股子浓重的草药味和……一股死气,扑面而来。
我那张破炕上,直挺挺地躺着一个人。
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把骨头,裹着一层薄薄的皮。
她烧得满脸通红,嘴唇干裂起皮,眼睛紧闭,只有胸口那点微弱的起伏,证明她还活着。
她是宝二爷屋里那个最扎眼、最拔尖的丫头——晴雯。
是那个敢当面骂小厮,敢在病中给宝玉“补裘”的“第一针线”。
是那个全园子里,长得最水灵、性子最“刚烈”的丫头!
她怎么会在这儿?!
“她……她就是那个被撵出来的‘狐狸精’!”多浑虫跟了进来,躲在我身后,结结巴巴地说,“她……她是我姑舅老子的女儿……是我的表妹……她没处去了,她家里人就把她……抬这儿来了……”
“狐狸精”……
我看着炕上这个只剩一口气的晴雯。
我再回头,看着我这个“烂泥”丈夫。
“多浑虫。”我一字一句地问,“她病成这样,你请大夫了吗?你给她熬药了吗?你给她一口水喝了吗?”
“我……我哪敢啊!”多浑虫吓得直摆手,“媳妇,她晦气啊!她是太太撵出来的‘脏东西’!咱们沾上了,这差事还要不要了?
趁着天黑,咱们……咱们把她扔出去吧!她横竖是活不成了……”
我这辈子,都没这么大力气过。
一巴掌,我把他扇得原地转了个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多浑虫捂着脸,懵了。他没想到,我这个平日里只顾着“营生”的媳妇,会对他动手。
“你……你打我?”
“我打的就是你这个畜生!”
我不知哪里来的火气,一把抄起门边的擀面杖,指着他的鼻子,把我这辈子最难听的话,全骂了出来。
“多浑虫!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配嫌她‘脏’?”
“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谁是‘脏’的?王夫人那帮人,用‘规矩’杀人,她们才是‘脏’的!
我!”我指着自己的鼻子“我多姑娘,我‘不干净’,可我没害过人!”
“可她呢!?”我指着炕上的晴雯,声音都在抖,“她才是这府里最‘干净’的!
她空担了一个‘狐狸精’的罪名,她连宝二爷的手都没摸过!”
“她才是那个‘刚烈’的好姑娘!”
我一脚踹在多浑虫心口:“我平日里‘不干净’,是为了养活你这个‘干净’的废物!如今这个‘好姑娘’上门了,你倒要撵她出去?!”
“我告诉你!她今儿个就住这儿了!”
“你!”我用擀面杖指着门外,“滚出去!立刻去给我请大夫!再敢说半个‘扔’字,我先把你打折了扔出去!”
多浑虫被我吓破了胆,连滚带爬地跑了。
我扔下擀面杖,走到炕边。
我看着晴雯那张烧得通红的脸,叹了口气。
我,多姑娘,一个她们眼中最“脏”的女人。
今天,我就要护着这个她们眼中最“干净”的丫头。
多浑虫被我一顿擀面杖打跑了,缩在厨房的酒缸边,不敢再提“晦气”二字。
我回到屋里,关上了门。
炕上,晴雯还在发着烧,嘴里说着胡话。
我拧了把帕子,给她擦了擦干裂起皮的嘴唇。
这张脸,在怡红院时是何等的“扎眼”,如今却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这种女人,是自己选了这条路,活该。
而晴雯,她什么也没选,她只是“刚烈”,只是“不服”,就被那些“干净”的太太奶奶们,判了死罪。
这世道,真他娘的不公道。
我正给她掖被角,那扇破门,“吱呀”一声,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
我心里一紧,以为又是多浑虫那废物。
我抄起靠在墙边的擀面杖,压低了声音:“滚!”
门外的人吓了一跳,哆嗦着开口了:“我……我……我找晴雯姑娘。”
这声音太“干净”了。
不是我听惯了的那些管事们油腻腻的调笑,也不是琏二爷那种藏着“腥”味的客气。
这声音,是“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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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推开了。
一个穿着半旧石青色袍子、脸上没半点血色的公子哥,溜了进来。
他手里,还揣着个什么东西。
这荣国府里,独一份的“混世魔王”,也是独一份的“痴情种子”。
他看见我,也吓了一跳,脸“刷”地一下全红了,慌忙给我作揖:
“这位嫂子,我……我不是歹人。我听说晴雯……她……她搬这儿来了……”
他显然是认得我的。
“多姑娘”,这名儿,在这府里怕是比“王夫人”还响亮。
他怕我是来“拦”他,或是来“讹”他的。
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地看他。
我“考验”了琏二爷,“考验”了贾琏,“考验”了宁荣二府大半的男人。
但我从没动过他的心思。
而是……不屑。
我觉得他“假”。
一个大男人,天天混在脂粉堆里,能有什么真本事?
可今天,我看着他那双急得通红的、清澈见底的眼睛。
我忽然觉得……
这满府的男人里,琏二爷他们是“假风流”,管事们是“假体面”。
只有他这个“假”公子哥,身上这点“痴”,才是“真”的。
我若是往常,少不得要“拈花惹草”一番,逗逗这个“干净”的爷们儿。
但他今天这副样子,我实在……
我实在“脏”得下不去手。
我只是往旁边侧了侧身子,让出了里屋的炕。
他如蒙大赦,也顾不上我了,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进去。
当他看见炕上那个只剩一把骨头的晴雯时,这个“爷们儿”,当场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晴雯!晴雯!我来迟了……”
他扑到炕边,拉着晴雯那只干柴似的手,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全砸在了晴雯的脸上。
炕上的晴雯,被这哭声唤醒了。
她勉强睁开眼,看见是宝玉,那双早就没了神的眼睛里,突然又亮了一下。
“……宝二爷?我……我不是在做梦吧……”
“是我!是我!”
宝玉哭得像个孩子,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荷包,塞给晴雯:“这是我给你拿的……你拿着……买点药……”
我看着这一幕。
我忽然觉得,我这间又黑又破、藏污纳垢的屋子,
因为这两个人,
倒成了这贾府里,最“干净”的地方。
我丈夫多浑虫,不知什么时候又溜了回来,正扒着门缝,一脸惊恐地看着屋里这个“主子爷”。
我回头,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叹了口气。
我走到宝玉身后,这个“痴儿”哭得正伤心,压根没察觉。
“宝二爷。”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不那么“野”。
他猛地回头,眼里还挂着泪。
“您和晴雯姑娘,”我顿了顿,找了个词儿,“……说体己话吧。”
我指了指外面。
宝玉愣住了,他似乎没想到我会这么说。他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多谢……嫂子成全。”
我没受他这个礼。
我只是拿起那根擀面杖,走到了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外。
在那天下午,站在寒风里,替宝玉和晴雯望风。
我听见屋里传来晴雯最后那点“哎哟”的呻吟,和宝玉压抑的哭声。
我听见晴雯在里面剪指甲,听见她哭着喊“我只当是和你好了一场……”
晴雯到底还是死了。
她是在我这间破屋里咽的最后一口气。
我用我那“不干净”的手,替她合上了那双“刚烈”的眼。
她死后的第二天,多浑虫那个废物,就偷偷摸摸地把席子卷了,扔去了乱葬岗。
他怕“晦气”。
宝玉没能再来。
我听说,他给她写了篇什么劳什子的《芙蓉诔》,哭得死去活来。
再后来,我听说,他痴了。
他痴了,这贾府,也快塌了。
我比谁都知道这府要塌了。
因为厨房的灶台,一天比一天冷。
以前那些主子们嫌油腻扔掉的肥鸡、鸭子,现在连影儿都没了。
王六媳妇也不再有心思克扣我的炭火了,她也慌了,开始偷着往家里藏干粮。
只有我的丈夫“多浑虫”,他还是一滩烂泥。
只是他如今,连酒都喝不上了。
他开始发抖,不是因为冷,是因为“酒瘾”犯了。
他抓着我的胳膊,红着眼问我讨钱买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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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脚把他踹开。
钱现在是命。
那天终于来了。
府外传来砸门声和官兵的呵斥声。
紧接着,就是女人们的哭喊声,主子们的咒骂声,还有器皿被打碎的“稀里哗啦”声。
抄家的来了。
厨房里乱成了一锅粥。王六媳妇疯了似的想去抢一只银盘子,被一个官兵当胸一脚踹倒,吐出了半口黄牙。
我没去抢那些金银器皿。
那些东西太扎眼,拿不走。
我只是冷静地、在所有人的哭喊声中,走到了我睡了三年的那张破炕前。
我掀开炕席,撬开了靠墙角的那块松动的旧砖。
里面,是我这几年用我的“本事”换来的东西——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几根沉甸甸的、本该属于太太奶奶们的金簪,还有……琏二爷那晚给我的那锭十两的银子。
我把它们死死地揣进怀里。
这,才是“实”的。
我一把拉起还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多浑虫。
“想活命,就跟我走!”
我拉着这滩烂泥,挤在那些哭喊着逃命的下人堆里。
火光已经映红了天。
混乱中,无人顾得上一对“破烂酒头厨子”的夫妻。
我们从后罩房的狗洞钻了出去,摔在了冰冷的雪地里。
我站起身,回头看了一眼这座正在燃烧的“阿房宫”。
我听见里面似乎还有凤姐不甘心的尖叫,也似乎有宝二爷痴痴的笑声。
“金作马?珍珠如土?”
呵,不过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太太们完了,小姐们散了,“干净”的晴雯死了,“痴情”的宝玉疯了。
我摸了摸怀里那滚烫的“实惠”,拉起还在发抖的多浑虫,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黑夜。
我活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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