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那张掉漆的红木方桌前,一坐就是一下午。
夕阳的光,像一条条疲惫的金线,从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懒洋洋地趴在地板上,把我的影子拉得又长又斜,像个佝偻的问号。
桌子正中央,摆着那个紫檀木的盒子。
盒子没上锁,但我知道,里面锁着一场风暴。
风暴的核心,是那二两茶叶。
大红袍。
武夷山母树的二代,老板说得天花乱坠,什么岩骨花香,什么山场正,我听不懂,我只知道,它花了我两千三百块。
我一个月的退休金,七千五。
这一下,就去了将近三分之一。
空气里还残留着中午争吵的味道,那种又酸又涩的气息,像馊掉的饭菜,堵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儿子林辉的脸,在我眼前晃。
不是他小时候胖乎乎的笑脸,也不是他大学毕业时意气风发的脸,而是中午那张因为愤怒而扭曲、涨红的脸。
他的声音,像一把钝刀子,在我的耳膜上来回地割。
“爸!你是不是老糊涂了!”
他把那张购物小票摔在桌子上,纸片轻飘飘的,落下的声音却像一块石头砸进我心里。
“两千三!买一盒茶叶?你疯了吗?”
“这钱够我们家还一个月房贷了!你知不知道我跟小雯每个月压力多大?孩子报个兴趣班我们都得犹豫半天,你倒好,两千三,眼睛都不眨一下!”
我没说话。
我只是看着他,看着我这个三十出头的儿子。
他穿着一件领口有点松垮的T恤,头发乱糟糟的,眼底下是两团浓重的青黑色,那是被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痕迹。
我知道他辛苦。
毕业后留在这个大城市,结婚,生子,背上三十年的房贷。像一只勤勤恳恳的工蚁,每天都在为那个小小的家,搬运着生活的食粮。
我懂。
可他不懂我。
“爸,你说话啊!你这钱哪来的?是不是把之前给你的生活费攒下来了?我们是让你改善生活的,不是让你这么糟蹋的!”
糟蹋。
他用了这个词。
我的心,像是被针尖狠狠扎了一下,不深,但疼得钻心。
我慢慢地,把那个紫檀木盒子,往我这边拉了拉,用手掌摩挲着上面光滑的漆面。
我说:“小辉,这不是糟蹋。”
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是我欠别人的。”
他显然不信,嗤笑一声,那声音里充满了失望和不解。
“欠别人的?欠谁的?谁能让你欠这么贵的茶叶?爸,你别编故事了行不行?你要是真缺钱,想找个理由跟我要,你直说!没必要搞这些!”
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很累。
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
我养了他三十年,供他吃,供他穿,教他走路,教他说话,教他做人的道理。
到头来,在他眼里,我成了一个会为了钱编故事的、老糊涂的父亲。
我没再解释。
跟一个不信你的人解释,就像对着一堵墙说话,你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回声。
他还在说,那些话像连珠炮一样往外冒,带着工作上的怨气,生活里的疲惫,一股脑儿地全砸在我身上。
我看着他开开合合的嘴,却什么也听不清了。
我的思绪,飘回了四十年前。
那个时候,天总是很蓝,风里带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
我和老陈,两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军装的毛头小子,蹲在部队旁边小镇的街角。
我们刚发了津贴,兜里揣着几块钱,烫手得很。
路过一家茶叶店,门脸不大,但干净。橱窗里摆着一个红色的铁皮罐子,上面龙飞凤舞地写着三个字:大红袍。
我俩不认识,就凑过去看标价。
那一串零,让我们两个当场就傻了眼。
老陈捅了捅我,咧着一口大白牙,傻呵呵地笑。
他说:“老林,你说这茶叶是金子做的吗?这么贵,喝了能成仙?”
我也笑,我说:“估计是玉皇大帝喝的玩意儿。”
老陈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淬了星光。
他指着那个罐子,压低了声音,像在宣布一个天大的秘密。
“老林,咱俩记着。等以后退伍了,有出息了,挣大钱了。咱俩就来买这玩意儿,买最好最贵的。我泡给你喝,咱俩就坐院子里,从天亮喝到天黑。”
我捶了他一拳:“德性!有钱了还不想着娶媳妇。”
他嘿嘿地笑,露出一排被烟熏得有点黄的牙。
“媳妇得娶,茶也得喝。这是一辈子的事儿。”
一辈子。
多长啊。
长到,我还没来得及请他喝上那杯茶,他就没了。
“爸!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儿子的怒吼把我从回忆里拽了回来。
我看着他,眼神可能有些空洞。
他大概是觉得我的沉默是一种顽固的抵抗,最后一丝耐心也被耗尽了。
他抓起桌上的车钥匙,转身就走,撂下一句冰冷的话。
“这日子没法过了。你自己喝你的神仙茶吧。”
门,“砰”的一声被甩上。
整个屋子都跟着震了一下。
然后,就是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石英钟,还在“滴答、滴答”地走着,不紧不慢,像是在嘲笑我这狼狈不堪的下午。
我坐在那儿,很久很久。
直到夕阳完全沉下去,屋子里只剩下一片浓稠的墨色。
我没有开灯。
黑暗,有时候能把人的伤口藏得更好一些。
我拿起手机,屏幕的光照亮了我脸上的皱纹。
我找到银行的APP,手指在上面悬停了很久。
然后,我点进去,找到了那个每个月自动划扣的房贷还款协议。
我点了“暂停”。
屏幕上跳出一个确认框,问我是否确定要暂停。
我点了“是”。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扔在一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心里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
只有一片荒芜的平静。
小辉,你觉得老子是在糟蹋钱。
那你每个月心安理得地住着的这套房子,又是谁给你兜的底?
你觉得老子不懂你的压力。
那你又何曾想过,老子心里,也压着一座山。
那座山,压了我三十年。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像往常一样,去公园里打了套太极,回来给自己煮了碗白粥,配一碟咸菜。
生活好像什么都没变。
但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中午的时候,儿媳妇小雯的电话打了过来。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小心翼翼,带着一丝试探。
“爸,您在家吗?”
“在。”
“那个……小辉他……昨天是不是跟您吵架了?”
我“嗯”了一声。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她带着歉意的声音。
“爸,您别往心里去。小辉他就是压力太大了,公司最近在裁员,他那个部门人心惶惶的。他不是有心跟您发脾气的。”
我没说话。
我知道,她是来当说客的。
“爸,那茶叶……您要是喜欢,就喝。钱的事,您别担心。小辉就是一时转不过弯来。”
我还是没说话。
小雯在那头有点急了。
“爸,您是不是还在生气啊?要不,我晚上带乐乐(我孙子)过去看看您?”
我终于开口了,声音很淡。
“不用了。我挺好的。”
“那……房贷的事……”她终于说到了重点,“银行刚才给小辉发短信,说这个月的还款协议暂停了。是……是您弄的吗?”
“是我。”我承认得很干脆。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能想象到她此刻的表情,一定是惊讶,不解,甚至可能还有一丝慌乱。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用一种近乎于喃喃自语的语气问。
“为什么啊……爸?”
是啊,为什么?
我问我自己。
是为了赌气吗?是为了报复儿子对我的不理解吗?
好像是,又好像不全是。
我对着电话,一字一句地说:“小雯,你让小辉自己来问我。”
说完,我就挂了电话。
我不想跟她解释太多。
这件事,必须林辉自己来面对。
他必须明白,他伤害的,不仅仅是我的感情,更是我用半辈子去守护的一份承诺。
那天下午,我终于打开了那个紫檀木盒子。
一股沉郁而清冽的茶香,瞬间就溢满了整个房间。
我拿出那个小小的青瓷茶罐,用竹制的茶匙,小心翼翼地拨出几片干枯、蜷缩的茶叶。
它们看起来那么不起眼,黑乎乎的,像几片被火燎过的枯叶。
我烧了水,用滚烫的沸水冲淋着茶具。
每一个动作,都慢而郑重。
这套紫砂茶具,是老陈的遗物。
他牺牲后,部队把他的一些东西寄了回来,其中就有这套他从牙缝里省钱买的茶具。
他说,等以后有钱了,就用这套壶,泡那罐大红袍。
壶还在,泡茶的人,却只剩下我一个。
第一泡茶,是用来洗茶的。
琥珀色的茶汤,在公道杯里微微晃漾,香气更加浓郁。
我没有喝,而是将它缓缓地倒在了窗台那盆养了多年的兰花根部。
老陈,这第一杯,敬你。
我闭上眼睛,仿佛又看到了他。
他蹲在战壕里,满身都是泥土,却从怀里掏出两根皱巴巴的香烟,递给我一根。
他用冻得发紫的手指,笨拙地点上火,深深吸了一口,然后满足地吐出烟圈。
烟雾缭绕中,他的眼神明亮得吓人。
“老林,等打完仗回家,我想开个小卖部。不图挣多少钱,就图个安稳。你呢?”
我说:“我不知道。可能回家种地吧。”
他拍拍我的肩膀,咧嘴一笑。
“种地好啊!踏实!到时候我把小卖部开你家地头,你渴了累了,就来我这儿喝汽水,不要钱!”
“那敢情好。”
“对了,还有那茶叶。等我挣了钱,一定买。咱俩喝。”
第二泡,茶汤的颜色更深了,像一块温润的红玉。
我给自己倒了一小杯,送到唇边。
茶汤入口,微苦,随即,一股难以言喻的甘甜,从舌根处猛地窜了上来,瞬间席卷了整个口腔。
那股香气,霸道地占据了我所有的感官。
仿佛有兰花的清幽,又有桂花的甜郁,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像烤地瓜一样的焦香。
我从没喝过这么好喝的茶。
眼泪,就那么毫无征兆地掉了下来。
一滴,两滴,砸进茶杯里,溅起小小的涟ছাড়া。
老陈,你个骗子。
说好的一起喝。
你人呢?
三十年了。
我每年清明,都会去烈士陵园看他。
在他的墓碑前,放上一束白菊,一瓶他最爱喝的二锅头,再点上一根烟。
我会跟他说很多话。
说我的工作,说我的家庭,说我娶了个好媳妇,生了个儿子。
说儿子长大了,考上大学了,工作了,结婚了,生孙子了。
说我的生活,平淡,琐碎,却也安稳。
就像他当年期望的那样。
可我唯独没提过那罐茶。
不是忘了。
是没脸提。
我退休前,是个普通的工厂技术员。妻子是小学老师。
我们俩的工资,要养活一家人,要供儿子读书,日子过得紧巴巴的。
别说两千三的茶叶,就是两百三的,我都不敢想。
我总觉得,日子还长。
等以后,等退休了,等手头宽裕了,总有机会的。
可我忘了,时间不等人。
去年,我做了一次体检。
医生指着我的肺部CT片子,语气很平淡,但说出的话,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心上。
他说,有个小结节,虽然目前看是良性的,但也要定期观察。
那一刻,我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
我怕。
我怕我等不到了。
我怕我到死,都还欠着老陈那杯茶。
所以我才会在那天,鬼使神差地走进了那家茶叶店。
当我看到那个熟悉的红色铁皮罐子,看到“大红袍”那三个字时,我几乎没有犹豫。
我刷了卡。
那一刻,我感觉到的不是心疼,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解脱。
老陈,我没忘。
我只是……来得晚了点。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子里,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茶。
从中午,喝到黄昏。
茶汤的颜色,由浓转淡。
我的心情,也渐渐归于平静。
门铃,在黄昏的寂静中,突兀地响了起来。
我不用看也知道,是小雯。
大概率,还带着我那个倔驴一样的儿子。
我走过去,打开门。
门口站着的,果然是他们夫妻俩。
小雯手里提着一些水果和熟食,脸上带着些许不安和尴尬的笑容。
“爸。”
林辉站在她身后,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他紧抿的嘴唇,还是暴露了他的情绪。
不服气。
我侧过身,让他们进来。
“吃饭了吗?”我问,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小雯连忙说:“没呢,我们寻思着,过来跟您一块儿吃。”
她把东西放到餐桌上,手脚麻利地把熟食装盘,又去厨房拿碗筷。
林辉还站在玄关,像一尊石雕。
我没理他,转身回到我的茶桌前,继续慢悠悠地给自己倒茶。
屋子里的气氛,尴尬得能拧出水来。
只有小雯在厨房里弄出的叮当声,才让这死寂有了一丝生气。
最后,还是小雯打破了僵局。
她从厨房里出来,走到我身边,看着桌上的茶具。
“爸,这茶……闻着真香。”
我看了她一眼。
这是个好姑娘。
懂事,明理,也孝顺。
这些年,要不是有她从中调和,我和林辉之间,不知道要爆发多少次战争。
我拿起一个干净的杯子,给她倒了一杯。
“尝尝。”
小雯受宠若惊,双手接过,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
她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真好喝。爸,这茶……有什么说法吗?”
她很聪明,没有直接问我为什么花那么多钱买它,而是换了一种更委婉的方式。
我看着她,沉默了片刻。
然后,我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坐下吧。我跟你们,讲个故事。”
小雯拉着还杵在那里的林辉,坐了下来。
我的目光,越过他们,投向了窗外的无边夜色。
故事,很长。
我从四十年前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讲起。
讲我和老陈是怎么认识的,讲我们一起在训练场上流过的汗,一起在边境线上巡过的逻,一起在深夜里分享过的半根香烟。
我讲他那个人,有多么的乐观,多么的仗义。
训练时,我的脚磨破了,他硬是背着我走了五公里山路。
家里寄来的罐头,他总会留一半给我。
他说,老林,咱俩是过命的交情。
我讲到那次任务。
山洪,暴雨,冲毁了下游的村庄。
我们是第一批赶到现场的救援部队。
老陈为了救一个被困在屋顶的小女孩,被湍急的洪水卷走了。
等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怀里还死死地护着那个女孩。
女孩活了下来。
他却再也没能睁开眼睛。
那一年,他才二十岁。
连一场正经的恋爱都没谈过。
他的人生,永远地定格在了那个风雨交加的夏天。
我讲到他的那套紫砂茶具,讲到那个关于大红袍的约定。
我的声音很平,没有太多的情绪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可我知道,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在我的心上重新刻了一遍。
讲到最后,我的声音有些沙哑。
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抬起头,看到小雯早已是泪流满面。
她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而一直低着头的林辉,也终于抬起了头。
他的眼圈,红得吓人。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看着他,这个我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忽然明白了。
我们之间的问题,从来都不是钱。
而是隔阂。
我活在我的过去里,守着我的回忆和承诺。
他活在他的现在里,被房贷、工作和孩子的未来压得喘不过气。
我们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却像是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我从未想过,要把我的过去讲给他听。
我觉得,那是我的事,与他无关。他有他自己的生活,没必要再背上我这份沉重的记忆。
而他也从未想过,要来探寻我的内心。
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需要赡养的、日渐老去的父亲。
他关心我的身体,关心我吃得饱不饱,穿得暖不暖,却从不关心,我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爸……”
林辉终于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厉害。
“对不起。”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我愣住了。
小雯也惊呆了。
“小辉,你干什么!快起来!”她要去拉他。
我摆了摆手,制止了她。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儿子。
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
“爸,我错了。”
“我不该那么说您。”
“我……我不是人。”
他抬起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清脆的响声,在寂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心,猛地一揪。
我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
“起来。”
我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不动,只是低着头,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地板上。
“爸,您不原谅我,我就不起来。”
我叹了口气。
这倔脾气,跟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我没有怪你。”我说,“是我不好。这些事,我从来没跟你们说过。”
“是我,把你们隔开了。”
我用力,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他比我高,比我壮,但在我面前,他还是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我拍了拍他身上的土,说:“去,拿个杯子来。”
他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
小雯赶紧从厨房拿了一个干净的杯子,递给他。
我接过杯子,放在桌上。
然后,我拿起茶壶,往那个空杯子里,缓缓地注入了温热的茶汤。
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
我对林辉说:“这杯,是替你陈叔喝的。”
然后,我又拿起我自己的杯子,和小雯的杯子,轻轻地,和那个空杯子碰了一下。
清脆的响声,像是某种仪式。
“老陈,喝茶。”
我仰起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林...辉和小雯,也跟着我,喝下了他们杯中的茶。
那一天晚上,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吃饭。
我们就着那壶渐渐变淡的茶,聊了很久很久。
我给他们讲了很多关于老陈的趣事。
讲他怎么把发的白糖攒起来,就为了换一包烟。
讲他怎么在夜里想家,偷偷地哭,第二天又跟没事人一样。
讲他写给暗恋的那个女兵的情书,写了删,删了写,最后也没敢送出去。
林辉和小雯,听得入了迷。
他们仿佛也通过我的讲述,认识了那个鲜活的、有血有肉的年轻人。
临走的时候,林辉从钱包里,掏出了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爸,这里面是两千三。茶叶的钱,不能让您一个人出。”
“陈叔……也是我们的叔叔。”
我没要。
我把卡推了回去。
“钱,我已经付了。这份心意,我领了。”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小辉,爸不要你的钱。爸只希望你记住一件事。”
“人这一辈子,有些东西,比钱重要。”
“有些情,一辈子都不能忘。”
“有些人,替我们活成了我们现在的样子。我们不能……把他们忘了。”
林辉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他们后,我一个人又坐了很久。
第二天,我的手机收到一条银行短信。
林辉把这个月的房贷,还上了。
用他自己的钱。
没过多久,他又给我发了条微信。
“爸,下个周末,我们一起去看看陈叔吧。带上乐乐。”
我看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我回复了一个字。
“好。”
那个周末,天气很好。
我们一家三口,带着孙子乐乐,去了烈士陵园。
我把那罐大红袍,也带上了。
在老陈的墓碑前,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倒酒。
我拿出随身带的保温杯和茶具,郑重其事地,泡了一壶茶。
我把第一杯茶,洒在了墓碑前。
“老陈,我带我儿子,儿媳妇,还有我大孙子,来看你了。”
“你当年说的茶,我带来了。”
“味道……很好。”
“你尝尝。”
阳光透过松树的枝叶,洒下斑驳的光影。
微风吹过,松涛阵阵,像是在回应我。
乐乐还不懂事,好奇地问:“爷爷,你在跟谁说话呀?”
我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在跟一个英雄说话。”
林辉走过来,蹲下身,对着墓碑,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小雯也抱着乐乐,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看着他们,眼眶有些湿润。
老陈,你看到了吗?
我没有忘。
我们,都没有忘。
从那天以后,我们家的气氛,好像变了。
林辉不再是那个一回家就瘫在沙发上,满脸写着“生人勿近”的疲惫男人。
他开始会主动跟我聊天,问我年轻时候的事。
他会陪我下棋,虽然每次都被我杀得片甲不留。
他甚至还从网上买了一套钓具,说等他有空了,要陪我去水库钓鱼。
小雯还是和以前一样,对我很好。
但那种好,又有些不一样。
以前,是出于晚辈对长辈的尊敬和义务。
现在,多了一份发自内心的理解和亲近。
她会拉着我,让我教她怎么分辨茶叶的好坏。
也会在周末,尝试着复刻我妻子当年最拿手的几道菜。虽然味道总是不对,但那份心意,比什么都珍贵。
而我,也开始学着,走出我自己的世界。
我不再把那些沉重的过去,一个人扛在肩上。
我会跟他们讲,我年轻时犯过的傻,吃过的苦。
也会跟他们分享,我现在的生活,我的那些老伙计,我们每天在公园里聊的那些鸡毛蒜皮。
那道横在我们之间的鸿沟,仿佛在一夜之间,被填平了。
家,又有了家的样子。
有烟火气,有说笑声,有争吵,也有和解。
那盒两千三的茶叶,还剩下一大半。
我没有再一个人喝。
每到周末,林辉和小雯带着乐乐回来。
我都会泡上一壶。
我们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喝着茶,聊着天。
茶香袅袅,满室芬芳。
我知道,我喝的,早就不再是茶了。
那是一份尘封了三十年的承诺。
是一段用生命写就的过往。
更是一个家庭,血脉相连,重新找回彼此的证明。
生活,还在继续。
房贷的压力,工作的烦恼,孩子的教育,这些问题一个都没有少。
但我们都知道,我们不再是孤军奋战。
我们有彼此。
这就够了。
有时候,我会在午后,一个人坐在阳台上。
泡上一杯清茶,看着窗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我会想起老陈。
想起他那张年轻的、挂着傻笑的脸。
我想,如果他能看到我现在的生活,他一定会很高兴。
他会拍着我的肩膀,咧着嘴说:“老林,你小子,过得不错嘛。”
是啊。
过得不错。
有家,有爱,有念想。
有热茶,有回忆,有明天。
人生至此,夫复何求。
我端起茶杯,对着窗外的蓝天,轻轻地,笑了。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又是一年清明。
今年去陵园,林辉开的车。
车上,乐乐已经能背好几首唐诗了,小嘴叭叭的,一刻也不停。
小雯在旁边笑着纠正他的发音。
我坐在副驾驶,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心里很平静。
到了陵园,我们熟门熟路地找到老陈的墓碑。
墓碑已经被管理员擦拭得很干净,照片上的他,依旧是二十岁的模样,眼神清澈,笑容灿烂。
我们摆上鲜花和水果。
林辉从我手里接过那个紫檀木的茶叶盒子,动作熟练地摆开茶具。
他现在泡茶的手法,比我还要好。
他说,他在网上看了很多视频,专门学的。
他说,给陈叔泡的茶,不能马虎。
滚烫的水冲入紫砂壶,茶叶在其中翻滚,舒展,释放出醇厚的香气。
他将第一泡茶,缓缓地,均匀地浇淋在墓碑上。
水渍很快渗入石碑,留下深色的印记,像是在无声地诉说。
然后,他给我们每个人都倒了一杯。
我们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陪着老陈。
乐乐很乖,他学着大人的样子,把自己的那杯果汁,也小心翼翼地洒在了墓碑前。
他说:“陈爷爷,请你喝果汁。”
童言无忌,却让我们都红了眼眶。
回去的路上,林辉忽然开口问我。
“爸,您说,陈叔他……会怪我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在为那次争吵,为他对我的不理解,感到内疚。
我摇了摇头。
“不会。”
我看着前方的路,缓缓地说:“你陈叔那个人,最大方了。他要是知道,因为他,我们爷俩把话说开了,心里那道坎过去了,他不知道得多高兴呢。”
“他只会觉得,这杯茶,值了。”
林辉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释然,也有感激。
车里的气氛,变得很温暖。
回到家,小雯做了一大桌子菜。
我们开了一瓶酒。
林辉给我满上,然后端起自己的杯子。
“爸,以前是我不懂事。这杯,我敬您。”
我也端起杯子,和他碰了一下。
“都过去了。”
一杯酒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
我们聊了很多。
聊林辉小时候的糗事,聊我妻子当年是怎么“镇压”我们父子俩的。
聊乐乐在幼儿园的趣闻,聊小雯工作上的新挑战。
那些琐碎的,平凡的,甚至有些无聊的日常,在这一刻,都变得那么生动,那么珍贵。
吃完饭,林辉去洗碗。
小雯陪着乐乐在客厅里搭积木。
我一个人,又坐回了我的茶桌前。
那盒大红袍,已经见了底。
我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点茶叶,倒进了壶里。
这是最后一泡了。
我慢慢地喝着,感受着那熟悉的、醇厚的滋味在唇齿间流淌。
茶香依旧,只是我的心境,已经完全不同。
一年前,我喝这茶,喝的是怀念,是遗憾,是孤独。
一年后,我再喝这茶,喝的是圆满,是释怀,是温暖。
我忽然明白了一个道理。
有些东西,你把它藏在心里,它就会变成一个沉重的秘密,压得你喘不过气。
可当你把它说出来,分享出去,它就会变成一座桥梁,连接起彼此的心。
那盒茶叶,是钥匙。
它打开的,不是那个紫檀木的盒子,而是我们父子之间,那扇紧闭多年的心门。
门开了,光就照进来了。
我拿出手机,给林辉发了条微信。
“下个月,我的养老金就发了。你看看,有什么想买的,爸给你报销。”
很快,他回复了。
不是文字,而是一个表情包。
一个卡通小人,跪在地上,抱着一个写着“爸爸”的大腿,痛哭流涕。
我看着那个滑稽的表情包,忍不住笑出了声。
笑着笑着,眼角,却有些湿润。
窗外,夜色渐浓。
家里的灯,一盏盏亮着,温暖而明亮。
我知道,这盏灯,会一直为我亮着。
就像我心里,那盏为老陈留着的灯一样,永远,都不会熄灭。
生活,就是这样。
它会给你很多苦,很多累,很多无奈。
但它也总会在不经意间,给你一些甜,一些暖,一些让你觉得“人间值得”的瞬间。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把那些苦涩的,都泡成一杯茶。
慢慢品,细细尝。
总有一天,你会尝到,那藏在苦涩尽头的,一丝回甘。
就像我此刻,唇齿间,那久久不散的,岩骨花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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