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记得那个夏天,空气里全是黏腻的汗味和廉价饭盒的油腥气。那年我二十二岁,刚从一所三流大学毕业,揣着三百块钱和一腔不知天高地厚的孤勇,一头扎进了这座光怪陆离的一线城市。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连续碰壁一个月后,我才在一家小小的广告公司找到了一个助理的职位,薪水微薄得可怜。
房租是压在我身上最重的一座大山。为了省钱,我只能在地图上越找越偏,最后在一个被称为“城中村”的地方,看到了一个合租信息。房租便宜得令人心动,唯一的条件是,室友是一位三十岁的单身女性。中介大叔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点意味深长:“小伙子,人姑娘人不错的,正经过日子的人,你可别动什么歪心思。”
我当时窘迫得满脸通红,心里只想着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哪还有什么别的心思。就这样,我见到了我的合租室友,林姐。
林姐比我想象中要年轻,也更漂亮。她不是那种惊艳的美,而是像一杯温水,熨帖又舒服。她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看到我拖着个破旧的行李箱站在门口,脸上没有一丝嫌弃,反而笑着招呼我:“快进来吧,外面热坏了。我叫林晓,你叫我林姐就行。”
她的声音很好听,清脆里带着一丝江南女子的软糯。房子不大,两室一厅,被她收拾得一尘不染。客厅的阳台上摆满了各种绿植,生机勃勃的。我的房间很小,只能放下一张床和一个小衣柜,但窗明几净。
“你先收拾,晚上我做饭,咱们一起吃,就算给你接风了。”林姐说完,就转身进了厨房。
我站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窗外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心里第一次在这座冰冷的城市里,感受到了一丝暖意。那天晚上,林姐做了三菜一汤,红烧肉、番茄炒蛋、清炒时蔬,都是最家常的菜,却好吃得让我差点掉下眼泪。我狼吞虎咽,她就坐在对面,微笑着看着我,不停地给我夹菜。
“慢点吃,别噎着。刚来这边,工作找得顺利吗?”她像个亲姐姐一样关心我。
我把自己的窘境一五一十地说了。说到心酸处,一个没忍住,眼眶就红了。林姐没说什么安慰的大道理,只是默默递给我一张纸巾,然后又给我盛了一碗汤:“没事,都会好起来的。谁不是这么过来的?吃饱了才有力气跟生活干仗。”
那一刻,我心里对她充满了感激和一丝莫名的依赖。
合租的日子就这么开始了。我很快发现,林姐真的是一个特别好的人。她似乎永远不知疲倦,每天早上比我起得早,会顺手帮我准备好早餐,有时候是热粥,有时候是三明治。晚上我加班回来晚了,她总会给我留一盏灯,锅里温着饭菜。
我的工资很低,每个月都过得紧巴巴。有一次,我生了重感冒,发高烧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迷迷糊糊中,我感觉到有人在用温毛巾给我擦脸,然后把药和水递到我嘴边。我睁开眼,看到林姐一脸担忧地坐在我床边。
“你醒了?感觉怎么样?烧到三十九度,吓死我了。”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我请了半天假,带你去医院看看吧?”
我挣扎着想起来,却浑身无力。她按住我:“别动了,我刚去药店给你买了退烧药,你先吃着,要是晚上还不退烧,我背也得把你背到医院去。”
那天,她守了我一下午,给我喂药、喂水、熬粥。我躺在床上,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在这个举目无亲的城市里,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被人照顾的温暖,这种温暖,甚至超过了家人曾经给予我的。
病好后,我特意去买了一束花想送给她,却在花店门口犹豫了。我怕她误会,也怕自己那点刚刚萌芽的心思被看穿。我提着一袋水果回了家,笨拙地对她说:“林姐,谢谢你。”
她接过水果,笑了:“跟我客气什么。出门在外的,互相照顾是应该的。你以后也一样,我要是病了,你可不能不管我。”
我用力地点头:“肯定不会!”
通过日常的相处,我渐渐了解了林姐的一些情况。她在这座城市打拼了快十年,在一家外贸公司做跟单,工作很辛苦,但她从不抱怨。她有过一个谈了五年的男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最后却因为男方父母嫌弃她不是本地人,硬生生给拆散了。她说起这些的时候,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黯然,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都过去了。”她淡淡地说,“感情这事,强求不来。现在一个人也挺好,自由自在。”
我看着她故作坚强的侧脸,心里一阵抽痛。我觉得,像她这么好的女人,不应该承受这些。
转折发生在我入职半年的一个晚上。那天公司聚餐,部门领导非要拉着我这个新人挡酒。我酒量本来就差,几轮下来,已经晕头转向。散场的时候,我连路都走不稳了,掏出手机,下意识地就拨通了林姐的电话。
“林姐……我喝多了……回不去了……”我口齿不清地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她焦急的声音:“你在哪儿?把地址发给我,别乱跑,我马上去接你!”
半个多小时后,林姐打车找到了我。看到我醉醺醺地蹲在马路边,她快步跑过来,一把扶住我,眉头紧紧皱着:“怎么喝成这样?你这孩子,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吗?”
她的语气里满是责备,但我听出来的全是关心。我靠在她身上,闻着她发间淡淡的洗发水香味,心里那点因为被灌酒而产生的委屈和愤怒,瞬间就消散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靠着她的肩膀。出租车里很安静,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像打鼓一样。到了楼下,她几乎是半拖半扶地把我弄上了楼。
一进门,我就再也支撑不住,瘫倒在沙发上。林姐给我倒了杯蜂蜜水,跪在沙发边,一点一点喂我喝下。灯光下,她的脸离我很近,我能看清她长长的睫毛和眼角的几不可见的细纹。她看我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水。
也许是酒精壮了胆,也许是那晚的气氛太过暧昧,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被我握住时,轻轻颤抖了一下。
她没有抽回去,只是低着头,轻声说:“你喝多了。”
“我没喝多。”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林姐,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里的慌乱、挣扎,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愫。我们就这样对视着,时间仿佛静止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猛地用力,将她拉进了怀里,然后吻了上去。
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但几秒钟后,却慢慢地软了下来,生涩地回应着我。那个吻,夹杂着酒精的味道和压抑了许久的情感,像一场燎原的野火,瞬间烧毁了我们之间所有的界限和克制。
那天晚上,我们发生了关系。过程混乱而又充满了激情,更像是一种情感的宣泄。当我从她身体里退出来的时候,看着躺在身边眼角带泪的她,心里充满了愧疚和不安。
“林姐,我……”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转过身,背对着我,肩膀微微抽动着。我以为她哭了,心里愈发慌乱。我从背后轻轻抱住她,把脸埋在她的颈窝里:“对不起,林姐,我不是故意的,我……”
“傻瓜。”她忽然转过身,用手捂住了我的嘴,眼睛红红的,却带着一丝笑意,“说什么对不起。我没怪你。”她顿了顿,声音低得像蚊子叫,“其实……我早就知道你对我的心思了。只是……我比你大八岁,我怕……”
我紧紧地抱着她:“我不怕!我喜欢你,林姐,是真的喜欢你。”
那一夜,我们聊了很多。聊我的迷茫,聊她的过往。在黑暗中,我们像两个互相取暖的刺猬,小心翼翼地靠近,用最柔软的腹部去贴近对方。
从那以后,我们的关系发生了质的变化。我们不再是简单的室友,而成了一对秘密的恋人。林姐对我更好了,那种好,是融入了爱情的、毫无保留的好。
她会记得我所有不经意间说过的话。我说过想吃家乡的辣子鸡,她就上网查菜谱,试了好几次,做得满头大汗,直到我点头说“就是这个味”,她才开心地笑起来。我工作上遇到了难题,回来垂头丧气,她会泡好一杯茶,安静地听我吐槽,然后用她的人生经验帮我分析问题,给我出主意。
她从不向我索取什么,反而总是想方设法地为我省钱。我们出去约会,她总是抢着买单,说:“你刚工作,花钱的地方多,我比你多挣几年钱,应该的。”她给我买衣服,总说是我眼光好,挑的款式她穿着显年轻,其实我知道,那些衣服的价格,够我半个月的生活费了。
有一次我过生日,她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生日那天,我加班到很晚才回家,一打开门,就看到满屋子的烛光和气球,桌上摆着一个她亲手做的蛋糕。她穿着一条漂亮的连衣裙,像个等待丈夫归来的小妻子。
“生日快乐。”她笑着对我说。
我看着她,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我走过去,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发誓,我一定要努力工作,要出人头地,要给她一个真正的家,让她风风光光地嫁给我。
现实往往比誓言更骨感。我们的关系,终究还是没能瞒住周围的人。公司的同事开始在背后议论我,说我找了个“老女人”,吃软饭。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我心里,尤其是在我工作不顺的时候,那种自卑和压抑感就愈发强烈。
为了证明自己,我开始疯狂地工作,每天加班到深夜,应酬也越来越多。我和林姐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有时候回家,她已经睡了。早上我醒来,她已经去上班了。我们之间的交流,只剩下餐桌上那份依然温热的早餐。
我能感觉到她的失落,但当时的我,被一种“男人一定要有事业”的执念冲昏了头脑,我以为我拼命挣钱,就是对她最好的爱。
压垮我们关系的最后一根稻草,是我父母的到来。他们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我和林姐的事,气冲冲地从老家杀了过来。
那天,我刚下班,就看到我妈黑着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林姐局促地站在一旁,眼眶红红的。
“你就是那个女人?”我妈一看到我,就指着林姐,声音尖利地问我,“比我儿子大八岁,你安的什么心?是不是看我儿子年轻好骗?”
“妈!你胡说什么!”我冲过去,把林姐护在身后。
“我胡说?街坊邻居都传遍了!说你在城里找了个富婆!我跟你爸的脸都让你丢尽了!”我爸也站起来,气得浑身发抖。
那天晚上,家里吵得天翻地覆。我父母用了最恶毒的语言去攻击林姐,说她老,说她不检点,说她图我们家的钱——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家穷得叮当响,而林姐,才是一直在付出的那个人。
整个过程,林姐一句话都没有为自己辩解。她只是默默地流泪,脸色苍白得像一张纸。
等我父母骂累了回房间后,我走到她身边,想安慰她。她却躲开了我的手。
“我们……算了吧。”她看着我,眼神里是我从未见过的疲惫和绝望。
“为什么?林姐,你别听我爸妈的,他们不了解你!”我急了。
“他们说的没错。”她自嘲地笑了笑,“我比你大八岁,这是事实。我给不了你父母想要的儿媳妇,也给不了你一个没有压力的未来。你还年轻,你的路还很长,不应该被我拖累。”
“我不怕!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
“你在乎的。”她打断我,目光清澈地看着我,“你最近为什么这么拼命?不就是想向所有人证明,你不是在吃软饭吗?小航,你的自尊心比你想象的要强。跟我在一起,你永远都要背负着别人的指指点点。我爱你,所以我不能这么自私。”
那天晚上,她收拾了行李。我拉着她的手,哭着求她不要走。她摸着我的脸,也哭了。
“小航,照顾好自己。以后别喝那么多酒了,胃会受不了。工作别太拼了,要按时吃饭……”她像以前一样叮嘱我,每一个字都像刀子一样割在我的心上。
最终,她还是走了。她走后,整个屋子都空了。我看着阳台上那些她精心照料的绿植,看着厨房里她用过的围裙,看着我们一起买的情侣水杯,心痛得无法呼吸。
我辞掉了那份工作,搬离了那个充满了我们回忆的房子。我开始真正地成熟起来,努力工作,一步一个脚印地往上爬。几年后,我在这座城市里有了自己的事业,有了车,有了房。我身边也出现过一些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她们活泼、开朗,符合所有人对“良配”的定义。
可是,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像林姐那样,在我生病的时候守在我床边;再也没有一个人,会为我笨拙地学做我爱吃的菜;再也没有一个人,会在我一无所有的时候,毫无保留地对我好,用她全部的温柔,来温暖我那段最卑微、最狼狈的岁月。
很多个深夜,我都会想起她。想起她温暖的笑容,想起她为我留的那盏灯,想起她最后离开时,那双含泪却决绝的眼睛。我知道,她是用她的离开,成全了我的未来。她把所有的委屈和伤害都留给了自己,却把最好的年华和最纯粹的爱,都给了我。
打工的往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但那个叫林晓的女人,那个对我真的很好的大姐,却永远地刻在了我的生命里。她是我青春里最温暖的一束光,也是我心里最深的遗憾。如果时间能重来,我多想对二十二岁的自己说,握紧她的手,别在乎全世界,只要她。可惜,人生没有如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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