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震动的时候,我正在给刚画完的图做最后的渲染。
那是一套别墅的软装方案,客户要求高,预算足,我熬了好几个大夜。
屏幕亮起,是我妈的微信头像,一朵俗气的、高饱和度的牡丹花。
【小晚,在吗?】
我没立刻回。
经验告诉我,这种开场白后面,准没好事。
我把椅子转过去,伸了个懒腰,看着窗外。正是黄昏,天边的云被染成橘粉色,像一杯融化了的草莓奶昔。楼下的广场上,大妈们已经开始准备晚上的广场舞了,音响里放着节奏感极强的土嗨音乐。
这是我的房子。
不大,七十平,两室一厅。
首付是我工作五年,一分一分从牙缝里省下来的。月供五千,压得我喘不过气,但也让我在这座千万人口的城市里,有了一个可以把自己摔进去的、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空间。
手机又震了一下。
还是我妈。
【看到回一下,急事。】
我叹了口气,知道躲不过去。
点开对话框,我敲了两个字:【在呢。】
几乎是瞬间,那边一大段文字就发了过来,像是早就编辑好了,就等着我上钩。
【你弟谈了个对象,准备结婚了。】
【女方家里要求有点高,要在县里买套房,还要十八万八的彩礼。】
【我跟你爸手里的钱不够,你弟那工作你也知道,一个月就那么点,根本攒不下。】
【你那个房子,先卖了吧。】
【你一个女孩子,要那么大房子干什么?将来总是要嫁人的。先把弟弟的事情解决了,家里的事才是大事。】
我盯着那行“你那个房子,先卖了吧”,看了足足一分钟。
每一个字我都认识,但连在一起,我却觉得无比荒谬。
荒谬到我想笑。
我真的笑出声了。
渲染完成的提示音响起,我关掉电脑,站起身,光着脚在地板上走了两圈。
冰凉的木地板,触感真实。
墙上挂着我淘来的装饰画,沙发上扔着我喜欢的抱枕,阳台上的绿植是我一盆一盆亲手种下的。
这一切,她让我卖掉?
就为了给我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凑一套婚房和一份天价彩礼?
我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
我拿起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戳得梆梆响。
【我的房子?】
【妈,你是不是忘了,这房子首付是我自己付的,月供是我自己在还。跟你们,跟我弟,有一毛钱关系吗?】
那边又是一段秒回。
【怎么就没关系了?你是这个家的人,你弟不是你弟吗?他结婚,你这个当姐姐的能眼睁睁看着?】
【再说了,当初要不是我让你去大城市闯,你能有今天?你能买得起房?做人要懂得感恩。】
感恩?
我简直要被这两个字气炸了。
我感恩什么?感恩她从小到大,把所有好吃的、好穿的都先给我弟?感恩我考上大学,她嫌学费贵,差点不让我去?感恩我工作后,她隔三差五就用各种理由找我要钱?
我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个破风箱。
【我没钱。房子不可能卖。】
我把手机扔到沙发上,不想再看。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果然,没过两分钟,手机铃声就尖锐地响了起来。
还是那朵牡丹花。
我挂断。
她又打过来。
我再挂断。
第三遍,我接了,开了免提,把手机扔得远远的。
“林晚!你长本事了是吧?敢挂我电话了!”我妈尖利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刺得我耳膜疼。
“我在忙。”我冷冷地说。
“忙?你有什么好忙的?你是不是就想逼死我跟你爸?你弟弟要是结不成婚,我们老林家的脸往哪儿搁?我出去怎么见人?”
她开始哭了,是我熟悉的那种干嚎,没有眼泪,只有声音。
“我怎么养了你这么个白眼狼啊!没良心的东西!为了个破房子,连亲弟弟都不管了!那房子有你弟重要吗?”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的车水马龙,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妈,那不是破房子,那是我的家。”我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你的家?你的家在县里!在你爸我这儿!你一个女孩子家,迟早要嫁出去的,你那个窝,算什么家?”
“那就不嫁了。”我说。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钟,我妈的声音变得阴森森的,“林晚,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你弟下个月就要订婚了,彩礼钱必须到位。房子你必须卖。”
“我再说一遍,不可能。”
“你……”
我没等她说完,直接挂了电话,然后关机。
世界清静了。
我瘫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白色的,空无一物,就像我此刻的大脑。
我叫林晚,今年二十八岁。
我还有个弟弟,叫林涛,二十六岁。
我们出生在南方一个很小的县城,我爸是单位司机,我妈是家庭主un。在我们那里,重男轻女是刻在骨子里的传统。
从小到大,林涛是宝,我是草。
家里唯一的鸡腿是他的,新衣服是他的,所有的宠爱和偏袒都是他的。
我存在的意义,仿佛就是为了衬托他的重要性。
我拼了命地读书,考上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大学,就是为了逃离那个让我窒息的环境。
毕业后,我留在了这座大城市。
我做设计,从最底层的助理开始,加班、熬夜、跑工地、跟客户吵架,什么苦都吃过。
我用五年的时间,攒够了三十万首付,买下了这套房子。
拿到房产证的那天,我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毛坯房里,哭得像个傻子。
我终于,有家了。
可我妈现在,要我亲手毁了它。
第二天一早,我开机,几十个未接来电,全是“牡丹花”。
还有几条微信。
【林晚,你再不接电话,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我跟你爸明天就过去找你,你最好在家等着。】
我看着那条“过去找你”,太阳穴突突地跳。
他们真的会来。
我知道我妈的性格,她决定的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我给公司请了假,然后给我的闺蜜肖楠打电话。
“喂,楠楠,江湖救急。”
“怎么了我的林大设计师?听你这口气,天塌下来了?”肖楠的声音永远那么有活力。
我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操。”肖楠言简意赅地表达了她的愤怒,“这不就是现实版的樊胜美吗?不对,樊胜美她妈还没让她卖房子呢。”
“她们明天就到。”我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
“来就来,怕什么?这是你的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你的名字。她们还能把你绑去过户不成?法治社会,别慌。”
“我不是怕,我是烦。”我说,“我一看到他们,就想起小时候那些事,就觉得喘不过气。”
“我懂。”肖楠说,“这样,我今天下班就过去陪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大不了就撕破脸,你还能养他们一辈子不成?”
挂了电话,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
我开始收拾屋子。
把我的那些宝贝手办、限量版画册都收进箱子,锁进储藏室。
我不想让那些我珍爱的东西,沾上他们的气息。
傍晚,肖楠拖着一个小行李箱来了,里面装着零食、啤酒,还有她的换洗衣物。
“姐妹来给你撑腰了!”她一进门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我们叫了外卖,坐在地毯上,一边吃一边喝。
“你说,我是不是特别冷血?”我喝了口啤酒,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她毕竟是我妈。”
“打住。”肖楠用一根鸡翅指着我,“亲情绑架是最恶心的道德PUA。她生了你,养了你,这没错。但她也同样给你带来了无数的伤害。一码归一码。”
“她把你当成什么了?一个会走路的钱包?一个给儿子兜底的工具人?她问你要钱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一个人在外面打拼有多难?她让你卖房子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房子对你意味着什么?”
肖楠的话,像一把刀,精准地剖开了我心里那层伪装的坚强。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这些年,我习惯了报喜不报忧。
我说我项目顺利,从不说为了赶进度,我连着一个月凌晨三点才睡。
我说我工资涨了,从不说为了签下那个单子,我被甲方骂得狗血淋头。
我说我一切都好,从不说在这座偌大的城市里,我曾无数次在深夜感到孤单和无助。
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
他们不会心疼我,只会盘算着我又能多拿出多少钱来贴补家里。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肖楠拍着我的背,“哭完了,明天就当个没有感情的战斗机器。记住,你的善良,要留给值得的人。”
那一晚,我抱着肖楠,哭得稀里哗啦。
第二天中午,门铃响了。
我通过猫眼看出去,是我妈,还有跟在她身后的林涛。
我妈穿了一件她自认为很体面的外套,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林涛则低着头,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手里拖着两个大大的行李箱。
我深吸一口气,打开了门。
“哟,还知道开门啊?我还以为你打算老死不相往来了呢!”我妈一进门,就甩给我一个白眼,然后自顾自地换鞋,仿佛这是她家。
林涛跟在我妈后面,小声地叫了句:“姐。”
我没理他。
肖楠从次卧走出来,对我妈和林涛笑了笑:“叔叔阿姨好。”
我妈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我家里还有别人。她上下打量了一下肖楠,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悦。
“这是?”
“我朋友,肖楠。”我说。
“哦,朋友啊。”我妈的语气拖得很长,意味深长,“小晚,你朋友在这儿,有些家事,是不是不太方便说啊?”
肖"阿姨,没事,我跟小晚不分彼此。"肖楠笑嘻嘻地接话,"再说了,我就是个凑热闹的。你们聊,你们聊。"
她说着,就自己坐到沙发上,拿起一个苹果啃了起来,一副“我就是不走,你能奈我何”的架势。
我妈的脸拉得更长了。
她没再理肖楠,而是开始巡视我的房子。
“啧啧,这装修花了不少钱吧?”她摸摸电视背景墙,“这地段也不错,离地铁近。卖的话,应该能卖个好价钱。”
她说话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我心上。
林涛从进门开始,就一直低着头玩手机,好像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妈,你们来到底想干什么?”我终于忍不住了。
“干什么?你不是明知故问吗?”我妈转过身,瞪着我,“林晚,我再问你一遍,这房子,你卖不卖?”
“不卖。”我斩钉截铁。
“你!”我妈气得指着我,手指都在发抖,“你非要逼死我们是不是?你弟要是结不成婚,他这辈子就毁了!你担得起这个责任吗?”
“他结不成婚,是他自己没本事,关我什么事?”我冷笑,“他一个二十六岁的大男人,手脚健全,凭什么要靠卖姐姐的房子来结婚?说出去不嫌丢人吗?”
我的话似乎刺痛了林涛。
他猛地抬起头,眼睛通红:“姐,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没本事?我一个月三千块工资,不吃不喝十年也买不起一套房!这能怪我吗?”
“所以就该怪我?怪我比你努力,比你能挣钱?”我看着他,觉得可笑又可悲。
“我不是这个意思……”林涛的气势又弱了下去。
“你就是这个意思!”我妈立刻接上话,像一头护崽的母狮,“你姐有本事,她就该帮你!这是天经地义的!一家人,分什么彼此?”
“那好啊,”肖楠在一旁啃完了苹果,慢悠悠地擦了擦手,“阿姨,既然不分彼此,那这房子卖了,钱是不是也该分小晚一半?毕竟她也为这个家‘贡献’了。”
我妈被噎了一下,脸色涨成了猪肝色。
“你个外人,懂什么!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
“阿"姨,我虽然是外人,但道理我懂。"肖楠站了起来,个子比我妈高半个头,气势上就压了一截,"这房子是小晚婚前个人财产,受法律保护。别说卖了,就是租出去,租金都是她自己的。你们要是再这么逼她,可就涉嫌侵犯他人合法财产权了。"
肖楠大学辅修过法律,说起这些条条框框来一套一套的。
我妈显然没料到会半路杀出这么个程咬金,一时竟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你……你少在这儿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跟我女儿说话,轮不到你插嘴!”她只能撒泼。
“妈,你别说了。”我拉住还要理论的肖楠,看着我妈,一字一句地说,“房子,我不会卖。钱,我也没有。你们要是想在这儿住几天,次卧空着。要是想逼我,那门在那边,请便。”
说完,我拉着肖楠进了我的卧室,反锁了门。
外面传来我妈的叫骂声,夹杂着林涛“妈,算了算了”的劝解声。
“牛逼啊姐妹!”肖楠对我竖起大拇指,“刚才那气场,两米八!”
我苦笑了一下,瘫倒在床上。
“这才第一天。”
接下来的几天,简直是地狱。
我妈用尽了她毕生的智慧,试图让我屈服。
第一招,怀柔政策。
她开始给我做饭,打扫卫生,洗衣服。
“小晚啊,你看,家里还是得有个女人操持才像样。你一个人在外面,肯定吃不好睡不好。妈心疼你。”她一边给我夹菜,一边语重心长地说。
“这房子是好,但太大了,你一个人住,冷清。不如卖了,回县里,妈给你介绍个好对象,安安稳稳过日子,多好?”
我埋头吃饭,不接话。
第二招,苦肉计。
她开始说自己身体不好,这里疼那里痛。
“我这心脏啊,最近老是怦怦跳。医生说不能生气,一生气就犯病。你弟这婚事要是不顺,我估计也活不长了。”
说着,她就捂着胸口,一副随时要断气的样子。
林涛在一旁配合着,给我递眼色:“姐,妈身体真的不好,你就别气她了。”
我看着他们母子俩一唱一和,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有点想笑。
要是以前,我可能就心软了。
但现在,我只觉得他们像两个蹩脚的演员。
第三招,道德绑架。
她开始翻旧账,从我出生开始说起。
“我怀你的时候,吐得天昏地暗,差点没保住。”
“你小时候发高烧,是我跟你爸,半夜三更背着你去医院。”
“为了供你读书,我连一件新衣服都舍不得买。”
她说的每一件事,都像一根绳索,企图将我牢牢捆住。
“所以呢?”我终于放下筷子,看着她,“所以我就该拿我的人生,去为林涛的人生买单?”
“什么叫买单?说得那么难听!”我妈的脸又沉了下来,“这是你应该尽的责任!”
“我没有这个责任!”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我的责任是养活我自己,是还我自己的房贷!不是给他当提款机!”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我妈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林涛,给你女朋友打电话!就说你姐不同意!让她跟她家里人说,这婚不结了!让你姐逼的!”
林涛愣住了,拿着手机,不知所措。
“打啊!你愣着干什么!”我妈催促道。
林涛哆哆嗦嗦地拨通了电话。
“喂,小萌……”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娇滴滴的女声:“涛,怎么了?阿姨跟你姐谈得怎么样了?”
林涛看了我妈一眼,又看了我一眼,支支吾吾地说:“我姐她……她……”
我妈一把抢过手机,对着听筒就喊:“小萌啊,我是阿姨!你别听林涛的!他姐这个人,从小就自私,心肠硬!现在发达了,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了!她说房子不卖,钱也没有!这婚,我看是结不成了!都怪她!”
我妈这一通颠倒黑白的输出,把我气得浑身发抖。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然后,那个叫小萌的女孩开口了,声音不再娇滴滴,而是带着一丝尖锐和刻薄。
“阿姨,你这是什么意思?当初说好的,县里一套全款房,十八万八的彩礼,一分都不能少。现在跟我说你女儿不同意?这是你们家的事,跟我没关系。我只认结果。”
“要是办不到,那这婚就别结了。反正追我的人多的是,不差他林涛一个。”
“还有,让你女儿听着,”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别以为自己在大城市买个破房子就了不起了。她要是不管自己亲弟弟,那就是不孝!这种人,走到哪儿都得被人戳脊梁骨!”
说完,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林涛的脸,白得像一张纸。
我妈愣在原地,显然也没料到对方会这么刚。
“听到了吗?”我看着他们,冷冷地说,“这就是你们的好儿子,找的好媳妇。”
“现在,你们满意了?”
我妈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她把所有的怒火都转向了我。
“林晚!你个丧门星!都是你!都是你害的!”
她像疯了一样朝我扑过来,想打我。
肖楠眼疾手快,一把将我拉到身后,挡在我面前。
“阿姨,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滚开!你个外人!”我妈想推开肖楠,但肖楠人高马大,她根本推不动。
“够了!”我冲着她大吼一声。
我妈被我吼得愣住了。
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用这么大的声音跟她说过话。
“从明天开始,你们住在这里,一天一百块钱房租,水电网费另算。什么时候给钱,什么时候住。给不起,就给我滚出去。”
我说完,拉着肖楠,再次回了卧室。
“你疯了?还真跟他们收房租啊?”肖楠关上门,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我。
“不然呢?”我靠在门上,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我已经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脸皮已经撕破,那就干脆撕得更彻底一点。
第二天,我把一张打印好的A4纸贴在了客厅的墙上。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住宿协议。
住宿费:100元/天/人。
水电网费:按实际使用量均摊。
付款方式:日结。
我妈看到那张纸的时候,气得差点当场厥过去。
“林晚!你……你这是要逼死我啊!”她指着那张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市场价,童叟无欺。”我正在玄关换鞋,准备去上班,“今天你们住了两个人,一共两百。晚上我回来之前,麻烦把钱转给我。不然,我就只能请你们出去了。”
林涛也傻眼了,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
“姐,你……你来真的啊?”
“你看我像开玩笑吗?”我瞥了他一眼,“你住在我这里,吃我的,用我的,还要我卖房给你结婚。我收你点房租,过分吗?”
林涛被我怼得哑口无言。
我没再理他们,摔门而去。
一整天,我的手机都静悄悄的。
没有电话,没有微信。
我猜,他们可能真的被我镇住了。
或者,是在酝酿着什么更大的风暴。
下班后,我和肖楠在公司附近吃了饭才回去。
打开门,我妈和林涛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
茶几上摆着吃剩的外卖盒子。
看到我回来,我妈立刻从沙发上弹了起来。
“林晚,你那张破纸我给你撕了!我住我女儿家,还要给钱?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哦,”我点点头,从包里拿出手机,“那你们今天住了,钱没给。按照协议,你们现在可以离开了。”
说着,我就要去开门。
“你敢!”我妈冲过来拦住我,“你要是敢把我们赶出去,我就……我就从你这儿跳下去!”
她指着阳台,一脸的决绝。
又来了。
一哭二闹三上吊。
这是她的拿手好戏。
“好啊,”我收回手,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你跳吧。这房子二十三楼,保证你下去得透透的。正好,房子变成凶宅,也卖不出去了,一了百了。”
我的话,像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我妈的头上。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在看一个怪物。
“你……你还是不是人?我是你妈!”
“从你让我卖房子的那一刻起,你就不再是我妈了。”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那一刻,我看到她眼里的光,熄灭了。
那种理所当然的、掌控一切的光。
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跌坐在沙发上,开始嚎啕大哭。
这一次,是真的哭了。
林涛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一会儿看看我,一会儿看看我妈。
“姐,你别这样,妈也是为了我好……”
“为了你好,就可以牺牲我?”我打断他,“林涛,你是个成年人了。想要什么,自己去挣。别像个没断奶的巨婴,什么都指望别人。”
“我告诉你,这房子,就算我死了,烧了,捐了,也跟你没有一毛钱关系。”
“你和你妈,还有你那个还没过门的媳妇,都给我听清楚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客厅里很静,静得能听到我妈压抑的哭声。
那天晚上,他们没有再闹。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的时候,发现他们已经起来了,行李箱就放在门口。
我妈的眼睛又红又肿,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怨毒。
林涛则一直躲闪着我的目光。
“我们走。”我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我没说话,默默地给他们打开了门。
在他们跨出门口的那一刻,我妈突然转过身,对我说:
“林晚,从今天起,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以后我们老林家,是死是活,都跟你没关系了。”
“好。”我点点头。
门在我面前关上。
我靠在门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终于还是流了下来。
说不难过,是假的。
那毕竟是我的亲生母亲和亲弟弟。
但更多的是一种解脱。
像是背了二十多年的沉重枷锁,终于在这一刻,被我亲手砸碎了。
肖楠走过来,抱住我。
“都过去了。”
“嗯。”
生活,似乎又恢复了平静。
我重新投入到工作中,接了更多有挑战性的项目。
我开始健身,学做饭,把自己的小日子过得有声有色。
我和肖楠,还有其他几个朋友,周末会一起去郊外露营,或者找个小酒馆喝一杯。
我妈和林涛,再也没有联系过我。
我乐得清静。
大概过了三个月,我接到了一个陌生号码的电话。
“喂,请问是林晚吗?”一个有些熟悉的女声。
“我是,请问你是?”
“我是张萌。”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这是林涛那个未婚妻的名字。
“有事?”我的语气瞬间冷了下来。
“我想……跟你见一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和我上次在电话里听到的那个盛气凌人的女孩判若两人。
我本来想拒绝。
但鬼使神差地,我答应了。
我们约在市中心的一家咖啡馆。
她比我想象中要瘦小,化着精致的妆,但掩不住眉宇间的憔悴。
“找我什么事?”我开门见山。
她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沉默了很久,才开口。
“我和林涛,分手了。”
我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他家……太可怕了。”她苦笑了一下,“你妈,还有他,他们觉得全世界都欠他们的。”
“那天你妈从你那儿回去后,就天天在我家闹。说都是因为我要的彩礼太多,才害得你们姐弟反目。说我不是个好女人,还没进门就搅得家宅不宁。”
“林涛呢?他一句话都不帮我说。就躲在他妈身后,像个缩头乌龟。”
“我算是看透了。嫁给这样的男人,嫁进这样的家庭,我这辈子就完了。”
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
“其实,我挺佩服你的。”
“我?”
“是啊。”她点点头,“当初我还骂你,觉得你冷血无情。现在我才知道,你那不是冷血,是清醒。”
“像我们这种家庭出身的女孩,如果不靠自己,不狠心一点,早就被吸干了。”
我看着她,突然有些同情。
或许,她也只是一个想通过婚姻改变命运的可怜人。
“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我问。
“回老家,找份工作,好好生活吧。”她自嘲地笑了笑,“不指望男人了,还是靠自己最实在。”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各自离开。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五味杂陈。
林涛的婚事,以这样一种戏剧性的方式收场,是我没想到的。
但我并不觉得开心。
我只是觉得,这一切,本可以不发生的。
如果我妈不那么偏心,如果林涛能有点担当,如果……
可惜,没有如果。
又过了半年。
我的事业越来越顺,已经开始带自己的小团队了。
我用奖金,给自己换了一辆小车。
周末的时候,我会开车去更远的地方,看山,看海,看星空。
我的世界,越来越大。
有一天,我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这是那次决裂后,家里人第一次联系我。
我爸的声音,听起来苍老了很多。
“小晚啊……”他叹了口气。
“爸,有事吗?”
“你妈……病了。”
我的心,咯噔一下。
“什么病?”
“脑梗,半边身子动不了了。”
我沉默了。
“你……能回来看看她吗?她……她总念叨你。”
念叨我?
是念叨我的好,还是念叨我的“不孝”?
我不知道。
“林涛呢?”我问。
“他……唉,”我爸又是一声长叹,“自从婚事黄了,他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天天在外面喝酒,工作也丢了。前几天,还因为跟人打架,被拘留了。”
“你妈一生气,就……就倒下了。”
我握着手机,久久没有说话。
这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这就是他们为自己的偏执和贪婪,付出的代价。
“小晚,爸知道,你心里有怨。是爸妈对不起你。”我爸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但她毕竟是你妈啊……”
“我知道了。”我说,“我过几天就回去。”
挂了电话,我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突然觉得很累。
我以为我已经挣脱了。
但那根看不见的线,似乎还连着。
那是血缘,是我斩不断的根。
我订了第二天最早的机票。
回到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小县城,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潮湿而安逸的味道。
我爸在机场接我,他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你回来了。”他看着我,眼圈红了。
我点点头,接过他手里的东西。
我们一路无话。
到了县医院,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扑面而来。
在病房里,我看到了我妈。
她躺在病床上,插着鼻饲管,半边脸是歪的,嘴角流着口水。
看到我,她浑浊的眼睛里,突然迸发出一丝光亮。
她张着嘴,啊啊地叫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从她的眼角滑落。
我站在病床前,看着她。
这个曾经那么强势、那么精明、那么刻薄的女人,如今,像个脆弱的婴儿。
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没有报复的快感,也没有心疼。
只有一片茫然。
我爸在一旁抹着眼泪,“医生说,恢复得好的话,以后能拄着拐杖走。但说话……可能不行了。”
我走过去,拿起毛巾,默默地帮她擦去嘴角的口水和眼泪。
她的身体僵硬,皮肤松弛。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有一次我生病,她也是这样,彻夜不眠地守在我身边,用温热的毛巾给我擦汗。
那时候的她,是爱我的吧?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份爱,被对儿子的偏爱,彻底吞噬了呢?
我在医院陪了她一个下午。
她就那么一直看着我,眼神里有愧疚,有悔恨,还有一丝……祈求。
我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在想林涛。
傍晚,我爸说:“你去看看林涛吧,他今天放出来了。”
我去了派出所。
林涛坐在台阶上,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满身的酒气。
看到我,他低下头,不敢看我。
“走吧。”我说。
我把他带到一家饭店,点了一桌子菜。
他狼吞虎咽地吃着,像饿了很久的难民。
“姐,”他吃完了,终于开口,“对不起。”
我看着他,没说话。
“都是我的错。我不该那么没出息,不该听妈的话,逼你卖房子。”
“我知道错了,真的知道了。”
他的眼泪掉了下来,滴在油腻的桌子上。
“妈病了,家里也乱成一团。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怎么办?”我看着他,“你是个男人,这个家,现在该你扛起来了。”
“我?”他愣住了。
“对,你。”我说,“从明天开始,去找份工作,不管是什么,先干着。别再喝酒,别再打架。”
“妈在医院,需要人照顾。爸年纪也大了。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样了。”
“我……我行吗?”他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不确定。
“不行也得行。”我把一张银行卡推到他面前,“这里面有五万块钱。是给你给妈治病的,也是给你重新开始的启动资金。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能帮你的,就这么多了。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走。”
林涛看着那张卡,手在抖。
“姐……”他泣不成声。
我没有再多说什么,起身离开了。
我在县城待了一个星期。
给妈请了护工,安排好了一切。
林涛也像变了个人,每天去医院照顾我妈,然后到处找工作。
虽然还很笨拙,但至少,他开始学着做一个男人,一个儿子,一个弟弟了。
离开的那天,我爸和林涛来送我。
“小晚,谢谢你。”我爸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
林涛站在一旁,红着眼圈,对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坐上车,看着他们越来越小的身影,心里百感交集。
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最好的结局。
我妈得到了惩罚,林涛似乎也开始成长。
而我,终于可以彻底地,放下过去了。
回到我的城市,回到我的小房子。
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把整个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我泡了一杯咖啡,坐在我最喜欢的沙发上。
手机响了,是肖楠。
“喂,女菩萨,普度完众生回来了?”
我笑了。
“回来了,我的凡人朋友。”
“怎么样?心情还好吗?”
“好,前所未有的好。”我说。
是真的好。
我原谅了他们,不是因为我有多高尚。
而是因为,我不想再让他们的错误,来惩罚我自己的人生。
我的人生,还很长。
我要带着阳光,一直走下去。
一年后。
我的设计工作室,正式开业了。
开业那天,肖楠和朋友们都来给我庆祝,小小的空间里,挤满了欢声笑语。
我收到了一个快递,是一个小小的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
我打开,里面是一个手工编织的平安符。
针脚歪歪扭扭,看得出编的人很生疏,也很用心。
里面夹着一张纸条,是林涛的字迹。
【姐,祝你开业大吉。】
【妈现在能下地走路了,虽然话说不清楚,但她每天都看着你照片笑。】
【我在一家汽修厂当学徒,很累,但很踏实。】
【以前是我不懂事,对不起。】
【以后,我会照顾好爸妈。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我捏着那个平安符,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眼眶有些湿润。
或许,血浓于水,这句话,并不完全是绑架。
它也可以是,在经历过风雨和伤害之后,彼此选择的,一种温暖的牵挂。
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号码,但归属地显示是我的家乡。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嘈杂的背景音,然后,是一个含混不清的、努力发出的声音。
“晚……晚……”
是妈妈的声音。
我愣住了。
“……好……好……”
她艰难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
我听懂了。
她在说,晚晚,好好的。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嗯。”我哽咽着回答,“妈,我很好。”
“你们,也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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