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饭店叫金玉满堂。
俗气得像是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港片里直接抠出来的名字。
我爸林建国就喜欢这种调调,金的,玉的,满的,堂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喝了二两白酒,挺着肚子,红光满面地冲你打饱嗝。
今天他确实有资格打饱嗝。
龙凤胎儿女,我哥林辉,我姐林静,双双考上了重点大学。
一个去了北京,一个留在了本市最好的那所。
光宗耀祖。
林建国把市里这家最贵、也最符合他审美的饭店最大的包厢给包了下来,宴开三席,请遍了三姑六婆,亲朋旧友。
包厢里烟雾缭绕,混杂着酒精、香水和菜肴的油腻气味,熏得人脑仁疼。
我坐在最角落的位置,紧挨着上菜的门。
这个位置很好,方便我给大人们添茶倒水,也方便服务员把吃剩的盘子从我手边收走。
我像个编外人员。
一个功能性的、会走动的茶水壶。
“小沫,去,给你大伯的酒满上。”我妈张桂芬用胳膊肘捅了捅我,脸上堆着笑,眼角的皱纹里都夹着油光。
我默不作声地站起来,拿起桌上那瓶五粮液。
酒瓶有点沉。
大伯伸出杯子,醉醺醺地看着我,“哎哟,我们小沫也长成大姑娘了。学习怎么样啊?”
我妈立刻抢着回答:“她啊,就那样,普普通通,能上个高中就不错了。不像她哥哥姐姐,给我们老林家长脸。”
她的语气那么自然,仿佛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周围的亲戚们发出善意的、哄笑的声音。
“女孩子嘛,不用那么辛苦,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就行。”
“是啊是啊,你看小辉和小静,这才是顶梁柱。”
我低着头,看着透明的白酒一圈圈注入杯中,冒起细小的泡沫。
那些话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我裸露的皮肤上。
不疼,但是麻,密密麻麻的麻。
我早就习惯了。
在这个家里,哥哥林辉是天,是未来的指望。姐姐林静是地,是贴心的小棉袄。
我呢?
我是那个不期而然的意外。
我妈生下龙凤胎后,本以为完成了任务。谁知道隔了两年,又有了我。
在他们眼里,我大概就是凑数的。
一个多出来的、需要额外消耗米饭和钞票的累赘。
从小到大,新衣服永远是姐姐穿剩下的,零食永远是哥哥吃剩下的,就连爸妈的笑脸,也好像是分给他们之后,吝啬地匀给我的一点点余光。
我哥成绩好,我爸走路都带风。
我姐嘴甜,会撒娇,我妈心肝宝贝地叫。
我闷着头,只会读书,考了班级第一,我妈会说:“别骄傲,你哥当年回回都是年级第一。”
我学画画得了奖,我爸会说:“画这些虚头巴脑的有什么用?能当饭吃?”
今晚,这种感觉被放大了无数倍。
林辉和林静穿着崭新的名牌衣服,像两尊被开了光的神像,坐在主桌的正中央,接受着所有人的顶礼膜拜。
红包像雪片一样飞向他们。
“小辉以后可是要去北京当大官的!”
“小静这气质,以后肯定能嫁个金龟婿!”
赞美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仿佛一场热闹的拍卖会。
而我,就是那个站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切的,沉默的背景板。
我爸林建国已经喝高了。
他的脸像煮熟的虾子,脖子上青筋都爆了起来。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舌头都大了。
“各位……各位亲朋好友!”他一开口,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今天,我,林建国,高兴!”
他一拍胸脯,砰砰作响。
“我这一辈子,没什么大出息,就是个开小厂的……但是我儿子,我女儿,有出息!”
他一手指向林辉,一手指向林静。
“一个,清华!一个,南大!我老林家祖坟冒青烟了!”
掌声雷动。
我妈在一旁,眼圈都红了,一边拍手一边用纸巾擦眼睛,满脸的与有荣焉。
林辉挺直了腰板,嘴角挂着一丝矜持的、被夸惯了的微笑。
林静则羞涩地低下头,但那上扬的嘴角怎么也藏不住。
他们是天之骄子。
而我,是阴沟里的老鼠。
我爸喝干了杯中酒,把杯子重重地往桌上一放,目光在包厢里巡视了一圈。
最后,他的目光,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直直地落在了我的身上。
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他,转了过来。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衣服,扔在雪地里。
他指着我。
用那根刚刚还指着荣耀与未来的手指,直直地指向了我。
“我这辈子……就一个遗憾。”
他打了个酒嗝,一股浓烈的酒气仿佛穿透了整个空间,扑到我的脸上。
“就是她。”
他指着我的手,没有一丝颤抖。
“当年要不是政策紧,根本就不会留下她。”
“你们看看,哥哥姐姐那么优秀,她呢?”
“闷葫芦一个,成绩也就那样,一点用都没有!”
“养她这么大,就是多余的!”
“你,林沫,你就是我们家多余的那个!”
轰的一声。
我脑子里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世界变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白噪音。
多余的。
你就是多余的。
这句话,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心脏。
我能感觉到,那颗子弹在我胸腔里翻滚,搅碎了我的血肉,带出滚烫的、黏稠的液体。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连之前醉醺醺的大伯,都清醒了几分,尴尬地挪开了视线。
亲戚们的脸上,表情各异。
有同情,有惊讶,但更多的是看好戏的漠然。
我妈的脸白了,她赶紧去拉我爸的胳膊,“老林,你喝多了,胡说什么呢!”
“我没胡说!”我爸甩开她的手,眼睛瞪得像铜铃,“我说的都是实话!”
“我们家,有小辉和小静就够了!她就是个多余的!是个累赘!”
累赘。
又一个词。
像另一颗子弹。
我看着我爸那张因为酒精和得意而扭曲的脸。
那是我叫了十几年“爸爸”的男人。
此刻,他看起来那么陌生,那么狰狞。
我再看看我妈。
她焦急地看着亲戚们的眼色,嘴里不断地打着圆场,“他喝多了,大家别当真,别当真……”
她没有看我。
一眼都没有。
她关心的,不是我被当众羞辱,而是这个家的脸面。
我又看向我的哥哥和姐姐。
林辉皱着眉,脸上带着一丝不耐烦和嫌恶,仿佛我是一个让他丢脸的污点。
林静则干脆别过头去,假装在看手机,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没有一个人。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我说一句话。
没有一个人觉得,我爸说错了。
原来,在他们心里,我真的是多余的。
原来,我这么多年的懂事、顺从、努力,都只是一个笑话。
我以为只要我够努力,够安静,不给他们添麻烦,他们总会看到我的。
我错了。
一个被定义为“多余”的人,无论做什么,都是多余的。
心,一寸寸地凉下去。
像一块被扔进冰窖里的炭火,最后一点温度也熄灭了。
只剩下冰冷的、坚硬的灰烬。
我站了起来。
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爸还在嘟囔着:“你看她,还敢给我甩脸子……”
我没有看他。
我的目光扫过桌上那些精美的菜肴,那些觥筹交错的酒杯,那些虚伪客套的笑脸。
我觉得恶心。
我一句话都没说。
我转身,拉开包厢沉重的木门,走了出去。
身后,是我妈追出来的声音:“小沫!你去哪儿!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不懂事?
原来,安静地听着自己被骂“多余”,才是懂事。
我没有停下脚步。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跑着。
饭店金碧辉煌的大堂,旋转门,门口的石狮子,在我眼前飞速地后退。
夏夜的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股潮湿的热气。
我没有哭。
一滴眼泪都没有。
有些伤口,是流不出眼泪的。
它只会让你觉得冷,从骨头缝里往外冒着寒气。
我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走着。
城市的霓虹灯在我眼中,变成了一片片模糊的光斑。
车流声,人语声,都离我很远。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无限循环的话。
“你就是多余的。”
我回到家。
那个被称为“家”的地方。
一个三室一厅的房子。
最好、最大的那间朝南的卧室,是哥哥林辉的。
稍小一点,但同样朝南的,是姐姐林静的。
我和爸妈,挤在剩下那间朝北的、又小又暗的房间里。
我睡的是一张靠窗的行军床。
我打开门,家里空无一人,他们还在饭店里继续那场属于胜利者的狂欢。
我走进那间属于我的、不到两平米的角落。
我拉开床下的旧皮箱。
那是我初中毕业旅行时,我妈嫌贵,唠叨了半天,最后才不情不愿给我买的。
我开始收拾东西。
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
几件洗得发白的T恤,两条牛仔裤。
还有我所有的宝贝——我的画笔,我的颜料,和我那几本厚厚的速写本。
速写本里,画满了我的梦。
那些不被允许的、被认为是“虚头巴脑”的梦。
我把它们小心翼翼地放进箱子里。
然后,我拉开书桌的抽屉,拿出我所有的积蓄。
那是这些年我省下来的早饭钱、零花钱,还有偶尔画点头像赚来的稿费。
一共,三千二百四十五块七毛。
我把钱塞进口袋。
最后,我环顾了这个我生活了十几年的角落。
墙上贴着我画的画,一张张,从稚嫩的线条到如今的熟练。
我一张一张地撕下来,叠好,放进箱子里。
我什么都不想给他们留下。
我写了一张字条,压在桌上。
“我走了,以后不会再做多余的人。”
字迹很平静,没有一丝颤抖。
我拉着箱子,打开了家门。
在我关上门的那一刻,我回头看了一眼。
客厅的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全家福。
照片里,爸爸妈妈簇拥着哥哥姐姐,笑得灿烂。
我站在最边上,半个身子都被挤出了画框。
那时候我就该明白的。
我关上门。
这一次,我没有回头。
我拉着箱子,走下楼梯。
楼道里的声控灯,一盏接一盏地为我亮起,又在我身后,一盏接一盏地熄灭。
就像我这十几年的生命。
终于,彻底暗了下去。
我去了我唯一的朋友,肖鸢的家里。
她看到我拉着箱子,一脸煞白地站在她家门口,吓了一跳。
“林沫?你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委屈和疼痛,在看到她担忧的眼神时,瞬间决堤。
我抱着她,嚎啕大哭。
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把这十几年的委屈,全都哭出来。
肖鸢什么都没问,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地拍着我的背。
等我哭累了,她把我扶进屋,给我倒了杯热水。
“先喝口水,慢慢说。”
我断断续续地,把晚上的事情告诉了她。
肖鸢听完,气得直接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太过分了!这还是你亲爸吗?怎么能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这么说你!”
“还有你妈,你哥你姐,他们就看着?”
我苦笑了一下,“他们习惯了。”
肖鸢气得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不行,这日子没法过了!林沫,你别回去了!”
我点点头,“我不回去了。”
“那你住哪?”
“我先在你这挤两天,明天就去找房子,找工作。”
“行!”肖鸢一拍胸脯,“你放心住,住多久都行!我养你!”
看着她义愤填膺的样子,我心里那块冰冷的地方,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第二天,我妈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挂了。
她又打。
我再挂。
她开始发微信。
“林沫,你跑哪去了?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你爸就是喝多了,你还当真了?”
“赶紧给我回来!像什么样子!”
“你再不回来,我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看着最后那句话,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原来,在她心里,“有我这个女儿”和“没我这个女儿”,是可以如此轻易切换的。
我把他们所有人的联系方式,都拉黑了。
世界清净了。
我在肖鸢家住了三天。
这三天,我投了无数份简历,打了无数个电话。
我只有高中学历,找不到什么好工作。
最后,我在一家24小时便利店,找到了一份夜班收银员的工作。
包住,一个月三千块。
所谓的住,就是在便利店后面隔出来的一个不到五平米的小隔间,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小桌子。
但我已经很满足了。
我终于有了自己的地方。
一个不会有人骂我“多余”的地方。
我从肖鸢家搬了出来。
临走时,肖鸢塞给我一千块钱,“拿着,刚开始肯定难。”
我没要。
“我有手有脚,饿不死。”
我开始了新的生活。
白天睡觉,晚上上班。
便利店的夜班,很安静。
偶尔有几个喝醉的酒鬼,或者上夜班的白领来买东西。
大部分时间,我都一个人坐在收银台后面。
我拿出我的速写本。
在便利店柔和的灯光下,我开始画画。
我画深夜来买关东煮的女孩,她脸上带着疲惫,但眼神很亮。
我画凌晨来买烟的环卫工人,他黝黑的脸上,刻满了风霜。
我画趴在玻璃门上,眼巴巴看着零食的小猫。
我的世界很小,只有这家小小的便利店。
但我的画里,有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我用便利店的电脑,注册了一个微博账号。
名字就叫“便利店的阿沫”。
我开始把我的画,发到微博上。
一开始,没什么人看。
我的粉丝,只有肖鸢一个。
她每天都给我点赞,评论,转发。
“画得真好!加油!”
后来,慢慢地,有了一些陌生人的点赞。
“好温暖的画。”
“在你的画里看到了我自己。”
“博主加油,你的画治愈了我。”
粉丝从一个,变成了十个,一百个,一千个。
我开始接到一些小小的约稿。
给别人画头像,画插画。
几十块,一百块。
钱不多,但我高兴得像个孩子。
我用第一笔稿费,给自己买了一块提拉米苏。
那是我一直想吃,但从来舍不得买的。
蛋糕很甜,甜到我流眼泪。
我把剩下的钱,都买了新的画材。
更好的纸,更多的颜料。
我的小隔间里,堆满了我的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
辛苦,但踏实。
我再也没有想起过那个家。
或者说,我刻意不去想。
我以为,我的生活会一直这样平静下去。
直到两年后的一天。
那天,我刚下夜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我的小隔间。
手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本地号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你好。”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小沫……是我,妈妈。”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握着手机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两年了。
整整两年,杳无音信。
我甚至以为,他们已经彻底忘了我这个“多余”的人。
“有事吗?”我的声音很冷,冷得像便利店冰柜里的霜。
电话那头的张桂芬,似乎被我的冷漠噎了一下。
她顿了顿,语气立刻变得委屈起来。
“小沫,你怎么跟妈妈说话呢?这两年你跑哪去了?一个电话都没有,你知不知道妈妈多担心你?”
担心?
我差点笑出声。
如果真的担心,为什么两年了才打来第一个电话?
如果真的担心,为什么当初可以那么轻易地说出“就当没你这个女儿”?
“我过得很好。”我言简意赅。
“好什么好!”她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我听你大姨说,你在一个破便利店上夜班?你一个女孩子家,上什么夜班!多不安全!赶紧把工作辞了,回家来!”
命令的口吻。
和两年前一模一样。
“我不会回去的。”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张桂芬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你是不是还在怪你爸?他那天就是喝多了,胡说八道的,你怎么能当真呢?”
“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
又是“不懂事”。
这个词,像一把万能钥匙,可以打开所有指责我的大门。
“如果没事,我挂了。”我不想再听下去。
“别挂别挂!”她急了,“小沫,妈找你……是真的有事。”
我心里冷笑。
我就知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
“你哥……你哥要结婚了。”
“哦。”我的反应平淡得像在听天气预报。
“对方家里要求,必须在市中心有套婚房。你爸那小厂子,这两年生意不好,家里的钱都供你哥你姐上大学了,现在……现在还差二十万的首付。”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尴尬。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他们不是想起我了。
他们是想起我的钱了。
“所以呢?”我明知故问。
“小沫啊……”张桂芬的语气一下子变得无比慈爱,慈爱得让我恶心,“我听你肖鸢阿姨说,你现在画画画得很好,在网上挺有名的,赚了不少钱吧?”
肖鸢阿姨,是肖鸢的妈妈。
看来,他们为了找到我,真是费了不少心思。
这两年,我的微博账号“便利店的阿沫”确实火了。
我的画被越来越多的人喜欢,粉丝涨到了几十万。
我辞掉了便利店的工作,成了一名自由插画师。
我接了广告,出了画集,和品牌联名。
我不再是那个住在五平米隔间里的小收银员了。
我在这个城市,租了一个带落地窗的小公寓,把它改造成了我的画室。
我确实赚了些钱。
但那是我的钱。
是我熬了无数个夜晚,画了无数张画,一个像素一个像素挣来的。
和他们,没有一分钱关系。
“妈知道你懂事。”张桂芬继续她的表演,“你哥可是我们家唯一的男丁,他的婚事是头等大事。你当妹妹的,能不帮吗?”
“你帮了你哥,就是帮了我们全家。以后你哥结婚了,你嫂子还能不念你的好?你爸妈也能安心。”
“那二十万,你就先……先借给你哥,等以后他有钱了,肯定会还你的。”
借?
说得真好听。
以我对林辉的了解,这笔钱,就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我没钱。”我冷冷地吐出三个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几秒,张桂芬的声音变了。
那慈爱的伪装被撕得粉碎,露出了尖酸刻薄的本来面目。
“林沫!你什么意思!你现在翅膀硬了,就不认我们了是吗?”
“我白养你这么大了?你这个白眼狼!”
“你哥结婚你都不帮忙,你还是不是人!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
恶毒的咒骂,像潮水一样涌来。
我平静地听着。
这些话,已经伤不到我了。
我的心,早就在两年前那个夜晚,被他们亲手砸碎,然后又被我自己,一点一点地粘合起来了。
现在的这颗心,坚硬,且冷漠。
“说完了吗?”我问。
张桂芬似乎被我的平静激怒了,“你……你给我等着!”
她啪地一声挂了电话。
我看着手机屏幕,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我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他们不会善罢甘休的。
果然,第二天,我的公寓门铃响了。
我从猫眼里看出去。
门口站着四个人。
林建国,张桂芬,林辉,林静。
一家人,整整齐齐。
他们竟然找到了我的住处。
我没有开门。
张桂芬开始疯狂地按门铃,拍门板。
“林沫!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你个死丫头,有钱了就躲起来自己享受,连爹妈都不认了!”
“开门!不然我报警了!”
林建国在旁边帮腔,声音又粗又响:“让她开!反了她了!”
林辉和林静站在后面一点,抱着胳膊,冷眼旁观。
他们的表情,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疯子。
而我,就是那个疯子。
邻居们被惊动了,纷纷打开门看热闹。
我听见他们在外面窃窃私语。
“这是谁家啊?怎么回事?”
“好像是女儿不孝顺,不给父母开门。”
我靠在门上,闭上眼睛。
我知道,我再不开门,明天整个小区的流言蜚语就能把我淹死。
我深吸一口气,拉开了门。
门口的吵嚷声,戛然而止。
四个人,都愣愣地看着我。
或许是我的样子,和他们想象中的落魄完全不同。
我穿着干净的家居服,头发随意地挽着,脸上没有一丝他们期待的憔悴和狼狈。
张桂芬最先反应过来。
她一个箭步冲上来,就要抓我的胳膊。
我后退一步,躲开了。
“你还知道开门啊!”她指着我的鼻子骂,“我还以为你死在里面了!”
“有事吗?”我看着她,平静地问。
我的平静,似乎再次激怒了她。
“有事吗?你说有什么事!”她拔高了音量,“你哥要结婚,差二十万,你给不给!”
赤裸裸的,单刀直入。
连“借”字都懒得说了。
我笑了。
“我为什么要给?”
“为什么?因为我是你妈!他は你哥!”她理直气壮。
“哦?”我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问,“那你还记得吗?两年前,是谁说,就当没我这个女儿的?”
张桂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她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林建国开口了。
他的语气,比两年前在酒桌上,多了一丝不自在。
“小沫,过去的事,就别提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
他试图扮演一个慈父的角色。
“你妈也是气话。我们……我们还是关心你的。”
关心我?
我看着他,想起了那个晚上,他指着我的那根手指。
“关心我?”我重复了一遍,觉得无比讽刺,“是关心我过得好不好,还是关心我口袋里有没有钱?”
林建国的脸也挂不住了。
“你怎么跟你爸说话呢!”他恼羞成怒,“我养你这么大,让你出点钱怎么了?这是你应该尽的孝心!”
“孝心?”我看着他们四个,“你们配吗?”
这句话,像一颗炸弹,在楼道里炸开。
四个人都震惊地看着我。
他们大概从来没想过,那个一向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林沫,会说出这样的话。
林辉终于忍不住了。
他走上前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林沫,你别给脸不要脸。我们今天来,是看得起你。”
他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不就赚了两个臭钱吗?有什么了不起的?连家人都不认了,你赚再多钱,也是个孤家寡人!”
“你今天要是识相,把钱拿出来,我们还认你这个妹妹。不然,以后你就别想再进我们林家的门!”
我看着他。
看着这个从小被捧在手心里的天之骄子。
清华大学的高材生。
说出来的话,却如此可笑。
“林家的门?”我轻笑一声,“你以为我还稀罕吗?”
“两年前,我就被你们亲手赶出来了。”
“我现在过得很好,不需要你们的‘看得起’,更不需要你们的‘承认’。”
“至于钱,”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的脸,“我一分都不会给。”
“我的钱,是我自己的。和你们,没有半点关系。”
“你们缺钱,可以自己去挣。林辉,你不是高材生吗?自己没本事挣钱买房,跑来跟妹妹要,你不觉得丢人吗?”
林辉的脸,瞬间青白交加。
“你!”他扬起手,似乎想打我。
我没有躲。
我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你打啊。”我说,“你今天要是敢动我一下,我立刻报警。故意伤害,够你喝一壶的了。”
他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旁边的林静,一直像个局外人。
此刻,她终于开了金口。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凉薄的讥讽。
“林沫,差不多得了。闹成这样,有意思吗?”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非要弄得这么难看?”
“不就是二十万吗?对你来说,也不是什么大数目吧?你就当,是还了爸妈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了。”
养育之恩。
说得真好听。
我看着她,这个从小和我睡在一张床上,却从来没有真正关心过我的姐姐。
“林静,你上大学的学费,生活费,是谁给的?”我问她。
她愣了一下,“当然是爸妈。”
“那我呢?”我追问,“我上高中的学费,是谁给的?”
她答不上来了。
我替她回答。
“是我自己。是我利用课余时间,给人画画,投稿,一个字一个字,一笔一笔挣来的。”
“你们过年有新衣服,我没有。你们有压岁钱,我没有。你们吃大餐,我在家里吃泡面。”
“你们嘴里的‘养育之恩’,对我来说,就是让我活下来,没饿死而已。”
“这份恩情,在我给便利店老板打工,挣钱养活自己的时候,就已经还清了。”
“所以,别再跟我提什么‘养育之恩’。你们不配。”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他们心上。
楼道里,一片死寂。
邻居们都探着头,大气不敢出。
张桂芬的嘴唇哆嗦着,指着我,“你……你这个不孝女……我……我要去告你!告你弃养!”
我笑了。
“好啊,你去告。”
“你去告诉法官,你们是怎么对我这个女儿的。你去告诉他,你们是怎么当着所有亲戚的面,骂我‘多余’,骂我‘累赘’的。”
“你去告诉他,你们是怎么在我离家出走两年后,为了二十万块钱,才想起还有我这个女儿的。”
“你去啊!”
我向前逼近一步。
张桂芬被我的气势吓得后退了一步,撞在了林建国身上。
林建国扶住她,脸色铁青。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愤怒,有难堪,或许,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悔意。
但他什么都没说。
沉默,就是他的回答。
“说完了吗?”我问。
“说完了,就请回吧。”
“我的家,不欢迎你们。”
我伸手,准备关门。
“等等!”
林辉突然叫住了我。
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不甘和怨毒。
“林沫,你别后悔。”
“今天你把事做绝了,以后有你求我们的时候!”
我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
“我等着。”
说完,我不再给他们任何机会。
我用力地,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
把他们所有的咒骂、愤怒、不甘,都隔绝在了门外。
门外,传来张桂芬气急败坏的哭嚎声,和林建国粗暴的拉扯声。
“走了!还嫌不够丢人吗!”
脚步声渐渐远去。
楼道里,恢复了安静。
我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力气,仿佛在瞬间被抽空。
我没有哭。
我只是觉得很累。
原来,和过去做个了断,是这么耗费心力的一件事。
我在地上坐了很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手机响了。
是肖鸢。
“阿沫,我听我妈说,你家里人去找你了?你没事吧?”
她的声音里,满是担忧。
“我没事。”我说,声音有些沙哑。
“那就好,吓死我了。那帮人,简直就是吸血鬼!你千万别心软!”
“我没有。”
“那就好。”肖鸢松了口气,“对了,告诉你个好消息。我下个月要结婚啦!你必须来当我的伴娘!”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好啊。”
挂了电话,我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
窗外,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这个城市很大,也很冷漠。
但我知道,我不再是孤身一人。
我有朋友,有我的画,有喜欢我画的人。
我有一个,属于我自己的世界。
一个月后,我作为伴娘,参加了肖鸢的婚礼。
婚礼上,我见到了肖鸢的父母。
肖鸢妈妈拉着我的手,叹了口气。
“孩子,委屈你了。你爸妈那边,我已经骂过他们了。你别往心里去。”
我摇摇头,“阿姨,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婚礼很热闹,也很感人。
肖鸢穿着洁白的婚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新郎很爱她,看她的眼神,像在看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在扔捧花的环节,那束代表着幸福的捧花,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的怀里。
所有人都看着我,善意地笑着,鼓着掌。
我抱着那束花,鼻子有点酸。
婚礼结束后,我回到了我的小公寓。
我把捧花插在客厅的花瓶里。
满室馨香。
我打开电脑,登录我的微博。
后台,有几千条未读消息。
大部分,都是粉丝的日常催更和彩虹屁。
但也有一条,很特别。
是一个私信。
发信人,是一个陌生的ID。
“你好,阿沫。我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林静。”
我的心,咯噔一下。
是我的姐姐,林静。
我点开了那条私信。
“林沫,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你可能都不会信,也不会原谅我们。那天回去之后,家里大吵了一架。爸把妈和哥都骂了一顿,说他们把事情搞砸了。他自己也喝了一晚上的闷酒。”
“哥的婚事,最后还是吹了。女方家里觉得我们家太乱,不同意。”
“妈天天在家哭,骂我们所有人都没用。”
“我看着这一切,突然觉得很没意思。”
“那天在你的公寓门口,你问我,你上高中的学费是谁给的。我当时答不上来,但后来我想起来了。”
“我记得,有一年过年,你把自己得的奖学金,偷偷塞给了妈,让她给你交学费。但是妈转头就把钱拿去给哥买了最新款的球鞋。”
“你为了省钱,一个星期都啃馒头,得了胃病。半夜疼得在床上打滚,也不敢出声,怕吵到我们。”
“这些事,我其实都记得。但是我假装不记得。”
“因为在这个家里,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享受着比你多的优待,所以我选择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
“对不起,林沫。”
“这三个字,迟了太多年。”
“我没有资格请求你的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你那天说得对,我们不配。”
“我下个月,就要去外地工作了。可能,以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祝你,以后都好。”
看完这条长长的私信,我沉默了很久。
我没有回复。
我不知道该回复什么。
原谅吗?
太难了。
那些伤口,已经结了疤,刻在了骨头上。
不原谅吗?
好像,也没有那么恨了。
我关掉私信,打开我的画板。
我画了一个女孩。
她站在一片璀璨的星空下,手里捧着一束花。
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
眼神,清澈而坚定。
画的下面,我写了一行字。
“每个人,都是自己世界里,独一无二的主角。从来没有谁,是多余的。”
我把这幅画,发到了微博上。
很快,下面就有了很多评论。
“说得对!我们都是最棒的!”
“阿沫,你的画总能给我力量!”
“抱抱阿沫,你一定也经历过很多吧。”
看着这些温暖的评论,我笑了。
手机震动了一下。
是一个好友申请。
头像是林静。
我犹豫了几秒,点了“同意”。
几乎是立刻,她发来一条消息。
“画很美。”
我回了两个字。
“谢谢。”
没有多余的寒暄。
这或许,就是我们之间,最好的结局。
相忘于江湖,偶尔,点个赞。
一年后,我的第一本个人画集正式出版。
名字就叫《不期而然的我们》。
签售会那天,来了很多人。
队伍排得很长很长。
我坐在桌子后面,一个一个地给他们签名,画上可爱的小插图。
队伍的末尾,我看到了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
是林建国。
他老了很多。
头发白了大半,背也有些佝偻了。
他没有像其他人一样拿着我的画集,只是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我。
眼神里,是我看不懂的复杂情绪。
他旁边,站着张桂芬。
她也老了,脸上的刻薄被一种疲惫所取代。
她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开口。
我只是平静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就收回了目光,继续给下一个读者签名。
他们不是我的读者。
我们之间,早就没有关系了。
签售会结束,我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我的编辑跑过来,递给我一个旧旧的信封。
“阿沫,刚刚有位大叔让我交给你的。”
我打开信封。
里面,是一沓厚厚的钱。
还有一张纸条。
是林建国的字迹,歪歪扭扭。
“小沫,这是爸没用,当年没能给你的。现在,还给你。”
“对不起。”
我数了数那沓钱。
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万。
我拿着那个信封,在原地站了很久。
然后,我走到外面的邮筒,把那个信封,原封不动地,寄回了他们家的地址。
我不需要他们的钱。
更不需要他们迟来的道歉。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我能做的,就是带着我的伤疤,继续往前走。
走我自己的路。
回到家,我打开电脑,看到了一条新闻。
本地一家老牌机械厂,因为经营不善,正式宣布破产。
厂长的名字,是林建国。
我关掉网页,没有一丝波澜。
我拿起画笔,在画纸上,画下了一个新的故事。
故事的开头,是一个女孩,拉着一个旧皮箱,走进了漫漫长夜。
但故事的结尾,她站在了阳光下,身后,是繁花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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