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10月的汕头港清晨薄雾未散,一艘开往基隆的客轮缓缓离岸。甲板最末端,一名二十九岁的青年攥着一枚刻有“汉光”二字的印章,指节发白。他叫谢汉光,九天前才在家乡拜堂成亲,此刻却必须擦干泪水,顶着“林业技术随员”的假身份登船。随风而去的,不只是新婚的甜蜜,还有此后一整代人的命运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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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汉光不是普通技师。早在广西大学读书时,他已与地下党保持密切往来。课堂上听到“解放全人类”的论述,他会激动得整夜不眠;实验室里配制树脂,他却能一边操作一边记下联络暗号。说他有胆,更得说他有心——老师与同学在枪口下失踪,他仍能面不改色继续准备第二天的传单。组织发现他稳得住阵脚,也拿得起专业旗号,于是那张前往台湾的船票落到了他手中。
岛上的前两年还算平静。他在莲花池试验所发表论文,帮人修测量仪器,俨然技术骨干。夜幕降临,另一套节奏才开始:油印机哒哒作响,情报暗语沿着老旧电话线传递。他办的《光明报》最初只有四页小册子,却像野火般蔓延到各行各业。内行人看得懂,外人只当技术交流。一时间,台中到嘉义的火车上,总有人在座位底塞进一张折叠整齐的报纸。
1947年“二·二八事件”后,白色恐怖席卷全岛。谢汉光亲眼见过清晨的淡水河漂浮同伴遗体,也见过警总队伍深夜破门搜捕。最险的一次,他刚把印章藏进炉膛,外头脚步声已近在窗下。他深吸一口气,用台语跟特务闲聊茶树病虫害,对方疑心未除,却被他故意透露的“改良配方”吸引,终于离去。那夜过后,《光明报》停刊,渠道尽毁,他成了追缉名单上的头号人物。
逃亡没电影那样浪漫。两天两夜翻山越岭,他脚底磨出血泡。第三天凌晨,他在苗栗山村被老农杨溪伯敲开门。老人递给他一碗热粥,只问一句:“年轻人,敢再信别人吗?”谢汉光喉咙滚动,只回了两个字:“敢,必然。”从那刻起,他顶替失踪村民“叶依奎”的身份,隐姓埋名,一藏四十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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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日子枯燥,却不等于麻木。他把林业知识用于茶园改良,村民收入翻倍;旱季来了,他修出一条小水渠,人人交口称赞。可即使融入得再好,夜深了,他还是会掏出那枚印章,在昏暗油灯下翻来覆去地看。有时他会对着山风自言自语:“阿萍,你若改嫁,也算对得起爹娘。”答案只有虫鸣。村民多次替他张罗亲事,他婉拒,理由简单:“缘分不到。”外人笑他怪脾气,谁知他心底压着的,其实是无法割舍的身份与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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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7年底,台湾宣布开放探亲消息传来,谢汉光在村后老槐树下站了整整一夜。第二年春,他终于拿到通行证。船靠汕头码头那一刻,他已是白发老人,双腿却像灌了铅。回到丰顺老屋,他不敢敲门,只在门槛前徘徊。屋里人见到陌生老人,下意识多看两眼。忽然,一道颤抖而沙哑的呼声划破空气:“汉光?”谢曾秀萍扶着门框,泪水止不住。谢汉光快步迎上,两人四目相对,好半晌说不出话。终于,他低声问:“你还在等?”对方只答:“说好等,就得等。”十一个字,压过四十二年风雨。
谢汉光归家后,发现儿女成行,孙辈环绕。最小的孙子拉住他的袖口叫“阿公”,他先是一怔,旋即红了眼眶,只说一句:“我迟到了。”在村民眼里,他只是台湾回来的孤苦老人,每月领二十元补贴,偶尔帮人修水渠。极少有人知道,他曾是台湾地下党骨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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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1993年,他在县里一次座谈会上听人提起“陈仲豪教授”,才仿佛被电击。带着家人赶到汕头大学,两位白发老人在图书馆门口相视,沉默几秒后紧紧拥抱。短短一句——“还以为你牺牲了”——说出口,眼泪便同时决堤。陈仲豪随即向组织报告。查档、核实、走访,程序繁复,可仍有人愿意跑上跑下。1995年5月23日,丰顺县委文件正式确认:谢汉光1947年即参加革命工作,按科员待遇离休。那天傍晚,他把印章重新放进木盒,小心合上盖子,轻轻叹了一口气,仿佛某段尘封岁月终于可以收档。
1996年盛夏,他在午睡中安静离世,享年七十九岁。葬礼上,昔日同志整肃衣冠,抬手敬礼,场面简单却肃穆。村民这才恍然:原来“叶依奎”身上藏着另一副名字。老人走得悄声无息,可灼热的信念曾在暗夜里燃烧,如今火种已化作后辈安然生活的底气。人们议论道:“这样的人,不声不响,却撑起了许多人心里的天。”谁都没想到,那枚仅有一指宽的印章,竟承载了四十二年的孤独与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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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老屋的墙角挂起一帧合影,照片里,谢汉光与发妻并肩而坐,神情平静。照片下方用钢笔写了八个字——“勿忘初心,淡看荣辱”。这些字,没有故作感慨,也没有英雄自诩,却足够让每个读到的人再三咂摸:平凡外衣里,竟有如此浓烈的赤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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