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4月的一个傍晚,吉林白城子刚下过一阵小雨,街面泥水未干。军分区司令员郑其贵检查完仓库,打着雨后的清新味道慢慢往招待所方向走。行人不多,他干脆摘下军帽,准备沿着老榆树一侧的小巷抄近道。就在这时,身后响起急促的脚步声,一只满是泥污的手突然从侧面伸来,紧紧抱住他的臂膀:“师长,是我啊!”
郑其贵下意识抬肘防御,转头一看却怔住了。面前这个人胡子拉碴,外衣打着补丁,鞋底甚至看得见稻草。可那双眼睛,分明是八年前在朝鲜阵地上冲锋时最熟悉的目光。他愣了两秒,声音低到自己都差点听不见:“富贵……还活着?”
对方浑身一抖,嘴唇哆嗦,像是怕郑其贵不信,攥着对方袖口再喊一声:“师长,我富贵,还活着!”一句话说完,人已泣不成声。路边的邮政招牌在雨水里反光,映着两个人的影子——一个戎装笔挺,一个衣衫褴褛,像被岁月硬生生拉开了两段。
郑其贵扶着他到街角杂货铺屋檐下,掏出半包烟递过去。火柴划亮,光一点一点爬上王富贵的脸,才看清他的额角一道陈旧的裂痕——典型的炮震外伤。郑其贵喉咙发紧,脑海里迅速翻出1951年5月那场损失惨重的第五次战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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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180师奉命在铁原北侧阻击美陆战一师。雪线尚未退尽,夜里温度零下二十度,枪口一冒烟就结冰。开战首周,师部减员近三成。第二阶段,美军坦克强攻,电台被炸,“师—司”联络中断。撤离命令送到各团已是第三天凌晨。郑其贵记得很清楚:警卫班长王富贵在炮火空隙把他推进山口,自己却折返去接伤员。此后,音讯全无。
战后清点,180师带出朝鲜的不过四千余名,整建制几乎打碎。回国复盘时,名单上“阵亡或失踪”一栏里,王富贵的名字后面被重重划了红线。谁都以为他倒在铁原的雪地里,连尸骨都淹没在炮弹坑。
郑其贵压下翻涌的记忆,开口想问,却不知道先问什么。王富贵深吸一口烟,吐出的却是压抑多年的苦涩:“那天我被气浪掀出去,醒来已经在美军战俘营。腿伤裂口发黑,连站都站不住。营里逼着我们签字‘反共’,不给签就扣饭。”他说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我不会写洋文,他们也没办法。”
1953年6月,朝鲜停战协定生效。战俘交换时,王富贵随第一批押送到开城。回国检查身体,疤痕未好,身份却被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被俘嫌疑”。档案卡在县里,口粮本扣下,乡亲们当他是“回来的美国兵”。为了活命,他挑过粪、扛过粮,后来干脆离乡,沿北满铁路一路讨饭到白城子。
听到这里,郑其贵眼眶发热,却还是压低嗓子问了一句:“你怎么没来找部队?”王富贵语气带着一点苦笑:“师长,我一身破衣裳,门口岗哨荷枪实弹,我怕进去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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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到此处,两人沉默。雨停了,街面灯光亮起,打更的铜锣像催促下一句命令。郑其贵把烟蒂掐灭,声音比细雨更轻:“跟我回去,身份的事我来担。”
半小时后,军分区招待所的炉火烧旺。参谋长匆匆赶来,看到郑司令扶着一个陌生人,刚想发问,就被郑其贵挡回:“老战士,叫王富贵,暂住马厩旁值班房。”交代完,他把自己的干粮递给王富贵,转身对参谋长道:“今夜他先洗澡、包扎,明天办临时工号。”一句话,语调平淡,却无人敢违。
翌日,白城子军马场多了一名喂马工。起初有人嘀咕:一个流浪汉凭什么直接进军分区?可没多久,马棚里暗斑病情暴发,王富贵抄起旧注射器,三天治好七匹军马。兵们这才相信,眼前这位其貌不扬的家伙,真是一名上过战场的老兵。
档案核查并不容易。那时审干风紧,被俘纪录属于“复杂成分”。郑其贵顶着压力,亲自写情况报告发往沈阳军区,又托熟人调回1951年五月作战日志:证实王富贵受伤位置与失联时间吻合,并未签过投敌声明。1960年春,批复终于下来:王富贵“列志愿军伤残复员军人”,享受三级残疾待遇,可在军马场长期工作。
签字那天,王富贵掏出怀中那枚已经磨平棱角的八一军徽,放到桌上,用力按了下:“这回,算是回队伍了。”声音不高,却像钉子一样钉在屋梁上。
值得一提的是,180师番号得以保留,很大程度上源于毛主席那句“不能光看一仗一时的得失”。这一点,郑其贵常常在夜里翻到军史卷宗时,轻声道一句“多亏主席”。可真正让他放下心结的,是王富贵的归队。失而复得,让180师那块集体荣誉碑,终于不再缺一块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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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慢慢往前翻。1962年秋检阅演习,白城子军马场要调十匹高头大马进场。王富贵一边为马刷毛,一边低声对新兵嘱咐:“战场拼命,平时就得多趟粪,别嫌脏。”新兵问他为什么那么上心,他抬手指了指胸前重新佩戴的军功章:“你们能把马喂好,就算给牺牲的弟兄尽一份心。”
多年以后,白城子老兵聊起那位喂马工,总要补上一句:遇到郑司令算他好运;可更要紧的,是他自己没丢掉那股子骨气。纸面上的档案能改,骨子里的坚定改不了。这,大概就是当年志愿军能在冰天雪地里跟钢铁洪流硬拼的底气。
至于街头那一抱,后来被说成佳话。旁人爱用“久别重逢”形容,其实当事两人心里都明白:那不是戏剧性的巧遇,而是战火间的一份欠账,终于在和平年代完成交接。郑其贵常说:“部队最怕忘人。”这话看似平常,却有千钧分量。忘了人,就等于忘了为什么出发。
文章写到这里,人物和时间的交错已然铺开。残酷的战史、尴尬的归乡、曲折的身份认定,都因为那声“师长,是我啊”被连成一线。某种意义上,它也是一份迟到的编外军功章——奖给挺过战俘营,也挺过社会偏见的王富贵;也奖给守住情义、不让一名战士掉队的郑其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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