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又在滴水。
嗒。
嗒。
嗒。
像个慢性子的人在用指甲盖一下下敲着不锈钢水槽,不急不躁,但就是要让你听见。
我从沙发上撑起来,关节发出一阵抱怨的脆响。
老了,骨头先知道。
慧兰在的时候,家里什么东西敢这么响?她耳朵尖,心细,别说滴水,就是墙角多一根头发丝她都得念叨我半天。
“张卫国,你看看你,又掉头发了,再掉就成地中海了,到时候我可不要你了。”
她总是这么说,手里却拿着扫帚,把那根头发扫进簸箕里,动作利索得像个小姑娘。
现在,没人念叨我了。
我走到厨房,那声音更清晰了。嗒,嗒,嗒,敲在我的耳膜上,也敲在我的心上。
我蹲下身,打开水槽下面的柜子,一股熟悉的霉味混合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工具箱还在老地方,上面落了薄薄一层灰。
慧兰走后,这三年,家里好像什么都没坏过。也可能是坏了,但我没发现。
我找出扳手,试了试阀门。拧不动。
人老了,手上的劲儿也跟着退休了。
我歇了口气,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转。
“嘎吱——”一声,阀门总算关上了。世界瞬间安静下来。
太安静了。
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粗重,疲惫,像台老旧的风箱。
我扶着橱柜站起来,看着那个不再滴水的水龙头,心里空落落的。
活儿干完了。
然后呢?
然后就是吃饭,看电视,睡觉。
日复一日。
这就是我的晚年生活。
一个修好了水龙头,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的老头。
手机响了,是儿子张强打来的。
“爸,吃饭了吗?”
“吃了。”我撒了个谎。锅里还冰着昨天的剩饭,我一点胃口都没有。
“吃了什么啊?我跟您说,别总吃剩的,对胃不好。”
他的声音隔着电波,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关心。
“知道了。”
“周末我带乐乐回去看您?”
乐乐是我的孙子,今年八岁,皮得像只猴。
“别了,你们忙,路上又堵车,来回折腾什么。”
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拒绝。
我怕他们来。
他们一来,这个安静的家就会充满生机,孙子的笑闹声,儿子和媳妇的说话声,会暂时驱散这三年的死寂。
但他们一走,那死寂会变本加厉地扑回来,衬得这屋子更空,更冷。
那种落差,比一直孤独更折磨人。
“爸,您别总这样。您也得有自己的生活啊。”张强在那头叹了口气。
自己的生活?
我有什么生活?
我的生活,一半截在了工厂的车间里,另一半,在三年前慧兰闭上眼的那一刻,就跟着一起埋了。
“我挺好的,不用你操心。”我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爸……”
“挂了,电视开始了。”
我直接按掉了电话,把手机扔回沙发上。
电视屏幕亮着,一个花里胡哨的广告,几个年轻人又唱又跳,吵得我脑仁疼。
慧兰以前最爱看这些,她说看着热闹,喜庆。
我那时候总嫌她俗气,说这些东西没营养。
她就笑,“过日子要什么营养,要的就是个热乎气儿。”
现在我明白了。
没有热乎气儿的日子,不是过日子,是熬。
我关掉电视,屋里又只剩下那要命的安静。
我走到阳台,看着楼下的小花园。
黄昏,夕阳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王师傅正陪着他老伴散步,两人走得很慢,王师傅手里还拎着他老伴的红色小水壶。
李阿姨她们几个又在跳广场舞了,音乐开得震天响。慧兰以前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她跳得最好,总在最前排。
我记得有一次,我下楼扔垃圾,看见她跳得满头大汗,脸颊红扑扑的,像朵盛开的月季花。
她看见我,还得意地朝我挥挥手。
那会儿我觉得真丢人,一个老太太了,还在外面抛头露面。
现在,我多想再看她跳一次。
哪怕她跳得不好,哪怕她让我陪她一起去丢人,我都愿意。
可是没机会了。
我拉上窗帘,把楼下的热闹和我的孤独隔开。
晚饭,我热了昨天的剩米饭,炒了个鸡蛋。
一个人吃饭,什么菜都一个味儿。
我扒拉了两口,就再也咽不下去了。
碗筷泡在水槽里,我懒得洗。
反正明天也只有我一个人用。
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这床太大了,大得空旷。
以前慧兰睡在右边,她睡觉不老实,总把腿搭我身上,像只八爪鱼。
我嫌她沉,嫌她热,总是一脚把她蹬开。
她就咕哝一句,“小气鬼”,然后翻个身,背对着我。但过不了多久,又会悄悄地挪回来,把手塞进我的被窝里。
现在,右边是冷的,是硬的。
我把手伸过去,摸到的是一片冰凉的床单。
心也跟着一寸寸凉下去。
我忽然想起一件事。
慧兰走之前,拉着我的手,断断续续地说:“卫国,我走了,你……你一个人,要好好过。”
我那时候哭得像个孩子,只会点头,“嗯,嗯,我知道。”
可我不知道。
我根本不知道一个人怎么“好好过”。
第二天,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我以为是张强,心里还有点烦。
打开门,却是对门的李阿姨,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老张,我今天包了茴香馅儿的,你尝尝。你以前不是最爱吃慧兰包的这个馅儿吗?”
李阿姨的笑脸很热情,但我看着那碗饺子,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慧兰在的时候,两家走动得很勤。今天你送碗汤,明天我送盘饺子。
她走后,李阿姨也送过几次,但我每次都客气又疏离,久而久之,她也就不怎么来了。
“李阿姨,这……太麻烦您了。”我堵在门口,没有让她进来的意思。
“麻烦什么呀,邻里邻居的。”她把碗硬塞到我手里,“快趁热吃。你一个人,别总对付。”
碗还是温的,暖意顺着手心传到心里,却烫得我一哆嗦。
我木然地接过碗,“谢谢。”
“客气啥。”李阿姨又看了看我,“老张,你瘦了好多,脸色也不好。别总憋在家里,下楼走走,跟老王他们下下棋也好啊。”
“哎,知道了。”我敷衍着。
李阿姨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转身回家了。
我关上门,把那碗饺子放在餐桌上。
白白胖胖的饺子,散发着茴香特有的香气,那是慧兰的味道。
我夹起一个,咬了一口。
皮薄,馅大,味道很好。
但不是慧兰的味道。
慧兰包的饺子,馅儿里总会多放一点姜末,她说去腥提味。
我以前总说她放多了,辣得慌。
可现在,我无比怀念那一点点恰到好处的辛辣。
就像我怀念她恰到好处的唠叨和管束。
我吃不下去了。
我把饺子倒进了垃圾桶。
我不是不知好歹,我只是……我只是受不了任何善意。
别人的善意,像一面镜子,照出我的孤单和可怜。
我不需要同情。
我只想守着我和慧兰的回忆,安静地,不被打扰地,熬过剩下的日子。
下午,社区的小刘又打电话来,让我去参加什么老年健康讲座。
“张大爷,免费的,还送鸡蛋呢。”小刘的声音很甜。
“不去。”
“大爷,就当出来活动活动嘛,好多叔叔阿姨都报名了。”
“我说了,不去。”
我挂了电话。
这些东西有什么用?
送再多鸡蛋,能换回慧兰吗?
听再多讲座,能让我的心不那么疼吗?
我开始烦躁。
这房子里的每一件东西,都像是慧兰的眼线,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她的存在,和她的消失。
那个她亲手缝制的沙发靠垫,上面有她头发淡淡的清香。
那个她从市场上淘来的廉价花瓶,她说插上狗尾巴草也好看。
那个我们结婚时买的三五牌座钟,秒针走动的声音,曾经是家里最安稳的催眠曲。
现在,这一切都成了酷刑。
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这些东西都扔掉。
我要把慧兰的痕迹,从这个家里,一点一点地,全部清除出去。
我说干就干。
我从她的衣柜开始。
打开柜门,一股熟悉的樟脑丸味道。
她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按颜色深浅分开。
第一件,是她最喜欢的那件红色羊毛衫,是她五十岁生日时我送给她的。
她嘴上说我乱花钱,但那年冬天,她几乎天天穿着,见人就说是老头子买的。
我把它拿出来,团成一团,扔进一个大黑塑料袋里。
第二件,是她跳广场舞时穿的运动服,裤腿上还沾着一点泥点。
扔掉。
那条她总说穿着显胖的碎花连衣裙。
扔掉。
那条她亲手织的,有点扎人的旧围巾。
扔掉。
我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一件一件,把她的过去从衣柜里掏空。
塑料袋很快就装满了。
然后是她的梳妆台。
那瓶她用了好多年,还剩小半瓶的雪花膏。
那把断了一根齿的木梳子。
那个她用来装零钱的铁皮糖果盒。
我甚至没打开看一眼,一股脑地把它们全都扫进了垃圾袋。
我以为我会很平静。
但我的手在抖。
抖得厉害。
当我清理到床头柜最下面的抽屉时,我的手停住了。
那里面有一个小木盒子。
是我年轻时,用工厂的废料给她做的首饰盒。
做工很粗糙,连油漆都没刷匀。
她却宝贝得不行。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打开了盒子。
里面没有金银首饰。
只有一沓用红绳捆着的信。
信封已经泛黄,但字迹很清晰。
“吾夫卫国亲启”。
是她写给我的。
我愣住了。
我们天天生活在一起,她什么时候给我写过信?
我解开红绳,抽出第一封。
日期是三十五年前。
“卫国:
今天是你去外地出差的第三天。家里很安静,妞妞也很乖,就是总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
晚上我一个人睡,总觉得不踏实。以前嫌你打呼噜吵,现在听不见了,反而睡不着了。
你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别不舍得花钱,该吃吃,该喝喝。家里的事你放心。
盼归。
妻:慧兰”
我的手开始剧烈地颤抖,那张薄薄的信纸,重得像块石头。
我从来不知道,我每次出差,她都会给我写信。
她从来没寄出去过,也从来没跟我提起过。
我抽出第二封。
“卫国:
今天在厂里,听王姐说你跟车间的刘小梅走得近,我心里咯噔一下。
晚上你回来,我旁敲侧击地问你,你一脸不耐烦,说我瞎想。
我没再问了。我相信你。
可是卫国,我还是会害怕。我怕失去你。
你是我和妞妞的天。天要是塌了,我们可怎么办。
这封信,我不会让你看见。我不想让你觉得我是个多疑的怨妇。
我只希望你能明白,我很在乎你。
妻:慧兰”
我的视线模糊了。
刘小梅……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带过的一个徒弟,小姑娘很勤快,我确实多指点过她几句。
我当时只觉得慧兰莫名其妙,无理取闹。
我不知道,我的不耐烦,在她心里掀起了那么大的风浪。
我一封一封地读下去。
有我们为孩子升学吵架后她写的。
“卫国,今天我们吵得很凶。我知道你也是为强强好,但你的话太伤人了。你说我头发长见识短,我承认我没你懂得多,可我爱孩子的心不比你少。冷静下来,我知道你也不是有心的。夫妻嘛,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明天早上,我还是会给你做你最爱吃的葱油饼。”
有我升职那天她写的。
“卫国,今天你当上车间主任了,我真为你高兴。你在外面风风光光,我在家给你守好大后方。我知道你不爱听我说这些,你觉得家庭主妇没出息。可我觉得,把家打理好,让你和孩子们没有后顾之忧,就是我的事业。我的事业,就是你。”
有我生病住院时她写的。
“卫国,你躺在病床上,脸色那么白。我吓坏了。医生说只是急性肠胃炎,我才松了口气。你总说自己身体好得像头牛,不听我劝,吃饭没个准点,还爱喝凉的。这次看你还敢不敢了。等你好了,我天天给你煲汤。我求菩萨保佑,把你身上的病都转到我身上来。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样都行。”
几十封信,像一部无声的电影,放映着我们几十年的婚姻。
那些我早已遗忘的琐事,那些我从未在意的细节,那些我以为理所当然的日常,在她的笔下,都成了刻骨铭心的记录。
她记录了我的每一次成功,每一次失意。
她记录了我的每一次暴躁,每一次温柔。
她记录了她的每一次担忧,每一次欢喜。
她把所有的委屈、不安和深情,都藏在了这些不会说话的信纸里。
她在我面前,永远是那个大大咧咧,有点唠叨,有点俗气,但永远乐观开朗的慧兰。
我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几十年了,竟然从来没有真正读懂过我的妻子。
我以为她离不开我。
原来,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她的世界。她的世界,就是我。
我抱着那个小木盒,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藏,嚎啕大哭。
哭声在这空荡荡的屋子里回荡,嘶哑,绝望。
我不是在清除她的痕迹。
我是在亲手扼杀我活过的证明。
没有了她,我张卫国,什么都不是。
我错了。
错得离谱。
我以为把她的东西扔掉,就能开始新的生活。
我不知道,扔掉的不是东西,是我自己的魂。
我像疯了一样,冲向门口,把那几大袋“垃圾”拖回屋里。
我跪在地上,一件一件,把它们拿出来。
那件红色的羊毛衫,我把它贴在脸上,上面仿佛还有她的温度和气息。
那把断了齿的木梳,我用手抚过,好像还能感觉到她头发的顺滑。
我把一切都放回原处,小心翼翼,像是完成一个神圣的仪式。
这个家,不是我的,是“我们”的。
每一个角落,都刻着“我们”两个字。
我凭什么,一个人,就把它给毁了?
那一夜,我抱着那个小木盒,读了一整夜的信。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给张强打了个电话。
电话一通,我还没开口,张强就急急地问:“爸,您没事吧?我昨晚给您打了好几个电话您都没接,我差点就开车回去了。”
我的心一暖。
“我没事。”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强强,你周末……带乐乐回来吧。”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好!爸,我们周六一早就回去!”张强的声音里透着掩饰不住的惊喜。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天已经大亮。
楼下,王师傅又陪着他老伴在散步了。
今天的阳光,好像没有那么刺眼了。
周六,张强一家三口回来了。
门一开,乐乐就像颗小炮弹一样冲进来,“爷爷!”
我一把抱住他,小家伙又长高了,也重了。
“慢点跑!”儿媳妇林晓跟在后面,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爸。”
“爸。”
张强和林晓一起喊我。
我点点头,“回来了,快进来。”
家里不再是死气沉沉的。
乐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
林晓进了厨房,熟练地开始洗菜、切菜。
张强则在检查我家的电器,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修理的。
我坐在沙发上,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忽然觉得,这才是家的样子。
“爷爷,这是什么?”乐乐指着墙上慧兰的遗像问。
以前,我最怕他问这个问题。
我会含糊地敷衍过去,或者干脆转移话题。
但今天,我把他拉到我身边,指着照片,一字一句地告诉他:“这是奶奶。”
“奶奶?”乐乐仰着头,好奇地看着。
“对,奶奶。她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她为什么不回来呀?”
“因为……”我顿了顿,想找一个孩子能懂的说法,“因为奶奶变成了天上的星星,在保护乐乐呢。”
乐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我从那个小木盒里,拿出一张慧兰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上,她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你看,奶奶年轻的时候,是不是很漂亮?”
“嗯!比我们老师还漂亮!”乐乐大声说。
我笑了。
发自内心的笑。
这三年来,我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
“来,爷爷给你讲讲奶奶的故事。”
我给他讲,奶奶年轻的时候怎么在厂里拿了生产标兵。
我给他讲,奶奶怎么用一根针线,就把他爸爸破了洞的裤子补得像新的一样。
我给他讲,奶奶做的红烧肉有多好吃。
乐乐听得津津有味。
张强和林晓也停下了手里的活,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
他们的眼眶,都有些红。
午饭,林晓做了一大桌子菜。
都是我爱吃的。
她小心翼翼地给我夹了一筷子红烧肉,“爸,您尝尝,我特意跟妈以前的菜谱学的,不知道像不像。”
我夹起那块肉,放进嘴里。
肥而不腻,入口即化。
味道,和慧兰做的有七八分像。
但我知道,不一样。
我没有说破,只是点点头,“好吃,晓晓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林晓松了口气,笑了。
那顿饭,我吃了很多。
不是因为菜有多好吃,而是因为饭桌上,有说话声,有笑声。
吃完饭,张强把我拉到阳台。
“爸,您……想通了?”他试探地问。
我看着楼下小花园里玩耍的孩子们,点了点头。
“以前,是我钻牛角尖了。”我说,“我总觉得,你妈走了,我的天就塌了,这日子就没法过了。”
“我以为守着她的东西,守着这个空房子,就是对她最好的纪念。”
“我错了。”
我转过头,看着我的儿子。他已经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男人了,鬓角也有了白发。
“你妈在信里说,我是这个家的天。可她忘了,她才是撑着我这片天的地。”
“地没了,天确实会晃。但天不能塌。”
“因为天底下,还有你们。还有乐乐。”
张强的眼睛红了,他走过来,抱了抱我。
一个笨拙的,属于男人之间的拥抱。
“爸,我们都在。”他哽咽着说。
那天下午,我做了一件以前绝不会做的事。
我让张强教我用智能手机。
怎么用微信,怎么发朋友圈,怎么视频聊天。
我学得很慢,手指总点不准。
乐乐在一旁笑我,“爷爷好笨呀!”
我也不生气,跟着他一起笑。
晚上,他们要回去了。
临走前,林晓把冰箱塞得满满当当,还给我留了详细的纸条,告诉我哪个菜该怎么热。
张强给我下载了好几个APP,下棋的,听书的,看新闻的。
乐乐抱着我的脖子,在我脸上亲了一口,“爷爷,我下周还来看你!”
“好。”我摸着他的头。
送他们到门口,我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关上门。
我看着他们走进电梯,看着电梯门关上,数字一点点往下跳。
直到电梯到了一楼,我才慢慢地关上门。
屋里又安静下来。
但这一次,我没有觉得恐慌。
我打开手机,点开张强刚给我建的家庭微信群。
群名叫“相亲相爱一家人”。
很俗气。
但很暖。
群里,林晓发了一张乐乐在车里睡着的照片。
张强发了一句:【爸,我们到家了,您早点休息。】
我用我刚学会的拼音,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
敲了半天,才发出两个字:【好的。】
然后,我点开了那个听书的APP。
我找到一部慧兰生前最爱听的评书,《隋唐演义》。
单田芳那沙哑而富有磁性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
“上回书说道……”
我躺在床上,把手机放在枕边。
久违的评书声,像一首摇篮曲。
右边的床铺依旧是空的。
但我仿佛能感觉到,慧兰就躺在我身边,和我一起听着。
她会说:“这个程咬金,真是个福将。”
我会说:“瞎说,那叫有勇有谋。”
然后我们会为这个无聊的问题争论几句,最后在她“你是对的,行了吧”的“投降”中结束。
想着想着,我笑了。
眼角,却有湿润的东西滑落。
慧兰,我好像,找到和你“好好过”下去的方式了。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把李阿姨送我的那个碗洗干净,又从冰箱里拿出林晓给我包好的馄饨,煮了一碗。
吃完早饭,我端着空碗,敲响了对门的门。
“李阿姨,谢谢您昨天的饺子,这是碗。”
李阿姨看到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老张,你今天气色不错啊!”
“是吗?”我摸了摸脸,“可能是睡得好吧。”
“这就对了嘛!”李阿姨说,“下午老王他们要去公园下棋,你也一起去呗?杀两盘,活动活动脑子。”
以前,我肯定会拒绝。
但今天,我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行啊。”
下午,我真的去了。
公园的石桌旁,围了一圈老头。
看到我来,老王很惊讶,“哟,稀客啊!老张,你可算肯出山了!”
“什么出山不出山的,就是闲着没事,来凑个热闹。”我嘴上说着,心里却有点紧张。
我已经很久没跟这么多人说过话了。
我和老王杀了一盘。
我的棋艺退步了很多,下得磕磕巴巴,好几次都差点被他将死。
围观的人七嘴八舌地给我支招。
“跳马啊!”
“出车啊,笨!”
“哎呀,这步臭棋!”
吵吵嚷嚷的,像个菜市场。
换作以前,我早就烦了。
可今天,我竟然觉得这声音……很亲切。
很有烟火气。
那盘棋,我最终还是输了。
老王得意洋洋,“老张,不行了吧,三年不摸子,手生了吧?”
我笑了笑,“是啊,是老了。”
虽然输了棋,但我的心情却出奇地好。
回家的路上,我路过小区的活动室。
里面传来一阵乒乓球的声音。
我停下脚步,朝里望去。
是几个年轻人在打球。
我忽然想起,我年轻的时候,也是厂里的乒乓球好手。
慧兰总说,我打球的样子最帅。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冒了出来。
第二天,我去了社区居委会。
接待我的是那个给我打电话的小刘。
“张大爷?您怎么来了?”小刘很惊讶。
“小刘啊,”我有点不好意思,“我问问,咱们社区那个活动室,我能用吗?”
“能啊!当然能!对所有居民都开放的!”
“那……”我搓了搓手,“我想……我想办个老年乒乓球兴趣班,免费教大家打球,你看行不行?”
小刘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行!太行了!张大爷,我们正愁社区活动不够丰富呢!您要是肯出马,那可真是太好了!”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在社区的宣传栏上贴了张红纸,上面用毛笔写着:老年乒乓球免费教学。
字是我写的,写得歪歪扭扭。
我本来以为没人会来。
没想到,第一天就来了七八个老头老太太。
有我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他们拿着各式各样的球拍,有的人甚至连球拍都没有,就是来看看热闹。
我从最基本的握拍、挥拍开始教。
“手腕要放松!”
“重心要压低!”
“眼睛要盯着球!”
我一遍一遍地示范,嗓子都喊哑了。
很累。
比我修一整天机器还累。
但是,当我看到一个连拍子都拿不稳的老太太,终于能把球打过网时,她脸上露出的那种孩子般的笑容。
当我看到老王因为一个擦边球,跟对手争得面红耳赤时。
当我听到活动室里充满了“好球!”“加油!”的喊声和笑声时。
我感觉,我心里某个干涸了三年的地方,好像有水流过去了。
慢慢地,来学球的人越来越多。
活动室里每天都热热闹闹的。
我成了社区里的“张教练”。
大家都很尊敬我。
有时候,他们会带些自己家做的吃的给我。
张家阿姨的南瓜饼,孙师傅自己种的小黄瓜。
我不再拒绝。
我收下,然后第二天,带上林晓给我做的点心,或者我自己烙的葱油饼,分给大家。
那是慧兰教我的,她说,人情,就是要你来我往,才能热乎起来。
我的生活,开始有了新的节奏。
早上起来,给慧兰的照片擦擦灰,跟她说几句话。
“慧兰啊,今天要去教球了,保佑我这把老骨头别散架。”
上午教球,中午回家吃饭,下午去公园跟老王他们杀盘棋。
晚上,跟儿子孙子视频聊天,听听评书,然后睡觉。
日子过得满满当当。
有一天,张强又带着乐乐回来看我。
乐乐一进门,就嚷嚷着:“爷爷,教我打乒乓球!”
我笑着把他抱起来,“好,爷爷教你。”
我把他带到活动室。
我握着他的小手,教他挥拍。
他的动作笨拙又可爱。
我看着他,仿佛看到了年轻时的张强,也看到了更年轻时的自己。
“爷爷,”乐乐忽然问,“奶奶会打乒乓球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奶奶啊,她不会打。但是,她最喜欢看爷爷打球了。”
我仿佛看到,慧兰就站在球台对面,穿着那件红色的羊毛衫,笑盈盈地看着我们。
她的眼神里,满是骄傲和温柔。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慧兰了。
她还是年轻时的样子,梳着两条大辫子。
她没说话,只是对着我笑。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
她却摇了摇头,指了指我的身后。
我回头一看,是我家那张餐桌。
桌边坐满了人,有张强,有林晓,有乐乐,还有李阿姨,老王,还有那些一起打球的老伙计们。
大家都在笑,都在喊我:“老张,快来吃饭啊!”
我再回头,慧兰已经不见了。
但我一点也不难过。
我醒了。
窗外,天还没亮。
我摸了摸枕头,湿了一片。
我坐起身,走到窗边。
远方的天空,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我走到慧兰的遗像前,静静地看着她。
“慧兰,我明白了。”
我轻声说。
“人一旦失去老伴,晚年生活,确实会失去它原本的意义。”
“那个以‘我们’为核心的意义,崩塌了。”
“但是,人不能只活在过去。生活,也不是只有一种意义。”
“我现在,是张教练,是老张,是爷爷,是爸爸。”
“我有了新的身份,新的事情做,新的牵挂。”
“我把对你的思念,变成了好好生活的动力。我把你教给我的人情冷暖,用到了现在的生活里。”
“我没有忘记你,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带着你一起活下去。”
“你不在我身边了,但你活在了我的生活里,活在了我的记忆里,活在了我对孩子们的讲述里。”
“这样,也挺好的。”
我拿起桌上的水壶,给那盆慧兰最喜欢的君子兰,浇了点水。
那盆君子兰,已经三年没开花了。
但在靠近根部的地方,我好像看到了一个极小极小的,红色的花苞。
我笑了。
拿起手机,点开家庭群。
我发了一张君子兰的照片,然后用越来越熟练的拼音,打下了一行字。
“快看,要开花了。”
很快,手机叮咚一响。
是张强的回复:【爸,这是个好兆头啊!】
是啊。
是个好兆头。
人一旦失去老伴,晚年生活,并非毫无意义。
只是需要我们,哭过,痛过之后,再给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意义。
一个,能让天上的人,放心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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