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您脚下!”
一声尖细的提醒刺破了死寂。
李斯一个踉跄,险些跪倒,冰凉的汗珠瞬间浸透了脊背的麻布朝服。
他扶住门框,指尖却触到了一片异常的湿冷粘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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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沙丘宫的夏日,黏稠得像一块化不开的陈年饴糖。
空气里没有一丝风。
远处的蝉鸣汇成一片单调而又狂躁的声浪,仿佛要将整个天地都煮沸。
宫殿内,却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在铜器上的声音。
浓重的药味混合着一种更深沉的、正在腐朽的气息,盘踞在每一个角落。
这种气息,李斯再熟悉不过。
那是死亡的味道。
他跪坐在榻前,宽大的朝服早已被汗水浸得重若铁衣。
连续十几个日夜的侍奉,让这位大秦帝国的丞相形容枯槁,双眼布满了血丝。
他的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卧榻上的那个人。
始皇帝,嬴政。
那个曾经横扫六合,气吞万里的男人,此刻正静静地躺着。
他的脸颊深陷下去,曾经如鹰隼般锐利的双眼,此刻被一层灰白的浑浊所覆盖。
只有偶尔转动的眼珠,才证明他还活着,还在思考。
他的呼吸微弱而急促,像是风箱里最后的一点残风。
可李斯知道,这具衰败的躯壳里,禁锢着一个怎样强大的灵魂。
即便是在死亡的边缘,那灵魂依旧是钢铁铸就的,带着焚尽一切的温度。
李斯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疲惫。
他不仅在对抗困倦,更在对抗一种巨大的恐惧。
他恐惧皇帝的死亡。
皇帝一死,帝国这艘巨轮将瞬间失去舵手,陷入不可预测的狂涛。
他更恐惧皇帝在死前,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
这些天,皇帝的呓语越来越多。
他时而呼唤着早已死去的将领,时而对着虚空下达含糊的命令。
每一声呓语,都像鞭子一样抽在李斯紧绷的神经上。
他身后的角落里,站着一个如同影子般的人。
中车府令,赵高。
赵高低着头,双手拢在袖中,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木雕。
他的眉眼顺从地垂着,看不出任何情绪。
可李斯总觉得,那片阴影里,有一双眼睛在时刻窥探着一切。
就在李斯觉得自己的眼皮重如千钧,即将合上之时,榻上的皇帝突然有了动静。
那双浑浊的眼睛,竟猛地睁开了。
一丝骇人的清明,如闪电般划破了那片混沌。
“都……出去。”
皇帝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砂石在摩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赵高和几个内侍闻声,立刻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门被轻轻合上,隔绝了外面狂躁的蝉鸣。
室内,只剩下皇帝沉重的呼吸声,和李斯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李斯。”
皇帝叫了他的名字。
“臣在。”李斯俯下身,将耳朵凑近。
皇帝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积蓄力量。
一股混杂着药味和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李斯胃里一阵翻腾。
突然,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那只手枯瘦如柴,却像一把烧红的铁钳,死死地箍住了他。
李斯心中一凛,他能感觉到,这是皇帝回光返照的最后力量。
“朕……死后……”
皇帝的声音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胸膛里硬生生挤出来的。
李斯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知道,接下来的话,将决定帝国的命运,也将决定他自己的命运。
“……回咸阳……”
“……立刻……”
皇帝的呼吸愈发急促,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斯。
“……砸开……阿房宫前……”
李斯屏住了呼吸,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阿房宫前?那里有什么?
“……东侧那尊……石麒麟……”
最后几个字说完,皇帝眼中的那丝清明迅速黯淡下去。
抓住李斯手腕的力道,也随之消失。
李斯整个人都僵住了。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句遗言的含义。
砸开石麒麟?
那尊石麒麟,是征发了天下最好的工匠,用一整块巨大的蓝田玉雕琢而成,与西侧的另一尊并列宫前,是国运昌隆、天下臣服的至尊象征。
陛下为何要砸碎它?
这是什么隐喻?还是说……陛下已经神志不清了?
“陛下?”
李斯试探着叫了一声。
没有回应。
“陛下!”
他加重了语气,伸手去探皇帝的鼻息。
一丝气息也无。
李斯的心,瞬间沉入了无底的深渊。
他呆立在榻前,脑中反复回响着那句诡异的遗言。
“砸开……石麒麟……”
这五个字,像一道魔咒,更像一个不祥的预言。
它荒诞,离奇,甚至大逆不道。
可它偏偏出自那个至高无上的意志。
就在这时,殿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赵高那张看不出喜怒的脸,出现在门口。
他看了一眼榻上的皇帝,又看了一眼失魂落魄的李斯。
两人目光相接。
一瞬间,一个心照不宣的决定在彼此眼中形成。
秘不发丧。
赵高走了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却异常清晰。
“丞相,当务之急,是护送陛下龙体,安然返回咸阳。”
李斯木然地点了点头。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一场巨大的风暴,已经开始酝酿。
而那尊远在咸阳的石麒麟,就是风暴的中心。
02
归途是漫长而压抑的。
一支庞大的车队,在盛夏的酷暑中,缓缓向西行进。
始皇帝的尸身,被安置在他生前最华丽的那辆温凉车中,门窗紧闭。
为了掩盖尸身腐烂的气味,赵高命人采购了大量的鲍鱼,装在另一辆车上,紧随其后。
整个车队,都弥漫着一股鱼腥和腐臭混合的诡异味道。
李斯坐在自己的马车里,感觉自己像是在一座移动的坟墓中。
车轮碾过官道的颠簸,一下下撞击着他的神经。
他已经几天几夜没有合眼了。
只要一闭上眼,皇帝临终前那双骇人的眼睛,和那句匪夷所思的遗言,就会立刻浮现在他眼前。
“砸开石麒麟……”
他反复咀嚼着这五个字,试图从里面找出哪怕一丝合理的解释。
这是一个陷阱吗?
李斯首先想到了这个可能。
始皇帝生性多疑,猜忌臣下。
这会不会是他设下的最后一个考验?
他用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来试探自己的忠诚。
如果自己真的去砸了,就是对祖宗、对神明、对国运的大不敬,正好落入了他设下的圈套,成为不忠不义的罪人。
可如果自己不砸,就是违背了皇帝的临终遗诏。
以始皇帝的性格,他会允许别人违背他的意志吗?哪怕他已经死了?
李斯打了个寒颤。
他不敢想下去。
那么,会是宝藏吗?
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他自己否定了。
始皇帝富有四海,天下的财富都归于他一人。
他若想赏赐自己,何必用如此鬼祟、如此惊世骇俗的方式?
在国之重器里藏匿私产,这不符合他睥睨天下的行事风格。
那么,剩下的可能只有一个。
罪证。
李斯的心猛地一沉。
难道那石麒麟里,藏着某个人的罪证?
或者,是某个足以颠覆朝局的惊天秘密?
这个想法让他坐立不安。
如果是这样,那这道遗诏,就不是考验,而是一把刀。
一把让他李斯去杀人的刀。
杀谁?
是某个他得罪不起的宗室?还是某个手握重兵的将军?
李斯越想越觉得心惊肉跳。
他感觉自己手里捧着一个烧红的烙铁,丢也不是,不丢也不是。
车窗外,单调的景色不断向后退去。
偶尔,赵高会骑马来到他的车旁,与他并驾齐驱。
“丞相,这天气真是越来越热了。”赵高脸上挂着谦卑的微笑。
“是啊。”李斯心不在焉地应着。
“听说长公子扶苏那边,最近与那些儒生走得很近啊。”赵高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家常。
李斯的心头却是一跳。
“长公子仁厚,亲近儒生,也是常理。”
赵高笑了笑,声音更低了些:“可陛下生前,最厌恶的就是那帮只会引经据典,非议朝政的腐儒。长公子的做法,怕是与陛下的治国之策,背道而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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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斯的额头渗出了冷汗。
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始皇帝崇尚法家,以严刑峻法治国。
而长子扶苏,性格宽厚,屡次因为坑杀术士等事向皇帝进谏,早就被皇帝厌弃,发配到上郡蒙恬军中监军。
一旦扶苏即位,以他的性格,必然会清算法家旧臣,重用儒生。
到那个时候,自己这个法家的代表人物、帝国的丞相,会有什么下场?
“赵大人多虑了。”李斯强作镇定地说。
赵高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不再多言,催马赶到了前面。
看着赵高的背影,李斯感到一阵寒意。
赵高这些话,句句都在提醒他,他的未来,与扶苏的命运,是截然相反的。
扶苏上,则他下。
甚至,是死。
而他唯一能改变这一切的,似乎只有手上那道无人知晓的、关于石麒麟的密诏。
这道密诏,就像一把悬在他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但同时,它又像是一把钥匙。
一把能够打开权力之门的,独一无二的钥匙。
李斯闭上眼睛,靠在车壁上。
车轮滚滚,一路向西。
咸阳,越来越近了。
他的内心,也越来越煎熬。
砸,还是不砸?
这个问题,已经不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题。
它关系到他的身家性命,关系到他整个家族的荣辱兴衰。
更关系到,这个庞大帝国未来的走向。
他感觉自己正走在一根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钢丝。
左边是粉身碎骨。
右边,也是万劫不复。
他没有退路。
只能向前。
车队终于在某一个黄昏,抵达了咸阳城外。
望着那巍峨的城墙,李斯的心,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沉重。
他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
他必须做出决断。
当晚,他与赵高进行了一次密谈。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什么。
只知道,第二天黎明前,李斯走出府邸的时候,他那张憔悴的脸上,已经找不到一丝一毫的犹豫。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
03
天还未亮。
整个咸阳城,都笼罩在一片深蓝色的寂静之中。
阿房宫前的巨大广场,空旷得如同一个被遗忘的世界。
往日里巡逻的卫兵,今日一个也看不见。
只有几十个身穿黑衣的死士,如同一尊尊雕像,远远地分布在广场四周,隔绝了任何可能靠近的目光。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的、令人窒息的紧张。
李斯独自一人,站在广场的中央。
他的面前,就是那尊东侧的石麒麟。
它太大了,以至于李斯站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
整块的蓝田美玉在晨曦前的微光中,泛着幽深而神秘的光泽。
工匠的鬼斧神工,赋予了它生命。
它四蹄踏地,昂首向天,鬃毛飞扬,双目圆睁,仿佛下一刻就要腾空而起,带着大秦的国运,冲向九霄。
那双眼睛,尤其传神。
它们似乎正威严地注视着李斯,带着一丝冰冷的质问。
李斯能感觉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他一生之中,做过无数次重大的决定。
废分封,立郡县。
书同文,车同轨。
焚书坑儒。
哪一件,不是惊天动地?
可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让他感到如此恐惧。
这不仅仅是一个决定。
这是一种亵渎。
是对神圣的挑战,是对帝国图腾的摧毁。
他仿佛能听到身后无数史官的笔,已经准备好,要将他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乱臣贼子,李斯,竟于始皇帝尸骨未寒之际,砸毁镇国石兽,实乃大逆不道之举……”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些诛心的文字。
可是,他又想起了始皇帝临终前那双眼睛。
那双眼睛里,没有疯狂,只有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深不见底的算计。
“朕信你,也看着你。”
虽然皇帝没说这句话,但李斯能从那眼神中读出这层含义。
不,或许不是信任。
是命令。
是一种你死也必须完成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他深吸了一口气。
空气冰冷,刺入肺腑。
他转过身,从一个心腹手中,接过了一柄巨大的铁锤。
锤头是精铁打造,锤柄是坚硬的柞木。
那重量,远远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踉跄了一下,才勉强握稳。
权力,原来就是这样的重量吗?
他拖着那柄巨锤,一步一步,重新走回石麒麟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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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起头,最后看了一眼那双威严的眼睛。
在这一刻,他做出了最后的决定。
与其被未知的恐惧折磨致死,不如亲手砸开这恐惧的源头,看个究竟!
他要看看,始皇帝究竟给他留下了一个怎样的谜底!
李斯怒吼一声,这声音在他自己听来都觉得陌生。
他用尽了毕生的力气,将那柄沉重的铁锤高高举过了头顶。
肌肉在撕裂。
骨骼在呻吟。
他的眼中布满了血丝,整个世界都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只有他和这尊石麒麟。
“开!”
他咆哮着,将铁锤狠狠地砸向了麒麟的腹部!
“哐——!”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空旷的广场上炸开。
仿佛天崩地裂。
无数的碎石,夹杂着蓝田玉的粉末,向四周飞溅。
李斯被巨大的反震之力震得连连后退,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铁锤脱手而出,在石板上滚出很远。
他顾不上手臂的剧痛,也顾不上满身的尘土。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尊石麒麟。
石麒麟依旧昂首站立着。
只是在它的腹部,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狰狞的豁口。
豁口周围,是蛛网般密布的裂痕。
没有金光四射。
没有毒气弥漫。
也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异象。
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平无奇。
李斯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真的只是皇帝临终前的胡话?
他因为一个疯子的呓语,犯下了这等滔天大罪?
一阵巨大的绝望,瞬间淹没了他。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那豁口深处的阴影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不是玉石的颜色。
是一种更深的,近乎于黑的颜色。
他连滚带爬地冲了过去,不顾被锋利的碎石划破手掌。
他跪在麒麟的残骸前,将手伸进了那个冰冷的洞口。
他摸到了。
那是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体,外面包裹着一层厚厚的、带着油腻感的布。
他用尽力气,将它从里面拖了出来。
东西不小,而且异常沉重。
他将它放在地上,心跳快得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那是一个用油布紧紧包裹的黑色铁盒。
盒子不大,却像是凝聚了整个天下的重量。
他颤抖着,一层一层地解开油布。
那油布不知浸泡了什么,带着一股奇异的味道,历经岁月,却没有丝毫腐朽。
终于,油布被完全解开。
一个通体漆黑的铁盒,出现在他眼前。
盒子上没有锁,只有一个简单的卡扣。
李斯的呼吸,在这一刻,彻底停止了。
他知道,所有的答案,都在这个盒子里。
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卡扣。
他犹豫了。
他突然有种强烈的预感。
打开这个盒子,他将永远无法回头。
可事到如今,他还有回头的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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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咬牙,用力扳开了卡扣。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黎明中,显得格外清晰。
铁盒的盖子,应声弹开。
李斯跪在地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那些远远守卫的死士,没有一个人敢靠近,甚至不敢往这边多看一眼。
整个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和这个敞开的盒子。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盒内。
然后,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盒子里,没有他想象中的任何东西。
没有可以号令千军万马的虎符。
没有记载着惊天秘密的竹简。
更没有足以富可敌国的金银珠宝。
三样物件,安安静静地躺在黑色的丝绒衬垫上。
那样东西,是如此的普通,又是如此的惊世骇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