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了它,伯约,”诸葛亮用尽最后的力气,枯槁的手指死死指向那辆四轮车,“我死之后,亲手拆了它!”
姜维浑身一震,只觉得一股无法言喻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他猛地跪前一步,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一个字也问不出口。
帐内昏暗的灯火映着丞相那双陡然锐利的眼睛,里面没有了平日的温和,只剩下一种让他心惊肉跳的命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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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五丈原的秋风,已经刮了整整一个多月。
风里带着关中平原干燥的尘土味道,也带着一股只有久经沙场的人才能闻出的,肃杀的铁锈味。
连绵数十里的蜀汉大营,此刻像一头陷入沉睡的巨兽,安静得可怕。
听不见往日清晨兵士们操练的呼喝,也看不见将校们策马往来的身影。
一种无形却沉重得足以压垮脊梁的阴云,笼罩在每一个营帐之上。
帅帐之内,那盏被无数人视作蜀汉希望的油灯,此刻的火苗已经萎缩成豆粒大小。
昏黄的光晕无力地铺洒在卧榻之上,照着一张曾经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如今却已枯槁蜡黄的脸。
蜀汉的丞相,诸葛亮,他的生命也如这豆火一般,正无可挽回地走向终点。
他的呼吸细若游丝,每一次起伏都牵动着帐内所有人的心。
那双曾经清亮如星辰,仿佛能洞穿世事、看透人心的眼眸,此刻也已蒙上了一层驱不散的浑浊。
可当他开口说话时,那微弱的声音里,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条理与清晰。
杨仪、费祎、蒋琬等一众文武重臣,垂手肃立在卧榻之前。
每个人都死死咬着嘴唇,强忍着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眼眶早已通红一片。
悲伤,像浓得化不开的墨,浸透了帐内的空气。
“我死后,大军不可发丧,亦不可仓促而退。”
诸葛亮的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随时会被帐外的风声吹散。
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千钧重锤,狠狠地砸在每个人的心坎上。
“杨仪可总揽全局,调度诸军,费祎次之,辅佐断后。”
“全军各营,依次交替,首尾相顾,缓缓撤回汉中,不可乱了阵脚。”
他的目光从杨仪沉痛的脸上,移到费祎悲戚的脸上。
“粮草辎重如何分配,伤病兵士如何安置,何人断后,何人先行,皆按我数日前所定之方略行事。”
他艰难地喘息着,却依旧有条不紊地交代着所有细节,仿佛他不是在安排自己的身后事,而是在部署下一场至关重要的战役。
众人喉头发紧,只能用一个又一个沉重的点头,来回应丞相的最后一道军令。
在人群的末尾,一个魁梧的身影显得格外扎眼。
大将魏延,双手紧紧握着腰间长剑的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着,眼神里燃烧着一团无法遏制的火焰,那是愤懑,是不甘,也是一种被压抑的暴躁。
在他看来,丞相的这个安排,简直是怯懦到了极点。
他魏延跟随先帝半生,北伐以来更是屡立战功,对面的司马懿算个什么东西。
如今司马懿坚守不出,早已是强弩之末,魏军士气低落,正是我大蜀铁骑奋力一击,毕其功于一役的最好时机。
为什么要退?
为什么要眼睁睁地放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一股滚烫的冲动在他胸中翻腾,他很想冲上前去,大声地质问,大声地辩驳。
可当他的目光触及诸葛亮那张毫无血色的脸,看到那双几乎要熄灭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地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诸葛亮仿佛察觉到了他那灼人的视线,浑浊的目光缓缓转向他的方向。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魏延的心莫名一凛。
丞相的眼神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情绪,却又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仿佛能将他所有的心思都吸进去,看得一清二楚。
他下意识地错开了目光,低下了头。
“都退下吧。”
诸葛亮疲惫地挥了挥手,这个简单的动作,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丞相保重!”
众人齐齐跪倒,行了大礼,然后一步三回头地退出了大帐,帐外的冷风灌进来,带着一股死亡的气息。
转眼间,偌大的帅帐之内,只剩下了姜维一人。
他还跪在地上,泪水已经模糊了双眼。
“伯约……”
诸葛亮的声音比刚才更加微弱,几乎细不可闻。
姜维连忙膝行到榻前,俯下身,将耳朵凑到丞相的嘴边。
“丞相,弟子在。”他的声音因为悲伤而沙哑不堪。
诸葛亮那只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的手,艰难地抬了起来,指向了帅帐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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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静静地停放着一辆四轮车。
它不是战车,只是一辆代步的工具,但它却跟随着它的主人,碾过了南中的丛林,也碾过了北伐的征途,车轮上沾满了整个大汉的希望与期盼。
“我命不久矣……”
“待我死后,大军按我之前的部署撤退,万不可出任何差错。”
“途中,若有人不听号令,阳奉阴违,自有杨仪持我节符处置。”
姜维含泪点头,将这些话一个字一个字地刻进脑海。
“但你切记……”
诸葛亮忽然停顿了一下,胸口剧烈地起伏,仿佛在积攒着生命中最后的一点光和热。
“回到汉中,待一切安稳之后,务必……务必亲手拆开我这辆轮椅。”
姜维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无法理解的错愕与震惊。
拆开轮椅?
为什么?
这算是什么遗言?
“记住,一定要亲手拆开……”
诸葛亮的声音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严肃,那双即将熄灭的眼睛里,迸发出了最后一点骇人的光芒,死死地盯着姜维。
说完这句话,他眼中的光芒,便如流星划过夜空,瞬间黯淡了下去。
那双洞察世事、算尽风云的眼睛,终于永远地闭上了。
那只指向轮椅的手,也无力地垂落下来,轻轻地搭在了姜维的肩上,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02
建兴十二年,秋。
蜀汉丞相、武乡侯诸葛亮,病逝于北伐前线的五丈原军中,享年五十四岁。
姜维跪在榻前,只觉得天塌地陷,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和色彩,巨大的悲痛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可丞相那句奇怪的遗言,却像一根烧红的铁针,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脑海里,带来一阵阵灼痛的困惑。
他想不通,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但他知道,丞相算无遗策,他的每一个看似不经意的安排,背后都必然隐藏着常人无法企及的深意。
他对着诸葛亮尚有余温的遗体,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丞相放心,伯约必遵遗命。”
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
蜀军大营却依旧灯火通明,一队队巡逻的兵士手持火把,来回走动,口令声此起彼伏,一切都和往日没有任何不同。
这是诸葛亮的遗计:秘不发丧。
杨仪和姜维,作为这个秘密的最高执行者,承受着巨大的压力。
他们将丞相的遗体悄然入殓,安置在帅帐的后堂,每日依旧像往常一样,将饭食送入帐中,然后又原封不动地端出。
他们模仿着丞相的笔迹,处理着并不紧急的军务,签发着一道道维持大营运转的将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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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个细节,都力求做到天衣无缝。
而在这种严密的伪装之下,一场规模浩大的撤退,正在暗中有条不紊地进行。
后营的辅兵和辎重部队最先开拔,他们在夜色的掩护下,悄无声息地踏上了归途。
紧接着,是各个作战营寨的兵马,按照预定的顺序,一营接着一营,脱离防线,汇入南撤的洪流。
整个过程,安静、迅速,又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秩序感。
魏延很快就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安静。
他所负责镇守的前沿营寨,一夜之间,侧翼的友军营地就变得空空荡荡。
起初他以为是正常的换防,可一连两天,都没有新的部队接替上来。
他派出的斥候回报说,大营后方,通往汉中的道路上,有大军行进的痕迹。
一股被欺骗的怒火,瞬间点燃了他心中的猜疑。
他甚至来不及披上全身的甲胄,就怒气冲冲地闯进了中军大帐。
此时,杨仪正和费祎对着地图,商议着最后一批部队的撤退顺序。
“杨长史,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魏延声如洪钟,掀开帐帘的动作,几乎要将整个门帘都扯下来。
他双目圆睁,质问道:“为何大军都在后撤?难道我们要不战而退吗?丞相的病体究竟如何了?”
杨仪缓缓抬起头,他那张文雅的脸上,此刻写满了疲惫和悲伤,可当他看到魏延时,眼神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丝文官对于武将特有的傲慢与疏离。
“魏将军,稍安勿躁。”
他站起身,语气平淡地说道:“此乃丞相亲自下达的将令,我等身为臣属,奉命行事即可,不必多问。”
说着,他从案几上拿起一卷早已准备好的令书,递了过去,语气变得冷硬起来。
“丞相有令,命你率领本部兵马,为全军断后。若司马懿大军追来,你当一力拒之,以保主力安全。”
魏延一把夺过令书,只粗粗扫了一眼,便气得脸色由红转紫。
“砰”的一声,他将那卷令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用脚踩住。
“一派胡言!”
他怒吼道,唾沫星子都快喷到了杨仪的脸上:“丞相算无遗策,岂会下达此等怯懦之令!定是你这腐儒,趁丞相病重,假传号令,欲自毁长城,以遂你个人的私心!”
杨仪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向后退了半步,厉声喝道:“魏延!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当众污蔑朝廷命官,违抗丞相军令?”
“我只听丞相本人的命令!”魏延上前一步,高大的身躯带着一股强大的压迫感,逼视着杨仪,“丞相在哪里?除非让我亲眼见到丞相,否则,我绝不后退半步!我还要率军与司马懿决一死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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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充满了火药味。
一个代表着丞相指定的文官集团,一个自恃功高位重的军方宿将,长久以来积压的矛盾,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姜维在一旁看得心急如焚。
丞相尸骨未寒,他最担心的内部倾轧,就如此迅猛地到来了。
就在他准备上前劝解之时,帐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和惊慌的呼喊。
“报——!”
一名传令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都在发抖:“启禀诸位将军,魏军大营全军异动,司马懿亲率主力大军,正铺天盖地向我军营寨杀来!”
这声急报,如同一盆冰水,浇在了所有人的头上。
大帐之内,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杨仪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掩饰不住的慌乱。
魏延则发出一声冷笑,眼神里充满了鄙夷,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你们这些懦夫退缩的后果。
司马懿确实来了。
他夜观星象,见那颗明亮的将星骤然陨落,心中便已有了七分猜测。
之后派出的精锐斥候,冒死抵近侦查,回报说蜀军营寨虽然灯火通明,却安静得如同鬼蜮,这绝不正常。
司马懿是什么人,他立刻断定,诸葛亮已死!
压在他心头多年的那座大山,终于崩塌了。
狂喜与复仇的欲望,让他瞬间失去了往日的谨慎。
“全军出击!”
他拔出倚天剑,指向蜀军大营的方向,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尖锐:“诸葛亮已死!蜀军群龙无首!生擒姜维,活捉魏延,就在今日!”
数万魏军将士,爆发出震天的喊杀声。
黑色的铁甲洪流,如潮水一般,越过渭水,向着蜀军的大营席卷而来。
大地震动,杀气冲天。
驻守在后队的蜀军,已经能清晰地看到魏军的旗帜,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蔓延。
就在这千钧一发,蜀军阵脚即将大乱的危急时刻,姜维当机立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快!推出丞相的座驾!”
他对着身边的亲兵大吼一声。
中军大帐的帘幕被猛地从两边掀开。
一辆所有蜀军将士都无比熟悉的四轮车,被十余名士兵缓缓推出。
车上,端坐着一个人。
他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手持羽扇,面容清癯,神情自若,一双眼睛仿佛正凝视着远方杀来的魏军。
正是诸葛孔明。
姜维与杨仪一左一右,强忍着心中的巨大悲痛,侍立在轮椅旁,神情肃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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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正策马狂奔的魏军前锋部队,远远地看到了这一幕。
他们的冲锋势头,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墙壁挡住,戛然而止。
“是……是诸葛亮!”
“他没有死!他坐在车上!”
“这是计策!是诱敌深入之计!”
惊恐的喊声在魏军阵中此起彼伏。
士兵们惊恐万状地看着远处那个熟悉的身影,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仿佛是他们心中永远无法战胜的梦魇。
正在中军指挥的司马懿也接到了前方的军报。
他策马冲到阵前,眯起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竭力向远处眺望。
朦胧的晨雾之中,那个身影确实是诸葛亮没错,那身衣服,那把羽扇,那种即使面对千军万马也云淡风轻的气度,绝对错不了。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司马懿的尾椎骨升起,直冲后脑。
难道,自己又中计了?
这个诸葛孔明,难道真的已经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连自己的生死都能拿来做文章?
他想起过去每一次交锋,每一次自以为胜券在握,最终却都落入对方的圈套。
那种被智商碾压的恐惧,再一次攫住了他的心脏。
“撤!全军后撤!速速后撤!”
司马懿不敢再赌,他几乎是嘶吼着下达了撤退的命令。
刚刚还气势如虹,如同下山猛虎的魏军,瞬间调转方向,变成了仓皇逃窜的羊群,自相践踏,乱作一团。
看着魏军狼狈退去的背影,劫后余生的蜀军阵中,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
姜维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他回头看了一眼轮椅上端坐的那个栩栩如生的木雕像,心中百感交集。
丞相啊丞相,您人虽已去,留下的赫赫威名,竟还能吓退十万敌军。
“死诸葛吓走活仲达”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很快传遍了天下,成为了一段脍炙人口的传奇佳话。
03
司马懿事后派人仔细探查,最终确认了诸葛亮的死讯。
他抚摸着那座空无一人的蜀军大营,感受着空气中残留的秩序感,怅然长叹。
“吾能料其生,不能料其死也。”
对于天下人来说,这是一个精彩绝伦的智谋故事,是诸葛亮传奇一生的最后绝唱。
可对于蜀汉内部而言,所有人都清楚,一场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吓退了司马懿,并没能弥合魏延与杨仪之间的裂痕,反而让它变得更深了。
魏延认为,这恰恰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是对的,魏军不堪一击,若非杨仪怯懦,蜀军本可以取得一场大胜。
而杨仪则认为,若非魏延当众咆哮,动摇军心,大军本可以撤退得更加从容。
两人之间的仇恨,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魏延拒不接受杨仪的节制,他自恃功高盖世,又是先帝刘备亲自提拔的方面重将,镇守汉中多年,绝不能屈居于一个搞后勤的文官之下。
在撤军的路上,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震惊的疯狂决定。
他召集本部兵马,脱离了杨仪指挥的主力部队,沿着一条崎岖的小路,抢先南下。
并且,他派人放起一把大火,烧毁了身后数百里长的悬空栈道。
栈道是秦岭蜀道的主要构成,烧毁它,无异于自断归路,更断绝了杨仪率领的主力大军的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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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意图已经昭然若揭。
他要抢先一步回到汉中,凭借自己多年经营的根基,占据南郑这座军事重镇。
然后,他要上表后主刘禅,状告杨仪拥兵自重,图谋不轨,意图引魏军入川。
他要反客为主,将杨儀置于万劫不复的死地,从而名正言順地接管诸葛亮留下的全部兵权。
杨仪得知魏延烧毁栈道,断绝大军归路的消息,气得浑身发抖,几乎当场晕厥。
他立刻也写了一份措辞严厉的奏章,指控魏延拥兵作乱,意图谋反,并派心腹快马加鞭,翻山越岭送往成都。
一时间,两份内容截然相反,却都指控对方是叛徒的奏报,几乎同时摆在了后主刘禅的案头。
远在成都的朝廷,瞬间陷入了巨大的混乱与恐慌之中。
一边是丞相指定的继承者,一边是威名赫赫的大将,谁是谁非,根本无从判断。
姜维,就这么被夹在了风暴的中心。
他只觉得心力交瘁,焦头烂額。
他手握精兵,是除了魏延之外,军中威望最高的将领。
可他不知道这把剑,应该指向谁。
手心是杨仪,代表着丞相的遗命和文官集团。
手背是魏延,代表着军方的实力和过去的赫赫战功。
无论哪一边倒下,对于刚刚失去擎天之柱的蜀汉来说,都是一场无法承受的灾难。
他只能一边派工兵部队,日夜不停地抢修被烧毁的栈道,一边在军中来回奔走,安抚那些因为归路被断而惶惶不安的将士。
同时,他还不断派出使者,前往魏延和杨仪的军中,希望能从中调停。
可惜,杀红了眼的两个人,谁也听不进任何劝告。
冰冷的军报,像雪片一样,一封接一封地送到姜维的案头。
魏延的军队,已经占据了南谷口,堵住了大军入川的最后通道。
杨仪派出的先锋大将王平,也已率部抵达,与魏延的军队隔着山谷,形成了对峙。
曾经在同一个帅帐里议事的同袍,曾经在同一个战场上并肩杀敌的战友,如今,将刀剑指向了彼此。
蜀汉建国以来最大的一场内乱,一触即发。
大军历尽千辛万苦,终于绕道回到了汉中盆地。
可汉中城,却在魏延的控制之下,大门紧闭。
杨仪率领的数万主力,只能在城外扎营,与城内的魏延遥相对峙。
那个夜晚,姜维拖着灌了铅一样沉重的身体,回到了自己的帅帐。
帐外的风很大,吹得营帐的帆布呼呼作响,像是在为这支迷失了方向的军队而哭嚎。
他疲惫地坐在案几后,揉着因为多日未眠而剧痛的额角,看着桌案上那副巨大的军事地图,只觉得一片茫然。
北伐的大业,宏伟的蓝图,此刻看起来是那么的遥远和讽刺。
丞相毕生的心血,难道就要因为这场丑陋的内斗而付之一炬吗?
丞相若是在天有灵,看到他最信任的两个部下如此自相残杀,该会是何等的痛心疾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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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心灰意冷,几乎要被绝望吞噬的时候,他的目光,无意中扫到了帅帐的角落。
那辆从五丈原一路艰辛带回来的四轮车,正静静地停放在那里。
车轮上,还沾染着五丈原的黄土,扶手上,似乎还残留着丞相抚摸过的痕迹。
一道微弱的电光,猛地划过了姜维混沌的脑海。
“回到汉中安稳之后,务必…务必亲手拆开我这辆轮椅。”
丞相临终前那句奇怪而又无比严肃的嘱咐,像一道撕裂夜空的闪电,猛地划过了姜维混沌的脑海。
他整个人如同被冰水浇透,瞬间从那种无边的绝望和疲惫中惊醒过来。
轮椅……拆开轮椅……
难道……丞相早已预料到了今日的局面?
他站起身,之前还灌了铅的双腿,此刻却充满了力量。
那份几乎将他压垮的疲惫,被一种紧张、激动甚至带着几分恐惧的复杂情绪一扫而空。
“你们都退下,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内。”
他对着帐外的亲兵,下达了一道不容置疑的命令。
亲兵们虽然疑惑,但还是躬身领命,守在了帅帐之外,隔绝了内外的一切。
整个帅帐之内,只剩下他一人,一灯,和那辆冰冷的四轮车。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帐壁上,像一个孤独的巨人。
姜维走到轮椅前,伸出手,再一次轻轻抚摸着那光滑的扶手。
这一次,他感觉到的不再是冰冷,而是一种滚烫的希望。
他深吸一口气,从腰间拔出随身的佩剑,开始小心翼翼地,拆解这辆陪伴了丞相无数个日夜的座驾。
他是一名将军,他的手习惯了挥舞长枪,习惯了拉开硬弓,可此刻,这双手却在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拆解着一辆看似平平无奇的木车。
他先是卸下了两个扶手,用剑柄仔细敲击,里面是坚硬的实木,没有任何机关。
他又卸下了四个车轮,将车轮的每一根辐条都检查了一遍,依旧是一无所获。
他将整个轮椅翻了过来,仔细检查底部的每一根横梁,每一个卯榫结构,结果依然是令人失望的。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帐外已经传来了三更的梆子声。
姜维的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这真的只是丞相在生命最后一刻,一个无意识的、混乱的念头?
一股失望的情绪,开始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他的目光,最后落在了那块被他丢在一旁的、厚实的坐垫上。
坐垫的锦缎已经被他划开,里面是为保暖和舒适而填充的厚厚棉絮。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将里面的棉絮全部掏了出来。
下面,是一块用来承托的平整木板。
他用手敲了敲,声音沉闷,听起来是实心的。
就在他几乎要彻底放弃,认为自己会错了意的时候,他的手指在木板的边缘来回摩挲,忽然,他的指尖感觉到了一条极其细微、几乎无法察观的接缝。
这条接缝的纹理,与木板本身的天然纹理,有一个极其微小的错位。
若非他常年接触兵甲,手指的触感远超常人,根本不可能发现这个秘密。
姜维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他立刻拿起佩剑,用剑的尖端,小心翼翼地沿着那条接缝,用力一撬。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脆响,在这死寂的帅帐中,显得格外清晰。
木板的一角,竟然微微向上弹起了一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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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下面,是一个被挖空了的、精心设计的暗格。
一个被防水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方方正正的卷轴,正静静地躺在暗格的中央。
姜维的心跳,在这一瞬间几乎停止了。
他颤抖着手,将那个卷轴捧了出来,只觉得它重逾千斤。
油布很厚,包裹得一丝不苟,显然是为了应对任何可能发生的意外,确保里面的东西万无一失。
他一层,一层,又一层地解开油布,终于露出了里面的竹简密信。
借着昏黄的烛光,姜维缓缓展开了密信。
信上的字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正是丞相诸葛亮的亲笔。
只是那笔锋,似乎比往常少了几分挥洒自如的力道,多了一丝深入骨髓的仓促与疲惫。
姜维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他浑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凝固了。
他强迫自己继续往下看,只觉得后背瞬间就被一层冰冷的汗水浸透。
密信上的第一行字,只有短短四个字,却像四座冰山,轰然撞进了姜维的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