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坊｜《陆游十讲》：诞辰900周年，一脉家国情

文｜长庚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生前就享有盛名，朱熹赞曰：“放翁老笔尤健，在今当推为第一流。”陆游自己曾作诗说：“吴中近事君知否？团扇家家画放翁。”2025年是陆游诞辰900周年，南京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陆游研究会会长莫砺锋，撰写了一部雅俗共赏的读物《陆游十讲》。该书选取陆游与当代社会最有契合的十个话题，讲解了一位伟大诗人的多重面向，以及背后浓郁的家国情怀。

《陆游十讲》

莫砺锋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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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爱国歌吟

就艺术而言，宋诗在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的时代已经成熟。然而，北宋诗歌在思想内涵上稍显平弱。诗人们过多探讨诗歌艺术，或反复唱和争奇斗妍，或闭门觅句苦心推敲，诗歌具有较浓的书斋气息，与现实生活渐行渐远。

靖康之变改变了一切。山河破碎的形势和颠沛流离的经历，使宋诗第一次普遍地焕发出爱国主义的异彩，陆游正是其中的杰出代表。

陆游出生于北宋徽宗宣和七年(1125)，次年金兵南侵，幼小的陆游随着父母举家南逃，他的童年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的。他的父亲陆宰，是一位爱国士大夫，与他交游的都是一些爱国志士，如曾在宋高宗面前斥责秦桧“怀奸误国”的李光等人。他们常在一起讨论国事，慷慨激昂，流涕痛哭。十四五岁时，陆游受父辈之爱国言论熏陶，确立了抗金复国的人生理想。他在二十岁就立下了“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志愿，决心以文才武略为恢复中原作出贡献。

陆游二十九岁那年到临安参加锁厅试，名列第一。次年试于礼部，又名列前茅。奸相秦桧本想让他的孙子取得第一，又讨厌陆游喜谈恢复失土的大业，于是非常忌恨陆游，设法将他黜落。直到秦桧死后，陆游才得以出仕。

1162年，孝宗即位，主战派开始受到重视，陆游也被起用，且被孝宗召见，赐以进士出身。陆游向朝廷提了许多军政策略，且支持主战派将领张浚率兵北伐。北伐受挫，朝廷又走上了屈服求和的老路，陆游也因“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的罪名被罢黜。陆游回到山阴，在镜湖边闲居了四年。他屡次上书求职，到1169年才被任命为夔州通判，次年远行入蜀。

1172年，陆游应主战派将领王炎的聘请，到南郑(今陕西汉中)幕中襄理军务。这是他生平第一次有机会亲临抗金前线，他兴奋地换上戎装。可惜的是，满腔报国热忱和满腹经国大略根本无法实现。腐败的南宋朝廷只求苟安，无意恢复，不久就将王炎召回罢免。眼看收复中原的希望破灭，诗人感到无比悲愤、抑郁。

1176年，陆游被召东归。他的诗歌鲜明地反映了当时爱国军民的抗金要求，流传广泛而迅速，并引起了孝宗注意，但他始终没有受到朝廷重用。光宗即位后，陆游改任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向朝廷提出挽救弊政、恢复中原的主张，但仍未被采纳，反遭奸佞弹劾，再度罢官。从此，陆游在山阴三山的故乡度过了二十年的乡村生活，创作了七千多首诗。1210年，八十五岁的他与世长辞，留下了感人至深的绝笔诗《示儿》。

陆游是伟大的爱国诗人。虽然从数量上看，陆诗中爱国主题的作品不足十分之三，但这些诗堪称陆诗的精华。他的诗歌既全面地反映了那个时代山河破碎的客观现实，又深刻地反映了广大军民反抗侵略的意志。他怀念沦陷的大好河山、同情遭到蹂躏的中原遗民：“三万里河东入海，五千仞岳上摩天。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他愤怒地谴责朝廷的卖国政策：“公卿有党排宗泽，帷幄无人用岳飞。遗老不应知此恨，亦逢汉节解沾衣。”他时时在梦中驰骋于杀敌的战场上：“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然而，梦境转瞬即逝，现实又给陆游的

诗作抹上了浓重的沉郁色调：“塞上长城空自许，镜中衰鬓已先斑。” 此后，每当国势倾危时，陆诗往往成为鼓舞人民反抗外来侵略的精神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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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家三昧”何解

陆游一生可分为三个阶段，如《唐宋诗醇》所说：“少历兵间，晚栖农亩，中间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陆游的诗歌创作过程也可分成三个阶段，其中第二个阶段，即自1170年陆游四十六岁入蜀至1189年陆游六十五岁被劾罢官的这段时间，是陆诗臻于成熟的关键时期。

学者都注意到陆游的《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一诗：“诗家三昧忽见前，屈贾在眼元历历。”诗中的“诗家三昧”究竟指什么呢？学界曾认为指从军生活引起诗歌题材的转变。然而，莫砺锋认为，陆游是说找到了最适合自己的诗歌风格，即雄浑奔放。

陆游早期的诗作保存下来的不足二百首，但内容并不贫乏。他咏过“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农村风光，也描写过自己“岂惟饥索邻僧米，真是寒无坐客毡”的贫寒生活，而忧念国事则是其诗的主要内容。

《陆游十讲》认为，就爱国主义的主题走向而言，陆游入蜀以后的诗歌是与他的早期诗歌一脉相承的，它们之间的关系是水平的提高和数量的增多，而不是根本性的质的转变。那种认为陆游入蜀后才体验到生活，陆游入蜀后的诗才“结合积极的思想性”的观点，既不符合陆游早期的生活经历，也不符合他早期的诗歌实践。况且，陆游于四十八岁那年的三月到达南郑，当年十一月即赴成都，在前线只停留了八个月。陆游在南郑并未参加真正的战斗，这在陆游诗中可以证明，比如“军中无事酒如川”“军中罢战壮士闲”。

《九月一日夜读诗稿有感走笔作歌》这首诗作于1192年秋天，当时陆游六十八岁，可见所谓“诗稿”，是指诗人六十八岁以前的作品。所以，此诗实际上是陆游对自己早期和中期两个创作阶段所作的总结。

陆诗中首先批评自己早期的创作状态：“我昔学诗未有得，残余未免从人乞。力孱气馁心自知，妄取虚名有惭色。”可见，陆游认为，自己早期作诗处于模仿前人的阶段，当时他仅能对前人进行一字一句的借鉴，而不是整体风格上的借鉴，未能建立自己的独特风格。而“诗家三昧忽见前”则是指诗人终于悟得了属于自己的风格，从而跃入了诗歌的自由王国。

众所周知，是否具有个人的独特风格是诗人是否成熟的标志。《陆游十讲》认为，从陆游的作品及其他言论来看，陆游经过了品格修养和艺术技巧两方面的长期积累才实现飞跃。用陆游自己的话说，就是“养气”和“藻绘”。这两方面的积累达到一定程度之后，陆游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主导风格：雄浑奔放。“显然，只有雄浑奔放的风格才与陆游建立奇功的宏伟抱负、爱国忧时的炽烈感情、不拘小节的狂放性格最相适应，也只有这种风格最能符合陆诗所要反映的动荡时代的脉搏。”

陆游一旦找到这种属于他自己的风格之后，他的诗歌创作就产生了质的飞跃，诗风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就像清人赵翼《瓯北诗话》所说：“放翁诗之宏肆，自从戎巴蜀，而境界又一变。”

3

陆游与辛弃疾

陆游是南宋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辛弃疾是南宋最伟大的词人之一。1125年，陆游出生，当时金兵压境，北宋王朝岌岌可危。十五年之后，即1140年，辛弃疾生于业已沦入金境的山东济南。1207年，韩侂胄北伐失利的次年，辛弃疾逝世。三年以后的1210年，陆游逝世。陆游比较长寿，其生活年代囊括了辛弃疾的一生。辛、陆可称同代之人，整个人生都处在国家危亡的动荡时代。

陆游生于世代诗书簪缨之家，辛弃疾则生于将帅之家。二人均长期在外任职，基本没有在朝担任过重要职务，而且都曾落职闲居多年。不过，辛弃疾担任的职务更加重要一些，外任期间的政绩也比陆游更加卓著，比如平定“茶商军”，创建“飞虎军”，以及救灾严禁囤积闭籴与抢劫粮食等。

辛、陆人生经历的最大差异是，辛弃疾曾经亲冒矢镝，驰骋疆场，而陆游却仅能在梦中到达铁马冰河的抗金战场。辛弃疾二十二岁时聚众抗金，并投奔耿京任掌书记。相反，陆游虽然在二十岁时就立下了投军报国的志愿，但毕生未能付诸实施。

壮志未酬是二人生平根本的相同点。南宋朝廷对于从中原沦陷区归来的“归正人”一向心存猜忌和轻视，辛弃疾当然也不例外。所以，辛弃疾长期担任外职，且朝命暮改，很难在一个职位上尽心尽责。他披肝沥胆写成的《美芹十论》和《九议》虽未石沉大海，但并未达到震动朝野的效果。在这些方面，陆游的遭遇与心态都与辛弃疾大同小异。辛、陆二人最后都在漫长的乡居生活中耗尽了生命，这是他们共同的人生悲剧。

陆游诗歌创作的巨大成就，在当时就得到认可，理学宗师朱熹说：“放翁之诗，读之爽然，近代唯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到了后代，陆游的地位从“中兴四大诗人”中迥然挺出，成为与北宋苏轼相提并论的宋代代表诗人。

辛弃疾词创作的巨大成就，也在当时就受到广泛赞誉。早在辛弃疾的壮年，范开就认为辛词足与苏词媲美。辛词在南宋词坛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与其年辈相近的韩元吉、陈亮、刘过、姜夔，以及年辈稍晚的刘克庄、戴复古、陈人杰，乃至宋末的文天祥、刘辰翁等人，无不受到稼轩词风浸溉。到了后代，“苏辛”并称，已成为词学界的定评。

如果要用一个术语来统摄陆诗、辛词的主导风格倾向，那就是雄壮豪放。不过《陆游十讲》指出，仔细品味的话，二者各具个性。陆诗境界壮阔，风格奔放，常常凭借幻想与梦境来抒发胸中的豪情壮志。辛词则没有此类想象胜利场面的作品，最多只是表现对于复国事业的信心。从个人抒情的角度来看，辛弃疾抒发的感情更加深曲委婉，用来烘托心情的背景也更加细腻真切，从而表现出更加独特的个性。

在南宋那样偏安一隅、国势衰微的时代，产生了陆、辛两位伟大的爱国诗人和爱国词人，是“国家不幸诗家幸”这个诗学现象的例证。“陆诗与辛词把爱国主题弘扬到空前的高度，从而为宋代文学注入了英雄主义和阳刚之气，并维护了中华民族的自信和尊严，这是他们最伟大的历史性贡献。”莫砺锋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