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四海站在老伴的墓碑前,秋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
他伸出布满老年斑的手,轻轻拂去照片上的浮尘,照片里的老伴笑得依旧温婉。
“秀兰,我……我要去永强那儿了。”他低声说着,喉咙有些发紧。
“一个人守着这老房子,没个声响,心里空落落的。儿子孝顺,接我去城里……”
话没说完,一阵更猛的风吹来,他瑟缩了一下,把旧棉袄裹得更紧些。
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像是催他启程。
他叹了口气,弯腰提起那个用了多年的旧行李包,步履蹒跚地朝墓园外走去。
背影在秋日的夕阳里,拉得很长,显得格外孤寂。
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并非想象中儿孙绕膝的安稳晚年。
他将用一段磕磕绊绊的共同生活,换来一个血淋淋的教训。
关乎钱财,关乎儿子媳妇的私事,有两件事,宁可烂在肚子里,也绝不能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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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火车哐当哐当地行驶着,窗外的景物飞速向后掠去。
叶四海靠窗坐着,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行李包,像是抱着全部的家当。
对面坐着一对年轻情侣,头靠着头低声说笑,那份亲昵刺得他眼睛发酸。
曾几何时,他和秀兰出门,也是这样挤在一起,有说不完的悄悄话。
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了。
他掏出老花镜,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是儿子永强工工整整写的地址。
“爸,到了出站口别乱走,我开车来接您。”儿子的声音还在电话里回响。
可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的,像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
车厢里空气混浊,夹杂着泡面和各种食物的味道。
他没什么胃口,只拧开旧军用水壶,小口抿着已经凉透的茶水。
旁边一个热心的大妈看他独自一人,搭话道:“老爷子,这是去哪儿啊?”
叶四海抬了抬眼,脸上挤出一点笑:“去儿子家,养老。”
“哟,那可是享福去啦!儿子有出息,在城里安了家吧?”
他含糊地应着,心里却泛起一丝苦涩。
享福?他只盼着别给孩子们添太多麻烦就好。
火车钻进隧道,车窗瞬间变成一面模糊的镜子,映出他苍老憔悴的脸。
他忽然想起临走前,隔壁老李头来送行时欲言又止的样子。
老李头嘟囔了一句:“老叶啊,去了儿子家,眼睛别太亮,耳朵别太尖,有些事,糊涂点好。”
当时他没往心里去,只觉得是老伙计的玩笑话。
现在咂摸起来,却品出点不一样的滋味。
广播里响起报站声,快到站了。
叶四海慌忙收拾好东西,心跳不由得加快了几分。
他随着人流走下火车,一股冷风迎面扑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车站里人来人往,行色匆匆,他站在偌大的出站口,有些茫然地四处张望。
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人群,快步向他跑来。
“爸!等久了吧?路上有点堵车。”叶永强接过他手里的行李包,额上带着细汗。
儿子比上次见面时瘦了些,眼角的皱纹也深了,但笑容还是那么踏实。
叶四海看着儿子,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一半。
他张了张嘴,想问问孙子孙女好不好,媳妇忙不忙,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只是喃喃道:“不久,不久,刚到。”
永强开的是一辆半新的轿车,里面收拾得很干净。
叶四海小心翼翼地坐进副驾驶,生怕身上的尘土弄脏了座椅。
车子汇入夜晚的车流,窗外是流光溢彩的高楼大厦,霓虹灯晃得他眼花。
这城市,比他想象中还要繁华,也还要陌生。
“丽云和晓琳都在家等着呢,晓琳听说您要来,高兴得不得了。”永强一边开车一边说。
叶四海“嗯”了一声,心里却明白,孙女晓琳正上高中,学业忙,未必真有多盼着他来。
至于媳妇程丽云……他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精明干练的儿媳形象。
上次见面还是三年前,秀兰的葬礼上,丽云里外张罗,办事利索,但话不多。
对他这个公公,礼数周全,却也透着几分不易亲近的疏离。
车子驶入一个看起来挺新的小区,楼房盖得密密麻麻。
永强停好车,拎着行李,引着叶四海走进单元门,坐上电梯。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运行的细微嗡鸣声。
叶四海看着儿子按下“12”楼的按钮,心里莫名地有些发慌,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裹住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
一条安静的走廊,铺着光洁的瓷砖,头顶的声控灯应声而亮。
永强走到一扇深红色的防盗门前,掏出钥匙,却没有立刻开门。
他转过身,看着叶四海,脸上带着笑,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
“爸,到家了。”永强说着,拧动了钥匙。
门开了,温暖的灯光和饭菜的香气一起涌了出来。
02
玄关的灯光有些刺眼,叶四海眯了眯眼,才适应了屋里的光亮。
儿媳程丽云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出身来,脸上堆着热情的笑。
“爸,您可算到了!路上辛苦了吧?快进来快进来,换鞋!”
她手脚麻利地拿出一双崭新的棉拖鞋,放在叶四海脚边。
拖鞋是深灰色的,柔软厚实,一看就是特意为他准备的。
叶四海心里一暖,连声道:“不辛苦,不辛苦,你们忙才是真辛苦。”
他弯腰换鞋,动作有些迟缓,旧布鞋的鞋带半天解不开。
程丽云就那么站着,脸上保持着笑容,眼神却在他笨拙的动作上短暂停留了一瞬。
叶永强把行李放在墙角,打圆场道:“爸,先洗洗手,饭菜都好了,就等您开饭。”
叶四海趿拉着新拖鞋,感觉脚下软绵绵的,有些不真实。
他跟着儿子走进客厅,客厅不大,但收拾得窗明几净,东西摆放得井井有条。
米色的沙发罩着浅格子的沙发套,茶几上摆着一套白瓷茶具,擦得锃亮。
墙上挂着几幅印刷的风景画,还有一张放大的全家福。
照片里,永强、丽云和晓琳笑得灿烂,背景是某个旅游景点的蓝天白云。
叶四海的目光在那张全家福上停留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像个突然闯入的局外人。
孙女叶晓琳从自己的房间里走出来,穿着宽松的居家服,头上戴着耳机。
她看到叶四海,愣了一下,随即摘下耳机,规规矩矩地喊了一声:“爷爷。”
声音清清冷冷的,没什么温度,眼神也有些躲闪。
“哎,晓琳长这么高了,成大姑娘了。”叶四海努力想显得亲切些,伸出手想摸摸孙女的头。
晓琳却下意识地微微偏了偏头,让他的手落了个空。
气氛瞬间有一丝尴尬。
程丽云赶紧招呼:“晓琳,快帮爷爷盛饭。爸,您坐主位,尝尝我做的菜合不合口味。”
餐厅连着客厅,一张不大的四方桌,已经摆满了盘子碗碟。
红烧排骨、清蒸鱼、炒青菜、西红柿鸡蛋汤,都是家常菜,但色香味俱全。
叶四海被让到所谓的“主位”上,那是平时程丽云坐的位置,对着电视机。
他有些拘谨地坐下,双手不知该放在哪里。
永强给他夹了块排骨,“爸,丽云手艺不错,您多吃点。”
程丽云也笑着附和:“就是家常便饭,比不上妈以前的手艺,爸您将就着吃。”
提起老伴,叶四海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掩饰过去,连声说:“好,好,看着就好吃。”
他夹起排骨咬了一口,肉炖得很烂,味道咸淡适中,确实不错。
但他吃在嘴里,却总觉得少了点滋味,或许是心情使然。
饭桌上的谈话主要是永强和丽云在说,内容无非是工作、晓琳的学习、小区的琐事。
叶四海插不上什么话,只是默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
他能感觉到,儿子媳妇都在努力找话题,想让气氛活跃起来。
但这种刻意,反而让隔阂更加明显。
晓琳吃得很快,扒完一碗饭,就说要回屋写作业,起身离开了。
程丽云看着女儿的背影片刻,轻轻叹了口气:“这孩子,最近学习压力大,话少。”
叶四海忙说:“学习要紧,学习要紧,不用管我。”
吃完饭,叶四海想帮忙收拾碗筷,被程丽云坚决地拦住了。
“爸,您歇着,看电视去,这点活儿我来就行。”
永强也把他按在沙发上,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喧闹的综艺节目,一群年轻人又唱又跳。
叶四海盯着屏幕,眼神却有些空洞,耳朵留意着厨房里的动静。
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和碗碟轻微的碰撞声,还有儿子媳妇压低的交谈声。
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种属于一个家庭的、自然而然的低声絮语,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孤独。
他站起身,想去阳台透透气。
阳台是封闭的,晾着几件衣服,角落里摆着几盆绿植,有些蔫了。
他拿起旁边的小喷壶,想给花浇点水。
刚喷了几下,程丽云的声音就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
“爸,您别忙了,那花我待会儿弄,您快坐着歇歇。”
她快步走过来,接过叶四海手里的喷壶,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叶四海讪讪地收回手,回到沙发上坐下。
他忽然明白,在这个井然有序的家里,他任何一点自作主张的行动,都可能是一种打扰。
晚上,躺在儿子为他准备的客房床上,床垫很软,被子有阳光晒过的味道。
但他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窗外城市的灯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天花板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这陌生的房间,陌生的床,连同空气中陌生的洗涤剂香味,都在提醒他——
这里不是他的家。他只是一个客人,一个需要小心翼翼、不能行差踏错的客人。
老李头那句话,又开始在他耳边回响:“眼睛别太亮,耳朵别太尖……”
他叹了口气,用被子蒙住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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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接下来的几天,叶四海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在这个新家的生存之道。
他起得很早,轻手轻脚地洗漱,生怕吵醒还在睡梦中的儿子一家。
然后他会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着窗外天色一点点亮起来,直到听见主卧或次卧有动静。
程丽云总是第一个正式起床的,忙着准备早餐,催促晓琳起床。
看到叶四海,她会客气地打招呼:“爸,您起这么早?怎么不多睡会儿?”
叶四海便说:“老了,觉少。”
他试图找点事情做,比如扫地、擦桌子。
可每次他刚拿起扫帚,程丽云就会赶忙过来:“爸,放着我来吧,这地我天天拖。”
或者说:“爸,抹布不是这块,这块是擦厨房的,擦客厅得用那块蓝色的。”
次数多了,叶四海便不再主动伸手,他怕自己越帮越忙,打乱了儿媳定下的规矩。
有一天下午,他看见阳台那几盆花更加蔫了,叶子都耷拉着。
程丽云工作忙,大概是忘了浇水。
叶四海这次学乖了,没有自己去动喷壶,而是等丽云下班回来,才提醒她:“丽云,那几盆花好像该浇水了。”
程丽云正换鞋,闻言看了一眼阳台,拍了拍额头:“哎哟,可不是嘛,忙晕了,谢谢爸提醒。”
她放下包就去浇水,态度很自然。
但叶四海还是敏感地察觉到,她浇完水后,特意把喷壶放回了原来的位置,还调整了一下角度。
那是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却像一根小刺,轻轻扎了他一下。
他意识到,在这个家里,就连提醒,也可能是一种多余的干预。
接孙女放学,是叶四海主动揽下的任务,他想为儿子媳妇分担点,也想拉近和孙女的距离。
晓琳的学校离小区不远,走路大概二十分钟。
第一天去接,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校门口,站在一群等候的家长中间。
放学铃响,学生们潮水般涌出来。
叶四海伸长脖子,在穿着统一校服的孩子中间努力辨认着孙女的身影。
好不容易看到晓琳和几个女同学一起走出来,有说有笑。
他赶紧迎上去,喊了一声:“晓琳!”
晓琳看到他,脸上的笑容瞬间收敛了,和同学低声说了句什么,才走过来。
“爷爷,您怎么来了?”她的语气里带着一丝意外,似乎还有一点……不情愿?
“我反正没事,就来接你放学,走吧。”叶四海想去接她的书包。
晓琳却把书包往身后挪了挪:“不用,爷爷,我自己背。”
回家的路上,晓琳走得很慢,和叶四海保持着半步的距离。
叶四海想找点话说,问问学习,问问学校的事。
可晓琳的回答总是很简单:“还行。”“挺好的。”“就那样。”
气氛沉闷得让人窒息。叶四海甚至觉得,这段路比来的时候长了好多。
快到家时,遇到一个邻居大妈,好奇地打量叶四海,问晓琳:“晓琳,这是?”
晓琳飞快地答了一句:“我爷爷。”然后就低头快步往前走。
叶四海心里有些不是滋味,他能感觉到孙女似乎不太愿意让同学邻居知道他的存在。
是因为他老了?土气?还是单纯地因为青春期的别扭?
他不知道。
回到家,程丽云看到他们一起回来,愣了一下,随即笑道:“爸,您去接晓琳了?以后不用麻烦您,她自己能回来。”
晓琳没说话,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叶四海站在原地,搓了搓手,说:“没事,我闲着也是闲着。”
但他心里明白,他以为的体贴,可能又一次打乱了家里的节奏。
晚上吃饭时,程丽云看似随意地对晓琳说:“以后别让爷爷接了,爷爷年纪大,来回走累着了。”
又转向叶四海:“爸,学校不远,晓琳都大了,自己能行,您就在家歇着。”
叶四海点点头,扒拉着碗里的饭。
他偷偷看了一眼儿子永强,永强正低头吃饭,没说话,眉头却微微蹙着。
叶四海忽然觉得,自己像一颗被不小心投进平静湖面的石子。
本想泛起一丝涟漪,却可能惊扰了湖底固有的生态。
他开始更加沉默,大部分时间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或者坐在客厅固定的角落看电视。
他把自己的活动范围缩小到最小,尽量让自己像个透明的影子。
可越是如此,他越是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表面和睦下,那细微的、流动着的张力。
尤其是在儿子永强身上,他总能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焦虑。
04
叶四海注意到,儿子永强下班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
即使回到家,也常常一个人坐在沙发上,对着手机屏幕发呆,眉头锁成一个川字。
有几次,叶四海半夜起来上厕所,还看见书房的门缝底下透出灯光。
里面传来永强压低声音讲电话的动静,语气听起来有些烦躁。
“再宽限几天……我知道……下个月,下个月一定……”
断断续续的话语,飘进叶四海的耳朵里,让他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起秀兰在世时,老两口虽然清贫,但没什么外债,日子过得踏实。
难道儿子在城里打拼,看着光鲜,其实压力很大?
一天周末,难得全家都在。
程丽云在阳台打电话,声音时高时低,似乎是在跟娘家妈妈抱怨什么。
“……压力是大,房贷车贷,晓琳的补习班又是一大笔……永强那边也不容易……”
叶四海坐在客厅,假装看电视,耳朵却竖着。
永强从书房出来,倒水喝,脸色有些疲惫。
叶四海忍不住,装作随意地问了一句:“永强,最近工作上是不是挺累的?看你气色不太好。”
永强端着水杯的手顿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笑容:“没事,爸,就是最近项目忙,熬了几个夜。”
“哦,再忙也得注意身体。”叶四海说着,目光落在儿子微微泛白的鬓角上。
他心里清楚,儿子没说实话。那种焦虑,不仅仅是工作劳累能解释的。
又过了几天,叶四海无意中在垃圾桶里看到一个揉皱的信封。
他本来是想把自己房间的垃圾袋系好拿下楼,瞥见那信封上印着某银行的标志。
鬼使神差地,他趁没人注意,把信封捡出来,抚平看了看。
是一张信用卡账单的碎片,只看到一部分数字,但那欠款金额后面的零,还是让他心头一沉。
他赶紧把碎片重新揉皱,丢回垃圾桶,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晚上,程丽云和晓琳因为买一件新衣服的事情,有了点小争执。
晓琳想要一件名牌羽绒服,说同学都有。
程丽云语气有些冲:“一件衣服上千块,你知道爸妈挣多少钱吗?这么不懂事!”
晓琳委屈地顶嘴:“我同学家条件还不如咱家呢,人家都买了!”
“人家是人家!咱们家什么情况你不清楚吗?”程丽云的声音拔高了些。
永强从房间里出来打圆场:“好了好了,一件衣服,好好说。晓琳,妈妈不是不给你买……”
“你就会和稀泥!”程丽云忽然把矛头转向永强,“要不是你当初非要换那辆车,贷款压力能这么大?”
永强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重重地叹了口气,转身又回了房间。
程丽云也意识到自己失言,看了叶四海一眼,没再说话,拉着晓琳进了卧室。
客厅里只剩下叶四海一个人,电视里还在播放着热闹的晚会节目。
他却觉得四周安静得可怕,刚才那短暂的争吵,像一把小锤子,敲碎了这个家表面的平静。
他更加确信,儿子一家正面临着不小的经济压力。
这种认知让他坐立难安。作为父亲,他心疼儿子。
他想起自己那个存折,里面是他和秀兰省吃俭用一辈子攒下的十几万块钱。
原本是想留着养老,或者万一有个大病急用的。
秀兰走了,他一个人也花不了多少。
是不是……应该拿出来帮帮儿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
他既想帮儿子分担,又担心这钱拿出来,会不会让儿子没面子?或者引起儿媳的不满?
他想起老李头的忠告,关乎钱财……
他犹豫了,决定再观察观察,看看情况。
但他心里那颗想要“做点什么”的种子,已经悄悄埋下了。
他觉得自己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犯愁,而自己这个当爹的却袖手旁观。
他开始更加留意儿子媳妇的言行,试图拼凑出他们经济状况的全貌。
这种过分的关注,让他变得更加敏感,也更容易捕捉到家庭气氛中那些细微的裂痕。
他甚至开始在心里盘算,怎么跟儿子开口提钱的事,是直接给,还是以借的名义?
他完全没想到,他这份源于父爱的好意,即将在这个本就绷着一根弦的小家庭里,掀起怎样的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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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周末,程丽云的母亲,也就是叶四海的亲家母来了。
亲家母是个嗓门洪亮、身材微胖的老太太,提了大包小袋的水果和熟食。
一进门,就拉着叶四海的手,热络地说个不停。
“亲家公,在这儿住得还习惯吧?永强和丽云要是有什么照顾不周的地方,你尽管说!”
叶四海不太擅长应付这种过分的热情,只是连连点头:“习惯,都挺好,孩子们都孝顺。”
程丽云在厨房忙活,准备午饭,永强陪着说话,晓琳在自己房间写作业。
亲家母环顾了一下客厅,目光在略显陈旧的沙发和电视柜上停留片刻,叹了口气。
“这房子啊,当初买的时候就觉得小了点,现在晓琳大了,更显得挤了。”
永强脸上有些尴尬,忙说:“妈,够住了,挺好的。”
“好什么呀,”亲家母压低了点声音,但叶四海还是能听见,“你看对门老张家,去年就换了大平层。”
她转向叶四海,像是寻求认同:“亲家公,你说是不是?现在这年头,孩子们压力大啊。”
“房贷、车贷、孩子教育,哪一样不是钱?永强和丽云工作也算努力了,可这钱啊,还是紧巴巴的。”
叶四海含糊地应着,心里却因为亲家母的话更加印证了自己的猜测。
午饭很丰盛,亲家母厨艺不错,做了几道拿手菜。
饭桌上,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晓琳的学习上。
亲家母给晓琳夹了只鸡腿,问:“晓琳,这次月考成绩怎么样?在班里排第几?”
晓琳低着头,小声说:“还行,第十名。”
“第十名?”亲家母音量提高了一点,“怎么掉出前五了?是不是又偷偷玩手机了?”
程丽云接过话头,语气带着无奈:“妈,您别说她了,这次数学物理难点,班上整体分数都不高。”
“分数不高也不是理由,”亲家母看向永强,“永强,你得抓抓紧,晓琳马上高三了,关键时刻。”
永强点点头:“我知道,妈。”
“光知道不行,”亲家母继续说,“我听说他们班好几个孩子,都请了一对一家教,一小时好几百呢。”
程丽云扒了一口饭,没接话。
亲家母又看向叶四海:“亲家公,你说现在养个孩子多不容易?我们那时候,哪有这些开销?”
叶四海只能点头:“是,是不容易。”
亲家母像是打开了话匣子:“所以说啊,当初我就说,让丽云嫁个条件更好点的,她偏不听……”
“妈!”程丽云打断了她,脸色不太好看,“吃饭呢,说这些干嘛?”
永强的脸色也沉了下来,握着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
饭桌上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有些凝滞。
叶四海感觉如坐针毡,他明白亲家母这话是无心,但听在儿子媳妇耳朵里,恐怕不是滋味。
他偷偷看了一眼儿子,永强低着头,默默吃着饭,腮帮子咬得紧紧的。
那一刻,叶四海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心疼和酸楚。
他更加坚定了要帮儿子一把的想法。他甚至觉得,这钱要是拿出来,不仅能缓解经济压力。
或许,也能让儿子在岳母面前,稍微挺直点腰杆。
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没有注意到,儿媳程丽云看向亲家母时,那眼神里一闪而过的埋怨。
也没有注意到,当亲家母提到“条件更好”时,程丽云脸上那一抹不自然的神色。
这顿饭,最终在一种微妙的尴尬中结束。
亲家母走后,家里的气氛并没有立刻恢复。
程丽云默默地收拾碗筷,动作比平时重了些。
永强坐在沙发上,拿着手机,却久久没有滑动屏幕。
叶四海想开口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他只觉得,这个家里看似平常的对话底下,暗藏着太多他无法完全理解的情绪和纠葛。
他越发觉得,自己这个“外人”,处境尴尬。
而想要打破这种尴尬,融入进去的迫切心情,也让他离那个“糊涂”的告诫,越来越远。
06
日子像上了发条,按部就班地过着,表面的平静下,暗流涌动。
叶四海越发清晰地感觉到儿子身上的经济压力,像一层看不见的阴影,笼罩着这个家。
他变得有些焦躁,既心疼儿子,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直接给钱?他怕伤了几子的自尊,也怕处理不当,引发新的矛盾。
装作不知?他又于心不忍,总觉得愧对去世的老伴,没有帮衬好儿子。
这种纠结的心情折磨着他,让他夜里睡不踏实,白天也心神不宁。
他甚至开始留意起街上的小广告,看看有没有适合他这个年纪的零工。
虽然知道不现实,但那颗想做点什么的心,却迫切地寻找着出口。
一个周五的晚上,程丽云公司有应酬,没回家吃饭。
家里只有叶四海、永强和晓琳三个人,饭桌上安静了许多。
晓琳吃完就回房了,客厅里只剩下父子俩。
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但谁也没认真看。
永强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手指揉着太阳穴,满脸疲惫。
叶四海看着儿子,心里一阵酸涩,终于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永强,爸看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跟爸说说?”
永强睁开眼,勉强笑了笑:“没事,爸,就是工作上的事,有点烦心,过去了就好了。”
“不只是工作吧?”叶四海往前倾了倾身子,压低声音,“是不是……钱方面有点紧?”
永强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躲闪:“爸,您别瞎猜,真没事。”
“你跟爸还瞒着什么?”叶四海叹了口气,“我虽然老了,但不糊涂。房贷、车贷、晓琳上学,开销大,我知道。”
永强沉默了一会儿,才低声说:“压力是有,但还能应付。爸,您就别操心了,安心养老就行。”
“我怎么安心?”叶四海情绪有些激动,“看着你愁眉苦脸,我当爹的能睡得着吗?”
“爸……”永强欲言又止,最终只是拍了拍叶四海的手背,“真没事,我能解决。”
看着儿子强撑的样子,叶四海心里那个念头更强烈了:这钱,必须得拿出来!
他甚至开始盘算,明天就去银行,把存折里的钱取出来。
夜深了,叶四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大概凌晨一点多,他起来上厕所。
经过儿子媳妇卧室门口时,听到里面传来压低的、却异常激烈的争吵声。
他本能地停住了脚步。
“……你到底怎么想的?妈今天说的那些话,你听不见吗?”是程丽云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妈就那样,有口无心,你别往心里去。”永强的声音充满疲惫。
“有口无心?她那是戳我心窝子!”程丽云的声音提高了些,又立刻压下去,“当初要不是你……”
“又来了!丽云,过日子是我们两个人的事,老提当初有意思吗?”
“怎么没意思?现在这日子过得憋屈!每个月工资到手,还没捂热就还了贷款!”
“我知道你辛苦,再熬熬,等晓琳上大学就好了……”
“熬?拿什么熬?晓琳下学期的补习费还没着落呢!你那个项目奖金,到底什么时候能发?”
“公司那边……有点变故,可能得延后……”
“延后?又是延后!永强,我真是……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接着是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和永强无奈的叹息。
叶四海站在门外,手脚冰凉。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他心上。
他才知道,儿子面临的困难,远比他想象的严重。
亲家母白天的话,果然成了儿媳心里的一根刺。
而儿子项目奖金延期,更是雪上加霜。
他扶着墙,慢慢挪回自己的房间,心里翻江倒海。
最后一丝犹豫消失了。他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帮儿子渡过这个难关。这是他现在唯一能做的,也是作为一个父亲的责任。
他甚至天真地想,这钱拿出来,解了燃眉之急,儿子媳妇的矛盾或许就能缓和些。
他完全没想到,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因为他的这个决定,而在不远处酝酿。
这一夜,叶四海彻夜未眠。天刚蒙蒙亮,他就悄悄起床,换好了出门的衣服。
他决定,今天就去银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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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清晨的小区还很安静,只有几个早起锻炼的老人在遛狗或打太极。
叶四海揣着那张有些年头的存折,像怀揣着一个滚烫的秘密,走出了单元门。
凉风一吹,他打了个激灵,脑子稍微清醒了些,但脚步却没有停下。
银行离家不远,穿过两条街就是。
他走得很慢,心里还在进行着最后的挣扎。
给,还是不给?怎么给?直接给儿子,还是当着儿子媳妇的面一起给?
他想起昨晚听到的争吵,儿媳的委屈,儿子的无奈。
如果当着丽云的面给,会不会让她觉得难堪?觉得是公公在暗示她持家无方?
如果只给儿子,万一丽云知道了,会不会引起更大的误会?
他越想越乱,只觉得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
老李头的话又冒了出来:“关乎钱财……糊涂点好……”
可他现在,已经没法糊涂了。儿子的困境就在眼前,他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我是他爹,我不帮他谁帮他?秀兰要在,也会这么做的。”
这么一想,似乎又有了底气。
银行九点才开门,他到的太早,只好在门口徘徊等待。
看着街上匆忙赶路的上班族,他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个快节奏的城市格格不入。
在这里,时间就是金钱,压力无处不在。儿子就是这洪流中的一滴水,被推着往前,身不由己。
终于,银行开门了。他是第一个客户。
柜台里的年轻姑娘看着他递过来的旧存折,熟练地操作着电脑。
“大爷,全部取出来吗?活期利息没多少的。”姑娘好心提醒。
“嗯,都取。”叶四海点点头,声音有些干涩。
当厚厚的几沓百元大钞从柜台窗口递出来时,叶四海的手有些发抖。
他一辈子也没亲手拿过这么多钱。这是他和秀兰一生的积蓄。
他把钱小心翼翼地装进事先准备好的旧布包里,紧紧抱在胸前,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
走出银行,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路边,一时间竟不知该往哪里去。
回家?儿子媳妇都上班了,孙女上学了,家里没人。
他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布包里的钱沉甸甸的,压得他心口发闷。
他路过一个房产中介,玻璃门上贴着各种房源信息。
他一眼瞥见其中一个楼盘广告,正是儿子家这个小区的,房价高得令他咋舌。
他这才真切地感受到,儿子肩上那每月数千上万的房贷,是多么沉重的负担。
他又路过一个课外辅导机构,门口的宣传牌上,一对一家教的收费标准清晰醒目。
一小时几百块,晓琳要是补上几门,一个月下来……
叶四海不敢再算下去。他更加觉得,自己取钱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在外面晃荡了很久,直到估摸着儿子快下班了,才慢慢往家走。
一路上,他都在盘算怎么跟儿子开口。
直接说:“永强,这钱你拿着,应应急。”会不会太生硬?
或者委婉点:“永强,爸这有点闲钱,你先用着,以后宽裕了再说。”
他反复练习着说辞,心跳得像打鼓。
回到家,果然只有永强刚回来,正在换鞋,脸色依然不太好。
“爸,您出去了?”永强随口问了一句。
“啊,出去……散了散步。”叶四海有些心虚地应着,把布包下意识地往身后藏了藏。
他决定,就趁现在,丽云还没回来,先把钱给儿子。
长痛不如短痛,免得夜长梦多。
“永强,你……你来我房间一下,爸有点东西给你。”叶四海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
永强疑惑地看了父亲一眼,但还是跟着走进了客房。
叶四海关上门,深吸一口气,把那个旧布包递到儿子面前。
“爸,这是……”永强看着鼓鼓囊囊的布包,脸上写满了困惑。
叶四海打开布包,露出里面一沓沓红色的钞票。
永强的眼睛瞬间瞪大了,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一步。
“爸!您这是干什么?哪来的这么多钱?”
08
叶四海被儿子的反应吓了一跳,赶紧解释:“这是……这是我跟你妈攒了一辈子的钱,本来……本来就是留给你们的。”
他把布包往永强怀里塞,“你拿着,爸知道你们现在难,房贷、晓琳的补习费……”
“爸!我不能要!”永强像躲避瘟疫一样推开布包,脸色涨得通红。
“这像什么话!我怎么能要您的养老钱!”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抖。
“什么养老钱,我老了,花不了多少。”叶四海执拗地又要塞过去,“你看你,都愁成什么样了……”
父子俩正在推搡间,客厅突然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
紧接着,是程丽云有些意外的声音:“永强?爸?你们在屋里干嘛呢?门关着。”
叶四海和永强都僵住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客房的门被推开了。
程丽云站在门口,看着屋里的一幕——公公手里捧着装满钱的布包,正往丈夫怀里塞。
丈夫则是一脸慌乱和抗拒。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