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经》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
世间道理,往往朴素,却也最是玄妙。
同为红尘俗世里的芸芸众生,为何有的人,香火鼎盛,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而有的人,纵使家财万贯,权势滔天,却子息凋零,甚至面临断子绝孙的凄凉晚景。
在淮河边上的望川镇,便有这样两户人家,他们的境遇,就是镇上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一桩奇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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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望川镇首富,钱家,钱百万。
钱百万这个名字,还是他发迹之后自己改的,原来的名字早无人知晓。
他的宅子,占据了镇东最好的风水宝地,青砖高墙,朱红大门,门口的两尊石狮子,雕得是威风凛凛,寻常人打门前走过,都要绕着边,不敢高声。
宅子里,更是三进三出,亭台楼阁,假山流水,一样不缺。
库房里的金银,传言已经多到长出了铜绿;绸缎庄、米粮行、当铺,镇上过半的生意,都姓钱。
钱百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他一生娶了六房妻妾,金屋藏娇,珠翠满堂。
可偏生在子嗣一事上,老天爷就像是跟他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六房妻妾,肚子要么是常年没有动静,要么是好不容易有了,也都在三五个月内,莫名其妙地小产。
请来的名医,流水价地换,煎的汤药,那药渣子在后院堆得像小山一样高。
钱百万甚至在后山捐了三座庙,观音、送子娘娘、碧霞元君,神像个个重塑金身,香火钱大把地撒出去。
可这神佛,似乎也对他紧闭着双眼。
直到他四十五岁那年,五姨太才终于九死一生,诞下一个男婴。
钱百万老来得子,欣喜若狂,当即大摆三天流水席,给孩子取名“金宝”,宝贝疙瘩似的含在嘴里。
然而,这钱金宝,就像是一株生在玉盆里的豆芽菜,先天就缺了根骨。
从落草开始,便是汤药不离口。
别的孩子三岁就能满地跑,他五岁了,还得人抱着,走几步路就喘得小脸发白。
如今长到十八岁,更是成了一副弱不禁风的病秧子模样,身高不及五尺,瘦得像根竹竿,整日里不是咳嗽,就是头晕。
别说继承家业,传宗接代,就连能不能活过这个冬天,都是两说。
钱百万看着自己偌大的家业,再看看那间常年弥漫着药味的东厢房,心中便如寒冰浸泡。
他钱家的祖宗牌位,在祠堂里摆了满满一墙。
难道到了他钱百万这一代,这香火,竟真的要断了吗?
他想不通,他究竟是哪里做错了。
02
钱家高墙之外,只隔着两条街,便是望川镇最破旧的竹器里。
这里住着镇上最穷的几户人家,老宋,就是其中一户。
老宋没有大名,大家都叫他宋老蔫,是个靠编竹篮、竹筐、竹席为生的手艺人。
他住的院子,是租的,泥巴墙,茅草顶,院里堆满了竹子,下脚都难。
可这个小小的、破败的院子,却和死气沉沉的钱家大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里,太“满”了。
老宋今年刚五十出头,已经有了四个儿子,三个女儿。
四个儿子,个个都像他一样,长得人高马大,敦实得像头牛,在码头上扛包,在田里种地,一把子力气使不完。
三个女儿,也都手脚麻利,帮着娘亲纺纱织布,洗衣做饭。
更让钱百万(每每登高望远时)刺眼的是,那院子里,还常年跑着七八个孙子孙女。
那些孩子,一个个脏得像泥猴,穿着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流着鼻涕,在竹子堆里钻来钻去,追鸡撵狗,那笑声和哭闹声,尖利得能刺破人的耳膜。
一到饭点,宋家院子里便升起炊烟。
宋老蔫的婆娘,会在院子当中的大铁锅里,熬上一锅稠稠的杂粮粥,配上自家腌的黑咸菜。
老宋和儿子们扛活回来,也不进屋,就蹲在院里,一人捧着个大海碗,“呼噜呼噜”吃得震天响。
孙子们端着小碗,围在锅边,你一勺我一勺,抢得不亦乐乎。
那粥,是钱家的下人看都不会看一眼的粗食。
可那一家人吃下去的,却是满当当的元气和生机。
宋老蔫这人,穷是穷,却总是乐呵呵的。
他编竹器的手艺极好,但为人古板,从不偷工减料。
旁人编一个筐,用新砍的湿竹,一天能编三五个。
他非要用熏烤、晾晒了足足一年的干竹,三天才能出一个活,卖的价钱还一样。
因此,他才穷。
可他不在乎,他总说:“人哄地,地哄人。手艺活,哄了人,就是哄了自己个儿的心。”
他看着满院子的儿孙,那脸上的褶子,都笑开成了花。
“子孙满堂”,这四个字,对钱百万而言,是求神拜佛也求不来的奢望。
对宋老蔫而言,却是推门就见的寻常日子。
钱百万不服,他觉得这天道,不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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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钱百万的“不公”之感,来源于他对自己的“善举”有着十足的自信。
他不是一个纯粹的恶霸。
相反,在望川镇百姓的口中,钱百万算得上一个“钱大善人”。
他修过桥。
镇西那条通往渡口的木桥,年久失修,就是他出钱修缮的,方便了无数过往客商。
他施过粥。
前年大旱,颗粒无收,他带头在钱家大宅门口设了粥棚,一连施了半个月的粥,救了不少人的命。
他捐过香火。
镇上几座庙宇,哪座不是靠着他钱家的捐赠,才得以金身重塑,香火缭绕。
这些事情,桩桩件件,都是望川镇人有目共睹的。
钱百万自己,更是将这些“功德”,一一记在了心里的功劳簿上。
他认为,自己积了这么多的善因,老天爷就算不赏他一个状元儿子,至少也该赏他一个健康的、能传宗接代的子嗣。
可为何,偏偏事与愿违?
他不知道的是,他所做的“善”,只是面子,不是里子。
那座桥,他是修了。
可原本预算是五百两银子,用上好的铁梨木,能保五十年不坏。
他硬是让管家换成了最次等的松木,又在木料中掺了水,虚报了工时,最后只花了不到二百两,剩下的三百两,进了他自己的腰包。
如今那桥,走在上面,人一多,便“嘎吱”作响,仿佛随时都会塌掉。
那场粥,他是施了。
可他施的粥,是上等的白米混着发了霉的陈米,再加上一半的糠麸和沙子,一同熬煮的。
那粥,清得能照见人影,喝下去,不至于饿死,但也仅仅是不至于饿死。
那米糠和沙子,让多少逃难来的饥民,喝坏了肚子,在那个冬天,没熬过去。
至于捐香火,更是他的一门生意。
他捐的钱,庙里的主持都要私下里“还”他三成。
他要的,不是神佛的庇佑,而是利用神佛,给自己在镇上立一个“善人”的牌坊,方便他日后行事。
他最得意的一笔生意,是吞并镇上的“王家布行”。
王家老爷子,曾是钱百万的恩人,在他早年落魄时,借过他本钱。
可当王家资金周转不灵时,钱百万却一面假意借钱给王家,一面暗中高价收买王家的供货商,断了他们的货源。
最后,他再以“仁义”的面目,用三成的低价,“收购”了王家世代经营的布行,逼得王家老小,一夜之间,远走他乡。
做完这一切,他还会去庙里烧一炷高香,告诉菩萨,自己这是“顺应天命,能者居之”。
他的心,早就被金银和算计,填得密不透风。
他所做的一切“善”,都是带着算盘的,都是为了更大的“利”。
这种“善”,是虚的,是假的,是涂抹在朽木上的金漆,中看不中用。
04
宋老蔫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善人”。
他只是个穷编竹筐的。
他没钱修桥,也没钱施粥。
但他有自己的“规矩”。
他用的竹子,必须是长足了三年的老竹,在水里浸泡去糖,再在火上烤干水分,最后还要在背阴处晾足一年,让竹性彻底定了型。
用这种竹子编出来的东西,结实,耐用,几十年不坏。
镇上的人都嫌他出活慢,宁愿去买别家的新竹筐,贪图个便宜。
可宋老蔫不管,他总说:“竹子没长到时候,你用了它,是害了它,也是害了买主。这活,昧良心。”
他守着自己的“规矩”,守着自己的穷。
有一年夏天,大雨滂沱,山洪暴发。
半夜里,宋老蔫被院子里的水声惊醒,发现洪水已经快漫过门槛。
他第一反应,不是去抢救自家那点可怜的粮食。
他抓起一把砍刀,冲了出去。
他住在竹器里的最外围,离河堤最近。
他一边跑,一边用尽了力气,挨家挨户地砸门。
“发大水了。快跑。往山上跑。”
竹器里住的都是穷苦人,睡得沉。
他硬是凭着一己之力,把十几户人家,都从睡梦中吼了起来。
等所有人都安全地跑到高处时,回头一看,整个竹器里,已经成了一片汪洋。
他家里的东西,连同他辛辛苦苦攒了半年的竹料,全被冲走了。
他婆娘抱着孩子,哭得撕心裂肺。
宋老蔫却只是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咧嘴笑了笑。
“哭啥。”
“东西没了,咱手艺还在,人还在,就能挣回来。”
“人要是没了,可就真没了。”
那场大水,竹器里十几户人家,老老小小近百口,无一人伤亡。
都是承了宋老蔫那几声“砸门”的情。
事后,邻里们凑了些钱粮,要感谢他。
他一概没要。
“邻里邻居的,说这些。换了你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老宋一家被淹死。”
他只是卷起裤腿,带着四个儿子,又去砍竹子了。
他的“善”,是实的,是暖的,是发自内心的,是不计回报的。
他从不觉得自己在“积德”,他只是觉得,“人,就该这么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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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钱百万的儿子钱金宝,终究还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在一个北风呼啸的夜里,他咳出了最后一口血,撒手人寰。
年仅十八岁,连个婚配都没有。
白发人送黑发人。
钱家大宅,挂起了白幡。
钱百万一夜之间,须发皆白,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
断子绝孙。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催命符,真真切地落在了他的头上。
他所有的金银,所有的宅院,所有的商铺,在这一刻,都变得毫无意义。
他成了望川镇最富有的“绝户”。
他疯了一样,将家里所有的神像都砸了。
他咒骂老天不公,咒骂神佛无眼。
他看着街对面,宋老蔫的院子里,又添了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孙子。
那孩子虎头虎脑,正在追着一只大黄狗。
钱百万的心,被嫉妒和怨恨,彻底烧成了灰烬。
就在他万念俱灰,准备一把火烧了这宅子,随他儿子去时,一个管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老爷……老爷……南边……南边隐雾山上的‘无相禅院’,那个……那个老禅师,下山了。”
钱百万猛地抬起头。
隐雾山,无相禅院。
那是一个传说中的地方。
传言那庙里,只有一个老僧,不做法事,不收香火,只在深山枯坐。
有人说他早已得道,有人说那只是个传说。
钱百万也曾派人去寻过,可都无功而返。
“他……他下山了?他在哪?”
“他就在镇口的茶寮里歇脚。老爷,都说……都说他能看破生死因果。您……您要去见见吗?”
钱百万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甚至来不及换衣服,连滚带爬地冲出了大门,直奔镇口茶寮。
他见到那个老僧时,老僧正端着一碗最粗劣的茶水,慢慢地喝着。
那僧人,老得看不出年纪,一身灰袍,早已洗得发白,可那双眼睛,却比钱金宝房里的明灯还要亮。
“大师。”
钱百万“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涕泪横流。
他开始哭诉自己的遭遇,哭诉自己的“善举”,哭诉老天的不公。
“为何。为何我钱百万一生行善,却落得如此下场。而那宋老蔫,一个穷编竹筐的,一辈子庸庸碌碌,却能子孙满堂。”
“大师,这世间,到底还有没有公道。这佛法,到底灵不灵。”
“为何皆是芸芸众生,有人断子绝孙,有人却子孙满堂。这根源,到底在哪里。”
老僧静静地听着,直到钱百万哭得没了力气。
他才缓缓放下茶碗。
“施主,你错了。”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你错在,把‘交易’,当成了‘行善’。”
“你错在,把‘子嗣’,当成了‘赏赐’。”
“佛法不曾亏欠你,天道也未曾偏袒他。”
钱百万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血丝:“我不懂。大师,求您开示。这根源,到底是什么?”
老僧看着他,眼中露出一种深切的悲悯。
“施主,你与那宋老蔫,看似天差地别,实则根源,都系于一处。”
“佛学揭示,这香火能否延续,子孙能否满堂,其最终的根源,不在神佛,不在风水,也不在你捐了多少庙宇。”
“根源,只在于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
钱百万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用尽全身的力气,颤声问道:
“大师……是哪两个字?”
“是哪两个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