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闻,你说……今晚咱家骁儿,他真的能赶回来吗?”
老伴许静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察的颤抖,打破了满屋的寂静。
我放下手中擦了又擦的相框,看着她满怀期盼的眼睛,沉声说:“信里不是说了嘛,让我们等着,说不定有惊喜。”
话是这么说,可十三年的等待早已让我的心磨出了厚厚的茧。
然而,当那阵清脆而急促的门铃声毫无征兆地响起时,我准备去开门的手,却在半空中不听使唤地僵住了。
心,在那一刻,跳得像要挣脱胸膛。
01
今年的冬天似乎比往年都要冷一些。
窗户的玻璃上凝结起了一层厚厚的白霜,像一幅抽象的冰花画。
我哈了一口气,用袖子擦开一小块,朝外面望去。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黑丝绒幕布笼罩。
远处的高楼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一盏灯,就代表一个家。
小区里,孩子们的嬉笑声、追逐打闹声,还有那不时炸响的零星鞭炮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了除夕夜独有的热闹交响。
年味,就这样浓得化不开了。
可这窗外的热闹,却像是属于另一个世界,与我们这个小小的家隔着一层冰冷的玻璃。
屋子里很安静。
安静到我能清晰地听到墙上那面老式挂钟,“滴答、滴答”,不疾不徐地走着。
那声音,像是一把小锤,一下一下,不轻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老伴许静在厨房里忙活着,抽油烟机发出“嗡嗡”的声响,这是屋里唯一的噪音了。
我转过身,目光落在客厅的方桌上。
一张擦得锃亮的红木方桌,铺着干净的桌布。
桌上已经摆好了六菜一汤。
红烧鲤鱼,寓意着年年有余。
四喜丸子,盼的是阖家团圆。
油焖大虾,炒得红彤彤的,看着就喜庆。
还有儿子闻子骁最爱吃的糖醋排骨和可乐鸡翅。
最后一道,是许静亲手包的茴香馅饺子,热气腾腾地刚从锅里捞出来。
每一道菜,都冒着温暖的香气。
可我和许静谁都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桌子旁放着三把椅子,摆着三副碗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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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多出来的一副,已经这样静静地摆了十三个年头了。
我拿起手边的抹布,又一次开始擦拭那个摆在电视柜最中央的相框。
相框是实木的,有些年头了,边角都被我摩挲得光滑发亮。
照片上的闻子骁,穿着一身笔挺的军官礼服,肩上扛着闪亮的星徽。
他微微扬着嘴角,眼神明亮而坚定,仿佛能穿透镜片,看到未来。
这是他唯一一张寄回家的军装照,也是他离开家后,我们唯一能时时看到他的方式。
十三年了,照片上的人依旧年轻,英气逼人。
而我和老伴的头发,却已经添了许多的霜白。
“老闻,你别擦了,再擦那相框都要包浆了。”许静端着一盘切好的水果从厨房走出来。
她的围裙还没来得及解下,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
我“嗯”了一声,把相框小心翼翼地放回原位,摆正。
许静把果盘放在茶几上,挨着我坐下,眼神也落在了儿子的照片上。
“你说,骁儿在部队里,今天能吃上饺子吗?”她轻声问。
“肯定能。”我回答得斩钉截铁,“部队的后勤保障比家里还好,你就放心吧。”
许静叹了口气,没再说话。
我知道她又在想儿子了。
自从三个月前收到骁儿那封信后,她的这种思念就变得更加具体,更加熬人。
我从沙发旁的抽屉里,拿出那个被翻看了无数遍的牛皮纸信封。
信封的边角已经磨损得有些起毛。
里面的信纸,也因为反复的折叠和展开,布满了深深的浅浅的褶皱。
我把信展开,许静也凑了过来,好像我们是第一次读这封信一样。
骁儿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军人的干脆利落。
信的内容很短,和以往一样。
开头总是问我们身体好不好,有没有按时吃药,天冷了有没有加衣服。
然后简单说几句他在部队的情况,永远都是那句“一切都好,勿念”。
他从不提训练有多苦,从不提环境有多恶劣,也从不提任务有多危险。
他描述的边疆,仿佛永远是蓝天白云,风和日丽。
我们都知道,他是怕我们担心。
信的结尾,和往常一样,是祝我们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但在最后,他却多加了一句。
“爸,妈,今年过年,说不定会有惊喜。”
就是这句没头没尾的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我们老两口的心里掀起了巨大的波澜。
“惊喜?”许静当时读到这里,眼睛一下子就亮了。
“老闻,你说,这惊喜……会不会是……”她激动得话都说不完整。
我当然知道她想说什么。
我也和她想的一样。
十三年了,整整十三年了。
从十八岁入伍,到军校深造,再到分配去遥远的高原边防线。
我们的儿子,就像一颗钉子,牢牢地扎在了祖国的边疆。
他把最美好的青春,都献给了那片冰天雪地。
我们也从他坚定的选择中,学会了等待和理解。
只是这等待,实在太漫长,太熬人了。
这句“惊喜”,给了我们一个无比巨大的希望。
是不是他终于有了探亲假?
是不是他可以回家过年了?
从那天起,我和许静就像是上了发条的钟,开始掰着指头数日子。
我们把家里彻底打扫了一遍,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我们把骁儿的房间重新布置了一下,被褥都是新弹的棉花,晒足了太阳,满是温暖的味道。
许静更是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准备年货。
她跑遍了各大超市和菜市场,买的、囤的,全都是骁儿爱吃的东西。
冰箱里塞得满满当当,她还嫌不够。
她说:“我儿子在外面苦了这么多年,回来一定要让他吃个够。”
这份期盼,就像一团火,在我们心中熊熊燃烧,温暖了整个寒冷的冬天。
可随着除夕一天天临近,我们的心也一点点悬了起来。
没有任何消息。
没有电话,也没有新的信件。
那句“说不定”,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让我们既充满希望,又备受煎熬。
“也许,是部队纪律严,不能提前透露吧。”我总是这样安慰许静,也安慰我自己。
“也许,他是想真的给我们一个惊喜,直接出现在家门口。”许静也这样给自己打气。
我们就这样互相安慰着,互相支撑着,等到了今天,这个万家团圆的除夕夜。
电视里,春节联欢晚会的开场歌舞已经开始了。
喜庆的音乐,绚烂的舞台,和我们家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许静坐立不安,一会儿站起来去阳台看看,一会儿又坐下拿起遥控器漫无目的地换台。
我知道,她在等。
等一个电话,等一阵敲门声,等那个十三年来只在梦里出现过的身影。
我也在等。
我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电视,可眼角的余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门口的方向。
那扇厚重的防盗门,此刻仿佛成了世界上最遥远的存在。
它隔开的,不仅仅是门里门外的两个空间。
更是我们对儿子长达十三年的,那份沉甸甸的、望眼欲穿的思念。
我的手心里,已经不知不觉渗出了一层细汗。
骁儿,你到底,回不回来?
这个除夕夜的惊喜,究竟会不会如期而至?
时间,请你走得快一些,又或者,慢一些。
这种矛盾的心情,就像无数只蚂蚁,在我的五脏六腑里噬咬,让我坐立难安。
年夜饭的香气依旧在空气中弥漫。
但此刻,我的鼻腔里,却只闻得到一种味道。
那是思念的味道,带着一丝苦涩,一丝期盼,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酸楚。
它像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我们老两口,紧紧地包裹在其中。
02
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慢慢滑向了八点。
电视里,主持人正用激昂的声音报着幕,相声、小品,一个接一个的节目上演着。
舞台上的演员们笑得前仰后合,台下的观众们掌声雷动。
可那些笑声和掌声,传到我的耳朵里,却变得有些遥远和不真切。
我的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只剩下心跳和呼吸声。
桌上的饭菜已经开始慢慢变凉了。
许静起身,默默地把每一道菜都端进厨房,放进微波炉里,按下了加热键。
这是她今晚第三次热菜了。
“叮”的一声,她又把菜端出来,重新摆好。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眼圈又红了一圈。
我知道,每热一次菜,她心里的希望就凉一分。
“吃吧,别等了。”我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排骨放进她的碗里,“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许静看着碗里的排骨,点了点头,却迟迟没有动筷。
她拿起手机,解锁,划开屏幕,点开通话记录。
那个置顶的、被标注为“骁儿”的号码,她已经看了不下百遍了。
这是一个军线电话,只能接,不能打。
上一次这个号码亮起,还是在半年前的中秋节。
那次通话很短,只有不到五分钟。
信号断断续续的,夹杂着巨大的风声。
骁儿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但依旧洪亮。
他问我们吃了月饼没有,问邻居张大爷的腿好点没,问我养的那盆君子兰开花了没。
问的都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我和许静抢着电话,想问的太多,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
我们只能反复地说:“家里都好,你照顾好自己,注意安全。”
“安全”两个字,我们说得又轻又快,生怕他听出我们的担忧。
电话的最后,他说:“妈,爸,我想你们了。”
就是这句“我想你们了”,让许静当场就掉了眼泪。
十三年来,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思念。
挂了电话,许静哭了很久。
她说:“儿子长大了,也懂得说软话了,可我听着心里更难受了。”
是啊,一个把“保家卫国”刻在骨子里的硬汉,说出“想家”两个字,得是在多么孤独和疲惫的情况下啊。
从那以后,我们对他的思念和担忧,就又加深了一层。
“叮铃铃——!”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屋里的沉寂。
许静浑身一颤,手机差点从手里滑落。
她几乎是秒接,声音因为激动而变了调:“喂?是骁儿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随即传来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嫂子,是我,你堂弟啊!给您和哥拜个年!我听错了?你刚才说谁?”
许静眼里的光,瞬间就熄灭了。
她强打起精神,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应付着:“没谁,没谁,是你听错了。新年好啊。”
之后的半个多小时里,拜年的电话一个接一个地打进来。
有我的老同事,有许静的牌友,还有一些远房亲戚。
每一次电话铃响,都给我们带来一次心跳的骤停。
每一次接起电话,又都给我们带来一次希望的落空。
这个过程,就像是坐过山车,一次又一次地被抛到希望的顶端,再狠狠地摔进失望的谷底。
太折磨人了。
终于,电话不再响起。
屋子里又恢复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安静。
我和许静相对无言,只是默默地看着电视。
电视里,一个小品演员正在用夸张的方言逗得观众哈哈大笑。
许静看着看着,眼泪却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无声地抽动着肩膀,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她的衣襟上。
我知道她为什么哭。
这个小品,是骁儿最喜欢的那个演员演的。
我记得骁儿在家的最后一个除夕夜,也是看的这个演员的小品。
那天,他笑得在沙发上打滚,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
许静一边骂他“没个正形”,一边拿着扫帚跟在他屁股后面扫。
我则坐在一旁,看着他们母子俩打闹,觉得那便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那时的笑声,仿佛还回荡在耳边。
可如今,已是物是人非。
我站起身,抽了两张纸巾,递给许静。
“别哭了。”我的声音有些沙哑,“儿子要是看到你这样,会心疼的。”
许静接过纸巾,擦了擦眼泪,哽咽着说:“老闻,我就是……就是想他了。你说,他是不是把我们给忘了?”
“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但语气随即又软了下来。
我走到她身边,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他是军人,身不由己。国家需要他,我们就要支持他。这是我们当初答应他的,不是吗?”
当初,十八岁的骁儿,放弃了考上的重点大学,毅然决然地要去参军。
我和许静都不同意。
我是教师,觉得读书才是最好的出路。
许静更是舍不得儿子去吃那份苦。
可骁儿的态度异常坚决。
他说:“爸,妈,总要有人去守着这个国家,我们才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我想去做那个守着大家的人。”
看着他那张因激动而涨红的、稚气未脱的脸,我第一次发现,我的儿子,真的长大了。
他有自己的理想,有自己的抱负。
我这个做父亲的,除了支持,还能做什么呢?
于是,我们同意了。
我们亲自送他去了车站。
临上车前,这个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抱着许静,哭得像个孩子。
他对我说:“爸,妈就交给你了。”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拍了拍他坚实的后背:“放心去吧,家里有我。”
火车开动的那一刻,看着他隔着车窗敬的那个标准的军礼,我和许静都哭成了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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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知道,从那一刻起,我们的儿子,就属于国家了。
这一别,就是十三年。
十三年的春节,我们都是这样两个人,守着一桌凉了又热、热了又凉的饭菜度过的。
回忆像潮水般涌来,淹没了我的理智。
那份压抑在心底多年的酸楚,再也控制不住了。
我的眼眶也开始发热,视线变得模糊。
我赶紧转过身,假装去看窗外的烟花。
一朵又一朵绚烂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短暂地照亮了整片天空,也照亮了我眼角那颗不争气的泪珠。
“老闻,你说,信里那句‘惊喜’,到底是什么意思?”许静的声音幽幽地从背后传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
是啊,那句“惊喜”,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是我们会错了意。
也许,他的惊喜,只是他立了功,得到了嘉奖。
也许,他的惊喜,是他和战友们在边疆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联欢会。
有无数种可能。
而“回家探亲”,或许只是其中最渺小、也最不可能实现的一种。
是我和许静,把这个希望想得太美好了。
我不敢回头,不敢让许静看到我此刻的表情。
我怕她从我脸上看到和我心中一样的动摇和失望。
我只能稳住声音,用最后的力气,维持着那个看似坚定的希望。
“别胡思乱想了。骁儿从不说空话,他说有惊喜,就一定有。我们再等等,再等等……”
“再等等……”
这三个字,我们已经对自己说了十三年了。
零点的钟声,越来越近了。
我的心,也一点一点,沉入了谷底。
希望,真的越来越渺茫了。
03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指间的细沙,抓不住,也留不下。
电视里,春晚的节目已经进入了倒计时环节。
主持人们穿着华丽的礼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带领着全国观众一起倒数。
“十、九、八……”
窗外的鞭炮声变得密集起来,此起彼伏,震耳欲聋。
新的一年,就要来了。
许静彻底放弃了等待,她呆呆地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电视屏幕,眼泪已经流干了。
我知道,她心里的那团火,已经彻底熄灭了。
我也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无力。
十三年的期盼,好像在这一刻被抽空了。
罢了,罢了。
回不来,也罢。
只要他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我默默地拿起许静面前那碗几乎没动过的饺子,重新走进厨房,用热水又烫了一遍。
端出来的时候,饺子冒着腾腾的热气,驱散了些许屋里的冷清。
我把碗放在她面前,用近乎沙哑的声音说:“吃吧,别等了。儿子在部队,也能过个好年。”
这句话,像是一个休止符,为我们这个除夕夜漫长的等待,画上了一个无奈而心酸的句号。
许静缓缓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疲惫和悲伤。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终于拿起了筷子。
她夹起一个饺子,送到嘴边,迟疑了很久。
就在她的嘴唇即将碰到饺子,一滴滚烫的泪水即将滴落碗中的那一刻——
“叮咚——!”
一声清脆而响亮的门铃声,像一道惊雷,骤然划破了满屋的沉寂和绝望。
我和许静猛地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了一般,浑身僵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