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钱呢。”
电话那头不是问句,是通知,像一枚钉子,带着冰冷的金属气味,从太平洋的海底电缆里钻出来,精准地钉进李建国的耳膜里。
“什么钱。”
李建国嘴里含着一块没舍得放糖的冰糖,声音含混不清,像一块被江水泡烂了的浮木。
“别装傻。”儿子的声音变得坚硬,像两块石头在干燥的河床上摩擦,“我请了律师,财产协议,你签字就行了,别逼我。”
逼他。
李建国把那块冰糖咯嘣一声咬碎了,锋利的甜味像玻璃碴子一样划过他的喉咙。
他想笑,喉咙里却发出一阵破风箱般的咳嗽。
“你什么时候回来。”
“签了字,钱到手,我马上就回去。”
“要是没有钱呢。”
电话那头是死一样的寂静,比十二年的等待还要漫长,然后是一声冷笑,比北京冬天结在窗户上的冰花还要刺骨。
“那你就当我死了吧。”
电话挂了。
嘟嘟的忙音,像医院里心电图拉成直线后永恒的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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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李建国的房子,是一只被时间遗忘在角落里的蒙尘的鸟笼。
房子老了,和他一样,墙皮泛着一种病态的、尸体般的灰黄色,墙角渗出的水渍像一幅幅不断扩张的抽象地图,昭示着某种缓慢的、不可逆转的腐烂。
空气里永远飘浮着一股混合的味道,是旧木头、干枯的草药和挥之不去的孤独搅拌在一起发酵后的气味。
他今年七十岁,退休前是高级工程师,摆弄过上千吨重的机器,画的图纸能盖起一座钢铁森林。
现在,他只摆弄得动窗台上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君子兰。
老伴走了五年了。
那张巨大的双人床上,属于她的那一半,永远是平整的,像是铺上了一层薄薄的、透明的冰,李建国夜里翻个身,胳膊肘一碰到那片冰冷的区域,就会像触电一样缩回来。
他唯一的儿子,李远航,十二年前去了加拿大。
“技术移民”一个听上去就泛着金属光泽的词,像是给儿子镶上了一层金边。
从此,儿子就变成了一个活在屏幕里的符号。
每天清晨,李建国起床的第一件事,不是去厕所,而是颤巍巍地拿起手机,点开那个绿色的、像个对话气泡的软件。
他会先看看儿子的头像,一个穿着滑雪服、戴着护目镜、在雪山上笑得面目模糊的男人。
然后他会点开朋友圈。
那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李建国从未触碰过的、五光十色的平行宇宙。
滑雪。
派对。
金发碧眼的同事搭着儿子的肩膀,露出整齐的、像广告牌一样的牙齿。
还有孙子,那个混血的、有着栗色卷发的男孩,在宽阔的草坪上追逐着一条金毛犬。
每一张照片都像一扇窗,李建国把脸贴在冰冷的玻璃上,却怎么也感受不到里面的温度。
十二年,一万多个日夜,没有一句关于他,关于这个老房子,关于北京的秋天和灰色的天空。
仿佛他这个父亲,连同这座城市,都只是儿子履历表上一行被删除的、无足轻重的旧地址。
他最怕过节。
每到春节,他还是会按照老伴在时的习惯,提前半个月就开始准备。
泡发海参,腌制腊肉,亲手去擀最筋道的饺子皮。
厨房里蒸腾的热气,一度会让他产生一种虚假的、家庭团聚的幻觉。
但当他把八道菜一一摆上桌,解开围裙,独自一人坐在那张能坐下十个人的大圆桌前时,那股热气就迅速冷却成一团冰冷的雾,把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让他喘不过气。
他会给儿子的照片倒上一杯酒。
照片放在一个红木相框里,是儿子出国前照的,穿着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名为“野心”的光。
“远航啊,尝尝爸做的这道松鼠鳜鱼。”他会自言自语,声音被空旷的房间吞噬得只剩下一丝游魂般的回响。
鱼早就凉了,糖醋汁凝固在上面,像一层暗红色的血痂。
他吃几口,就再也吃不下去了,剩下的菜,倒掉太可惜,就一样样用保鲜膜包好,放进冰箱,吃上一个星期。
吃到最后,菜都馊了,就像他对儿子的那点念想,也变了味。
他是个老派的知识分子,内敛,自尊心强得像一块石头。
他从不主动去乞求儿子的关心。
他觉得,亲情这东西,如果是求来的,那就比路边别人施舍的硬币还要廉价。
他有自己的骄傲和爱好,比如木工。
阳台被他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工坊,刨子、凿子、墨斗,一应俱全。
木屑飞扬时,那股松木的清香能暂时驱散屋子里的陈腐气味。
他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用一块上好的花梨木,给远在加拿大的孙子做了一把小小的木马摇椅。
每一个卯榫结构都严丝合缝,用砂纸打磨了上百遍,光滑得像婴儿的皮肤。
他对着这把摇椅,能想象出孙子坐上去咯咯笑的样子。
那天,他兴冲冲地和儿子约了视频通话。
视频接通了。
李远航的脸出现在小小的屏幕上,瘦了,也憔悴了,眼角的皱纹像被刀刻上去的。
“爸,最近身体怎么样啊。”他公式化地问候,眼睛却不时地瞟向屏幕之外。
“好,都好。”李建国激动地把摄像头转向那把摇椅,“你看,爸给你孙子做的,等他回来就能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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屏幕里的李远航只是飞快地瞥了一眼,脸上挤出一个夸张但毫无温度的笑容。
“哟,爸您这手艺是越来越好了。”他说,语气里透着一股敷衍的疲惫,“行,我知道了,爸,我这边还有个重要的会,得马上进去,您自己多保重身体啊,缺什么就说。”
李建国还没来得及再说一句话,屏幕就黑了。
但他没有立刻把手机拿开。
就在视频切断的最后一秒,他清楚地听到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是儿媳妇Jessica,她的英语像连珠炮一样,尖锐而急促。
“账单!又是账单!李!你的公司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赚到钱!我们下个月的按揭贷款怎么办!”
声音戛然而止。
李建国举着手机,像一尊石化的雕像,愣在原地。
阳台的窗户没关,一阵冷风灌进来,吹得那些木工工具发出细微的、呜咽般的声响。
他明白了。
儿子不是不想他,也不是不爱他。
只是在那个由账单和贷款构成的冰冷世界里,他这个远在万里之外的、帮不上任何忙的老父亲,成了一个可以被随时挂断的、无关紧要的电话。
他心里的那点温情,就像被这阵风吹过一样,一点点变冷,变硬,最后碎成了一地的冰碴子。
第二章
计划的种子,是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埋下的。
电视里正放着一档社会新闻,讲的是一个孤寡老人去世后,几个从未露面的子女突然从天而降,为了争夺老人留下的一套学区房,在灵堂上就大打出手,打得头破血流。
主持人痛心疾首地评论着人性的泯灭,亲情的沦丧。
李建国看着电视屏幕,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只是默默地往嘴里送了一块橘子。
橘子有点酸,刺激得他眯起了眼睛。
楼下的邻居小张上来送自己公司发的水果。
小张是个在互联网公司上班的年轻人,心眼好,看李建国一个人住,时常会过来搭把手,帮他看看电脑,教他怎么用微信支付。
“李叔,看新闻呢。”小张把一箱橙子放在桌上,自己拉了把椅子坐下。
李建国指了指电视,叹了口气,像是在问小张,又像是在问自己。
“你说,这人要是突然有了一大笔钱,是不是就能看清身边这些人,脸上戴的到底是人皮,还是鬼面具了。”
小张没多想,随口接了一句。
“那可不,钱是最好的照妖镜嘛。”
照妖镜。
这三个字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李建国心中混沌的、积压了多年的浓雾。
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亮起了一点幽微的、像是鬼火一样的光。
接下来的几天,李建国像变了个人。
他不再对着照片自言自语,也不再守着手机等那个永远不会主动响起的视频邀请。
他开始上网,让小张教他怎么用搜索引擎。
他在搜索框里,颤抖着输入了几个字:彩票,巨奖,如何兑奖。
海量的信息像潮水一样涌来。
他戴着老花镜,一条一条地看,看得眼睛生疼,布满了红色的血丝,但他毫不在意。
他的表情,像一个正在精心设计一张复杂图纸的工程师,专注,严谨,甚至带着一丝冷酷。
一个星期后,他把小张又叫到了家里。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他照着网上的图片,用绘图软件等比例放大打印出来,又用茶水做旧的假彩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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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的纸张边缘被他用手细细地摩挲过,呈现出一种经常被触摸的、油亮的质感。
“小张,你帮我个忙。”李建国的声音很平静,“帮我发个朋友圈。”
小张凑过去一看,愣住了。
他让小张编辑的文字是:“不敢相信,买了一辈子彩票,老了老了,居然中了8000万。
这后半辈子,该怎么过啊。”
配图就是那张足以乱真的假彩票。
“李叔,您这……”小张有点懵,不知道这老爷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别管。”李建国的眼神不容置疑,“最重要的一步,你把这个朋友圈,设置成‘仅一人可见’。”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出了那个名字。
“只让我的儿子,李远航,一个人看见。”
小张看着李建国脸上那种混杂着期待、痛苦和残忍的复杂表情,心里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帮一个老人发朋友圈,更像是在为一个技术精湛的渔夫,往一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湖水里,抛下一个用人心做成的、带着倒钩的鱼饵。
鱼饵已经撒下。
水面静悄悄的。
那条远在万里之外的、饥饿的鱼,会上钩吗。
它会以一种怎样狂暴的、撕心裂肺的姿态,咬住这个致命的诱饵。
李建国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场由他亲自导演的大戏,帷幕,已经缓缓拉开了。
第三章
第一天,什么都没有发生。
湖面平静得像一块蓝色的玻璃,没有一丝涟漪。
李建国守着手机,像是守着一口棺材。
他一遍又一遍地点开儿子的头像,那个小小的对话框里,依然空空如也。
没有电话。
没有信息。
甚至没有一个点赞。
李建国的心,像坐着一架失控的过山车,忽上忽下。
时而,他会感到一阵病态的狂喜。
看吧,儿子根本不在乎钱,他没有被这个肮脏的诱饵勾引,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但紧接着,一股更深的、像是来自地狱的冰冷寒流就会将他吞没。
他甚至,不屑于为了这八千万,给我点一个赞,哪怕是虚情假意的。
原来在他心里,我连一个赞的价值都没有。
这一天,他坐立不安,如坐针毡。
他把屋子里的地擦了三遍,地板亮得能照出他佝偻的、变形的倒影。
他给君子兰浇了两次水,水从花盆底部的孔里流出来,在地砖上形成一滩小小的、泪痕一样的水渍。
到了晚上,他甚至产生了一丝动摇,一丝近乎于“侥幸”的悔意。
或许,自己做错了。
或许,他不该用如此残酷的方式,去试探那份本就脆弱得像蝉翼一样的父子之情。
他甚至想把那条朋友圈删掉,就当这一切从未发生过。
然而,就在第二天的凌晨,北京时间四点钟,当窗外的天空还是一片死寂的、墨汁般的黑暗时,手机突然像一条垂死的鱼一样,在床头柜上疯狂地振动起来。
屏幕上跳动的,是那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名字——远航。
李建国的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了。
他盯着那个屏幕,任由它响着,振动着,足足响了一分钟,才缓缓地伸出手,按下了接听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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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没有开口。
“爸!”
电话那头的声音,是他十二年来从未听过的,一种极致的热情,一种几乎要溢出听筒的、滚烫的关切。
那声音里甚至带着一丝哭腔,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
“爸!您怎么才接电话啊!我打了一宿了!您身体没事吧!是不是不舒服啊!”
一连串的问句像子弹一样射过来,每一颗都包裹着一层黏腻的、虚假的糖衣。
李建主国依旧沉默着,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衰老的心脏,正在一寸一寸地变冷,凝固,最后变成一块坚硬的、敲不出任何回声的石头。
“爸,我想你了。”李远航的声音开始哽咽,“我真的好想你,我明天,不,我今天就买机票!我马上就回来看你!”
这句“我想你”迟到了十二年。
然而,它不是坐着飞机来的,它是闻着八千万的铜臭味,像一只嗜血的苍蝇一样,嗡嗡地飞过来的。
李建国心中最后那一点点关于亲情的幻想,那点可怜的、微弱的火苗,就在这一刻,被这句无比热情、又无比冰冷的“我想你”彻底扑灭了。
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好啊。”
他终于开口了,声音平静得像一口古井的井水,听不出任何波澜。
“你回来吧。”
第四章
李远航的回国,比闪电还要快。
仿佛那八千万是一块巨大的磁铁,而他就是一枚身不由己的、被吸附过来的铁钉。
他回来的那天,李建国没有去机场接他。
他只是像往常一样,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门铃响了。
李建国走过去,从猫眼里往外看。
十二年未见的儿子,就站在门外。
他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头发也有些稀疏了,穿着一件看似名牌但已经有些磨损的夹克,手里拖着一个硕大的行李箱,脸上堆着一种混合了急切、讨好和疲惫的笑容。
李建国打开了门。
没有想象中的拥抱,没有久别重逢的泪水。
李远航只是象征性地拍了拍父亲的肩膀,就侧身挤了进来。
“爸,我回来了。”
他的眼神,从进门的那一刻起,就像两台高速运转的雷达,在屋子里飞快地扫视着。
他在找什么。
李建国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在找一张彩票,或者一个存折,一个任何可以证明那八千万真实存在的东西。
“累了吧,快坐,汤马上好了。”李建国转身走进厨房,背对着儿子。
李远航把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放在桌上。
“爸,这是给您带的加拿大特产,最好的深海鱼油和海豹油,对您这老年人的心血管好。”
他说得情真意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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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国后来无意中发现,那些包装盒的底部,印着一行小小的、几乎看不清的日期——距离保质期,只剩下不到一个月。
是折扣商店里清仓处理的临期产品。
饭桌上,气氛诡异。
李远航表现出一种极度的、夸张的孝顺。
他不停地给父亲夹菜,嘘寒问暖,把自己在加拿大的生活描述得天花乱坠,说自己开着一家多么有前景的科技公司,住着带游泳池的大房子。
但他所有的话题,最终都会像一条条小溪汇入大河一样,不动声色地流向那一个终极目标。
“爸,您说您这运气也太好了,买了一辈子,临老了,倒让您中了个大的。”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那个……彩票,您收好了吧?那可是个宝贝,可不能弄丢了。”
李建国慢条斯理地喝着汤。
“放着呢。”
“那……税交了吗?我听说国内中奖税挺高的,得20%呢。”
“还没呢。”
“钱呢?钱领了吗?这么大一笔钱,银行得怎么给啊?”
一连串的问题,像饿了许久的狼,终于露出了獠牙。
李建国放下汤碗,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儿子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
他看到的是一张被欲望和焦虑扭曲了的、不再年轻的脸。
“远航啊。”他缓缓开口,“你是不是觉得,爸老了,糊涂了,守不住这么大一笔钱。”
李远航的眼睛瞬间亮了,他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立刻摆出一副痛心疾首、为父亲殚精竭虑的模样。
“爸!我怎么会这么想呢!我这是担心您啊!您想啊,您一辈子节俭惯了,现在突然有了这么多钱,外面那些骗子,不都得盯着您吗!就跟饿狼见了肉一样!”
他凑得更近了,声音压得低低的,像是在说什么天大的秘密。
“我这有个计划,一个完美的计划。”
他开始滔滔不绝地描述他在加拿大的“宏伟蓝图”
他说要把这笔钱,通过一些“特殊渠道”转到海外。
这样既可以“合理避税”又能进行“全球资产配置”
“爸,您把钱交给我,我保证,不出五年,这八千万,就能变成八个亿!到时候,我们李家,就是加拿大的名门望族!您就跟着我享福,孙子也能上最好的私立学校!”
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贪婪的光芒。
那光芒,像一把锋利的刀,深深地刺进了李建国的心里。
他看着眼前这个口沫横飞、野心勃勃的“儿子”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他知道,摊牌的时刻,不远了。
第五章
决战的时刻,比李建国预想的来得更快。
李远航回来的第三天,他所有的耐心,就已经像被烈日晒干的泥土一样,龟裂了,粉碎了。
他不再伪装,不再兜圈子。
那天下午,客厅里的空气像凝固的水泥,沉重得让人窒息。
李远航带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男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但面料廉价的黑色西装,头发用发胶梳得油光锃亮,像戴了个头盔,脸上挂着一种职业化的、毫无感情的微笑。
是个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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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建国坐在他那张老旧的藤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核桃,核桃的碰撞声,咯吱咯吱,是这片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律师没有多余的寒暄,从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了一叠文件。
白纸,黑字,像一张提前写好了的讣告。
他用一种毫无波澜的、像是机器播报的语调开口。
“李老先生,您好。
我是王律师,受李远航先生的委托,为您起草了一份《财产赠与协议》。”
他把文件推到李建国面前的茶几上。
李建国没有去看。
他知道上面写了什么。
律师清了清嗓子,继续用他那没有感情的声音“解释”道:“协议的核心内容是,您,李建国先生,自愿将您所中的8000万彩票奖金,在扣除20%的个人所得税后,也就是6400万人民币,全权、无偿、不可撤销地赠与您的独子,李远航先生。”
他停顿了一下,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作为回报,李远航先生承诺,每月将向您的银行账户支付5000元人民币,作为您的赡养费和生活费。”
“当然。”律师补充了一句,脸上的笑容像是一张劣质的贴纸,“这完全是为了保护您的财产安全,避免您受到不必要的骚扰和诈骗。”
保护。
这个词从他嘴里说出来,像是一个巨大的、充满了讽刺意味的笑话。
李远航就坐在一旁,他紧紧地盯着自己的父亲,像一头盯着猎物的野兽,喉咙里发出一种近乎于哀求的、黏糊糊的声音。
“爸,我这都是为了您好,为了我们这个家好啊!”
他的表演,已经进入了最高潮。
他甚至试图挤出几滴眼泪,但干涩的眼眶里什么都没有。
“您想,这么大一笔钱,您拿着,那多不安全啊!您签个字,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安安心心地在北京养老,我呢,就在加拿大把我们的家业做大做强!”
他伸出手,指着那份协议,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您签个字,爸,我们就是上亿资产的家庭了!我们成功了!”
他的眼中,闪烁着贪婪和不耐烦的光芒,那光芒是如此的赤裸,如此的丑陋,仿佛已经把他整个人都点燃了。
李建国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被他称为“儿子”的男人,看着他丑态百出的、急不可耐的表演。
他突然笑了。
一开始是低低的、压抑在喉咙里的笑,像是有什么东西堵住了。
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浑浊的眼泪都从布满皱纹的眼角流了出来。
整个客厅里,都回荡着他那苍凉的、悲怆的笑声。
李远航和那个王律师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以为这老爷子是受了刺激,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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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了许久,李建国才慢慢停下来。
他用手背抹去眼泪,却没有去拿桌上的那支笔。
他伸出手,颤巍巍地,拿起了茶几上的另一个东西。
一个电视遥控器。
他对着客厅那台落满了灰尘的老旧电视,轻轻地按下了红色的开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