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我跟你说,这事没得商量!”电话听筒里,母亲王秀兰的声音高亢而又坚决,几乎要刺破陈阳的耳膜,“你今年都二十六了!你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都会打酱油了!这个周六,说什么你也得跟我去见一面!”
陈阳把听筒拿远了一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尽力压着火气:“妈,我都说了多少遍了,我现在一门心思都在技术上,不想考虑这事!结婚是过一辈子,不是完成任务!”
“什么任务不任务的?再让你挑,好的都被人挑走了!”王秀兰的声音拔高了八度,“人家是真心实意想跟你过日子,你倒好,还扭扭捏捏!我告诉你,你要是敢不去,就别认我这个妈!”
01
在1993年的秋天,滨海市这座不算繁华的工业城市里,26岁的陈阳,正处在一个渴望独立却又被现实束缚的年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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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了市里效益最好的红星机械厂,在技术科当一名助理工程师。在那个年代,这算是一份让人羡慕的“铁饭碗”,工作稳定,福利齐全,说出去脸上也有光。
和厂里的大多数双职工家庭不同,陈阳没有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一进厂,就主动申请了一间位于单身职工楼里的宿舍。
宿舍不大,只有十几平米,但对他来说,这间堆满了机械图纸和技术书籍的小屋子,是他逃离家庭琐碎和父母唠叨的唯一“避难所”。
陈阳是个典型的“技术宅”。他不抽烟,不喝酒,唯一的爱好就是钻研那些国外引进的、厚得像砖头一样的技术手册。
他性格有些内向,不善言辞,但骨子里却有股不服输的傲气。在技术上,他是一把好手,年纪轻轻,就已经跟着老师傅解决了好几个厂里的老大难问题,是科室里公认的“好苗子”。
他的父母都是厂里的老职工,思想传统,观念保守。虽然不住在一起,但母亲王秀兰几乎每周都要来“突击检查”一次,名为送些好吃的,实则是考察他的个人卫生,并见缝插针地进行“催婚教育”。
“阳阳啊,你看你这屋子,衣服袜子堆得到处都是,要是没个女人给你收拾,这哪像个家啊?”
“隔壁你李阿姨又给你介绍了一个,是卫生局的,姑娘人长得白净,工作也好,你去见见?”
这样的话,像紧箍咒一样,时刻提醒着陈阳,在他的人生规划里,有一项名为“结婚”的重大任务,已经严重逾期了。他有自己的坚持,但在父母那“以爱为名”的强大攻势下,他的坚持,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02
在陈阳工作的技术科,有一个和他同龄的女同事,名叫林夏。
林夏是整个红星厂里,一个有些“特殊”的存在。她人长得很高挑,皮肤白皙,鼻梁上架着一副细边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但性格却像一块捂不热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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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平时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很少和同事们说笑打闹。别人午休时聚在一起织毛衣、聊八卦,她就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安静地看书。
科室里不少年轻小伙子对她有过想法,但几次搭讪,都被她那礼貌而又疏远的“你好”、“谢谢”、“对不起”给挡了回来。久而久之,大家都在背后说她“清高”、“孤傲”,是个不好接近的“冰山美人”。
陈阳起初对她的印象,也仅限于此。直到一次技术攻关,彻底改变了他的看法。
那天,科室为了一个新项目,要改造一台旧的切割机床的传动轴。陈阳负责设计方案,他熬了两个通宵,画出了一份自认为很完美的图纸。可在小组评审的时候,却被一个关键的动力损耗问题给卡住了。
几个老师傅也围着图纸讨论了半天,都没找到最优的解决方案。
就在陈阳一筹莫展的时候,一直沉默的林夏,忽然走上前,指着图纸上一个极其微小的齿轮组,轻声说了一句:“这里的齿轮模数如果再调整0.5,同时把传动比稍微降低一点,损耗应该能控制在百分之五以内。”
她的话,像一道闪电,瞬间劈开了陈阳脑中的迷雾!
他豁然开朗,顺着她的思路重新计算,问题果然迎刃而解。
他看着林夏那张清秀而又平静的脸,第一次,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敬佩。
“林夏,谢谢你。你怎么会想到这个办法的?”下班后,陈阳特意追上她,真诚地道谢。
林夏推了推眼镜,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我上周在图书馆那本德文版的《机械传动设计手册》上看到过类似的案例。”
陈阳愣住了,那本手册,他也看过,但光是翻译那些专业术语就让他头疼不已,更别提完全吃透了。
从那天起,陈阳对林夏,多了一份旁人没有的尊重。他发现,那座“冰山”下面,隐藏着的,是让人望尘莫及的才华和专注。
03
家里的“逼婚”攻势,随着陈阳年龄的增长,愈演愈烈。
母亲王秀兰的电话,从一周一次,变成了一天一次。内容也从“劝说”,变成了“命令”。
“陈阳!我跟你说,你张叔叔家的儿子,比你还小一岁,下个月就要结婚了!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让我跟你爸省点心!”
“妈,结婚不是比赛,不用跟人赶进度。”陈阳无奈地解释。
“我不管!我跟你爸这辈子没别的指望,就指望你成家立业!这周末,你必须给我回家一趟!”
周末,陈阳硬着头皮回了家,等待他的,是一场早已策划好的“鸿门宴”。饭桌上,母亲宣布,她已经通过老同事,给陈阳安排好了一场“绝对不能拒绝”的相亲。
“姑娘叫李娟,在纺织厂当会计,人长得周正,性格也好。最关键的是,她爸爸,是咱们厂新调来的管生产的李副厂长!”王秀兰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兴奋。
听到“副厂长”三个字,陈阳的眉头立刻就拧成了一个疙瘩。
“妈,你们这是干什么?卖儿子吗?”
“胡说八道什么呢!”父亲陈建国把眼一瞪,“什么叫卖儿子?这是为你好!你跟李副厂长的女儿要是成了,以后在厂里,谁还敢欺负你?你那个工程师的职称,不就稳了吗?”
在父母的观念里,这简直就是一门百利而无一害的、完美的亲事。
陈阳却感觉一阵反胃和屈辱。他引以为傲的技术和努力,在父母眼里,竟然还不如一场靠裙带关系换来的“前程”?
“我不去!”他把碗筷重重地放在桌上,“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
那顿饭,不欢而散。陈阳和父母爆发了有史以来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第二天回到厂里,他整个人都无精打采,做什么都提不起劲。
那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他加完班,是最后一个离开技术科的。当他走到办公楼门口时,却发现林夏正站在屋檐下,似乎在等雨停。
“还没走?”陈阳有些意外。
“嗯,没带伞。”林夏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有些单薄。
“我带了,我送你吧。”陈阳不知哪来的勇气,说出了口。
从办公楼到职工宿舍,不过十几分钟的路。一把老旧的黑布雨伞下,两个沉默的年轻人,第一次,聊起了工作以外的事情。
“你今天好像心情不好。”是林夏先开的口。
“没什么,一点家里的事。”陈阳含糊地回答。
林夏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我爸妈也总是催我。”
陈阳愣住了,他没想到,这座“冰山”,也会有和他一样的烦恼。那一刻,他感觉两人之间的距离,被拉近了许多。
雨夜里,那把小小的雨伞,似乎暂时,为两个同样被时代和家庭催逼的年轻人,撑起了一片可以喘息的空间。
04
最终,陈阳还是妥协了。
不是因为他想通了,而是因为母亲在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甚至说出了“你要是不去,我就从楼上跳下去”这样的狠话。
周六的下午,滨海市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
陈阳穿着一身他自己觉得别扭、母亲却赞不绝口的新夹克,骑着家里那辆擦得锃亮的永久牌自行车,像一个即将奔赴刑场的囚犯,磨磨蹭蹭地,来到了国营大饭店的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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饭店在当时,是全市最高档的几个地方之一。门口铺着红地毯,旋转门锃光瓦亮,进出的人,看起来都非富即贵。
陈阳把自行车停好,在门口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按照母亲说的桌号,他在一个靠窗的位置,看到了那个叫李娟的女孩。
女孩确实长得不难看,穿着一件时髦的红色连衣裙,化着在当时看来很精致的妆。但她的眼神里,却带着一种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居高临下的审视感,让人很不舒服。
“你就是陈阳吧?比我妈形容的,看起来要瘦一点。”李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率先开口说道,语气里听不出什么热情。
“你好,我是陈阳。”陈阳拘谨地坐了下来,感觉浑身都不自在。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对陈阳来说,是人生中最漫长、最尴尬的酷刑。
李娟几乎没有问任何关于她本人的兴趣和爱好的问题,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她的父亲,和她对未来生活的“规划”。
“我爸说了,他很看好你,说你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是重点培养对象。”
“要是我们俩的事能成,我爸会帮你跟人事科的刘科长打招呼,明年那个工程师的职称,十拿九稳就是你的。”
“我这个人呢,对生活要求不高。结婚以后,房子肯定要换个大的,厂里分的房子太旧了,住着不舒坦。车子嘛,暂时先不急,不过我爸说了,等他升了正职,能搞到买桑塔纳的内部指标。”
她一边优雅地喝着价格不菲的咖啡,一边理所当然地规划着他们那还没开始的、就已经被权力和利益绑架了的未来。
陈阳听着,心里那股屈辱和愤怒,几乎要冲破天际。
他感觉自己不像是在相亲,更像是在参加一场面试,一场卖身求荣的面试。而他,就是那个被对方明码标价的、可悲的商品。
“不好意思,”他终于忍无可忍,猛地站起身,“我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急事。今天就先到这里吧。”
说完,他不等李娟那惊讶的反应,就从口袋里掏出钱,重重地压在杯子下面,几乎是逃一样地,离开了那个让他窒息的地方。
他骑着车,在冰冷的秋雨里,疯狂地穿行。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服,他却感觉不到丝毫的寒冷。
因为,他的心,比这深秋的雨,还要冷。
05
回到那间小小的单身宿舍,陈阳把自己重重地扔在床上,用被子蒙住了头。
他感觉自己的人生,像一团被拧死的乱麻,找不到任何出口。他痛恨这种被安排、被操控的感觉,却又无力反抗父母那沉重的、以爱为名的枷锁。
他就这样,在黑暗里,躺了很久很久,连晚饭都懒得吃。
直到晚上九点多,一阵急促的、不合时宜的敲门声,将他从混沌中惊醒。
“谁啊?这么晚了。”陈阳烦躁地坐起身,以为是父母不放心,又追过来了。
他趿拉着拖鞋,没好气地走过去,一把拉开了房门。
然而,当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他整个人都愣住了。
门外站着的,竟然是林夏。
她还穿着厂里的蓝色工作服,显然是刚从厂里直接过来的。她的头发被外面的雨水打湿了几缕,凌乱地贴在脸颊上,让她那张本就白皙的脸,更显得有些苍白。
她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似乎是一路跑过来的。
她的眼神,不再是平日里那种冰山般的疏离和平静,而是充满了一种陈阳从未见过的、复杂的、像是混杂着愤怒、失望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焦急的情绪。
“林……林夏?你怎么来了?”陈阳结结巴巴地问,感觉自己的舌头都打了结,“快……快进来!”
他手忙脚乱地把她让进屋,又赶紧找了条干净的毛巾递给她。
林夏没有接毛巾,也没有理会他语无伦次的关心。她只是站在他那狭小的、堆满了书籍的房间中央,一双明亮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死死地盯着他。
“我听说了,”她终于开了口,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微微发颤,“你今天……去相亲了。”
“是我爸妈逼的。”陈阳下意识地解释了一句,心里充满了懊恼和一丝莫名的慌乱。
林夏看着他,眼神里的情绪变得更加复杂。然后,她深吸一口气问道:
“为什么去相亲?和我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