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李根,是我们村里有名的“闷葫芦”。
我不善言辞,嘴巴笨,说出的话十句有八句不中听,剩下的两句还不如不说。时间长了,村里人都不太待见我,觉得我这人孤僻、不合群,甚至有点瞧不起人。
其实他们都误会了,我不是瞧不起谁,我只是不知道怎么跟人打交道。别人三言两语就能拉近的关系,我可能需要一顿饭、一瓶酒,还得在旁边尴尬地坐着,听别人说,我自己一个字都蹦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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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索性就不跟他们多来往了。父母早逝,我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守着家里那三间破瓦房,还有几亩薄田过日子。
前年,我看着村口那片荒废了好几年的池塘,动了心思。那池塘位置好,水源也活,就是没人愿意费力气去拾掇。我一咬牙,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又跟信用社贷了点款,把池塘给承包了下来。
村里人都笑我傻,说那池塘就是个无底洞,以前也有人养过鱼,结果赔得底裤都不剩。我没理会这些风言风语,一个人卷起裤腿下了塘,清淤泥,种水草,建防逃网,忙活了大半年,硬是把一个臭水塘给改造成了一片生机勃勃的养殖基地。
我养的不是鱼,是这几年市场上特别火的大闸蟹。
为了养好这批蟹,我几乎是把家都搬到了池塘边上。白天喂食、换水、观察螃蟹的长势,晚上就睡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防着黄鼠狼和偷蟹贼。螃蟹吃什么,我都有讲究,螺蛳、小鱼、玉米,都是最好的料,绝不含糊。
老天爷赏饭吃,或许是看我辛苦,我养出来的螃蟹长势喜人。到了今年九月,秋风一起,蟹脚痒,我的螃蟹也到了最肥美的时候。捞出来一看,个个青背白肚,金爪黄毛,活力十足,随便拎起一只,都得有四五两重。掰开一只蒸熟的,那蟹黄凝的跟咸鸭蛋黄似的,油汪汪的,蟹肉洁白,一丝一丝的,透着一股子鲜甜。
我心里有底了,这批螃蟹,能让我把这两年的辛苦钱都赚回来,还能风风光光地把贷款还上。
于是,我买了辆二手三轮车,每天清晨捞上一百来斤最新鲜的螃蟹,拉到十几里外的镇上去卖。
02
镇上的集市热闹非凡。
我找了个角落,把三轮车一停,解开盖在水箱上的湿布,一股螃蟹特有的鲜腥味儿立刻散开。我嘴笨,不会吆喝,就拿了块木板,用黑炭写上几个大字:“清水大闸蟹,公45一斤,母50一斤”。
起初,没什么人光顾我的摊子。大家看我面生,又沉默寡言,都只是远远地瞧几眼。但螃蟹的品质是骗不了人的。那一只只在水箱里吐着泡泡,张牙舞爪的大家伙,很快就吸引了一个识货的饭店采购员。
他捞起一只掂了掂,又翻过来看了看蟹脐的饱满程度,当即就要了二十斤。
有了第一个客人,后面的生意就好做了。买过的人回家一尝,第二天就带着亲戚朋友来了。一传十,十传百,“镇上来了一个卖好螃蟹的哑巴”这名声就传开了。说我哑巴,是因为我确实不怎么说话,问价就指指牌子,称重就让你看秤,付钱收钱,多一个字都没有。
我的螃蟹品质是真的好,蟹黄多到流油,蟹膏又糯又香,镇上那些卖了几十年水产的老贩子,都比不过我。所以尽管我的价格比别人贵上一截,但摊子前总是排着长队。附近的村民,甚至我们村里的人,都宁愿多走几步路,来我这买。
这天,队伍里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我们村的村长,王富贵。
王富贵是个爱凑热闹也好面子的人,尤其酷爱吃螃蟹,每年到了这个季节,他家桌上就没断过。他站在队伍里,跟前后的人吹嘘着自己多会挑螃蟹,说得头头是道。
队伍一点点往前挪,眼看着就快到他了,水箱里的螃蟹也见底了。
“老板,给我来十只最大的母蟹!”轮到他时,王富贵把手一挥,派头十足。
我探头往水箱里看了看,只剩下几只个头稍小的了。我摇了摇头,言简意赅地说:“没了,明天再来吧。”
王富贵的脸当场就挂不住了,他伸长脖子看了看,确实没几只了。他皱着眉头说:“李根,怎么说都是一个村的,我这排了半天队,你就不能给我想想办法?去,回你那塘里给我捞几只新鲜的,我在这等着。”
他的语气理所当然,好像我是他的下属一样。
我最烦别人用这种命令的口气跟我说话。我养蟹不容易,每天捞多少卖多少都是有数的,保证每一只都是最新鲜,最有活力的。今天卖完了就是卖完了。
“不行。”我干脆地拒绝了,“想吃,明天早点来。”
说完,我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收摊。
王富贵的脸色顿时涨成了猪肝色,他可是村长,在村里说一不二惯了,没想到在我这里碰了个硬钉子。周围还有不少人在看,他觉得面子上过不去,声音也大了起来:“嘿!你这小子,怎么说话呢?我让你去捞几只螃蟹是看得起你!别不识抬举!”
我连头都懒得抬,继续收拾我的水箱和秤。对我来说,生意做完了,天王老子来了也没用。
旁边有看热闹的人劝道:“哎呀,村长,算了吧,人家做生意的规矩,明天再来买嘛。”
王富贵哼了一声,指着我的鼻子骂骂咧咧地走了,嘴里还念叨着:“什么东西!发了点小财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等着,有你好看!”
我没当回事,骑着我的三轮车,突突突地回家了。
03
第二天,我照例拉了一车螃蟹去镇上。
这一批的螃蟹品质比昨天更好,是我从塘中心的核心养殖区捞上来的,个头更大,也更肥。因此,我把价格也往上提了提,公蟹50,母蟹55。
我刚把摊子摆好,王富贵就背着手溜达过来了。他今天来得倒早,可看那脸色,显然是余怒未消。他瞥了一眼我的价格牌,冷笑一声:“哟,李根,你这螃蟹是金子做的啊?昨天还五十,今天就五十五了?你这是看生意好,就坐地起价,宰客啊!”
他嗓门大,这一喊,旁边不少准备买螃蟹的人都停下来,好奇地看着我们。
我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说:“一分价钱一分货。今天的蟹比昨天的好,自然就贵。爱买不买。”
我这话说得是实话,但听在王富贵耳朵里,就成了挑衅。
“你看看!大家看看!这是什么态度!”他指着我对周围的人说,“我们都是乡里乡亲的,他赚点钱就翻脸不认人了!这不就是明摆着坑人吗?”
还好,排在最前面的一个老主顾站出来帮我说话了:“村长,话不能这么说。我天天在小李这买螃蟹,他家的蟹确实好,镇上独一份。这螃蟹一看就比昨天的大,贵五块钱也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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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就是,好东西不怕贵嘛。”后面也有人附和。
王富贵被噎了一下,脸上更难看了。他这人嘴馋,尤其是爱吃螃蟹,昨天没买到,心里正痒痒呢。今天看着我这车又大又肥的螃蟹,口水都快流出来了。他挣扎了半天,最终还是没抵挡住诱惑。
“行!算你狠!”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掏出钱,压着火气说:“给我来八只母的,挑最大的!”
我面无表情地给他挑了八只最生猛的,称重,收钱,一句话都没多说。
接下来的两天,王富贵每天都来,每天都黑着一张脸,一边骂我心黑,一边又忍不住掏钱买。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爱吃我家的螃蟹,爱到了可以暂时放下村长面子的地步。
然而,好景不长。过了没两天,我的摊子对面,突然也支起了一个卖螃蟹的摊子。
卖螃蟹的人我认识,是邻村有名的二流子,叫刘三,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不知道从哪儿搞来的货。
让我惊讶的是,他卖的螃蟹,个头比我的还要大,一只只跟小磨盘似的,看着就唬人。更要命的是,它的价格便宜得离谱,无论公母,一律35一斤。
这一下,我摊子前的人立马少了一大半,全都围到刘三那边去了。
“哎哟,刘三,你这螃蟹哪儿弄的?个头这么大!”
“还是你实在,不像有些人,心黑,卖那么贵!”
刘三被众人围着,得意洋洋地说:“我这可是正宗的阳澄湖大闸蟹,有门路搞来的!大家都是乡亲,我刘三就是交个朋友,不赚钱!尝尝吧,保证比哪家的好!”
第一天,就有不少人抱着试试看的心态买了刘三的螃蟹。结果第二天,这些人不仅自己又来了,还带来了更多的人。他们都说刘三的螃蟹不仅个大便宜,味道还好得很,肉多黄满,夸他浪子回头,终于干了件正经事,真有出息。
相比之下,我这边就冷清得门可罗雀。偶尔有几个老客过来,也是犹豫再三。
王富贵自然也去了刘三那里。他只吃了一次,第二天就带着一股怒气,径直冲到了我的摊子前。
04
“李根!你给我出来!”王富贵人还没到,声音就先传了过来。
他身后还跟着好几个村民,一个个都义愤填膺地看着我,仿佛我是什么十恶不赦的罪人。
我正坐在三轮车旁的小马扎上,看着对面刘三热闹的摊子出神,听到喊声,我缓缓抬起头。
“王富贵,你又想干什么?”我的语气很平淡。
“干什么?我问你!”王富贵指着我的鼻子,唾沫星子横飞,“你个黑了心的东西!你看看人家刘三卖的螃蟹,又大又便宜,才35一斤!你呢?卖55一斤,个头还没人家大!你这不是宰客是什么?你把我们当傻子耍啊!”
“就是!太不地道了!”
“亏我们还天天照顾你生意,没想到你这么坑人!”
身后的村民也跟着七嘴八舌地指责起来。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看着他们,一字一句地说:“我的蟹,值这个价。你们愿意买谁的,是你们的自由。”
我的冷静和不近人情,彻底激怒了王富贵。他可能觉得,在我这个晚辈面前,尤其是在这么多村民面前,他这个村长的威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好!好!好!你嘴硬!”王富贵气得浑身发抖,他看了一眼我车上还剩了大半的螃蟹,又看了一眼我对面生意火爆的刘三,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
“我今天就替大伙儿教训教训你这个奸商!”
话音未落,他猛地一伸手,抓住我的三轮车车厢,用力一掀!
“哗啦——”
一声巨响,整整一车的螃蟹连带着水,全都翻倒在了地上。水花溅了我和他一身,几十只螃蟹在地上四散爬开,场面顿时一片混乱。
我的眼睛瞬间就红了。
这每一只螃蟹,都是我起早贪黑,一把屎一把尿喂大的,是我的心血,是我的全部家当!
“王富贵!”我怒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狮子,直接就扑了上去。
我一拳砸在他的脸上,他也毫不示弱地跟我扭打在了一起。我们俩从街边打到街心,把周围的摊子都撞翻了好几个。村民们尖叫着躲开,谁也不敢上来拉架。
最后,还是有人报了警,两个警察费了好大的劲才把我俩分开。
到了派出所,事情很简单,他先动手掀我的摊子,是他不对。经过调解,王富贵赔了我所有的损失,一共三千块钱,我也因为打人,被口头教育了一番。
从派出所出来,王富贵指着我的鼻子撂下狠话:“李根,这事没完!你以后别想在咱们村好过!”
我拿着他赔的钱,一言不发地回了家。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去镇上卖过螃蟹。我的心气好像被那一车翻倒的螃蟹给浇灭了。我每天就待在我的池塘边,默默地喂食,捞地笼,看着满塘的螃蟹发呆。村里关于我的流言蜚语更多了,说我活该,说我不识好歹,自作自受。
我都没理会。
这样的日子过了四天。这天下午,天气有些阴沉,我正在池塘边给螃蟹撒着最后一网饲料。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慌张的身影从村子的方向朝我跑来。是村长的小儿子,王小宝,今年刚上初中。
他跑到我跟前,上气不接下气,脸上还挂着泪痕。
“根……根哥……”他带着哭腔,声音颤抖地对我说:“我……我爸他……他没了……你……你快去我家搭把手吧!”
我捏着鱼食的手,顿时僵在了半空中。
05
我愣住了,脑子里一片空白。
王富贵……死了?
怎么可能?四天前,他还在派出所里指着我的鼻子,中气十足地放狠话,那样一个生龙活虎的人,怎么会说没就没了?
看着王小宝哭得通红的眼睛,我知道这不是玩笑。尽管我和王富贵闹得那么不愉快,但死者为大,我们毕竟是一个村的,他儿子都亲自来请了,我没有理由不去。
我放下手里的饲料桶,默默地跟着王小宝往村里走。一路上,我能看到不少村民聚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我时,眼神都变得很复杂,有同情,有幸灾乐祸,也有猜疑。我猜,他们肯定都在想,王富贵的死,会不会跟我有关。
我没有理会那些目光,径直走进了王富贵家的院子。
院子里已经搭起了简易的灵棚,村里的几个长辈正在帮忙张罗着。王富贵的婆娘,也就是村长媳妇,正趴在堂屋的门槛上哭得撕心裂肺,几次都哭得背过气去,吐了一地,旁边有人劝都劝不住。
我走进堂屋,一股浓烈的香烛味扑面而来。正中央的地上,停放着一具用白布盖着的身体,从轮廓上看,确实是王富贵。
我默默地上了柱香,鞠了三个躬,算是尽了邻里最后的情分。
按照我们这儿的习俗,亲戚朋友来了,主人家要招待一顿饭。王家虽然悲痛,但规矩不能废。他家的亲戚在院子里支起了大锅,准备做白事饭。
我帮忙搬了会儿桌椅,正准备找个角落待着,眼角的余光忽然瞥到了厨房门口的桌子上,那里放着一个大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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盆里,装着几只煮熟了的螃蟹,红通通的,个头硕大。
看到那几只螃蟹的瞬间,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我的脸“唰”的一下全白了。
“今天中午!你们家都有谁吃了桌上那盆螃蟹!?”
所有人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嗓子给吼懵了,哭声都停了。村长媳妇抬起泪眼婆娑的脸,不解地看着我。王家的一个亲戚,嘴里还嚼着东西,含糊地问:“李根,你发什么疯?怎么了?”
我看着他手里拿着的一只螃蟹腿,眼睛都红了,声音因恐惧而变得尖利扭曲:
“赶紧打救护车!快!不然中午吃了螃蟹的,都得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