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的葬礼那天,天空阴沉得仿佛也在为他送行。村子里的人都穿着素白的孝衣,陆陆续续地来到我家的老院子里。竹席铺在地上,一圈又一圈的亲友围着外公的遗像,低声诉说着对他的怀念。
我站在角落,看着外婆佝偻着背,握着一串佛珠,嘴唇不停地颤抖。她眼神空洞,似乎灵魂已经跟着外公飘走了一半。这几天,她像是老了十几岁,满头银发无精打采地贴在头皮上,那双曾经灵动的眼睛里只剩下无尽的悲伤。
"大娘,节哀啊。"前来吊唁的乡亲们一个接一个地安慰外婆,她只是机械地点头,没有任何反应。
正当道士念着经文,亲友们围着灵堂默哀时,一个陌生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布衣裳,脸上的皱纹像是田地里的沟壑,看上去七十多岁的样子。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还抱着一只红冠大公鸡,那鸡不安地扑腾着翅膀,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那是谁啊?"我小声问站在旁边的三姑。
"不认识,可能是你外公的老朋友吧。"三姑摇摇头,同样疑惑地看着那个陌生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径直走向外婆,将那只大公鸡放在她面前的地上。外婆原本呆滞的眼睛突然睁大,整个人如遭雷击,身子一晃差点摔倒。
"老嫂子,我来还债了。"老人说完这句话,深深地鞠了一躬,便转身离去,动作之快让人来不及反应。
"等一下!你是谁啊?"我追出几步,但老人已经走出院子,消失在村口的雾气中。
当我回到灵堂,看到的是让我终生难忘的一幕:外婆捂着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伏在那只莫名其妙的大公鸡旁边,哭得撕心裂肺。这哭声比之前的所有悲伤都要深切,似乎触及了某个尘封已久的伤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亲戚们面面相觑,没有人能解释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我望着那只无辜的大公鸡,心里充满疑问:它和那个神秘老人,与外公又有着怎样不为人知的往事?
葬礼结束后的第三天,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亲戚们陆续离开,只留下我陪着外婆。那只大公鸡被安置在后院的鸡笼里,外婆每天都要亲自喂它,看它的眼神既亲切又复杂。
"外婆,那个送鸡的老人是谁啊?"趁着晚饭后的闲暇,我终于鼓起勇气问出这个困扰我多日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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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放下手中的针线活,目光穿过窗外的暮色,仿佛穿越回遥远的从前。她的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那是老王头,你外公年轻时的战友。"
她抚摸着膝盖上磨旧的布料,缓缓开口讲述一个我从未听过的故事。
1962年,那是个饥荒的年代。外公所在的生产队里,家家户户都揭不开锅。外公作为生产队的会计,一个月能分到一点粮食,但远远不够一家人吃饱。那时候的外婆怀着我妈妈,饿得脸色蜡黄,眼窝深陷。
"你外公啊,心疼我,把自己的口粮都给了我。"外婆的眼里闪着泪光,"那时候,他瘦得像根竹竿,却还总是说自己吃饱了。"
就在外婆临产的前一周,外公从公社回来时,带回了一只煮熟的鸡腿。对于当时饥肠辘辘的外婆来说,这简直是天降珍馐。她含着泪吃完那鸡腿,没有多问来历。
"我以为那是公社发的福利,或者你外公用工分换来的。"外婆说到这里,声音开始颤抖,"直到你妈出生后,我才知道真相。"
原来,那只鸡是外公和战友老王一起偷的。当时公社有一个小型养鸡场,专门为上级领导供应鸡蛋。那天夜里,饥饿和对妻子的心疼让外公鬼使神差地和老王翻进了养鸡场,偷了一只老母鸡。
"他们俩正要翻墙出去,就被巡逻的民兵发现了。"外婆的声音低沉下来,眼神里透着当年的恐惧,"在逃跑的过程中,你外公把鸡塞给老王,自己却被抓住了。"
老王带着那只鸡逃回家,煮熟后偷偷送了一条鸡腿给外婆。而外公因为偷窃公共财产,被关进了县里的劳教所,判了两年。
"那时候,偷东西是大罪啊。"外婆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你外公进去时,我刚生下你妈;他出来时,你妈已经会跑会跳了。"
外公出狱后,身体大不如前,但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这件事。老王因为愧疚,离开了村子,据说去了南方的一个小镇。几十年过去,这件事就像被时间埋葬了一样,再没人提起。
"你外公临终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件事。"外婆的眼泪终于涌出来,"他一直觉得亏欠了老王一辈子。老王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背负这份愧疚。你外公说,如果有来世,一定要还老王一只鸡。"
我默默地听着,心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样难受。原来一只普通的公鸡,竟然承载着如此沉重的情谊和愧疚。
"所以那天当老王出现在葬礼上,带着那只大公鸡,说是来还债的时候..."外婆说不下去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
"他是来还债的?可明明是外公欠他啊。"我困惑地问。
外婆摇摇头,声音哽咽:"老王觉得是他害了你外公,让你外公替他坐牢。这么多年,他一直活在自责中。他说,你外公为了救他失去了两年自由,他欠我们的,远不止一只鸡。"
窗外,夜色已深。那只红冠大公鸡在后院安静地栖息着,仿佛它知道自己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鸡,而是一段跨越半个世纪友情的见证。
"老王走得太快,我连句话都没来得及问他。"外婆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他和你外公都还放不下对方。"
第二天清晨,外婆早早起床,亲自下厨,用那只公鸡煮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她端着碗,来到外公的灵位前,恭敬地摆上。
"老头子,你看,老王还是记得你的。你们之间的事,两清了。"外婆对着外公的遗像轻声说道,眼里的泪水在晨光中闪烁。
几天后,我陪外婆去了邻镇,找到了暂住在亲戚家里的老王。见到外婆,他立即跪下,说是来谢罪的。外婆扶起他,两个经历了太多沧桑的老人,相对而坐,诉说着过去的点点滴滴。
"不是你欠我们的,是我们欠你的。"外婆握着老王布满老茧的手说,"如果不是你那天带走了鸡,他们就不只抓我家老头子一个人了。你帮他分担了后果,还照顾了我。这份情,我们铭记一辈子。"
老王泪如雨下,他说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愧疚就是没能和外公再见上一面,道一声谢谢,说一句对不起。
"他知道的,"外婆轻声说,"他一直都知道。"
回家的路上,外婆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释怀的笑容。她告诉我,人这一生,有些恩情无法言说,有些愧疚无处安放,但只要心中还记得,那份情义就永远不会消失。
那只大公鸡,不仅仅是一只普通的家禽,它是一段深厚友谊的象征,是战友之间生死相托的见证,更是一个时代留下的心灵烙印。
从此以后,每逢清明,外婆都会煮一锅鸡汤,一半祭奠外公,一半送给老王。她说,这样两个老伙计就能在天上地下,一起分享这份迟来的团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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