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后,当我接到那个陌生电话,听到买家陈先生在电话那头小心翼翼地问我“张静小姐,那幅画……”时,我才明白,那薄薄的两万块钱,对我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不是侮辱,也不是施舍。
它是一道清晰的刻度线,冰冷、精确地丈量出了我在那个家里,二十多年来全部付出的价值。
从我大学毕业后,用第一笔工资为那栋老别墅更换全部漏水的管道开始,到后来弟弟张磊远在另一座城市读研、工作,我每个周末开车回去,打理那个杂草丛生的院子;从父亲突发脑溢血,我一个人在医院守了七天七夜,到母亲抱怨别墅地处郊区生活不便,我每周为他们采购好一周的食材和日用品……十年光阴,像水一样流进那栋房子的砖缝里,无声无息。我以为,那栋房子里,也沉淀着我的青春和心血。
但这一切的自我感动,都在我爸妈决定卖掉那栋别墅,给我打电话的那天,被彻底清零了。
第1章 一通电话,一栋房子
电话是妈打来的,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轻快。
“静静啊,跟你说个事儿。你爸和我商量好了,郊区那栋老别墅,我们打算卖了。”
我正开着车,堵在晚高峰的车流里,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那栋别墅,是我爷爷奶奶留下的,也是我整个童年记忆的容器。院子里的那棵香樟树,还是我出生那年,爷爷亲手栽下的。
“卖了?怎么这么突然?妈,你们住哪儿?”我下意识地踩了踩刹车,追问道。
“住哪儿你不用操心,”我妈的声音隔着电流显得有些遥远,“我跟你爸准备回市里,离你近点,也方便。主要是你弟,张磊,他跟女朋友孙莉谈了两年了,准备结婚,人家女方要求在省城有套婚房,全款的。我跟你爸寻思着,咱们家也就这栋别墅值点钱了,卖了正好给他凑首付。”
又是弟弟。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了一下,不疼,但很闷。
张磊,我那个比我岁的弟弟,从小就是家里的太阳。他聪明,会说话,成绩也好,一路名校读到研究生,毕业后就留在了省城一家不错的国企。他是全家的骄傲,也是我爸妈后半辈子全部的指望。
相比之下,我,张静,就像是太阳旁边那颗黯淡的行星。成绩平平,大学在本市读的,毕业后找了份不好不坏的文职工作,按部就班地上了几年班,结了个婚,又离了婚,没孩子,一个人住着一套六十平米的小公寓,生活波澜不惊,也毫无亮点。
“哦,是该准备婚房了。”我平静地回应,听不出情绪,“那你们找好中介了吗?别墅那边好久没人住了,里面估计乱得很,要不要我周末回去收拾一下?”
“哎呀,我就知道你最懂事!”我妈的语气立刻高兴起来,“中介已经联系了,就等你回来呢。你比我们懂这些,到时候跟中介怎么谈,价格怎么定,你帮着拿拿主意。还有啊,里面那些老家具什么的,你看着哪些要留,哪些要处理,都交给你了。”
“好,我知道了。”
挂了电话,车流开始缓缓移动。车窗外,城市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每一扇窗户后面,似乎都藏着一个温暖的故事。而我,却忽然感到一阵深入骨髓的孤独。
那个家,似乎永远都是这样。弟弟负责“前程似锦”,而我,负责“懂事”。
接下来的两个月,我几乎所有的周末都泡在了那栋老别墅里。
别墅确实如我所料,因为长期缺乏人气,显得有些破败。院子里的杂草长得比人都高,墙角的青苔蔓延开来,像一幅幅抽象的地图。屋子里更是积了一层厚厚的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陈旧木头和灰尘混合的味道。
我请了家政,但很多东西,家政做不了。我亲手把那些承载着记忆的老物件一件件打包,把爷爷留下的那些字画小心翼翼地卷起来,用报纸包好。阁楼上,我甚至翻出了一幅被遗忘在角落里的山水画,画框已经朽坏,但画心保存得还不错。那是我爷爷的爷爷,一位前清秀才画的,笔触古朴,意境悠远。小时候,爷爷总指着这幅画告诉我,这是我们张家的“根”。
我把画拿下来,用软布轻轻擦去上面的尘土,想着等房子卖了,就把这幅画挂在我自己的小公寓里,也算是一种念想。
张磊和他的未婚妻孙莉也回来过一次。
他们开着一辆崭新的白色SUV,停在别墅门口,像是来视察的领导。孙莉穿着精致的连衣裙,踩着高跟鞋,站在院子门口,皱着眉打量着这栋略显颓败的老宅,始终没有踏进一步。
张磊则大大咧咧地走进来,看我满头大汗地在屋里忙活,拍了拍我的肩膀,笑着说:“姐,辛苦你了!等我结了婚,请你吃大餐!”
我妈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从厨房走出来,看见张磊,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哎呦,我的大功臣回来了!快歇歇,别累着。这里有你姐就行了。”
说着,她把最大最红的一块西瓜塞到张磊手里,然后又热情地招呼孙莉:“小莉啊,快进来坐,外面热。这房子是老了点,但地段好,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给你们买婚房绝对够了!”
孙莉这才勉强笑了笑,走进来,目光却始终挑剔地在屋里扫视。
那天,他们待了不到一个小时就走了,理由是晚上约了朋友吃饭。我一个人,对着满屋的狼藉,默默地吃完了那盘他们没动几口的西瓜。瓜很甜,但我的心里,却泛起一阵说不清的苦涩。
这栋房子,从头到尾,似乎都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免费的,被使唤得心甘情愿的,劳动力。
第2章 无声的账本
房子挂出去后,看房的人络绎不绝。
因为地段确实不错,又是独栋,虽然旧了些,但胜在面积大,带个独立的小院子。我爸妈对价格的期望很高,几次有买家出价,他们都觉得低了,一直拖着。
我夹在中间,两头受累。一边要跟中介周旋,维持关系,让他们多带些诚意客户;另一边又要安抚我爸妈,劝他们认清市场行情,不要期望过高。
那段时间,我几乎每天都要接到好几个电话,工作都受到了影响。有一次,部门领导找我谈话,委婉地提醒我,最近的工作状态似乎不太对。我只能连声道歉,保证会尽快调整。
那天晚上,我加完班,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忽然觉得很委屈。我拿出手机,想给张磊打个电话,跟他说说最近的辛苦,也想问问他,作为这栋房子的“准受益人”,他是不是也该出点力。
电话拨通了,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喂,姐?”张磊的声音听起来有些嘈杂,背景里有音乐和欢笑声。
“张磊,你在外面玩呢?”
“啊,对,跟小莉还有她朋友们在KTV呢。怎么了姐,有事吗?”
我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抱怨和诉苦,忽然就说不出口了。我说什么呢?说我为了你们的婚房跑断了腿,累得像条狗?说爸妈有多难缠,中介有多滑头?
他会懂吗?他只会觉得,我这个当姐姐的,为弟弟做这些,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没事,”我最终叹了口气,说,“就是问问你。房子……最近有个买家出价到195万,爸妈还嫌低,我觉得价格差不多了,你要不要也劝劝他们?”
“195万?是有点低啊。”张磊不假思索地说,“我听小莉她爸说,咱们那一片的别墅,怎么也得卖个220万以上。姐,你可得帮我把好关,这可是我的婚房钱,不能让他们给坑了。”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张磊,”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两个月,为了卖房子,我请了四次假,误了三个项目,奖金被扣了两千多。中介的茶水费、请客吃饭,还有别墅的清洁费、水电费,零零总总,我垫了快五千了。这些,你有算过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张磊才有些不自在地开口:“姐,你怎么还算起这个了?都是一家人……那什么,等房子卖了,我把钱给你不就行了。你放心,亏不了你的。”
“我不是要你还钱。”我打断他,“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理所应当该做的。”
“行行行,我知道了,姐你最辛苦,行了吧?”他的语气里透出一丝不耐烦,“我这边正忙着呢,先不跟你说了啊,挂了!”
电话被“嘟”的一声挂断。
我握着手机,愣在原地,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原来,在我这里是沉甸甸的付出,在他那里,不过是一句轻飘飘的“知道了,你最辛苦”。我们之间,仿佛隔着一道看不见的墙。墙的这边,是我默默记录的无声账本,一笔一划,都是心血;墙的那边,是他心安理得的索取和想当然的“一家人”。
最终,房子在一个周末的下午,以200万的价格成交了。
买家姓陈,是个看起来很儒雅的中年男人,自己开公司,买这栋别墅是看中了这里的清静,打算重新装修一下,作为周末休闲的地方。
签合同那天,我们全家都去了。张磊和孙莉也专程从省城赶回来。
我爸妈笑得合不拢嘴,一个劲儿地夸我能干,说多亏了我,房子才能卖出这个好价篇。张磊也喜气洋洋,搂着我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谢谢姐!你是我亲姐!”
孙莉也一改往日的冷淡,亲热地挽着我的胳膊,甜甜地叫着“姐”,说等他们婚礼的时候,一定让我当伴娘。
那一刻,看着他们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我心里那些委屈和不快,似乎也消散了不少。我安慰自己,算了,都是一家人,计较那么多干什么呢?只要他们开心,我辛苦一点,又算得了什么。
我甚至开始想象,等张磊结了婚,生了孩子,我会是那个最疼爱侄子侄女的姑姑。我们会像所有普通家庭一样,逢年过节,热热闹闹地聚在一起。
我以为,我的付出,终究是值得的。
直到签完合同,一家人坐在饭店的包厢里,我爸清了清嗓子,宣布钱款的分配方案时,我所有的幻想,都被击得粉碎。
第3章 两万块的重量
包厢里的气氛很热烈,桌上摆满了丰盛的菜肴。
我爸张为国红光满面,端起酒杯,站起身来,声音洪亮地说:“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家里的老房子顺利卖掉了,这都是我们家静静的功劳!来,我们大家,先敬静静一杯!”
大家都跟着起哄,纷纷举杯。我有些不好意思,也端起面前的果汁,一饮而尽。
放下杯子,我爸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张磊,沉声说道:“今天把大家叫到一起,除了庆祝,还有一件重要的事,就是关于这2200万房款的分配问题。”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
“我和商量过了。张磊马上要结婚,买婚房是头等大事,刻不容缓。省城的房价你们也知道,一套像样的三居室,加上装修、家电,没有200万根本下不来。所以,我们决定,这笔钱,拿出198万,给张磊。”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下意识地看向我妈李秀兰,她正慈爱地看着张磊,眼神里满是骄傲和期许,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我的目光。
张磊和孙莉对视一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至于静静……”我爸的目光终于落回到我身上,他的语气变得温和而带着一丝理所当然,“你呢,也辛苦了这么久,我和不能让你白忙活。这样,剩下的2万块钱,就给你,算是对你的补偿。你想买点什么就买点什么,别不舍得花。”
两万。
这个数字像一根细细的针,毫无征兆地扎进了我的心脏。不至于立刻致命,却带来一阵尖锐而密集的刺痛。
我看着我爸,他的表情那么坦然,那么真诚,仿佛他做出的,是一个无比公正、无比体贴的决定。
我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觉。震惊,荒谬,然后是排山倒海般的冰冷。
我这两个月的奔波,我那些被耽误的工作,我垫付的那些钱,我耗费的那些心神,在他们眼里,就只值两万块钱?
“爸,”我的声音有些发干,喉咙里像堵了一团棉花,“当初……当初不是说,这房子是我和张磊一人一半的吗?”
这是爷爷在世时亲口说的话。他说,这栋房子,将来就是留给两个孙辈的,谁也别争,一人一半。这些年,我爸妈也常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听到我的话,包厢里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我爸的脸色沉了下来:“那是以前的话了!此一时彼一时的嘛!现在情况不一样了,你弟急着用钱结婚,这是大事!静静,你都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这么不懂事?”
我妈也立刻接过了话头,语气里带着责备:“是啊,静静!你是个女孩子,早晚是要嫁人的,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你现在一个人,吃穿不愁,又有房子住。可你弟不一样啊,他是个男人,要成家立业,要养家糊口,压力多大啊!你当姐姐的,不帮衬着他,怎么还跟他争起来了?”
“我没有争……”我试图辩解,声音却有些发抖,“我只是觉得……不公平。”
“不公平?”孙莉突然开了口,她放下筷子,脸上挂着一丝假笑,“姐,话可不能这么说。我和张磊结婚,买的婚房,以后不也是爸妈的家吗?他们老了,我们肯定要接过来一起住,给他们养老送终的。这钱,说到底,还是花在了一家人身上。你一个出嫁的女儿,总不能让我们把爸妈的养老钱分你一半吧?”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这句古老而恶毒的俗语,被她用一种现代、体面的方式包装起来,却依然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进了我的心窝。
我看着她,又看看我弟弟张磊。
他从头到尾,一言不发。只是埋着头,假装在夹菜,眼神却躲躲闪闪,不敢看我。
那一刻,我忽然就明白了。
这不是一个临时的决定。这是一个蓄谋已久的,被他们全家默许的,针对我的“剥夺”。他们早就盘算好了,如何将这笔本该有我一半的财产,合情合理地,全部转移到张磊的名下。
而我,从始至终,都只是那个被蒙在鼓里的,最好用的工具人。
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好,真好。”我拿起我的包,站起身,“这顿饭,我就不吃了。那两万块钱,你们也不用给我,就当我这两个月的辛苦,全当是喂了狗了。”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任何一个人,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包厢。
身后,传来我妈气急败坏的叫喊:“张静!你这是什么态度!你给我站住!反了你了!”
我没有站住。
我走得很快,几乎是落荒而逃。
走出饭店,外面的冷风一吹,我才发现,我的眼泪,早已经流了满面。
第4章 阁楼上的秘密
回到家,我把自己摔在沙发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像是散了架。
手机在包里疯狂地震动,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打来的。我没有理会,任由它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彻底安静下来。
屋子里一片漆黑,我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灯火,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墙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我就这样静静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不是贪图那一百万。说实话,我一个人生活,开销不大,工资也足够应付日常。那笔钱对我来说,有,是锦上添花;没有,我的生活也不会因此崩塌。
我在意的,是他们那种理所当然的态度。
在他们眼里,我所有的付出,都是应该的。而我弟弟,仅仅因为他是个儿子,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拥有一切。
这不公平。
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是对我作为一个独立个体,对我这十年来默默付出的全盘否定。
第二天,我收到了银行的转账短信。
我的银行卡里,被转入了2万块钱。
是张磊转的。
紧接着,他的微信消息也发了过来,是一段长长的语音。我点开,是他带着哭腔的声音。
“姐,你别生我气了,也别生爸妈的气。他们都是老思想,觉得儿子就该多承担一些。那两万块钱你先收着,等我以后挣了钱,我一定加倍补偿你。姐,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不能因为这点钱,就不认我这个弟弟,不认爸妈了吧?你这样,他们多伤心啊……”
我听着他的话,只觉得一阵反胃。
伤心?他们有想过我有多伤心吗?
我没有回复他,直接将那两万块钱原路退了回去,然后附上了一句话: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之后,我拉黑了他们全家的电话和微信。
我需要时间,也需要空间,来消化这场家庭带给我的巨大伤害。我开始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工作中,疯狂地加班,接手最难的项目。我用忙碌来麻痹自己,试图忘记那份被至亲之人背叛的痛楚。
同事们都说我像变了个人,从前那个与世无争、准点下班的张静,忽然变成了拼命三娘。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在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不需要依靠任何人,我靠自己,一样可以活得很好。
就在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静地继续下去,我与那个家的隔阂,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一道无法愈合的疤痕时,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破了这一切。
那是在别墅成交后的一周,一个周三的下午。
我正在开会,手机调了静音,屏幕亮了一下。是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我以为是推销电话,便没有理会。
会议结束后,我回到座位,那个号码又打了过来。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
“喂,您好。”
“您好,请问是张静,张小姐吗?”电话那头,是一个温和而礼貌的男声。
“我是,请问您是?”
“哦,我是陈志远,就是买下您家那栋别墅的。”
是那个买家陈先生。我心里有些疑惑,合同已经签了,钱款也已经到账,他打电话给我做什么?难道是房子出了什么问题?
“陈先生您好,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张小姐,”陈先生的语气听起来有些不好意思,“有点事想跟您确认一下。就是……您家阁楼上的那幅山水画,我记得您当时跟我介绍过,说是您太爷爷的作品,是吗?”
我心里一动。
那幅画,被我遗忘在了阁楼。
卖房子期间,事情太多太杂,我忙得焦头烂额,竟然把这件最重要的事给忘了。签完合同,我爸妈就催着中介办了交接,我连最后一次回去看看的机会都没有。
“对,是的。”我回答道,“怎么了?那幅画有什么问题吗?”
“哦,没有问题,没有问题!”陈先生立刻解释道,“是这样的,我本人呢,对字画收藏有点兴趣。您那幅画,虽然作者名气不大,但笔法和意境都相当不错,是幅难得的佳品。我找懂行的朋友看过了,他估价,这幅画的市场价值,至少在十万以上。”
十万?
我愣住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件有纪念意义的老物件,从没想过它会这么值钱。
“所以……”我有些不解,“陈先生您打电话的意思是?”
“是这样的,”陈先生的语气变得更加小心翼翼,“我签合同的时候,跟您父亲提过,我想单独出十万块钱,买下这幅画。但是您父亲说,这是你们的家传之物,不方便单独买卖,非要说就当是添头,连着房子一起送给我了,让我把这十万块钱,直接加在总房款里,凑个200万的整数,图个吉利。”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您父亲还特意嘱咐我,”陈先生继续说道,“说这是你们全家商量好的,让我别跟你们小辈再提这件事了,免得你们觉得他卖祖产,面子上挂不住。我当时也没多想,就照办了。可今天我把画取下来,准备重新装裱的时候,在画的背面,发现了一行很小的字,写着‘赠吾孙女静儿’。我这才觉得,事情可能有点不对劲。所以冒昧给您打个电话,确认一下。张小姐,这幅画……您真的同意就这么……送给我吗?”
电话那头,陈先生还在说着什么。
我已经一个字都听不见了。
我的耳朵里,只有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原来,那200万的房款里,有10万,是我爷爷留给我的,独属于我的画的价值。
而我的父亲,我的亲生父亲,他不仅吞掉了本该属于我的那份房产,还联合我的母亲和弟弟,悄无声息地,卖掉了我爷爷留给我唯一的念想,然后,用那笔钱,凑成了给我弟弟买婚房的整数。
最后,他们用那笔卖掉“我”的钱里,取出了微不足道的两万块,像打发乞丐一样,丢给了我。
那一刻,我感觉不到愤怒,也感觉不到悲伤。
我只感觉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彻头彻尾的,寒冷。
第5章 迟来的清算
我向公司请了半天假。
我需要回家,需要当面问清楚。
我开着车,一路疾驰,回到了我爸妈现在租住的小区。那是我帮他们找的房子,离我公司不远,为的是方便照顾他们。现在想来,真是讽刺。
我没有钥匙,只能按门铃。
开门的是我妈,她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堆起不自然的笑容:“静静?你怎么回来了?也不提前打个电话。”
我没有理会她,径直走进客厅。
我爸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到我,脸色一僵,默默地把电视声音调小了。
“张磊和孙莉呢?”我开门见山地问,声音冷得像冰。
“他、他们回省城了呀。”我妈跟在我身后,有些结巴地回答。
“打电话,让他们现在、立刻、马上回来。”我看着我爸,一字一句地说,“我有话,要当着全家人的面问清楚。”
我爸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看到我从未有过的、冷漠决绝的眼神,最终还是没敢出声,默默地拿起了手机。
两个小时后,张磊和孙莉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一进门,张磊就咋咋呼呼地嚷道:“姐,什么事啊这么急?我跟小莉下午还有事呢……”
他的话,在看到我冰冷的眼神时,戛然而止。
客厅里,一家人到齐了。
我环视了一圈他们,我那满脸不安的母亲,眼神躲闪的父亲,一脸状况外的弟弟,还有抱着手臂、表情玩味的孙莉。
“爸,”我先开口,目光直直地射向我的父亲,“我只问你一件事。卖别墅的时候,买家陈先生,是不是提出过要单独花十万块钱,买下阁楼上那幅我爷爷留下的画?”
我爸的身体猛地一震,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妈也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我爸。
张磊和孙莉则是一脸茫然。
“你……你怎么知道的?”我爸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他下意识地看向我妈,眼神里充满了惊慌。
“你不用管我怎么知道的。”我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死一般寂静的客厅里,“你只需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
“是……”我爸艰难地从喉咙里挤出这个字,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软在沙发上。
“那幅画的背后,写着什么,你看到了吗?”我继续追问。
“……”我爸低着头,不敢看我。
“写着‘赠吾孙女静儿’!”我替他说了出来,声音陡然拔高,“爷爷留给我的东西,你凭什么卖掉?你卖了它,凑够了200万,然后拿出198万给你最宝贝的儿子买婚房,最后,再从那笔钱里,拿出两万块来‘补偿’我!爸,妈,你们不觉得,这件事做得太绝了吗?!”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那不是委屈的眼泪,是心死的眼泪。
“什么画?什么十万块?”张磊终于反应过来,他震惊地看着我爸妈,“爸,妈,这是怎么回事?”
我妈的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爸则像个被戳穿了所有谎言的孩子,苍老而无助。
“我来告诉你怎么回事!”我转向张磊,将陈先生告诉我的话,原原本本地复述了一遍。
每说一个字,张磊的脸色就白一分。孙莉的表情,也从最初的看好戏,变成了震惊,然后是难以掩饰的鄙夷。
我说完,整个客厅陷入了死寂。
“爸!”张磊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你怎么能这么做?那是爷爷留给姐姐的东西啊!你怎么能……”
“我……我还不是为了你!”我爸终于爆发了,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通红着眼睛嘶吼道,“你结婚要房子,要全款!200万,说起来好听,差那十万块,就是凑不齐!我有什么办法?我有什么办法!我只能……我只能……”
“所以你就卖了我的东西,去填你的窟窿?”我冷笑着打断他,“爸,你真是我的好父亲。”
“张静!”我妈也回过神来,她指着我,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他这么做,还不是为了这个家!为了你弟弟!你一幅画而已,能比你弟弟的终身大事还重要吗?再说了,那钱不也是花在了一家人身上吗?你计较那么多干什么!”
“一家人?”我重复着这三个字,觉得无比讽刺,“在你们眼里,我算是这个家的人吗?我只是一个可以随意牺牲,可以随意掠夺的工具!你们需要我的时候,我是‘最懂事的静静’;你们不需要我的时候,我就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妈,你摸着你的良心问问你自己,这些年,你把我当成你的亲生女儿了吗?”
我妈被我问得哑口无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一直沉默的孙莉,突然站了起来。
她走到张磊身边,看着他,又看了看我的父母,眼神里充满了失望。
“叔叔,阿姨,”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一直以为,张磊生在一个虽然不富裕,但很正直、很有骨气的家庭。今天我才知道,我错了。为了凑钱买婚房,你们竟然能做出卖女儿遗物,还欺骗所有人的事情。这样的家庭,我不敢嫁。”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看着张...
“张磊,我们分手吧。”
说完,她拿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没有一丝一毫的留恋。
“小莉!小莉你别走!”张磊慌了,他想去追,却被我妈一把拉住。
“别去!她敢走,就让她走!我们张磊这么优秀,还怕找不到媳妇吗!”我妈还在嘴硬。
而我爸,则彻底瘫在了沙发上,像一尊瞬间风化的石像,嘴里喃喃自语:“完了……全完了……”
我看着眼前这荒诞而混乱的一幕,心中没有一丝报复的快感。
只有无尽的悲凉。
这个家,从根上,就已经烂掉了。
第6章 裂痕与桥梁
孙莉的离开,像一颗重磅炸弹,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炸得支离破碎。
张磊彻底崩溃了。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谁叫也不理。我妈急得团团转,一边哭着咒骂孙莉“嫌贫爱富,没有良心”,一边又想让我去替张磊把孙莉求回来。
“静静,你去跟小莉说说好话,她平时最听你的。”我妈红着眼睛,拉着我的手,语气里带着哀求,“你就跟她说,是我们的错,我们把钱都给你,只要她肯回来,怎么样都行!”
我平静地抽回我的手。
“妈,有些东西,碎了,就再也拼不回来了。”
我爸在那天之后,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他不再看电视,也不再大声说话,整天就是坐在阳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
这个家,被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笼罩着。
我没有立刻离开。我知道,如果我现在走了,这个家可能就真的散了。不管他们对我做过什么,他们终究是我的父母,他终究是我的弟弟。血缘这东西,有时候就是这么无奈。
三天后,张磊的房门终于打开了。
他瘦了一圈,胡子拉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他走到我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扑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姐,对不起。”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悔恨,“是我混蛋,是我没良心,是我一直心安理得地享受着爸妈的偏爱,享受着你的付出,还觉得理所当然。姐,你打我吧,你骂我吧,怎么样都行,只要你能原谅我。”
我看着跪在我面前的弟弟,这个我从小看到大的男孩,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问:“你知道你错在哪儿了吗?”
“我知道。”他抬起头,眼睛通红,“我错在,我从来没有真正把你当成一个平等的家人。我总觉得,你是姐姐,就该让着我;你是女儿,就该为儿子牺牲。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也会委屈,你也会难过。那198万,烫手,我拿着,良心不安。”
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银行卡,递到我面前。
“姐,这是卖房子的钱,一分没动。密码是你的生日。你拿去,你想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孙莉说的对,靠这种方式换来的婚姻,我不要也罢。以后,我会靠自己,堂堂正正地去挣我想要的生活。”
我看着那张银行卡,又看了看他。
在他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丝久违的,属于一个成年男人的担当。
我没有接那张卡。
“钱,你自己留着吧。”我说,“这不是钱的问题。张磊,我希望你记住今天的感觉。以后,你要学着做一个真正的男人,一个有肩膀,能扛事,懂得尊重和感恩的男人。”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眼泪掉了下来。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四口,第一次,也是这么多年来唯一一次,进行了一场真正意义上的家庭会议。
没有争吵,没有指责。
我爸把他这些年的心结,全都说了出来。他出身农村,骨子里就有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他总觉得,没能给儿子提供一个好的平台,是他一辈子的失败。所以,当卖房子的钱不够时,他想都没想,就动了那幅画的念头。在他看来,女儿的念想,远没有儿子的前程重要。
“静静,爸对不起你。”他低着头,声音哽咽,“爸错了,错得离谱。爸没资格求你原谅,只希望……你别不认我这个爸。”
我妈也哭了,她拉着我的手,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她说她知道我这些年受了委"屈,但她总觉得,女儿贴心,受点委屈没关系,儿子不能受委屈。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不公平的累积,会对我造成这么大的伤害。
听着他们的忏悔,我的心,像是被泡在温水里,那些坚硬的,冰冷的结,开始一点点融化。
我没有说“我原谅你们”。
因为我知道,伤害已经造成,有些裂痕,会永远存在。
我只是说:“都过去了。以后,我们都好好过日子吧。”
那张银行卡,我最终还是没有要。
在我的坚持下,张磊用那笔钱,在省城按揭了一套小户型的房子,首付是他自己出的,剩下的钱,他存了起来,说是要留着给爸妈养老。
他也没有再去找孙莉。他说,他要等自己真正成长为一个值得依靠的男人时,再去谈感情。
他开始变得沉稳,努力工作,每个月都会主动给我和爸妈打生活费,虽然不多,但那是他自己挣的。
而我,也开始学着和我自己,和这个家和解。
我依然会每周回去看望爸妈,给他们买菜做饭,听他们唠叨家常。只是,我的心态变了。我不再是那个一味付出,不敢索取的“懂事”女儿。我会跟他们撒娇,会要求他们在我生日时给我准备礼物,会在他们偏心张磊时,半开玩笑地提出“抗议”。
我们之间的关系,反而变得比以前更轻松,更真实了。
至于那幅画,陈先生后来又联系过我。他坚持要把画还给我,或者按市场价把钱补给我。
我拒绝了。
我对他说:“陈先生,谢谢您的好意。那幅画,就当是我爷爷和您的缘分吧。它帮我看清了很多东西,它的价值,已经远远超过了十万块。对我来说,这就够了。”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阳光正好。
我知道,那个曾经让我窒息的家,已经回不去了。但一个全新的,虽然带着裂痕,却在努力搭建着理解与尊重之桥的家,正在慢慢形成。
而我,张静,也终于在这场风波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我不再是谁的附属品,不再是那个只会被“懂事”捆绑的符号。
我就是我,一个值得被看见,被尊重,被爱的,独立的个体。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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