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客厅里只留了一盏昏黄的灯。
我看着父亲布满血丝的双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爸,咱真的要走到这一步吗?”
父亲将烟头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他沙哑着嗓子,一字一句地说道。
“思成,不为我,为了跟你爹干了半辈子的那几十号兄弟。”
“这张老脸,我豁出去了。”
01
那个黄昏,天色阴沉得像是要滴下墨来。
我推开家门,一股浓重的烟味和压抑到极致的沉默扑面而来。
母亲坐在沙发上,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耸动,压抑着哭声。
父亲,贺昭南,就那么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花白的头发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手里夹着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截,摇摇欲坠,像他此刻的心情。
我知道,我们家那片天,塌了。
父亲耗尽半生心血创办的昭南机械配件厂,倒闭了。
这个消息像是一记闷雷,在我们这个普通工薪家庭的上空炸响。
工厂的倒闭,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像是一场蓄谋已久的谋杀。
三个月前,工厂接到了一份来自海外的巨额订单,对方预付了三成的订金,要求加急生产。
父亲为此兴奋不已,他觉得这是工厂转型升级的绝佳机会。
他抵押了房产,从银行贷了一大笔款,购买了新设备,招募了新工人,带着全厂上下没日没夜地赶工。
整整两个月,工厂里的机器二十四小时不停歇,灯火通明。
父亲瘦了整整二十斤,但精神头却格外的好,他总说,等这笔订单完成,就能给跟着他的老伙计们换个更好的工作环境,再提一提大伙儿的退休金。
然而,就在所有产品生产完毕,打包封箱,准备装船的时候,对方公司却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邮件不回,电话不接,之前联系的那个办事处也早已人去楼空。
与此同时,银行一封冰冷的函件送到了父亲手上,以风险评估为由,要求工厂立刻偿还所有贷款。
抽贷,对于一个将所有流动资金都投进了生产线的工厂来说,是致命的最后一击。
资金链应声断裂。
父亲这才猛然惊醒,他掉进了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那家工厂,对父亲来说,早已不只是一份生意。
那是他从枪林弹雨的战场上退下来后,用自己的伤残补助金和所有积蓄,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精神寄托。
那是几十个从工厂初创就跟着他干,如今都已两鬓斑白的老工友们的饭碗。
更是他作为一个军人,在脱下军装后,于和平年代里延续自身荣誉与责任的战场。
如今,这个战场,一片狼藉,尸横遍野。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母亲不再絮叨,只是默默地流泪,父亲的咳嗽声在深夜里一声接着一声,像是一把钝刀子,割在我的心上。
前来讨债的供应商堵在门口,工人们焦急地打来电话询问被拖欠的工资。
父亲卖掉了家里唯一的车,四处求人,想把厂里的设备和库存变现,却被压价压到了尘埃里。
他昔日里称兄道弟的那些商场朋友,如今一个个都对他避之不及。
他生平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世态炎凉,什么叫人情冷暖。
这个曾经在战场上流血都不皱一下眉头的硬汉,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
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个人坐在客厅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客厅里的烟雾浓得化不开,就像我们家头顶那片挥之不去的阴云。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消沉下去,决定帮他整理一下书房里的旧物,想找些东西让他分分心。
就在一个积满灰尘的铁皮箱子底,我翻出了一本褪色的相册。
相册里大多是父亲年轻时在部队的照片。
照片上的他,穿着一身军装,眼神锐利如鹰。
我的目光,被其中一张合影牢牢吸引住了。
那是一张集体照,背景似乎是在某个边境哨所。
父亲站在队伍的最中间,是当之无愧的核心。
而在他的身侧,一个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年轻士兵,正咧着嘴冲着镜头笑,眼神里充满了对父亲的崇拜和信赖。
我依稀记得,小时候听父亲在酒后提起过,他带过一个叫“小辉”的兵,是个有灵气的文化人,特别能吃苦,也特别有出息,后来被他推荐考上了军校,再后来就断了联系。
我端详着照片上那个叫“小辉”的年轻士兵,总觉得有些眼熟。
一个大胆的念头猛地窜进了我的脑海。
我冲到客厅,拿起报纸,翻到了头版那张关于本市新任市委书记履新的报道。
报道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的人西装革履,面容坚毅,眉宇间透着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将报纸上的照片和相册里的老照片反复比对。
尽管时隔二十多年,容貌有了很大的变化,但那眉眼间的轮廓,那股子神韵,分明就是同一个人!
新上任的市委书记,岑远辉!
我拿着照片和报纸,冲到父亲面前,激动地说:“爸,你看!这个人,是不是你当年带过的兵?”
父亲从沉思中被惊醒,他接过照片,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凑近了,仔细地端详了许久,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
“是他,是小辉。”
“爸!这是岑书记啊!新来的市委书记!你快去找他,把厂里的冤屈跟他说说,他肯定会帮你!”我急切地说道。
我的话音刚落,父亲脸上的那点光亮瞬间就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屈辱的愤怒。
他一把将照片和报纸推开,厉声喝道:“胡闹!”
“我贺昭南这辈子,从没求过人!更不能去求自己带过的兵!”
“这是去求情吗?这不是!我们是被人陷害的!我们是去反映问题!”我争辩道。
“那也不行!”父亲的态度斩钉截铁,“他现在是市委书记,日理万机,我不能拿自己的这点破事去给他添麻烦,去影响他的前途!”
“这叫什么话?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工厂这么完了?看着那些工人的工资没着落?”
“那是我没本事!是我对不起他们!”父亲的声音里充满了痛苦和自责。
我知道父亲的脾气,他有着老一辈军人那种深入骨髓的骄傲和自尊。
让他去向自己曾经的部下“求助”,在他看来,无异于一种“乞讨”。
那几天,我和父亲陷入了冷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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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工厂决定正式宣布破产清算,遣散所有工人的那天。
几十个老工人围在工厂门口,他们没有吵,也没有闹,只是用一种期盼又绝望的眼神看着父亲。
带头的老工长,一个跟了父亲二十多年的老师傅,红着眼圈对父亲说:“厂长,我们不要钱,我们知道您难,我们就是……就是舍不得这个厂啊。”
那一刻,我看到父亲那如山一般坚毅的背影,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他转过身,对着所有工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兄弟们,是我贺昭南对不住大家!”
说完,这个年过半百的男人,泪水再也控制不住,潸然而下。
工人们也哭了。
那天晚上,父亲一个人在书房坐了很久。
第二天一早,他穿上了一件他最体面的外套,虽然已经洗得有些发白。
他对我说:“思成,备车,我们去市委。”
我愣住了,随即反应过来,一股巨大的喜悦涌上心头。
我知道,父亲终究还是为了那几十号兄弟,放下了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个人尊严。
02
市委大院,庄严肃穆,红色的五星红旗在楼顶迎风飘扬。
我和父亲站在大院门口,看着那扇厚重的铁门,以及门口站得笔直的武警战士,都感到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父亲整理了一下衣领,深吸一口气,迈着沉稳的步子走了过去。
现实很快就给了我们一盆冷水。
门卫室的保安听完父亲的来意后,只是公式化地摇了摇头。
“见市委书记?那得预约,你们有预约吗?”
“同志,我们没有预约,但我们有紧急情况要反映,人命关天的大事。”父亲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恳切。
保安上下打量了我们一眼,眼神里带着几分审视和不耐烦。
“谁来都说自己是大事,没预约就是不行,这是规定。”
“那我们怎么才能预约?”
“去信访办,填表,提交材料,等着吧。”保安说着,便不再理会我们。
我和父亲被结结实实地挡在了门外。
我们去了信访办,那是一个更大的办公室,里面挤满了来自各行各业,脸上写满愁苦和期盼的人。
我们排了两个小时的队,才领到一张表格。
父亲戴上老花镜,一笔一划,认真地将工厂的遭遇、被人诈骗的经过,以及背后可能存在的猫腻,写得清清楚楚。
交上材料后,窗口的工作人员只是看了一眼,便在上面盖了个章,扔进一个高高堆起的文件夹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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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回去等通知吧。”
“同志,请问大概要等多久?”我忍不住问道。
“不知道,领导很忙,要一级一级审批,快则一两个月,慢则……”工作人员没有说下去。
我和父亲的心,沉到了谷底。
接下来的几天,我们像是两只无头苍蝇,每天都往市委大院跑。
我们想尽了各种办法。
托人找关系,但我们这种普通家庭,认识的最大的“官”也就是街道办主任。
打市长公开热线,电话永远是占线。
在领导留言板上写信,信件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每天,父亲都带着一丝希望出门,又带着满身的疲惫和失望回家。
他像一个最普通的上访群众,在市委大院的门口徘徊,从日出,一直等到日落。
他希望能等到一个机会,哪怕只是在岑书记上下车的时候,能递上一句话。
但市委书记的行踪,又岂是那么容易被普通人捕捉到的。
他的车总是从特定的通道,直接驶入地下车库。
父亲的背影,在市委大楼那巨大的阴影下,显得愈发渺小和孤独。
他的鬓角,在这短短几天里,又白了许多。
他开始变得沉默寡言,有时候整整一天都说不上一句话,只是不停地抽烟。
我看着他日渐消瘦的脸庞和眼中熄灭的光,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我甚至开始后悔,后悔当初为什么要鼓动他来走这一步。
或许,让他守着那份骄傲,安安静见地接受失败,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仁慈。
就在我们几乎要绝望,准备放弃的时候,事情出现了一丝转机。
那天晚上,我照例在看本地新闻,一则消息吸引了我的注意。
新闻里说,新任市委书记岑远辉同志,高度重视本市实体经济的发展,决定于第二天上午,亲赴城南工业园区进行实地调研,并现场视察几家重点企业,为企业家排忧解难。
我的心,猛地狂跳起来。
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市委大院我们进不去,但在开放的工业园区,在公开的调研现场,安保级别肯定不会那么密不透风。
只要能创造一个见面的机会,一切就都还有希望。
我连夜在地图上标注出工业园区的位置,研究了所有可能的行车路线和视察点。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父亲。
他原本已经黯淡下去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微弱的火苗。
那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是溺水之人抓向最后一根稻草的本能。
“爸,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我语气凝重地说。
父亲掐灭了烟头,站起身来。
“思成,明天,你不用跟我去了。”
“为什么?”
“如果有什么事,你一个人,还能照顾好你妈。”
那一刻,我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悲壮。
他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第二天清晨,天还没亮,父亲就起来了。
他没有穿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外套,而是换上了一身洗得干干净净的旧工作服。
那是昭南机械厂的工服,胸口上还印着“昭南”两个字。
他看着镜子里自己,挺了挺腰杆,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工厂里说一不二的厂长,那个战场上无所畏惧的战士。
他带上了所有的材料,独自一人,踏上了那条通往希望,也可能通往更深绝望的路。
03
城南工业园区,彩旗招展,气氛严肃而热烈。
一条写着“热烈欢迎市领导莅临指导工作”的巨大横幅,悬挂在园区的大门口。
父亲赶到的时候,这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园区的工作人员,有被安排好的企业代表,还有闻讯而来的媒体记者。
十几名穿着制服的安保人员拉起了警戒线,将围观的群众隔在外面。
父亲被挤在人群的外围,他个子不算高,踮起脚尖,也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
他心里焦急万分,手心里全是汗。
他紧紧地攥着怀里的那沓材料,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的汗水浸湿,变得有些柔软。
上午九点整,几辆黑色的轿车在警车的引导下,缓缓驶入了园区。
车门打开,一群穿着白衬衫的领导在众人的簇拥下走了出来。
为首的那个人,身材挺拔,面容坚毅,正是岑远辉。
父亲的心跳瞬间加速,他拼命地往前挤,想要离得更近一些。
但是人墙太厚了,他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只是在原地打转。
他能清楚地听到岑书记洪亮的声音,在和企业负责人亲切地交谈,在询问生产情况,在部署未来的发展方向。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小锤子,敲打着父亲焦灼的心。
岑书记离他那么近,却又那么远。
近到他能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表情,远到他们之间仿佛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岑书记一行人结束了对第一家企业的视察,准备前往下一个地点。
车队已经发动,随行人员开始护送着领导们走向轿车。
父亲眼看着岑远辉的身影即将消失在车门后,他知道,如果现在再不做点什么,今天就真的白来了。
所有希望,都将彻底破灭。
一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血性,瞬间冲上了他的头顶。
那是军人骨子里永不言弃的执拗,是被人逼到绝境后的奋力一搏。
他猛地推开身前的人,用尽全身的力气,冲向了那道薄薄的警戒线。
“岑书记!岑书记!”
他嘶哑地大喊着,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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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贺昭南!昭南机械厂的贺昭南!我有天大的冤情要向您汇报!”
他的举动,像是在平静的湖面上投下了一颗巨石。
现场瞬间陷入了一片混乱。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两名离他最近的高大安保人员立刻反应过来,猛虎下山一般扑了上来,一左一右,死死地拧住了他的胳膊。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岑书记!我是贺昭南啊!”父亲剧烈地挣扎着,双脚在地上乱蹬。
但是他的力气,又怎么比得过两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
他的身体被牢牢地控制住,整个人被按得弯下了腰。
即将上车的岑远辉,似乎听到了这边的动静,他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
他侧过头,朝着骚动的方向看了一眼,眉头微蹙。
但他的身边,立刻有工作人员上前,低声对他说了句什么,并做出一个请他上车的手势。
岑远辉的目光只停留了短短一秒,便转了回去,继续向前走。
父亲的眼中,最后一丝光亮,彻底熄灭了。
他放弃了挣扎,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瘫软了下来。
周围的人都用一种看“闹剧”的眼神看着他,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摇头叹息。
他们都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场司空见惯的,徒劳无功的“喊冤”。
就在安保人员准备将他从现场拖走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在剧烈的撕扯和挣扎中,父亲那件旧工作服的右边短袖,被安保人员猛地向上扯去,一直卷到了肩膀的位置。
他的整个右臂,毫无遮挡地暴露在了所有人的视线中。
那是一条怎样骇人的手臂啊。
从手肘关节处开始,一直蜿蜒向下,直到小臂中段,一道狰狞虬结的巨大伤疤,像一条丑陋的、活着的蜈蚣,死死地趴在他的皮肤上。
疤痕的颜色已经变成了暗褐色,皮肤因为严重的烧灼和撕裂而变得凹凸不平,肌肉组织也出现了明显的萎缩。
在明亮的阳光下,这道伤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惨烈而悲壮的往事。
已经走到车门边,一只手已经扶住车门的岑远辉,似乎是出于一种本能,不经意间最后回眸一瞥。
他的目光,恰好扫过了父亲那条暴露出来的手臂。
就在这一瞬间,岑远辉全身如同被雷电击中,猛然僵在了原地。
他脸上的官方微笑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他的瞳孔在刹那间急剧收缩,死死地锁定了那道伴随了他整个青年时代噩梦的疤痕。
周围的喧嚣和人声,仿佛在这一刻被按下了静音键,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了。
他推开身边正要为他打开车门的随行人员,动作快得让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几乎是冲刺一般,穿过人群,冲回到贺昭南的面前。
他什么都顾不上了。
市委书记的威严,领导的矜持,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他死死地盯着那道伤疤,双眼瞬间泛红,嘴唇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不住地颤抖。
现场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惊呆了,时间仿佛凝固了。
岑远辉缓缓蹲下身子,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想要去触摸那道疤痕,却又在半空中停住,仿佛那是什么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印记。
他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哽咽,几乎是失声地问道:
“老……老班长?您……您怎么会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