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张卫国,今年六十岁,不多不少,正好退休。
在街道办办完手续,揣着那个红本本回家,我一路上走得虎虎生风。
感觉这辈子,就没这么扬眉吐气过。
我老婆李淑芬正在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忙活,听见我开门,头也不回地喊:“回来了?正好,帮我把那袋米搬进来,沉死了。”
我没动。
我站在玄关,清了清嗓子,把那个红本本往鞋柜上一拍。
“啪”的一声,挺响。
淑芬探出头来,头发上还沾着点面粉,一脸莫名其妙:“你干吗?发神经啊?”
我指着那个本本,下巴微微抬起,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云淡风轻,但尾音还是忍不住有点飘。
“办完了。”
“办完就办完了,嚷嚷什么。”她说着,眼神却已经瞟到了本子上。
她擦了擦手,走过来,拿起本子翻开。
我盯着她的脸,期待看到一丝惊讶,一丝羡慕,或者哪怕一丝小小的激动。
结果什么都没有。
她就跟看一张水电费单子一样,扫了一眼,又合上了。
“哦,”她说,“那以后你就是无业游民了。”
我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什么叫无业游民?这叫光荣退休!”我拔高了声音。
“行行行,光荣退休,”她敷衍着,“米!赶紧搬进来,我等着下锅呢。”
我心里那点刚燃起来的小火苗,被她一盆冷水浇得“呲啦”一声,冒了股青烟。
但我张卫国是谁?我在厂里好歹也是管着几十号人的车间主任,这点心理素质还是有的。
我不跟她一般见识。
我默默地去阳台,把那袋二十斤的东北大米扛进厨房,放下的时候,故意弄出老大一声响。
“咚!”
淑芬眼皮都没抬一下。
晚上吃饭,她做了四个菜,一个汤,都是我爱吃的。红烧肉、清蒸鲈鱼、蒜蓉西兰花、拍黄瓜。
我心里那股气,消了点。
喝了二两我珍藏的牛栏山,我感觉时机差不多了。
我把手机摸出来,点开那个短信,推到她面前。
“看看。”
“又看什么?”她夹了一筷子鱼肉,小心地剔着刺。
“让你看就看。”
她不情不愿地拿起手机,凑近了老花镜。
屏幕上那行字,我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
【尊敬的张卫国先生,您好!您的养老金账户已于本月起开始发放,首笔金额8235.7元已到账。】
8235.7元。
这个数字,我白天在路上,心里默念了不下八百遍。
我观察着淑芬的表情。
这次,她终于有点反应了。
她把手机拿远了点,又拿近了点,好像在确认自己没看错。
“八……八千多?”她的声音也带了点飘。
我得意地哼了一声,抿了一口酒,辣味顺着喉咙下去,浑身都舒坦了。
“怎么样?”
“怎么这么高?”她放下筷子,表情严肃起来,“你是不是搞错了?我那个学校的老同事,退休了也就五千出头。”
“那能一样吗?”我把胸脯一挺,“我是国营大厂的车间主任,工龄三十八年,高级技工职称。她是小学老师,能比吗?”
这话一出口,我就有点后悔。
淑芬也是小学老师退休的,她的退休金,四千刚出头。
果然,她脸色沉了下来。
“是,你们当领导的厉害,我们当老师的没法比。”
“哎,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赶紧解释,“我是说,这都是按国家规定来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淑芬没说话,低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气氛一下子就僵了。
我心里有点烦躁。这么大个喜事,怎么就没人能跟我共情一下呢?
我把酒杯重重一放。
“我吃饱了。”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穿上我那件最好的夹克,去了楼下的小花园。
花园里,老刘、老王他们几个,雷打不动地在那儿下棋。
我没凑过去,就在旁边溜达,假装锻炼身体。
耳朵却竖得跟雷达似的。
“哎,老张,退休手续办啦?”还是老王眼尖,先看见了我。
我矜持地点点头:“办了,昨天刚办完。”
“可以啊老张,这下解放了!”老刘嗓门最大,“怎么样,一个月能开多少啊?我跟你说,我那破单位,一个月才给我三千二,你说气不气人?”
来了。
我等的就是这句话。
我慢悠悠地走过去,背着手,像个领导视察工作。
“还行吧,”我轻描淡写地说,“没多少,也就……八千出头。”
我故意把“八千”两个字说得很轻,把“出头”说得很重。
空气瞬间安静了。
棋盘上,老王刚要落下的棋子停在了半空。
老刘的嘴巴张成了个“O”型,能塞进去一个鸡蛋。
“多……多少?”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心里爽得跟三伏天喝了冰汽水一样,但脸上还得绷着。
“八千二嘛,国家政策好。”
“我的个乖乖!”老刘一拍大腿,“老张,你这……你这是人上人啊!”
人上人。
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心里所有的锁。
对,就是这个词!
我这辈子,兢兢业业,勤勤恳恳,没贪过一分钱,没占过一分便宜,到了六十岁,凭本事拿这份退休金,当个“人上人”,我理直气壮!
“什么人上人,瞎说。”我嘴上谦虚着,嘴角已经快咧到耳根了。
“这还不是?老张,你这日子,以后就等着享福吧!衣食无忧啊!”老刘满脸都是羡慕。
那天上午,我成了小花园的绝对中心。
他们不聊棋了,不聊菜价了,就围着我,问东问西。
问我那厂子效益怎么那么好,问我那职称是怎么评上的,问我那养老金是怎么算的。
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感觉我不是张卫国,我是个英雄,刚从战场上凯旋归来。
中午,我大手一挥:“走,都别回了,我请客!旁边那家涮羊肉,今天我做东!”
老刘他们欢呼起来。
那顿饭,我吃得酣畅淋漓。
花了我五百多块钱,我一点都不心疼。
钱是什么?钱就是王八蛋。
我现在一个月八千多,还在乎这几百块?
回到家,淑芬看我满面红光,带着酒气,皱起了眉。
“又喝酒去了?”
“高兴!”我往沙发上一躺,“我请老刘他们吃饭了。”
“请客?为什么?”
“我退休金下来了,不得庆祝庆祝?”
淑芬没说话,转身进了房间。
过了一会儿,她拿着个小本子和笔出来了。
“张卫国,你过来,我们算笔账。”
我最烦她这个样子,什么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算什么算,有什么好算的?”
“你一个月8235,”她不理我,自顾自地说,“我一个月4050。加起来是12285。”
“你看,一万二还多,够花了嘛!”
“够花?”她冷笑一声,“房贷虽然还完了,但物业费、水电燃气费,一个月差不多要800。吃饭,我们俩省着点,一个月2500,不过分吧?”
我没吱声。
“你那点高血压、我这老寒腿,常备药不能断,一个月算500。人情往来,街坊邻居、亲戚朋友,谁家没个红白喜事?一个月平均下来,也得算500。”
她在本子上一笔一笔地记着。
“800 + 2500 + 500 + 500 = 4300。”
“你看,还剩八千呢!”我说。
“八千?”她抬头看我,“儿子那边呢?你就不管了?”
我儿子张磊,今年三十二,在一家私企做设计,儿媳妇王莉是会计。
小两口前几年刚买了房,月供七千多,压得喘不过气。
还有我孙子乐乐,今年刚上小学,花钱的地方更是像个无底洞。
“儿子都那么大了,他自己能挣。”我嘴硬。
“他能挣?他挣那点钱,还完房贷,够他们一家三口嚼谷吗?乐乐的钢琴课、奥数班,哪个不要钱?”
淑芬把笔一摔。
“张卫国,我跟你说,你那八千块钱,看着多,不禁花的!你别觉得自己是人上人了,就开始大手大脚,到时候哭都来不及!”
“我怎么大手大脚了?我不就请老同事吃顿饭吗?我这叫维系人际关系!”我火了。
“你少来这套!你那点小心思,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是想炫耀吗?”
被她说中了心事,我恼羞成怒。
“我炫耀怎么了?我凭本事拿的钱,我不能高兴高兴?你就是见不得我好!”
“我见不得你好?”淑芬气得笑了起来,“张卫国,你真是没良心。我跟你过了大半辈子,我图你什么了?”
我们俩吵得不可开交。
最后,我摔门而出。
这是我们结婚四十年来,我第一次摔门。
我在外面溜达到半夜,气也消了,酒也醒了。
回到家,客厅还亮着灯。
淑芬坐在沙发上,没睡。
桌上放着一杯晾好的温水。
我心里一软。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小声说。
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高兴。但是卫国,咱们都是普通人,过日子,得细水长流。”
我没说话,拿起水杯,一口气喝完了。
水是温的,一直暖到胃里。
那晚之后,我收敛了许多。
我不再去小花园里显摆,也不再主动跟人提起我的退休金。
但“张主任退休金八千多”的消息,还是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了整个小区。
走在路上,总有人用那种异样的眼光看我。
有羡慕,有嫉妒,还有一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我开始觉得,这八千块钱,像个标签,死死地贴在了我的脑门上。
撕不下来了。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是我儿子张磊。
那个周六,他们一家三口提着水果牛奶来了。
王莉一进门就特别热情:“爸,妈,我们看你们来了!”
乐乐也甜甜地喊:“爷爷奶奶好!”
淑芬把孙子搂过去,又是亲又是抱。
我心里清楚,他们这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果然,饭吃到一半,王莉开口了。
“爸,”她给我夹了一块排骨,“您看,乐乐现在上小学了,竞争压力多大呀。”
我点点头:“是啊,现在孩子累。”
“可不是嘛,”她顺势接话,“他们班好多同学,都报了那个线上一对一的外教英语课,一节课好几百呢。乐乐英语底子薄,我们想着,也给他报一个,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
我没看她,我去看我儿子张磊。
张磊埋头吃饭,假装没听见。
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报呗,该报就报。”我还能说什么?
“主要是吧,”王莉面露难色,“那个课,一次性交一年的费用,有优惠,得三万多块钱。我跟张磊最近手头有点紧,您看……”
她没说完,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
我还没开口,淑芬先说话了。
“三万多?这么贵?”
“妈,这已经算便宜的了。为了孩子,花多少钱也值啊。”王莉说。
淑芬看了我一眼。
我能从她眼神里读出“你看,我说什么来着”的潜台词。
我脸上有点挂不住。
当着儿子儿媳妇的面,我不能显得太小气。
尤其是在我刚营造出“人上人”形象之后。
我清了清嗓子:“行。这个钱,我出了。”
王莉脸上立刻笑开了花:“谢谢爸!您真是我们家的大功臣!”
张磊也抬起头,冲我憨憨一笑:“谢谢爸。”
我摆摆手,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那三万块钱,是我和淑芬存了好几年的积蓄。
本来,我还想着,等我退休了,带她去趟北京,看看天安门,逛逛故宫。
她念叨了一辈子了。
现在,这个计划,又得推迟了。
送走他们,淑芬一句话没说,就开始收拾碗筷。
我知道她在生气。
“不就三万块钱吗?为了我大孙子,值!”我故意说得很大声。
“是,你大方,你了不起。”她冷冷地回了一句。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
过了一个月,张磊又给我打电话。
“爸,我那个车,开了快十年了,最近老出毛病。莉莉单位离家远,挤地铁不方便,我们想换辆车。”
“换呗。”
“……首付还差五万。”
我沉默了。
“爸?”电话那头,张磊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试探。
“你一个月挣多少钱?王莉呢?你们俩的钱呢?”我没忍住,火气上来了。
“爸,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月月光啊!房贷就七千,乐乐那些课外班一个月三千,我们俩吃饭通勤,一个月也得三千。我那点工资,刚够还房贷的。”
“那你们还换什么车?开那个旧的不能代步吗?非要打肿脸充胖子!”
“爸,你怎么这么说啊?”张磊的声音也硬了起来,“我这不是为了莉莉和乐乐方便吗?再说了,我开个破车出去,人家也看不起我,我这不也是给您长脸吗?”
“给我长脸?”我气笑了,“我用你给我长脸?你先把自己的日子过明白了再说!”
“爸,您现在一个月八千多,我妈也四千多,你们俩老两口,能花多少钱?匀我们一点怎么了?我是您亲儿子啊!”
这句话,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心里。
亲儿子。
是啊,他是我的亲儿子。
我不帮他,谁帮他?
电话那头,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抱怨着生活的压力,工作的烦恼。
我听着听着,忽然觉得很累。
“行了,别说了。”我打断他,“五万是吧?我想想办法。”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抽了半包烟。
淑芬走过来,把窗户打开。
“他又来要钱了?”
我点点头。
“你准备给?”
我又点点头。
“张卫国,”她一字一句地说,“那是我们的养老钱,是我们的救命钱。你都给他了,我们以后怎么办?”
“能怎么办?我是他老子!我不给他,他恨我一辈子!”我吼道。
“他现在就不恨你吗?他只恨你给得不够多!”
我们又大吵了一架。
最后,我还是把那五万块钱,从另一张存折里取出来,给了张磊。
那张存折,是我的私房钱。
是我从车间主任的位置上退下来之前,厂里发的几次奖金,我没告诉淑芬,偷偷存起来的。
本来想着,以后万一有个什么急事,能拿出来应急。
现在,这最后的堡垒,也被攻破了。
钱给了儿子,我的心也空了。
那八千多块的退休金,再也不能让我感到一丝一毫的快乐。
它不再是我的荣耀,而是我的枷锁。
每个月一到账,我就觉得,那不是我的钱。
那是儿子的换车款,是孙子的补课费,是他们一家人生活品质的保障金。
而我,只是一个中转站。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儿子抱怨的声音,一会儿是淑芬叹气的声音,一会儿是老刘那句“人上人”。
人上人?
我算什么人上人?
我就是个被榨干了的空壳子。
有一天,我在小区里碰到了老刘。
他看起来比前段时间憔悴了不少,两鬓的白发也多了。
“老刘,忙什么呢?”我主动打招呼。
他勉强笑了笑:“瞎忙。我老婆子,前阵子查出来心脏不好,要搭个支架。”
我心里一惊:“严重吗?”
“唉,说严重也严重,说不严重也还好。就是……这手术费,得好几万。”他搓着手,眼神躲躲闪闪。
我立刻明白了。
“差多少?”我问。
“还差……两万。”他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老张,我知道我不该跟你开口。但是……我实在是没办法了。亲戚朋友都借遍了。”
我沉默了。
两万块。
在两个月前,这两万块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我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就会借给他。
但是现在……
我手里一分活钱都没有了。
我那点私房钱,给了儿子。
我和淑芬的共同存款,给了孙子。
我每个月的退休金,刚到账,就被淑芬划走了一大半,存起来,说是要为以后做准备,剩下的,也就够我们俩日常开销。
我怎么拿得出这两万块?
“老刘……”我艰难地开口,“我……”
我该怎么说?
说我没钱?
我一个退休金八千多的人,说我没钱?
谁信?
老刘他会怎么想?他会不会觉得我小气,无情,见死不救?
我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老张,你要是为难,就算了。”老刘看我半天不说话,苦笑了一下,“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这就是我追求的“人上人”的生活?
连最好的朋友有难,都帮不了一把?
我算个什么东西!
我一拳砸在旁边的树上,手背火辣辣地疼。
那天晚上,我喝多了。
一个人在家,把那瓶牛栏山全干了。
我没敢跟淑芬说老刘的事,我怕她骂我。
我喝得酩酊大醉,嘴里胡言乱语,一会儿骂儿子不孝,一会儿骂自己窝囊。
淑芬默默地给我擦脸,给我盖被子,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
我躺在床上,突然觉得了无生趣。
这六十岁之后的人生,跟我设想的,完全不一样。
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只有还不完的亲情债。
我正想着,电话响了。
是张磊。
我心一沉,不想接。
但电话执着地响着。
我只好划开接听键。
“爸。”
“又干吗?”我的语气很冲。
“爸,你跟我妈商量个事呗。”张磊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莉莉单位附近有个新楼盘,学区特别好,说是全市前三的小学。我们想……”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你们想买房?”
“对!爸,你想啊,要是乐乐能上那个小学,以后考重点初中、重点高中,不就稳了吗?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你们有钱吗?”我冷冷地问。
“……这不是找您商量嘛。首付一百二十万,我们自己这些年攒了点,也跟莉莉娘家凑了点,还差四十万。爸,您跟妈那点积蓄,再加上您以后每个月的退休金,肯定够了!您就当是投资,投资您亲孙子的未来啊!”
投资?
说得真好听。
就是想把我们老两口最后一点血都吸干。
“我没钱。”我说。
“爸,您别开玩笑了。您那退休金,全小区都知道。您怎么会没钱呢?”
“我说没钱,就是没钱!”我几乎是吼出来的,“你那三万的补课费,五万的换车钱,都是大风刮来的吗?你知不知道,你刘叔的老婆做手术,跟我借两万块钱,我都拿不出来!”
电话那头沉默了。
“爸,”过了好一会儿,张磊才开口,声音里带着委屈和不解,“刘叔是外人,我们是一家人啊!您怎么能拿我们跟他比呢?您的钱,不给我们花,给谁花?难道您要带到棺材里去吗?”
带到棺材里去……
这句话,像一根毒刺,扎得我浑身一颤。
我拿着手机,手抖得厉害。
我感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
“卫国!卫国你怎么了!”
我听见淑芬的惊叫声,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睁开眼,人已经在医院了。
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淑芬坐在我床边,眼睛又红又肿。
张磊和王莉也站在一边,一脸的惶恐。
“爸,您醒了?”
我看着他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医生说,我是高血压急症,加上情绪激动,引起的短暂性脑缺血。
幸好送来得及时,不然就中风了。
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我想了很多。
张磊和王莉每天都来,削苹果,倒水,殷勤得不得了。
但我知道,他们心里想的是什么。
他们在等我松口。
等我点头,同意给他们那四十万。
淑芬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照顾我。
她比以前更沉默了,也更瘦了。
有一天,老王来看我。
就是我们小花园里下棋的那个老王。
他提着一篮水果,坐在我病床边。
“老张,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可不能再这么激动了。”
我苦笑了一下。
他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
“为了儿女的事吧?”
我点点头。
“唉,”他叹了口气,“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那儿子,前两年做生意赔了,也是找我。张口就是二十万。”
“你给了?”我问。
“给了,”老王说,“那是我的棺材本。给了他,我就跟他说,‘儿子,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你。这钱,不用你还。但从今以后,你的路,你自己走。我跟你妈,也要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了。’”
我愣住了。
“退休金这东西,”老王拍了拍我的手背,语重心长地说,“很多人都搞错了。以为钱多,就是人上人,就是脸上有光。”
“其实啊,根本不是。”
“咱们辛苦了一辈子,国家给这笔钱,不是让你去当冤大头的,也不是让你去养巨婴的。”
“这笔钱,是给我们‘尊严’和‘自由’的。”
“什么是尊严?就是你生病了,能住得起院,请得起护工,不用看儿女的脸色。就是你想吃什么,想穿什么,能自己做主,不用伸手问他们要钱。”
“什么是自由?就是你有权利对任何人说‘不’。哪怕这个人,是你的亲儿子。”
“老张,你那八千多块钱,是你的底气,不是你的负担。你怎么用它,决定了你晚年过的是什么日子。”
老王的话,不重,但一字一句,都砸在了我的心坎上。
尊严。
自由。
我这辈子,好像从来没有为这两个词活过。
年轻时,为工厂活,为家庭活。
老了,退了休,本以为可以为自己活了,结果又被儿子绑架了。
我活了一辈子,好像就没做过一次张卫国自己。
出院那天,张磊开车来接我。
在车上,他又提起了房子的事。
“爸,您身体也好了,那房子的事……”
我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了他。
“张磊,”我看着他,很平静地说,“那四十万,我不会给你的。”
他愣住了,方向盘都晃了一下。
“爸?您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给。”我重复了一遍,“不仅这四十万不会给,从下个月开始,我每个月也不会再给你们钱了。”
“为什么?!”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王莉也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没有为什么。”我说,“因为那是我和你妈的养老钱。我六十了,她也快六十了。我们也要为我们自己的晚年做打算。”
“可我是您儿子啊!乐乐是您亲孙子啊!”
“正因为你是我儿子,我才不能再这样害你了。”我看着前方,“你三十二岁了,是个成年人,是个男人。你应该靠你自己的本事,去撑起你的家,而不是像个没断奶的孩子,天天啃老。”
“爸,您怎么能这么说我?我哪里啃老了?我不是也在努力工作吗?”他一脸的委屈。
“你的努力,我看不到。我只看到你无休止的索取。”
“从今天起,我和你妈,要过我们自己的日子了。你们的房贷,你们的生活,你们自己负责。乐乐是我们的孙子,我们疼他。他的学费,我们可以承担一部分。但那些超出我们能力范围的昂贵补习班,还有你们为了满足自己虚荣心的消费,对不起,我们管不了。”
车里的空气,像是凝固了。
张磊的脸涨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莉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回到家,我把张磊和王莉叫到客厅,淑芬也坐在我旁边。
我当着他们的面,拿出了我的所有存折。
“这里,是我们老两口全部的家当,一共是二十三万六千块。”
“这笔钱,谁也别想动。这是我跟你妈的救命钱。”
“我的退休金,以后由你妈统一管理。每个月,除了我们的日常开销和医药费,剩下的,我们会存起来,一部分作为旅游基金,一部分作为应急储备。”
“我跟你爸商量好了,”淑芬开口了,她的声音很坚定,是我从未见过的坚定,“我们辛苦了一辈子,也该为自己活了。我们打算明年春天,去一趟北京,再去一趟桂林。这是我们年轻时候的愿望。”
张磊和王莉面面相觑。
“爸,妈,你们……”王莉想说什么,但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你们要是觉得,我们这么做,是自私,是无情,那就算我们自私,无情。”
“你们可以不来看我们,我们没意见。但是,钱,一分都没有了。”
那天,张磊和王莉是怎么走的,我记不清了。
我只记得,他们走的时候,一句话都没说。
家里一下子安静下来。
我和淑芬坐在沙发上,半天没说话。
“卫国,”淑芬突然开口,“你会不会后悔?”
我摇摇头。
“不后悔。”我说,“我只后悔,明白得太晚了。”
从那天起,我们的生活,好像进入了一个新的轨道。
儿子和儿媳,真的有一个多月没上门。
电话也只是偶尔打一个,问问身体,然后就匆匆挂断。
淑芬有点失落。
我劝她:“给他们点时间。他们也是成年人了,该学着自己长大了。”
我把老刘约了出来,把两万块钱塞到他手里。
“老刘,对不住,前阵子我手头紧。这钱你先拿着,给你嫂子看病。”
老刘拿着钱,眼圈红了。
“老张,你……”
“什么都别说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是兄弟,就收下。以后有困难,跟我说。只要我能帮,一定帮。”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简单而充实。
我和淑芬报了一个老年大学的书法班。
我写字,她画画。
我们每天早上一起去公园锻炼,跟着一群老头老太太打太极。
下午,就去书法班。
晚上,我们一起研究菜谱,做点没吃过的新鲜菜式。
我的高血压,慢慢稳定下来了。
淑芬的腿,也不像以前那么疼了。
我们的笑容,都比以前多了。
有一天,书法班下课,我看到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张磊。
他看起来瘦了点,也憔悴了点,但眼神,好像比以前踏实了。
“爸。”他叫我。
“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和我妈回家吃饭。”他说,“莉莉今天做了你们爱吃的菜。”
我有点意外。
路上,他跟我说,他们没买那个学区房。
“我想通了,爸。您说得对。路要靠自己走。我不能总指望你们。”
“我跟莉莉商量了,我们把车卖了。她上班,就挤地铁,虽然累点,但一个月能省下不少油钱和停车费。”
“乐乐那个外教课,也停了。我们给他报了个普通的英语班,便宜很多。其实孩子之间,哪有那么大差距,都是我们做家长的在瞎焦虑。”
“我最近在公司接了几个私活,虽然辛苦点,天天加班,但一个月能多挣三四千块钱。”
他一边开车,一边说着。
我静静地听着。
阳光从车窗外照进来,洒在他的侧脸上。
我突然觉得,我的儿子,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
那天晚上的饭,吃得很平静,也很温暖。
王莉没再提任何关于钱的话题,只是一个劲地给我们夹菜。
乐乐给我们背了新学的古诗。
回家的路上,淑芬挽着我的胳膊。
“卫国,你看,天上的月亮,真圆啊。”
我抬起头。
是啊,真圆。
我终于明白了。
退休金,超过多少钱,都不重要。
八千也好,一万也罢,那都只是一个数字。
这个数字,买不来儿女的孝顺,也买不来朋友的真心。
它唯一能给你的,是让你在风烛残年,依然能保有一份拒绝的底气,和一份选择的自由。
这,才是真正的“人上人”。
不是活在别人的羡慕里,而是活在自己的掌控里。
这才是真正的“衣食无忧”。
不是银行卡里有多少存款,而是心里,再也没有了对未来的恐慌。
我六十岁,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不晚。
一点都不晚。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