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刚走,头七还没过,两个大舅哥就堵在了我家门口。
老大手里夹着烟,青白的烟雾缭绕,熏得他那张本就紧绷的脸,更像一块风干的腊肉。
老二跟在后面,低着头,眼神躲躲闪闪,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门没关严,秋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院子里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凉飕飕的,直往人骨头里钻。
这香气,往年闻着是甜的,是暖的,是妈坐在藤椅上,眯着眼晒太阳的味道。
今年,闻着,只觉得心口发凉。
“有事?”我老婆肖婉红着眼睛,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这几天,她流的眼泪,比过去十年都多。
老大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扔,用皮鞋尖碾了碾,火星子“滋”地一声灭了。
“妹夫,我们来,是想跟你算算总账。”
他这话一出口,屋里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
那棵老桂花树的香气,也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脖子,变得稀薄起来。
算账。
多冷的两个字。
妈在我家住了十八年。
十八年,六千五百七十个日日夜夜。
最后,就剩下这两个字。
我没说话,拉开门,让他们进来。
屋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味,混杂着香烛的气息,那是妈走后留下的最后一点痕迹。
客厅正中,妈的黑白照片还摆着,她对着我们笑,眼睛弯弯的,像天上的月牙。
两个大舅哥的眼神,刻意避开了那张照片。
他们怕看。
或者说,是不敢看。
我给他们倒了水,玻璃杯碰到茶几,发出“当”的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客厅里,显得格外刺耳。
“说吧,什么账。”我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意外。
或许是悲伤到了极致,人反而会变得麻木。
老大清了清嗓子,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陈旧的笔记本,和一支笔。
那架势,不像来奔丧的亲戚,倒像是来讨债的。
“妹夫,你也知道,我们兄弟俩这些年不容易。妈在你这儿住了十八年,我们心里是感激的。”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
“但是,亲兄弟,明算账。妈每个月都有退休金,还有她以前攒下的一些积蓄,这些年,应该攒下不少吧?”
我看着他,没说话。
我老婆肖婉的嘴唇开始发抖,眼圈又红了。
老二在一旁,坐立不安,手不停地搓着裤腿,把那条还算平整的西裤,搓出了无数道褶子。
“大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肖婉的声音带着哭腔,“妈才刚走……”
“就是因为妈走了,才要算清楚!”老大提高了音量,仿佛这样能让他显得更有底气,“我们是妈的儿子,妈的遗产,我们有权利知道!这十八年,妈的钱,到底花到哪儿去了?总得有个说法吧?”
他说得理直气壮,好像我把妈的钱都吞了似的。
我心里那点麻木,瞬间被一股火烧得一干二净。
那火苗子不大,却烫得我五脏六腑都疼。
我没跟他吵,也没跟他闹。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久到他自己都觉得不自在了,眼神开始游移。
“大哥,”我缓缓开口,“你还记得妈刚来我们家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吗?”
他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我会问这个。
十八年前。
那也是一个秋天。
桂花开得正盛。
岳父走得突然,一场心梗,没留下只言片语。
办完丧事,两个大舅哥就凑在一起商量妈的养老问题。
老大说,他单位要分房子了,正是关键时期,家里实在住不开。
老二说,他孩子刚出生,媳妇一个人带不过来,妈过去,怕是也跟着受累。
他们商量的声音不大,就在老屋的院子里,隔着一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我和肖婉站在门里,听得清清楚楚。
妈就坐在堂屋的太师椅上,一句话也没说,只是不停地用手帕擦拭着岳父的遗像。
那手帕,是岳父生前最喜欢用的,上面有淡淡的烟草味。
最后,肖婉忍不住了,推开门冲了出去。
“哥,你们什么意思?妈以后怎么办?”
老大一脸为难:“小妹,不是我们不管,是真的有困难。”
老二附和道:“是啊是啊,等我们缓过这阵子,就把妈接过去。”
缓过这阵子。
这阵子,是多久?
一年?两年?还是十年?
我看着妈佝偻的背影,她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岁。
头发白了,腰也弯了,连呼吸都带着一股衰败的气息。
我走过去,拉住肖婉的手,对两个大舅哥说:“让妈跟我们住吧。”
他们俩如释重负,脸上瞬间露出了感激的笑容。
“妹夫,还是你通情达理!”
“就是就是,以后妈就拜托你了!”
他们走的时候,脚步轻快,像是甩掉了一个天大的包袱。
我扶着妈,回了我们那个只有六十平米的小家。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
我们把朝南的主卧腾给了妈。
房间里有阳光,有窗户,窗外,就是那棵后来长得枝繁叶茂的桂花树。
那时候,它还只是一棵小小的树苗。
妈刚来的时候,很不习惯。
她一辈子住在乡下的老屋,习惯了宽敞的院子,习惯了踩在泥土上的踏实感。
城里的楼房,在她看来,就像一个鸽子笼。
她总是不安,晚上睡不着觉,常常半夜起来,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发呆。
我听见动静,就起来陪她坐一会儿。
我们也不怎么说话,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的缝隙,洒下一点微弱的光。
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皂角味,那是她洗了一辈子衣服的味道,闻着让人心安。
“是不是吵到你了?”她总是很抱歉地问。
“没有,妈,我正好口渴,起来喝水。”我每次都这么说。
我知道,她心里苦。
岳父走了,儿子们又……她觉得,自己成了多余的人。
为了让她尽快适应,我和肖婉想了很多办法。
我们在阳台上,用大大小小的花盆,给她开辟了一片“菜地”。
她种上了葱、蒜、小青菜。
每天浇水、施肥,看着那些绿油油的叶子从土里钻出来,她脸上的笑容才渐渐多了起来。
她开始学着给我们做饭。
她做的饭,没什么特别的花样,就是最家常的味道。
一碗热腾腾的手擀面,配上她自己腌的酸菜。
一个简单的西红柿炒鸡蛋,她会把蛋液炒得金黄蓬松,西红柿的汤汁酸甜可口。
每次我和肖活下班回家,推开门,闻到那股饭菜的香气,一天的疲惫,好像都被冲散了。
我儿子小宇出生后,家里更热闹了。
妈几乎包揽了所有带孩子的活。
换尿布、喂奶、哄睡,她比我们这些新手爸妈熟练多了。
小宇长得白白胖胖,见人就笑,邻居们都夸妈会带孩子。
妈听了,嘴上说着“哪有哪有”,脸上的褶子都笑成了一朵花。
她把她的退休金,都用在了小宇身上。
今天买件新衣服,明天买个新玩具。
我们说不用,她总说:“给孙子花钱,我乐意。”
她有一个小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记着账。
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无意中看过一次,上面写着:
“五月三日,给小宇买奶粉,128元。”
“五月十日,给小宇买小黄鸭游泳圈,35元。”
“五月二十日,给家里买米买油,150元。”
那本子,记的不是支出,而是一个老人,对自己晚年生活全部的爱与寄托。
这些事,两个大舅哥知道吗?
他们不知道。
他们只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提着一些水果牛奶,过来坐一坐,吃顿现成的饭,然后拍拍屁股走人。
他们会象征性地塞给妈几百块钱,妈每次都推辞,推辞不过,就收下。
然后转过身,把钱塞给小宇,说是舅舅给的压岁钱。
他们关心过妈晚上睡得好不好吗?
他们知道妈的关节炎一到阴雨天就疼得厉害吗?
他们知道妈喜欢吃软糯的食物,因为她的牙已经不好了吗?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
他们只知道,妈有退休金。
他们只知道,妈有积蓄。
现在,妈走了,他们来算账了。
我的思绪,从十八年的记忆长河里,被拉回到了这个冰冷的客厅。
老大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了。
“妹夫,问你话呢,想什么呢?别跟我扯这些没用的。我们就想知道,妈的钱呢?”
我看着他那张急功近利的脸,突然觉得很可笑。
我站起身,走到妈的房间门口。
这间房,自从妈走后,肖婉就没让任何人进去过。
她说,想给妈留着,好像她只是出了趟远门,很快就会回来。
我推开门。
一股熟悉的味道扑面而来。
是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还混着淡淡的桂花香。
房间里的一切,都还保持着妈在时的样子。
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像一块豆腐块。
床头柜上,放着她的老花镜和一本翻了一半的日历。
窗台上,那盆她最喜欢的君子兰,叶子绿得发亮。
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下面的一个小木箱上。
那是我很多年前,亲手给她做的,用来放她那些珍贵的东西。
我走过去,把箱子抱了出来。
箱子不重,但是抱在怀里,却觉得沉甸甸的。
我把箱子放在茶几上,当着两个大舅哥的面,打开了它。
里面没有存折,没有现金。
只有一沓又一沓,用红绳捆得整整齐齐的本子。
还有一些零零碎碎的小东西。
一个掉了漆的拨浪鼓,是小宇小时候玩的。
一张泛黄的照片,是妈抱着刚出生的小宇,在医院门口拍的。
一条我送给她的丝巾,她一次都没舍得戴过。
老大和老二都凑了过来,脸上写满了疑惑。
“这是什么?”老大问。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从最上面,拿起一个最厚的本子。
本子的封皮,已经磨损得起了毛边,上面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三个字——
“总账本”。
我翻开了第一页。
上面的字,是妈的笔迹。
时间,是十八年前,她刚来我们家的第二天。
“二零零四年,九月十二日,晴。来到小婉家。房间很干净,床很软。晚饭吃了排骨,小林(她一直这么叫我)特意炖的,很烂糊。”
“九月十五日,阴。关节有点疼。小林给我买了膏药,晚上还用热水给我泡脚。水很烫,脚很暖,心也很暖。”
“十月一日,国庆节。小婉和小林带我去了公园。人很多,花很漂亮。他们给我拍了好多照片,说我笑得像个孩子。”
我一页一页地往下翻。
本子里,记的不是金钱的往来。
而是这十八年来,我们为她做的,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她记得,我给她换过多少次灯泡。
她记得,肖婉给她买过多少件新衣服。
她记得,小宇第一次叫她“姥姥”时,她激动得一晚上没睡着。
她记得,有一年我生病住院,她守在病床前,给我熬了七天的粥。
她记得,我们一家三口,陪她过的每一个生日。
本子的最后几页,字迹开始变得歪歪扭扭,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涂改的痕迹。
那是她生病后,手抖得厉害,写字已经很吃力了。
最后一页,只有短短的一行字。
“二零二二年,八月二十日。小林又给我买了桂花糕。还是那个味道。这辈子,能做他们的妈,真好。”
日期,是她走的前一天。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大颗大颗地砸在本子上,洇开了一片水渍。
整个客厅,安静得可怕。
只能听到我压抑的抽泣声,和肖婉早已泣不成声的呜咽。
老大和老二,像两尊石像一样,僵在了原地。
他们的脸上,先是震惊,然后是迷惑,最后,变成了无地自容的羞愧。
老大的手,还拿着那个准备用来算账的笔记本,此刻,却显得那么讽刺。
我拿起另一个本子,递到他面前。
这个本子,是妈的那个账本。
我翻到最后一页。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一个总数。
是她这些年退休金和积蓄的总额。
数字下面,还有一行小字。
“这些钱,一半留给小婉,一半留给小宇上大学。两个儿子,有自己的家,不用我操心了。”
老大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手里的笔记本,“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老二“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朝着妈的遗像,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妈,儿子不孝!儿子混蛋啊!”
他的哭声,撕心裂肺,充满了悔恨。
是啊,悔恨。
可是,有什么用呢?
妈已经听不到了。
老大也终于撑不住了,他蹲下身,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没有去扶他们。
也没有说一句安慰的话。
有些错,需要他们自己去面对。
有些债,需要他们用一辈子的愧疚去偿还。
这场所谓的“算总账”,就以这样一种方式,草草收场。
他们走的时候,天已经黑了。
老大走到门口,回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有愧疚,有感激,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妹夫,”他声音沙哑,“对不起。”
说完,他转身,消失在了夜色里。
我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肖婉走过来,从背后抱住我。
她的眼泪,滴在我的脖子上,滚烫。
“老公,谢谢你。”
我摇摇头,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了。
“该说谢谢的,是我。谢谢妈,让我们家,完整了十八年。”
是啊,完整。
妈在的这十八年,我们家,才像一个真正的家。
有热气腾腾的饭菜,有干净整洁的房间,有孩子咿咿呀呀的学语声,有老人慈祥温暖的笑容。
她不是我们的负担。
她是我们这个家的定海神针。
是我们的根。
现在,根断了。
我抱着肖婉,在这个空荡荡的客厅里,哭了很久很久。
我们哭的,不仅仅是妈的离去。
更是那再也回不去的,十八年的温暖时光。
那段记忆,像院子里的桂花树一样,早已深深地扎根在我的生命里。
每年秋天,它都会开花,香气会飘满整个屋子。
提醒我,曾经有一个那么好那么好的老人,像爱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爱了我十八年。
这笔账,我一辈子也算不清。
也不想算清。
日子还要继续过。
只是,家里好像一下子空了很多。
以前下班回家,总能听到妈在厨房里忙活的声音,锅碗瓢盆叮当作响,那是家的交响乐。
现在,推开门,只有一片死寂。
肖婉的话也变少了,常常一个人坐在妈以前常坐的藤椅上发呆。
那把藤椅,已经被磨得油光发亮,扶手上还留着妈手掌的温度。
我知道,她在想妈。
我也想。
想她做的手擀面,想她晒的被子,想她坐在窗边,戴着老花镜,一针一线给我们缝补衣服的样子。
那些画面,像电影一样,在我脑子里一遍遍地回放。
越是想,心就越是疼,像被一只手紧紧地攥着,喘不过气来。
小宇也变得沉默了。
他以前最喜欢黏着姥姥,听姥姥讲过去的故事。
现在,他会一个人跑到姥姥的房间,抱着姥姥的照片,一坐就是一下午。
有一次,我进去给他送水果,看到他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走过去,摸了摸他的头。
“想姥姥了?”
他点点头,把脸埋进我的怀里,放声大哭。
“爸爸,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姥姥了?”
我抱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我只能告诉他,姥姥没有离开,她只是去了天上,变成了一颗最亮的星星,每天晚上都会看着我们。
这是个很俗套的谎言。
但是,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或许是最好的安慰。
那段时间,我们一家三口,就像三只受伤的刺猬,互相依偎着,舔舐着彼此的伤口。
生活,被蒙上了一层灰色的滤镜。
直到有一天,二舅哥突然来了。
他没有提前打电话,就那么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
他看起来憔悴了很多,眼窝深陷,胡子拉碴,像是好几天没睡好觉了。
他手里提着一个很大的行李箱。
“妹夫,小婉。”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和肖婉都愣住了。
“二哥,你这是……”
他没等我们问完,就自己说了起来。
“我跟她,离了。”
“她”,指的是二嫂。
我们都惊呆了。
二嫂那个人,虽然有些势利,但跟二舅哥的感情一直还算不错。
怎么会突然离婚?
二舅哥把行李箱拖进屋,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告诉我们,自从那天从我们家回去后,他就一直良心不安,夜夜做噩梦。
梦里,全是妈失望的眼神。
他跟二嫂坦白了那天发生的事,本想求得一些安慰。
没想到,二嫂听完,非但没有体谅他,反而大骂他是个窝囊废。
骂他为什么不把账算清楚,为什么要把妈的钱白白便宜了我们家。
他们大吵了一架。
二嫂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说他没本事,说他不像个男人,说她当初真是瞎了眼才嫁给他。
这些话,像一把把刀子,扎进了二舅哥的心里。
他说,那一刻,他突然就想通了。
这些年,他为了这个家,拼命赚钱,委曲求全,活得像个孙子。
可是,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
连自己亲妈的最后一程,都不能堂堂正正地去送。
还要为了那点所谓的“遗产”,闹得像个跳梁小丑。
他觉得,自己活得太失败了。
“我不想再这么活下去了。”他看着我们,眼睛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钱没了可以再赚,家没了,就什么都没了。妈没了,我才明白这个道理,可惜,太晚了。”
他跟二嫂提出了离婚。
房子、车子、存款,他什么都没要,净身出户。
他说,他想重新开始。
他想活得像个人样。
他来我们这儿,是想借住一段时间,等他找到工作,租了房子,就搬出去。
我和肖婉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丝复杂的情绪。
说实话,我对他,是有怨气的。
但是,看着他现在这副样子,那点怨气,又好像烟消云散了。
他也是个可怜人。
被生活压弯了腰,迷失了方向。
现在,他想找回来。
我能把他推出去吗?
不能。
他是肖婉的哥哥,是妈的儿子。
“二哥,你就安心住下吧。”我说,“这里也是你的家。”
肖婉也点点头,去给他收拾房间。
二舅哥的眼圈红了。
“妹夫,谢谢你。”
他这一住,就是半年。
这半年里,他像是变了一个人。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油嘴滑舌,也不再满脑子都是钱。
他开始踏踏实实地找工作。
从最基础的体力活干起,送快递,当保安,什么苦活累活他都干。
每天回来,都是一身的臭汗,累得话都不想说。
但是,他的眼神,却一天比一天亮。
他会主动帮着做家务,拖地、洗碗,手脚麻利。
他会陪着小宇写作业,给他讲故事。
小宇很喜欢他,总是“二舅二舅”地跟在他屁股后面。
他还会陪着肖婉,去院子里给那棵桂花树浇水、施肥。
有一次,我看到他们兄妹俩,站在树下,聊了很久。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他们身上,斑斑驳驳。
我听不清他们在聊什么,但我看到,肖婉笑了。
那是妈走后,她第一次,发自内心地笑。
我的心,也跟着松快了许多。
或许,二舅哥的到来,填补了家里那块空缺。
虽然他代替不了妈,但是,他让这个家,重新有了一点烟火气。
大哥也来过几次。
他每次来,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吃的、穿的、用的,把冰箱和储物柜塞得满满当当。
他话不多,只是默默地坐着,看着我们。
眼神里,还是带着那份化不开的愧疚。
有一次,他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
“妹夫,这里面有二十万。我知道,这点钱,弥补不了什么。就当是,我替妈给小宇存的大学学费吧。”
我没有收。
我告诉他:“大哥,妈留下的账本,不是为了让我们算钱的。她只是想告诉我们,一家人,最重要的,是情分。”
他听了,沉默了很久。
走的时候,他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明白了。”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提过钱的事。
但是,他来的次数,越来越勤了。
有时候,是送来他自己公司发的福利。
有时候,是听说小宇学校要开运动会,特意跑来加油。
他开始学着,用行动,去弥补他曾经缺失的那些年。
虽然,有些笨拙。
但是,很真诚。
转眼,又是一年秋天。
院子里的桂花,又开了。
满树的金黄,香气袭人。
那香味,顺着窗户,飘进了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
那天,是妈的周年祭。
我们一家人,还有大哥、二哥,一起去了墓地。
墓碑上,妈的照片,还是笑得那么慈祥。
我们摆上她最喜欢吃的桂花糕,还有一束开得正盛的桂花。
肖婉跪在墓前,跟妈说着这一年家里发生的事。
她说,二哥找到了新工作,在一家物流公司当主管,很受老板器重。
她说,大哥的公司上市了,但他现在不怎么喝酒应酬了,一有空就回家陪老婆孩子。
她说,小宇长高了,学习也进步了,期末考试考了全班第三。
她说,我们都很好,让她不要挂念。
说着说着,她又哭了。
我们所有人的眼圈,都红了。
风吹过,墓碑旁的松柏,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回应我们。
我仿佛又看到了妈。
她就坐在那棵桂天树下,穿着那件蓝色的布衣,眯着眼睛,对着我们笑。
她什么也没说,但我们都懂了。
她希望我们,好好地生活。
一家人,和和美美地生活。
从墓地回来,二哥正式跟我们告别。
他在公司附近租了房子,准备搬出去住。
我们都去帮他搬家。
房子不大,一室一厅,但是被他收拾得干干净净。
阳台上,还摆着几盆绿植。
他说,他想学着妈,养点花花草草,给生活添点生气。
临走前,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递给我。
“妹夫,这是我这半年的房租和生活费。我知道你不会要,但这是我必须给的。我不能再占你们的便宜了。”
我看着他,他眼神坦荡,没有丝毫的闪躲。
我把信封推了回去。
“二哥,你要是真想给,就把这钱,存起来。等你以后,有了自己的家,再拿出来用。”
他愣住了,随即,眼眶一热。
“好。”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送走二哥,回家的路上,肖婉一直挽着我的胳臂,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老公,”她轻声说,“我觉得,妈好像没有走远。”
我嗯了一声。
是啊,她没有走远。
她化作了院子里的桂花香,化作了我们饭桌上的家常菜,化作了我们彼此之间的牵挂和扶持。
她用她最后的方式,把我们这个快要散掉的家,重新凝聚了起来。
她留下的那本“总账本”,算的不是金钱,而是爱。
这笔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它会一直流淌在我们每个人的血液里,提醒我们,何为家,何为亲人。
又过了几年,小宇考上了大学,去了另一座城市。
家里,一下子又冷清了下来。
我和肖婉,也步入了中年。
白头发,悄悄地爬上了我们的鬓角。
大哥的公司越做越大,成了有名的企业家。
但他每年都会抽出一个月的时间,放下所有工作,带着老婆孩子,去世界各地旅游。
他说,他不想再错过任何陪伴家人的机会。
二哥后来又结了婚。
女方是个很朴实的老师,不图他什么,就图他这个人踏实、肯干。
他们生了一个可爱的女儿,眼睛很大,笑起来,跟妈年轻的时候,有几分相像。
我们两家的关系,比以前更亲近了。
我们常常会聚在一起,就像一个真正的大家庭。
我们会一起包饺子,一起看春晚,一起给孩子们发压岁钱。
每次聚会,我们都会不约而同地,留出一个空位。
那个位置,是给妈的。
我们会在那个位置上,摆上一副干净的碗筷,倒上一杯温热的酒。
然后,我们会一起举杯,对着那个空位说:“妈,我们敬您。”
我知道,这只是一种形式。
但是,我们都需要这种形式,来寄托我们的思念。
有一年冬天,特别冷,下了一场很大的雪。
院子里的桂花树,被压弯了枝头。
我怕树枝被压断,就拿着竹竿,去敲打上面的积雪。
肖婉在屋里喊我:“老林,小心点,别滑倒了!”
我应了一声,继续敲着。
雪花簌簌地往下落,有一些,飘进了我的脖子里,冰凉。
我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妈也是这样,在下雪天,拿着竹竿,小心翼翼地敲打着树上的雪。
那时候,我还笑她,说一棵树,有什么好紧张的。
她却很认真地跟我说:“这树,跟人一样,也怕疼。咱们得护着它。”
那时候,我不懂。
现在,我懂了。
她护着的,哪里是树。
她护着的,是我们这个家啊。
我站在雪地里,看着那棵桂花树,看了很久。
它已经长得很高大了,枝繁叶茂,像一把撑开的巨伞,守护着我们这栋小楼。
我知道,只要这棵树还在,妈就还在。
我们这个家,就永远不会散。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我梦见妈回来了。
她还是穿着那件蓝色的布衣,头发梳得整整齐齐。
她没有说话,只是在厨房里忙活着。
我闻到了手擀面的香味。
我走过去,想抱抱她。
可是,她却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我一下子就醒了。
窗外,月光如水。
我摸了摸枕头,湿了一片。
我转过头,看到肖婉也醒了,正睁着眼睛看着我。
“你也梦到妈了?”她问。
我点点头。
我们俩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躺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声。
我知道,我们都想她了。
这种思念,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变淡。
只会像陈年的酒,越来越醇厚。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我走进妈的房间。
房间里,还是一尘不染。
肖婉每天都会打扫。
我拉开窗帘,阳光一下子涌了进来。
我看到,窗台上的那盆君子兰,开花了。
一簇簇橘红色的花朵,在晨光中,开得热烈而灿烂。
我记得,妈说过,君子兰开花,是好兆头。
代表着家庭和睦,幸福美满。
我站在窗前,看着那盆花,笑了。
妈,您看到了吗?
我们都很好。
您的儿子们,都长大了,都懂事了。
您的女儿和女婿,也老了,但我们的心,还跟以前一样。
您的孙子,也快要大学毕业了,他很优秀,是我们的骄傲。
我们这个家,很好。
您留下的那笔“总账”,我们每个人,都还在一笔一笔地,用爱,继续往下写。
这本账,没有尽头。
就像您对我们的爱,也永远,没有尽头。
我走出房间,看到肖婉正在厨房里和面。
阳光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今天早上,吃手擀面吧。”她说。
“好。”我笑着回答。
我知道,她也想妈了。
我们用这种方式,纪念她,怀念她。
让她永远活在我们的生活里,活在我们的饭菜里,活在我们的心里。
面条的香气,很快就弥漫了整个屋子。
那味道,和记忆里,一模一样。
我端起碗,吃了一大口。
热乎乎的面条,滑过喉咙,暖了我的胃,也暖了我的心。
我抬起头,窗外,阳光正好。
那棵桂花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想,这大概就是生活吧。
有生离死别,有悲欢离合。
但总有一些东西,是永远不会改变的。
比如,爱。
比如,家。
比如,那个永远活在我们心中的,我们共同的,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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