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秀丽捏了捏手里那个薄薄的红包,手心渗出了一层细汗。
红包里只塞了一百块钱,还是她从下个月的伙食费里省出来的。
门口负责迎宾的女孩瞥了一眼红包的厚度,笑容淡了三分,语气也变得公事公办:“阿姨,麻烦这边签一下名字。”
陈秀丽知道自己被小瞧了。她这身暗红色的旗袍,是她压箱底三十多年的宝贝,料子虽好,款式却早已过时,洗得都有些发白了,在这一众光鲜亮丽的宾客里,显得格格不入。
她挺直了腰杆,一笔一划地在签到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三个字,写得端正而有风骨。
“陈秀丽。”
迎宾女孩随手一指,“您坐里面,随便找个位置吧。”
这话说得极没水平,好像她是来要饭的。
陈秀丽心里冷笑一声,面上却不显,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步履从容地走进了金碧辉煌的宴会厅。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的目的很明确,吃完这顿,还能打包几个硬菜,下周的伙食就有着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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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陈秀丽在一个最角落的桌子旁坐下。
这里是18号桌,数字不吉利,位置也最偏,几乎紧挨着上菜的通道口,显然是留给那些关系最远、最不被重视的宾客的。
这一桌大多是些沾亲带故的远房亲戚,彼此都不太熟,正好给了她清静。她从容地拉开椅子,将随身的旧布袋放在腿上,静静等待开席。
悠扬的婚礼进行曲响起,新郎新娘携手走上舞台。看着台上那对璧人,男的英俊挺拔,女的漂亮娇羞,陈秀丽浑浊的眼睛里,难得地泛起了一丝遥远的温柔。
四十多年前,她也曾有过这样的时候,以为自己会和那个人,携手走完一生。
那还是在遥远的北方小山村,她是响应号召的上海知青,白净文弱,一根扁担都挑不起来。而他,是村里那个最结实、最沉默的汉子,叫林建国。
林建国不爱说话,却总是在她最需要的时候出现。她的柴火湿了,第二天门口就会多出一捆干柴;她下地割麦子,手上磨出了血泡,第二天她的镰刀就被人偷偷磨得锋利无比。
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下着暴雨的夏夜。她住在村东头的知青点,屋顶漏雨,风雨飘摇。她一个人吓得缩在被子里,听着屋外鬼哭狼嚎的风声。就在这时,响起了敲门声。她打开门,只见林建国浑身湿透地站在门口,手里还抱着一捆油毡布和几块木板。
他二话不说,就爬上房顶,冒着瓢泼大雨帮她修补屋顶。那一夜,她在屋里点着煤油灯,听着屋顶上他忙碌的敲打声,心里从未有过的安稳。
从那以后,她的心就跟着他走了。他们的爱情,没有花前月下,却是粗瓷碗里他多给她的一块红烧肉,是煤油灯下他为她掖好的被角,是漫山遍野的花开时,他从山里采来插在她床头的那一捧野菊花。
可甜蜜的日子总是短暂的。返城的政策下来,她成了第一批可以回城的幸运儿。临走前,在村口的大槐树下,他拉着她的手,一双黝黑的眼睛里满是红血丝,嘴唇翕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秀丽,你等我,我攒够了钱,就去上海找你,我一定去。”
她信了。她哭着点头,把母亲传给她的唯一一个银手镯塞给了他。
可她回城后,等待她的却是狂风暴雨。思想传统的父母得知她在乡下找了个农村青年,气得差点犯了心脏病。父亲指着她的鼻子骂她不知廉耻,丢了全家人的脸。母亲哭着求她,不要为了一个“乡下泥腿子”毁了自己一辈子的前程。
他们把她锁在家里,给她安排了体面的工作和相亲对象。她不吃不喝地抗争,等她终于找到机会,带着自己所有的积蓄跑回那个小山村时,村里却早已人去楼空。
邻居告诉她,前阵子发大水,村子被淹了,活下来的人都四散逃难去了。林建国一家,也早就搬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从此,人海茫茫,再无音信。
她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承诺,跟家里彻底闹翻,净身出户。她放弃了工作,放弃了再婚,靠打零工一个人拉扯着不存在的希望,从一个如花的姑娘,熬成了一个为生计发愁的老太婆。岁月把她的青春和爱恋都磨成了粗粝的砂纸,只剩下这副为了生计精打细算,甚至有些刻薄的模样。
02.
“哎,你们看18桌那个老太太,一个人来的,也不知道是谁家的亲戚。” “穿得那叫什么啊,像唱戏的,老古董了吧?红包估计也就包了一两百,就想来吃大户的。” “你看她那个布袋,待会儿肯定要打包,这种人我见多了,贼抠搜。”
邻桌几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毫不掩饰她们的音量,鄙夷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陈秀丽的背上。
陈秀丽面不改色,仿佛那些话说的不是自己。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晶莹剔透的东坡肉放进嘴里。肉炖得软烂,肥而不腻,入口即化,真香。
这些年,她早已习惯了别人的白眼和非议。脸皮这种东西,在填饱肚子这件事面前,一文不值。
她给自己定了个规矩,随礼一百,那就只吃价值一百块的东西,打包另算。今天的菜色不错,开胃八小碟,鸿运乳猪件,翡翠炒虾仁,清蒸石斑鱼……她一边吃,一边在心里默默计算着成本。她估摸着,光吃回本就绰绰有余了。
想到这里,她悄悄拉开腿上布袋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厚实的保鲜袋。这是她多年的习惯,准备周全,才能满载而归。
同桌的人看到她这副模样,眼神里的鄙夷更浓了。坐在她旁边的一个年轻女人,更是夸张地往旁边挪了挪椅子,还拿出湿纸巾擦了擦自己的衣袖,仿佛陈秀丽身上有什么看不见的污秽。
陈秀丽心里冷哼一声。她不在意,她只是个来完成“美食契约”的过客,一场盛宴里的孤魂。他们的世界珠光宝气,与她无关;她的世界只有柴米油盐,他们也不懂。
她专心致志地品尝着每一道菜,试图从这片刻的口腹之欲中,寻找到一丝活着的暖意。
03.
婚宴进行到一半,宾客们酒酣耳热之际,一个穿着笔挺西装、戴着无线耳麦的男人行色匆匆地走了过来。他鹰隼般的目光在全场扫视,最后精准地锁定了角落里的18号桌。看他胸前别的“现场总管”的牌子,显然是这场婚礼的负责人。
他径直走到18号桌旁,脸上挂着职业的假笑,开口问道:“不好意思,打扰一下各位。请问,这一桌有位叫陈秀丽的女士吗?”
正在埋头苦吃的陈秀丽,筷子猛地一顿,心里“咯噔”一下。
来了,还是来了。她就知道,这顿饭吃得不会那么顺利。肯定是签到的时候,人家回去一对名单,发现没这号人,现在是总管亲自来抓人赶人了。
同桌的人都愣了一下,随即,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聚焦在了陈秀丽身上。那眼神里,有惊讶,有好奇,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幸灾乐祸。
那个之前挪椅子的年轻女人,更是毫不掩饰地“嗤”笑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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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丽感觉自己的脸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她这辈子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没想到老了老了,却要因为一顿饭,当众被人羞辱。
她缓缓放下筷子,用尽全身的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准备站起来,接受这场难堪。
她定了定神,用不大但清晰的声音开口:“我就是。”
然而,预想中的驱逐和质问并没有发生。
只见那位总管先生脸上的笑容瞬间灿烂了十倍,甚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激动和谄媚,他一个箭步冲到陈秀丽面前,微微弯下腰,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哎呀!陈女士!总算找到您了!您怎么能坐在这里呢?这太委屈您了!快快快,请上座!”
这戏剧性的转折,让包括陈秀丽在内的所有人,全都懵了。
那个嗤笑的年轻女人,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脸上的表情精彩纷呈。
总管不由分说,亲自为陈秀丽拉开椅子,手臂一伸,恭敬地对她做了个“请”的手势,那姿态,仿佛在邀请一位王后。
“主桌那边一直给您留着位置呢!新郎的家人找您都快找疯了!”
04.
陈秀丽就这么稀里糊涂、云里雾里地被请到了最尊贵的主桌。
主桌上坐着的都是双方最重要的直系亲属,男士西装革履,女士珠光宝气,每个人都气度不凡。她的那身洗得发白的旧旗袍,在这里简直像一颗不小心掉进珠宝盒里的石子,突兀又扎眼。
“妈!您怎么才来啊?手机也打不通,我还以为您不来了呢,我们都急死了!”一个看起来像是新郎表妹的女孩,亲热地冲过来,一把拉住她的手,又是埋怨又是撒娇。
这一声石破天惊的“妈”,让陈秀丽瞬间石化。
她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一道电光火石闪过。
她明白了。
她今天在签到簿上写下的名字——陈秀丽,竟然和新郎那位失联多时的母亲,一模一样!
这是一个天大的乌龙。
她的第一反应就是开口解释:“不,我不是……”
可话到嘴边,她看到了邻桌那些曾经鄙夷她的宾客,正伸长了脖子,满脸震惊和不可思议地看着她。她看到了18号桌那个年轻女人,正满脸通红地低下头,不敢与她对视。她看到了入口处那个迎宾女孩,正和同事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懊悔和惊慌。
一股莫名的,带着点扬眉吐气的报复快感,忽然从心底最深处升腾而起。
凭什么他们可以高高在上地看不起我?
她一辈子清清白白,从未做过亏心事,只是穷了点,老了点,就要被人当成垃圾一样随意嫌弃和丢弃吗?
今天,就让她当一回这个“贵人”,又何妨?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压不下去。陈秀丽眼眶一红,那不是装的,而是真的想起了自己孤苦无依的大半生,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她反手握住“表妹”的手,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和沧桑:“是我的错,路上耽搁了。孩子,让……让我好好看看你。”
这一声“孩子”,叫得情真意切,听得人心都碎了。
周围的人彻底信了。
新郎的姑姑、姨妈立刻围了上来,嘘寒问暖,一个劲儿地往她手里塞红包,热情得让她几乎招架不住。刚才还对她不屑一顾的婚礼总管,亲自给她布菜、倒酒,一口一个“老夫人”,恭敬得像是伺候慈禧老佛爷。
陈秀丽端坐在主位上,享受着顶级菜肴和众星捧月的待遇,心中五味杂陈。
这辈子,她还是第一次被人如此郑重地对待。原来,被人尊重和重视的滋味,是这样的。
05.
司仪在台上用激昂的声音喊道:“亲情,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力量!接下来,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有请双方的父母上台,接受新人最真挚的感恩,并为我们分享他们的喜悦!”
激昂的音乐声轰然响起,几道雪亮的聚光灯“唰”地一下,精准地打了过来,其中一道,正好笼罩在陈秀丽的身上。
陈秀丽的心跳,在那一瞬间漏了一拍。
闹剧,终究是要收场的。
她已经吃饱喝足,还意外地享受了一把“人上人”的滋味,够本了。再待下去,等真正的新郎父亲,和新娘的父母一同上台,她这个假冒的母亲,就会在几百人的注视下,被当场拆穿。
那场面,比刚才被赶走还要难堪一百倍。
她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后倾,准备在众人簇拥她上台之前,找个“去洗手间”的借口,赶紧溜之大吉。
然而,新郎的亲戚们太过热情,根本不给她任何离开的机会。新郎的姑姑和姨妈一左一右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力气大得不容她挣脱。
“嫂子,走,该咱们上台了!今天可是大喜的日子,你可不能再躲了!”新郎的姑姑笑着说,话语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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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秀丽被半推半就地扶着站了起来,感觉自己像是被架上刑场的犯人,脚下踩着的红地毯,此刻却像烧红的烙铁。她每一步都走得心惊胆战,聚光灯刺得她有些睁不开眼。
她硬着头皮,被簇拥着走向舞台,目光下意识地、又带着一丝绝望地,望向舞台的另一侧。
按照婚礼流程,新娘的父亲,也就是她名义上的“亲家公”,此刻也正从另一边的嘉宾席起身,走向舞台。
一道同样被聚光灯笼罩的身影,缓缓地、一步一步地走来。
那是一个和她年纪相仿的男人,或许是常年劳作,身形已经有些佝偻,头发也已花白。他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新西装,脸上带着局促而又憨厚的笑容。
可就是那张脸的轮廓,那熟悉的眉眼,像一道九天惊雷,瞬间劈开了陈秀丽尘封了四十年的记忆!
她的脚步,猛地顿住了,像被钉子钉在了地上,再也无法移动分毫。
她不可思议的看着面前的亲家公,
“怎....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