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姨,您先别签!这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的笔尖悬在合同上,距离“林秀琴”那三个字只差一毫米。
我抬起头,看着儿子这位满脸焦急的同学,心脏猛地一沉。
“告诉……告诉我什么?”
他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凑到我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见的声音,扔下了一颗炸雷。
01
上海的秋天,总带着一股子不紧不慢的矜贵。
阳光被高大的梧桐树筛成一片片金屑,懒洋洋地洒在我那座老洋房的露台上。
我叫林秀琴,今年六十二,是个退休快十年的中学语文老师。
老伴走得早,留下这栋位于市中心静安区的小楼和我。
儿子王嘉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他从小就争气,一路名校读上去,毕业后进了外企,最后被派到了美国,在那边扎下了根。
他现在是硅谷的IT工程师,娶了个漂亮媳妇,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街坊邻居提起他,没有一个不竖大拇指的。
我也因此,成了院里最让人羡慕的那个老太太。
这天早上,我刚给露台上的几盆茉莉浇完水,正准备去厨房包点小馄饨当午饭。
手机的视频铃声就响了。
屏幕上跳动着儿子那张熟悉的笑脸。
我赶紧擦了擦手,把视频接了起来。
“妈,忙什么呢?”
王嘉伟的声音隔着太平洋传来,依旧那么有磁性。
他身后是明亮的落地窗,窗外是蓝天和一片修剪整齐的草坪。
“没忙什么,准备包点馄饨吃。”我笑着,把摄像头对准了我刚和好的馅料,“你看,荠菜肉的,你以前最爱吃的。”
儿子在那头夸张地咽了下口水:“哎呀,馋死我了,美国的馄饨吃起来总不是那个味儿。”
我们母子俩东拉西扯地聊着家常。
他问我血压高不高,腿还疼不疼,叮嘱我要按时吃药,别省钱。
就在我心里暖洋洋的时候,一个温柔的脸庞凑到了镜头前。
是我的儿媳,Lily。
“妈,您身体好吗?嘉伟天天念叨您呢。”Lily的声音甜甜的。
我笑着点头:“好,都好,你们在那边好我就好。”
Lily看了看王嘉伟,似乎在给他打气。
王嘉伟清了清嗓子,表情变得认真起来。
“妈,有件事,我想跟您商量一下。”
我的心微微提了一下,儿子用这种语气说话,一般都是有大事。
“你说。”
“您一个人在上海,我们总是不放心。”他顿了顿,开始了他的正题,“Lily和我商量了很久,我们想接您过来美国,跟我们一起住。”
这个提议,他不是第一次说了。
往年每次回来,他都会提,但我总以“住不惯”“离不开”给推了回去。
“妈,您听我说完。”王嘉伟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语速快了一些,“我们不是让您来挤我们现在这个公寓,我的意思是……您把上海那套老房子卖了。”
我脸上的笑容,慢慢淡了下去。
“把那笔钱带过来,我们在这边最好的社区,买一栋带花园的大房子。”
他越说越兴奋,开始用手比划着。
“前后都有院子,您喜欢种花,到时候给您开辟一个大花园,想种什么种什么。”
“这边空气好,没有雾霾,出门就是公园。”
“医疗条件您也别担心,我给您买最好的保险,家庭医生随叫随到。”
“最重要的是,妈,我们一家人能天天在一起。我下班回来就能吃到您包的馄饨,您也不用一个人守着那个空房子了。”
视频那头,Lily也连连附和:“是啊妈,我们都盼着您来呢。嘉伟说得对,一家人在一起才叫家。”
挂掉视频后,我一个人坐在厨房里,对着那盆荠菜肉馅发了很久的呆。
馄饨,终究是没包成。
那个晚上,我失眠了。
我在这个空荡荡的房子里走来走去。
我的指尖划过客厅里那架老旧的钢琴,这是老王当年托人从德国买回来的,嘉伟的音乐启蒙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我靠在二楼卧室的窗边,看着楼下那棵和我一起变老的大樟树,这是我和老王结婚那年一起种下的。
![]()
这栋房子里的每一件家具,墙上的每一道划痕,地板的每一次吱呀作响,都藏着我的半辈子。
这里有我作为一个妻子的幸福,也有我作为一个母亲的骄傲。
老王走后,这里就成了我唯一的念想,一个能安放我所有回忆和孤独的壳。
卖掉它?
我不敢想。
可是,儿子的那些话,又像一颗颗甜蜜的石子,在我心湖里投下了一圈圈涟三。
一个人守着空房子。
一家人天天在一起。
这两句话,在我脑子里反复交战。
孤独,是会传染的瘟疫,尤其是在我这个年纪。
邻居张姐去年被女儿接到加拿大去了。
对门的李老师前阵子也搬去跟儿子住了。
这个院子里,像我这样的“留守老人”,越来越少。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回声。
那种被全世界遗忘的感觉,很可怕。
第二天,王嘉伟的电话又来了。
他没有再提卖房子的事,只是聊他在工作中遇到的烦恼。
“妈,项目赶得太紧了,天天加班,回来连口热饭都吃不上。”
“Lily她工作也忙,我们俩现在都是拿外卖对付。”
“要是有您在就好了,起码我回家能喝口您煲的汤。”
他的声音里带着疲惫,听得我心里一阵阵发紧。
是啊,儿子在外面打拼也不容易。
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只想着自己的念想,却没想过他的难处?
隔了两天,又是Lily打来的视频。
她这次显得有些害羞。
“妈,跟您说个好消息,我们准备要孩子了。”
我一下子就激动了起来:“真的?那太好了!”
“医生说,怀孕期间心情要好,环境要好。嘉伟说,要是您能过来照顾我,他才最放心。”
“他还说,希望我们的孩子一出生,睁开眼就能看到奶奶。”
这句话,像一把精准的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把锁。
抱孙子,是我盼了多少年的事啊。
如果能亲眼看着孙子或者孙女出生、长大,那卖掉这栋房子,又算得了什么呢?
房子是死的,人是活的。
嘉伟说得对,亲情才是最重要的。
我的心理防线,开始松动了。
王嘉伟似乎感觉到了我的变化,攻势也变得更猛。
他给我发了很多美国华人社区的照片。
照片里,一群和我差不多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有的在打太极,有的在跳广场舞,有的在排练合唱。
“妈,您看,您过来一点都不会闷的。这里有很多跟您一样的同胞,大家说一样的语言,有一样的习惯。”
“您在国内那些爱好,在这里一样也少不了。”
“到时候我再给您买辆车,您想去哪就去哪,比在上海方便多了。”
他描绘的那幅画面,太美好了。
美好得让我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
02
那个周末的深夜,我又接到了嘉伟的电话。
这次他没说什么,只是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
我有些担心:“嘉伟,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电话那头传来了他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像是哭了。
“妈,我就是……就是突然很想你。”
“我一个人在这边,有时候觉得特别累,特别孤单。”
他抽了抽鼻子,声音哽咽了。
“妈,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了,我也不想再一个人了。”
那一瞬间,我所有的犹豫和不舍,全都被这句哽咽的话击得粉碎。
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
我这辈子最见不得的,就是我儿子的眼泪。
“好……好孩子,别哭……”
“妈听你的,卖!”
“我们卖房子,妈过去陪你,我们一家人再也不分开了。”
我下了决心,行动就变得异常迅速。
或者说,是王嘉伟的行动异常迅速。
我这边刚一松口,他第二天就通过网络帮我联系好了上海一家号称最高效的跨国房产中介。
中介的负责人叫David,一个看起来很精干的年轻人。
![]()
他带着团队上门看房,把我的小楼从里到外夸了个遍。
“林老师,您这房子,地段绝佳,保存完好,是市场上的抢手货。”
“这栋洋房背后的历史和故事,就是它最大的价值。”
“您放心,交给我们,保证给您卖个好价钱。”
他们拍了很多照片,制作了精美的宣传册,然后就开始带着一波又一波的看房人上门。
那段时间,我的家就像一个旅游景点。
每天都有陌生人在我的房子里穿梭、指点、议论。
他们称赞着我熟悉的每一个角落,抚摸着我用了几十年的家具。
每当这时,我心里总有一种说不出的失落和酸楚。
但一想到即将和儿子团聚,一想到那个还没出生的孙子,我就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个过程快得让我有些眩晕。
不到两周,中介就兴冲冲地打来电话。
“林老师,好消息!有个买家非常喜欢您的房子,出价很爽快,几乎没怎么还价!”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王嘉伟。
他在电话那头显得异常兴奋,甚至比我还高兴。
“太好了妈!太好了!”
“您得抓紧时间,跟对方把合同签了!”
我有些不解:“这么急干嘛?不再等等看有没有出价更高的?”
“妈,不能等了!”他的语气很急切,“买家是诚心买,而且急着入住,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而且,美国的房价最近也在涨,我们得抓紧时间把钱拿到手,在那边把房子定下来。”
“晚一天,可能就得多花好几万美元。”
他这么一说,我觉得也很有道理。
“还有妈,”他特别叮嘱道,“合同签完,您就让买家尽快把首付款打过来。我给您一个我在美国的账户,您让他们直接打到这个账户里,省得国内国外转账麻烦,也方便我在这边操作买房。”
他的逻辑听起来无懈可击。
但我心里还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
嘉伟一向是个稳重的人,怎么在这件事上,表现得这么急切,甚至有些……迫不及待?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我很快就把它归结为儿子即将与我团聚的激动心情。
是的,他肯定是太想我了。
签约的日子定在了一个星期三的下午。
签约的前一天晚上,看房的人都走了,中介也走了,房子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
我知道,这是我在这栋房子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完整的夜晚了。
我没有开灯,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在房子里慢慢地走着。
我打开了老王的那个樟木箱。
里面有他当年写给我的情书,我们的结婚证,还有嘉伟从小到大的奖状和照片。
我拿起一张嘉伟五六岁时拍的照片。
照片上,他穿着小小的背带裤,骑在老王的肩膀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那时候,我们的家是完整的,幸福的。
我的手指抚过照片上老王年轻的脸庞,眼泪无声地滑落。
“老王啊,我要走了。”
“我要去美国,去照顾我们的儿子了。”
“这房子,我守不住了,你不会怪我吧?”
“你说过的,只要儿子好,比什么都强。”
“他现在需要我,我得去。”
我抱着那个箱子,在黑暗中坐了一夜。
第二天下午,我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了那家豪华的房产中介公司。
签约室很大,亮得晃眼。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上海繁华的金融区,高楼林立。
买家是一对看起来很有涵养的中年夫妇,他们对我非常客气。
中介David满脸堆笑,把厚厚的一沓合同推到我面前。
“林老师,条款我们都跟您儿子越洋确认过了,绝对保障您的利益,您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在这里签字了。”
我戴上老花镜,看着那密密麻麻的法律条文,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我的脑子里,全是我那栋老房子的样子。
客厅的钟声,厨房的饭香,卧室的阳光。
一切都将要变成别人的了。
我心里一阵绞痛。
“妈?您在听吗?”
我猛地回过神,发现是王嘉伟打来的视频电话。
是中介David用他的平板电脑接通的。
“妈,合同看了吗?没问题就签吧。”儿子的脸出现在屏幕上,笑容满面。
“David他们很专业,您放心。”
看到儿子的笑脸,我心里最后的那点不舍也动摇了。
![]()
为了他,这一切都值了。
“好。”我点了点头。
David立刻把一支看起来很贵重的签字笔递到我手上。
“阿姨,签在这里就可以了。”他指着合同末尾那个空白的签名栏。
我握住笔,手有些控制不住地颤抖。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稳住心神。
再见了,我的家。
再见了,我的前半生。
我的笔尖,慢慢地,慢慢地,朝着那张白纸落下去。
就在笔尖即将触碰到纸面的那一瞬间——
“吱呀”一声。
签约室的磨砂玻璃门被推开了一条缝。
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年轻人探进头来,似乎是在找人。
“小张,我那份给绿地中心的资料你放哪儿了?客户催……”
他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他的目光,越过人群,落在了我的脸上。
他愣住了。
我也愣住了。
这个人我认识。
陈涛。
王嘉伟的大学同学,还是一个宿舍的兄弟。
以前嘉伟没出国的时候,陈涛是来我们家蹭饭次数最多的一个。
我总笑呵呵地给他夹红烧肉,让他多吃点。
他也争气,毕业后跟嘉伟一起去了美国打拼。
只是有好几年没见,他比以前成熟了不少。
“是……林老师吗?”陈涛试探性地叫了一声,脸上写满了惊讶。
我放下笔,有些恍惚地点了点头:“是陈涛啊,你怎么在这里?”
“我公司调我回国,负责上海这边的业务,刚回来没多久。”他快步走了进来,显得很高兴,“老师,您一点没变,还是这么精神。”
David看到我们认识,笑着打圆场:“原来是熟人啊,那太巧了。陈先生,我们这儿正签一份大单呢。”
陈涛的目光落在了我面前的合同上,那几个加粗的“房屋买卖合同”的字眼,格外醒目。
他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就僵住了。
03
“老师,您这是……卖房子?”
他的语气里充满了不敢置信。
那一刻,虚荣和骄傲占据了我的内心。
我挺了挺腰杆,用一种带着幸福和炫耀的口吻说:
“是啊,准备卖了房子,去美国跟嘉伟他们一起住呢。”
“嘉伟和他媳妇都安排好了,在那边买个大房子,一家人团团圆圆的。”
我以为陈涛会像所有人一样,为我感到高兴,羡慕我有一个孝顺的儿子。
但是,没有。
他脸上的笑容,在听到我这句话后,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神情。
有震惊,有错愕,有怜悯,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愤怒。
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的中介和那一对买家。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将我从座位上拽了起来,快步走到了签约室外无人的走廊角落。
他的力气很大,我被他拉得一个趔趄。
“陈涛,你干什么!”我有些生气。
他的表情,是我从未见过的凝重和严肃。
他压低了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阿姨,您先别签!”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大石头砸中了。
![]()
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瞬间笼罩了我。
“这事我不知道该不该说……”他看起来非常挣扎,额头上甚至冒出了细密的汗珠。
“嘉伟没告诉您吗?”
我的嘴唇开始发干,声音也跟着抖了起来。
“告诉……告诉我什么?”
而他接下来的话,顿时令我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