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烟雨岭的秋天,是从骨头缝里开始冷的。
明子裹着打满补丁的旧棉袄,坐在门槛上,看院子里那棵老榆树的叶子,一片一片往下掉。屋里,爷爷正给那把跟了他半辈子的宰羊刀磨最后一遍。磨刀石“唰…唰…”的声音,像是要把人的耐心也一并磨穿。
黑风蹲在爷爷脚边,一身乌黑的长毛像化不开的浓墨。它似乎知道那把刀是为谁而磨的,巨大的头颅耷拉着,琥珀色的眼睛里,映着刀锋上流转的、冰冷的白光。
三天了,明子已经发了三天烧。起初是浑身发烫,后来就开始说胡话,一声声地喊饿,喊着要吃肉。爷爷抱着他,粗糙的手掌一遍遍抚摸他滚烫的额头,嘴里不停地念叨:“会有的,明子,肉会有的。”
说完,爷爷的目光,就落在了黑风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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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目光很复杂,有不舍,有决绝,还有一丝明子看不懂的、深不见底的悲凉。
现在,刀磨好了。爷爷用一块破布仔细擦干了刀身,插回腰间的牛皮鞘里。他站起身,对黑风沉声说:“黑风,走了。”
黑风呜咽了一声,站起来,高大的身躯在爷爷面前显得顺从无比。它用头蹭了蹭爷爷的腿,又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门槛上的明子。
“爷,你要带黑风去哪?”明子哑着嗓子问。
“去后山,”爷爷的声音很沉,像被雾气浸透了,“给你找肉吃。”
他没再多说,牵起一根粗麻绳,一头拴在黑风的脖子上,一头攥在自己手里,拉开院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笼罩山野的浓雾里。一人一狗的背影,很快就被那片灰白吞噬了。
明子知道“去后山”意味着什么。村里谁家要“送走”养了多年的老牛、老狗,都会说“去后山”。哪里是终点。
他想哭,但喉咙里像堵了团烧红的炭,发不出声音。他只能看着那扇空荡荡的院门,等着。等着一个他既恐惧又不得不接受的结果。
02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黏稠而漫长。
雾气一整天都没有散。明子一会儿昏昏沉沉地睡去,一会儿又被屋外风吹草动的声音惊醒。每次醒来,他都第一时间望向院门,可那里始终空无一人。
他开始害怕。
他怕的不是黑风回不来——他已经接受了黑风将变成一锅肉汤的事实。他怕的是爷爷。后山的路不好走,尤其是这种雾天,前年村西的王大伯就是雾天进山采药,滑进了山涧,再也没回来。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雾气被染上了一层不祥的墨色。屋里没有点灯,黑暗像潮水一样,从每一个角落里漫上来,淹没了桌椅,淹没了土炕,也快要淹没明子小小的身体。
就在他几乎要被恐惧压垮的时候,院门外,传来了一声爪子刨刮木板的轻响。
明子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是爷爷回来了吗?
他连滚带爬地下了炕,鞋都顾不上穿,跌跌撞撞地冲到门口,颤抖的手摸索着拉开了门栓。
“爷……”
他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里。
门外,站着的只有黑风。
它独自站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脖子上的麻绳已经不见了。它身上没有明显的伤痕,只是沾了些泥土和枯叶。它很安静,没有叫,也没有像往常一样摇尾巴。
它只是静静地看着明子,然后,缓缓地低下头,将嘴里叼着的东西,轻轻放在了门槛上。
那是一只鞋。
一双灰色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解放布鞋。鞋口磨破了,露出发黄的棉絮。鞋底沾着一层厚厚的、湿滑的黄泥。
明子一眼就认出来了。
那是爷爷的鞋。是他下地、赶集、走山路时,永远穿在左脚上的那一只。
03
村长是第一个赶到的,手里提着一盏昏黄的马灯。灯光在雾气里晕开一团,照亮了明子煞白的小脸,和趴在他脚边、像一尊黑色雕塑般的黑风。
“明子,别怕,你爷呢?”村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温和。
明子说不出话,只是指了指门槛上的那只鞋。
村长拿起鞋,翻来覆去地看,脸色越来越凝重。他蹲下身,想检查一下黑风,但黑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威胁声,琥珀色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着警惕的寒光,不让任何人靠近。
很快,院子里就聚满了人。男人们拿着镰刀、锄头,女人们交头-耳,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惊疑和恐慌。
一个被普遍接受的猜测,在人群中迅速成型:
“肯定是遇到野猪了!” “没错,后山那头老野猪王,凶得很,去年还拱伤了李家的牛。” “老马哥怕是跟那畜生拼了命,才让黑风跑回来的……” “这狗,是回来报信的啊!”
这个解释,听上去最合情理。一个年迈的老人,在山上遭遇了猛兽,不幸遇难。忠诚的狗,在搏斗的混乱中,叼起了主人掉落的鞋,挣脱绳索跑回家求救。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清晰,直接,让人扼腕叹息。
村长当即决定,组织村里的青壮年,立刻上山搜救。
所有人都接受了这个说法,并开始为搜救做准备。只有明子,蜷缩在门槛边,死死地抱着那只还带着爷爷体温和泥土气息的鞋。他不像其他人那样慌乱和嘈杂,他的内心被一种更深邃的、冰冷的恐惧所占据。
因为他发现了一个被所有人都忽略的细节。
黑风身上,太干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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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和那头传说中獠牙能戳穿铁锅的野猪王搏斗过,黑风身上怎么可能连一道像样的伤口都没有?它的毛发虽然凌乱,但没有血迹,没有被撕咬的痕迹。它不像一个刚刚经历过殊死搏斗的幸存者,更像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而且,他的眼神不对。
它看着人群,看着那只鞋,眼神里没有悲伤,没有惊恐,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那是一种超越了所有已知情绪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平静。
他无法说服自己,爷爷的消失,仅仅是一个“意外”。
04
搜救队连夜进了山。
雾太大,手电和马灯的光柱,照出去不到三尺远,就像被浓稠的牛奶吞掉了一样。男人们喊着老马头的名字,声音在山谷里飘荡,却得不到一丝回音,只有他们自己的声音在林间诡异地回响。
黑风也被带上了,村里最好的猎户张伯牵着它,想靠它的嗅觉找到爷爷。可黑风的表现再次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它只是被动地被牵引着,既不兴奋也不安分,对张伯指引的方向毫无反应,鼻子始终贴着地面,似乎在寻找着某种与“搜救”无关的气味。
走到半山腰,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先是淅淅沥沥,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山路瞬间变成了泥石流的滑道,搜救被迫终止。
第二天,雨停了,但山里的雾气更重了。村长带着人又找了一整天,依旧一无所获。除了在后山那片桦树林里,找到了一小摊被雨水冲刷得几乎看不见的暗红色泥印,和一根被利器割断的粗麻绳之外,再无任何线索。
到了第三天,大部分人都放弃了。烟雨岭的后山,就像一头会吃人的巨兽,一旦它吞下了什么,就绝不会再吐出来。所有人都默认,老马头已经死了,尸骨无存。
就在整个事件似乎就要以“意外身亡”这个结论被尘封时,一个消息出现了。
村西头的放羊倌,在事情发生的第四天,才从山那边的草场回来。他听说了老马头的事,一拍大腿,说出了一件被他忽略了的事:
“出事那天下午,我看见了!我看见一个背着长条包裹的外乡人,从后山那条小路匆匆忙忙地下山。那人戴着个草帽,低着头,走得飞快,鬼鬼祟祟的,肯定不是咱们这几个村的!”
“外乡人?”村长眼睛一亮,立刻追问,“长什么样?”
“看不清脸,但那人走路一瘸一拐的,左脚好像有点毛病。”放羊倌努力回忆着。
05
“外乡人”的出现,让整个事件的性质急转直下。
一个更具戏剧性、也更能解释所有疑点的故事版本,在村民们的口中迅速成型:
这个外乡人,或许是个逃犯,或许是个偷猎的,他在山里遇到了准备杀狗的爷爷。他可能想抢走黑风,也可能只是想抢走爷爷身上那把值钱的宰羊刀。两人发生了冲突,爷爷在搏斗中被杀害,尸体被凶手藏匿了起来。
这个故事能解释为什么现场如此“干净”,也能解释黑风为什么没有受伤。而放羊倌提供的“凶手左脚有毛病”的细节,更是成了点睛之笔。
“他脚有毛病,肯定跑不快,说不定在搏斗的时候,鞋子被黑风给咬掉了!” “对!所以黑风才能把鞋叼回来!这不是老马哥自己的鞋,是那个凶手的!”
人群中,不知是谁最先提出了这个大胆的假设,立刻引来了所有人的赞同。对!一定是这样!爷爷自己的鞋,怎么会只掉一只?肯定是凶手的鞋!黑风在保护主人的时候,咬下了凶手的鞋,然后逃回了家!那鞋子之所以看起来像爷爷的,是因为山里人穿的解放鞋都大同小异,明子当时悲伤过度,认错了!
这个“真相”,比“遭遇野兽”更残酷,但也更像一个“答案”。它提供了一个清晰的、可供憎恨和追查的对象。
村长立刻将这个情况上报给了镇上的派出所。派出所派了两个民警过来,做了笔录,拿走了那只作为“物证”的鞋,然后就再也没有了下文。对这个偏远的小山村来说,一个流窜犯的命案,大概率会成为一桩悬案。
但对村民们来说,案件已经“告破”了。他们找到了凶手,即使那只是一个模糊的背-影。他们为老马头举行了简单的葬礼,立了一个没有尸骨的衣冠冢。
明子成了孤儿,暂时由村长家照看着。他接受了这个说法,因为相比于那个让他无法理解的诡异,一个来自外部的、清晰的“恶”,更能让他感到一丝虚假的安全。他努力说服自己,是他认错了,那不是爷爷的鞋。
06
转眼,入冬了。第一场雪,薄薄地覆盖了烟雨岭,也似乎覆盖了那件正在被人们淡忘的惨案。
明子渐渐习惯了没有爷爷的日子。他变得比以前更沉默,大部分时间都和黑风待在一起。村里人都说,这孩子是吓破了胆,也可怜他,时常给他送些吃的穿的。
这天,村长的老婆让明子把爷爷留下来的旧衣物都收拾一下,看看有哪些还能穿,不能穿的就拆了做成鞋垫。
明子在一个破旧的木箱里,翻出了爷爷所有的家当。几件打了不知多少层补丁的衣服,一双冬天穿的、鞋底快磨穿的棉鞋,还有一个小小的、用布包着的东西。
他打开布包,里面是爷爷的针线盒。旁边,静静地躺着另一只解放布鞋。
看到这只鞋的瞬间,明子的呼吸停滞了。
它和黑风叼回来的那一只,无论从颜色、大小、还是补丁的形状和位置来看,都毫无疑问是同一双!一只左脚,一只右脚,完美地配成了一对。
一个冰冷的事-实,像一把锥子,刺破了那个由村民们善意编造、也由他自己默许的谎言。那个关于“外乡凶手”的故事,那个被所有人当作最终答案的结论,从根上就是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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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子的小手颤抖着,伸进了这只右脚的鞋里。他想感受一下里面是否还残留着爷爷的气息。然而,他的指尖,却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不属于鞋子本身的东西。
他把那个东西掏了出来。
那是一个用红线紧紧缠绕的护身符,是去年爷爷带他去山下庙里求来的。符纸已经磨损得看不出字迹。
这不是关键。
关键是缠绕护身符的红线,它的打结方式。那是一个爷爷教过他的、极其复杂的绳结,叫“盘龙扣”。爷爷说过,这是他们老马家祖上传下来的手法,整个烟雨岭,只有他一个人会打。这种扣,一旦系上,除非用刀剪,否则几乎不可能解开。
爷爷曾笑着对他说:“这是‘死扣’,是用来锁住最重要的东西的。”
闪电撕裂了明子脑中的迷雾。
如果爷爷是被人突然袭击、谋杀的,他怎么会有时间脱下自己的一只鞋,把用“盘龙扣”锁住的护身符工工整整地放进去,再让黑风叼回来?
这根本不是一场遭遇战。这是一场有计划的、主动的“消失”。
爷爷不是“被杀”的。
他是自己走进那片后山的,并且,他用一只鞋和这个“盘龙扣”,留下了一个只有自己最亲近的人才能看懂的、最后的讯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