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夜幕像一块巨大的黑色绒布，缓缓覆盖了江城的喧嚣。华灯初上，霓虹闪烁，给这座城市的心脏地带注入了不同于白日的活力。在这片活力的边缘，一条名为“落霞路”的小街，也开始苏醒。
李卫的“老兵烧烤”摊，就在这条街的拐角处。
一辆半旧的三轮车，经过他亲手改装，变得井井有条。左边是炭火长炉，右边是整齐码放着各种食材的保鲜柜，一块手写的木牌挂在车篷上，三个遒劲有力的大字——“老兵烧-烤”，字迹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执拗和认真。
李卫，人如其名，像个沉默的卫士。他身材挺拔，即便穿着沾了油渍的围裙，也掩盖不住那身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军人气质。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串串、刷油、撒料、翻面，每一个步骤都像是执行命令一样精准，不多一分，不少一毫。
三年前，李卫还不是这个烧烤摊主。他是南部战区一支特战队的精英，是战友们可以托付后背的“铁盾”。一次跨境任务中，为了掩护一名新兵，他的右腿被一颗流弹击中。子弹取出来了，但一条重要的神经却受到了永久性损伤。他再也无法完成高强度的奔跑和负重，对于一个特战队员来说，这无异于职业生涯的终结。
部队给了他荣誉和妥善的安置，但他拒绝了去疗养院安逸度日或转文职的安排。他觉得，一个无法再冲锋陷阵的兵，不配占据那些位置。于是，他带着一枚军功章和一笔退役金，回到了这座养育他的小城。
回到家，父母年迈，身体也不太好。他不能远走高飞，去大城市闯荡。在本地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那些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和人情世故，比丛林里的毒蛇猛兽更让他感到无所适从。
一个傍晚，他路过落霞路，看到那些热气腾腾的小摊，看到食客们脸上满足的笑容，一个念头忽然击中了他。他也是个兵，兵不就是为人民服务的吗？用自己的双手，做最干净、最实在的食物，填饱人们的肚子，不也是一种服务吗？
于是，江城少了一个失意的退伍兵，多了一个沉默的烧烤摊主。
02
“老兵烧烤”刚开张的时候，生意冷清得能听见炭火燃烧的噼啪声。落霞路上的小摊贩们，大多用的是价格低廉的冻品和复合调味料，图的是个成本低、来钱快。
但李卫不行，他过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当兵的，讲究的就是一个“真”字。他的羊肉，是每天从清真肉铺里买来的新鲜后腿肉，自己切，自己腌；他的蔬菜，是清晨去菜市场一颗一颗挑的，保证鲜嫩欲滴；就连那不起眼的调味辣椒面，都是他托乡下的亲戚，用石磨磨出来的。
他的成本比别人高出一大截，价格却只贵了五毛一块。一开始，客人们不理解，觉得这个老板又犟又不会做生意。
然而，食物的味道是不会骗人的。
第一个回头客是个加班到深夜的程序员。他吃遍了整条街的烧烤，只有李卫家的肉串，让他吃出了久违的、真正的肉香。第二天，他带来了两个同事。第三天，他们部门十几个人都来了。
一传十，十传百。“拐角那个退伍军人开的烧烤摊，用料那叫一个实在！”“他家的烤鸡翅，外焦里嫩，一口下去全是肉汁，绝了！”“老板人狠话不多，但你绝对不用担心吃到不干净的东西。”
口碑，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不到三个月，“老兵烧烤”成了落霞路最火的摊子。每晚九点一过，李卫的小小摊位前总是排起长队，那橘黄色的灯光下，等待的人们脸上都写满了期待。李卫依旧沉默，只是递出烤串的手，越来越快。他看着人们满足的笑脸，感觉像是完成了一次次重要的任务，心里踏实。
然而，他这份踏实，却成了别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03
街对面，一家名为“赵记美味烧烤”的店铺，老板赵四正透过油腻的玻璃窗，死死地盯着李卫的摊子。他嘴里叼着烟，眼神里满是嫉恨的火焰。
曾几何时，他这家店才是落霞路夜宵的霸主。可自从李卫来了之后，他的生意就一落千丈。客人们吃过李卫的烧烤，再吃他家的，总会皱着眉头说一句：“你这肉，怎么一股怪味？”
赵四心里清楚，他的肉都是最便宜的冻品，为了掩盖不新鲜，调料里加了多少添加剂。可他改不了，也懒得改。他觉得，是李卫这个“搅局者”破坏了规矩，用什么狗屁“真材实料”抢走了他的客人。
眼看着自己店里空空如也，对面却排着长龙，赵四的妒火越烧越旺。一个阴毒的念头在他心头升起。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城管队吗？我要举报，落霞路拐角这里，有人占道经营，搞得乌烟瘴气，你们管不管？”
半小时后，一辆印有“城市管理”字样的皮卡车呼啸而来。几个穿着制服的城管队员跳下车，手里拿着喇叭，粗声大气地喊道：“都收起来！收起来！不准在这里摆摊！”
整条街的摊贩顿时乱作一团，大家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李卫皱了皱眉，虽然心里不忿，但他尊重规定。他默默地熄了炭火，开始收拾自己的摊车。
混乱中，一个城管队员走到他面前，用警棍敲了敲他的车篷，态度轻蔑：“看什么看？就说你呢！赶紧滚！”
李卫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平静，却又像深潭一样，带着一股无形的压力。那个城管队员被他看得心里一突，后面的话噎在了喉咙里。李卫什么也没说，推着自己的车，消失在夜色中。
那晚，赵四的店里，第一次重新坐满了客人。他得意地笑了。
04
赵四以为，赶走了李卫，他的好日子就回来了。但他想错了。
仅仅两天后，他就听客人议论，那个老兵烧烤摊又出摊了，就在隔壁的文华路上。
李卫没有放弃。落霞路不让摆，他就换个地方。虽然文华路人流量小一些，但他相信，好东西不怕巷子深。
事实也的确如此。那些吃惯了他家味道的老顾客，宁愿多走几步路，也要找到他的摊子。甚至因为这次被驱赶的经历，很多人对李卫生出了同情和敬佩，一传十，十传百，反而给他带来了一批新的客人。他的生意，非但没有变差，反而比以前更火爆了。
而赵四的店，在热闹了两天之后，又恢复了门可罗雀的凄凉。他气得差点把后槽牙咬碎。他想不通，自己一个有门有脸的正规店铺，怎么就干不过一个街边摆摊的？
他认定，这一切都是李卫的错。
这一次，他没有再打举报热线。他拨通了一个私人号码。
电话接通后，赵四的语气立刻变得谄媚起来：“喂，表哥啊，我是四儿。没打扰你吧？……哎，哥，我这儿让个摆地摊的给欺负惨了，你可得替我做主啊！”
电话那头，是他远房的表哥，城管中队的一个小队长，名叫王磊。王磊这人，仗着身上这身皮，平时就作威作福惯了。听完赵四添油加醋的哭诉，把李卫描绘成一个占道经营还蛮横无理的钉子户后，王磊当即把胸脯拍得山响。
“妈的，一个臭摆摊的还翻了天了！四儿你放心，这事儿包在哥身上！明天晚上，我亲自带队，保证让他连家伙事儿都摆不出来！”
挂了电话，赵四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李卫那个小摊，被砸得稀巴烂的场景。
05
第二天晚上，李卫的摊位前依旧人头攒动。他正忙得不可开交，一辆城管皮卡车却以一种蛮横的姿态，直接堵在了他的摊位前，刺耳的刹车声让所有客人都吓了一跳。
车门打开，王磊带着四个膀大腰圆的队员，一脸煞气地走了下来。他根本不按流程喊话，径直走到烧烤炉前，轻蔑地瞥了一眼正在烤制的肉串，嘴角一撇，露出一丝冷笑。
“就是你啊，挺能耐啊，赶到这儿来了？”王磊用警棍指着李卫的鼻子，态度嚣张至极。
李卫停下手里的活，眉头紧锁：“同志，我在这里摆摊，没有影响交通，你们这是……”
“少废话！”王磊粗暴地打断他，“谁让你在这摆的？有证吗？占道经营，影响市容，今天非得给你点颜色看看！”
说着，他对自己身后的人一挥手：“给我砸了！”
一个队员应声上前，一脚就踹向了烧烤炉。通红的炭火伴随着烤肉，瞬间被踹翻在地，滚烫的火星四处飞溅，吓得周围的顾客纷纷尖叫着后退。
李卫的眼睛瞬间红了。那炉子，是他一点点焊起来的；那些肉，是他辛辛苦苦穿起来的。这不仅仅是他的生计，更是他退役后找到的尊严和价值。
“你们干什么！这是暴力执法！”他怒吼一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挡在了自己的三轮车前。
王磊看着他愤怒的样子，反而笑了，笑得更加轻蔑和得意：“暴力执法？老子今天就暴力了，你能怎么着？不服？去告我啊！”
他上前一步，用警棍一下下戳着李卫的胸口，一字一句地叫嚣：“我告诉你，去告！随便告！你要是能告倒我，我王字倒着写！”
说完，他使了个眼色，另外几个城管队员一拥而上，将保鲜柜里的食材一股脑地扫到地上，又抬脚猛踹三轮车的车轮。叮叮当当的破碎声和人们的惊呼声混成一片。
李卫双拳紧握，指甲深深地嵌进了肉里。他死死地盯着王磊那张跋扈的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想起了在战场上，面对敌人时的那种愤怒。但他忍住了，他知道，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王磊看着李卫那副想动手又强行压抑的样子，心中充满了变态的快感。他仿佛不是在执法，而是在享受这种碾压他人的权力感。
“行了，收队！”王磊大摇大摆地一挥手，带着手下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狼藉和呆若木鸡的众人。
李卫沉默地站在原地，看着自己被毁掉的心血，身体微微颤抖。
当晚，赵记美味烧烤店里，灯火通明。
赵四特意关了店门，摆了一桌好酒好菜，热情地招待着王磊和他的几个手下。
“哥，今天真是太解气了！来，我敬你一杯！”赵四满脸红光，举起酒杯。
“小事一桩！”王磊喝得满脸通红，得意洋洋地吹嘘道，“对付那种滚刀肉，就得用硬的！你们是没看见那小子当时的表情，脸都绿了，屁都不敢放一个！”
“哈哈，队长威武！”一个队员跟着起哄，“他还说要告我们呢，笑死我了！”
“告？让他告！借他一百个胆子！”王磊把酒杯重重地往桌上一放，“在这片儿，我王磊说的话，就是规矩！”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言语中充满了对李卫的嘲讽和不屑。
就在王磊飘飘然，准备再吹嘘几句时，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
他有些不耐烦地掏出手机，当看到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时，他脸上的醉意和嚣张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本能的紧张和恭敬。
来电显示：张局。
“喂，张局……”王磊赶紧站起身，走到一个安静的角落，声音压得又低又谄媚。
电话那头，传来他顶头上司，区城管局局长张毅，冰冷得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王磊，你今天晚上，是不是带人去文华路，掀了一个叫‘老兵烧烤’的摊子？”
王磊心里“咯噔”一下，没想到这点小事居然这么快就传到局长耳朵里了。但他仗着自己和局长还有点远亲关系，便大大咧咧地承认道：“是啊局长，一个屡教不改的钉子户，影响太恶劣了，我就……”
“你还让他随便告，是吗？”张局长的声音陡然拔高，像是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
王磊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笑着说：“那小子不服气，我就吓唬吓唬他……”
话音未落，电话那头，张局长的怒吼如同炸雷般响起，震得王磊耳膜嗡嗡作响：
“你们这几个不知死活的东西！你们知道他是谁吗？！你们知道他告到哪去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