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叫林涛,一家中型机械厂维修部的主任。这名头听着挺唬人,其实手底下就俩徒弟,加上我一共三个人,负责着全厂上百台机器的“生老病死”。我在这家厂干了十五年,从一个毛头小子,熬成了现在两鬓微霜的中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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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办公室,其实就是个大点的工具间,常年飘着一股机油和铁锈混合的味道。我不爱坐着,就喜欢搬个小马扎,泡上一壶浓茶,盯着墙上那块由十六个小屏幕组成的监控墙。其中最中间、最大的那个屏幕,正对着厂里B车间的“老将军”。
“老将军”是厂里一台德国产的老式冲压机,年纪比我的工龄还大。因为型号太老,零件停产,技术迭代,如今全中国能摆弄明白它的人,估计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不幸的是,教我这身手艺的老师傅,三年前喝酒喝多了,一觉睡过去就没再醒来。于是,我就成了这方圆百里,唯一能给“老将军”看病的人。
这台机器是全厂的“心脏”,一旦它罢工,半个厂的生产线都得停摆。一天不开工,损失就是六位数起步。所以,我这个岗位,说是全厂的“定海神针”也不为过。
老厂长是个厚道人,深知我的价值。他不止一次在酒后拍着我的肩膀,满脸歉意地说:“林涛啊,委屈你了。你这份本事,拿这点工资,是我老张对不住你。厂里效益就那样,我也没办法……”
我每次都笑笑,不多说什么。我在乎的不是钱,是那份尊重和信任。老厂长在一天,我就觉得这个厂还有我待下去的理由。
他退休前一个月,特意把我叫到办公室,给我泡了杯好茶。
“林涛,下个月我就退了。我那从国外回来的侄子张瑞接我的班。”老厂长叹了口气,“年轻人有想法,但不懂人情世故。我怕你以后受委屈。”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信封,推到我面前。“这里面不多,是我个人给你的一点心意。另外,我已经跟董事会和张瑞都打好招呼了,今年你的年终奖,在原有的基础上,额外再加十万。这是厂里欠你的,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了。”
我看着老厂长诚恳的眼神,心里一阵发热。我没收他的钱,但那十万年终奖的承诺,我记下了。我觉得,这是对我十几年青春最好的一个交代。
我以为,有老厂长这番嘱咐,我的日子至少能安稳如常。可我终究是低估了“新官上任三把火”的威力,也高估了那位海归侄子的格局。
02
张瑞的到来,像一阵凌厉的西伯利亚寒流,瞬间吹散了厂里最后一丝人情味。
他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名牌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看人的眼神里总带着三分审视和七分不屑。上任第一天,就在全厂大会上,用PPT和一堆我听不懂的英文缩写,批判厂里的管理模式“老旧、低效、臃肿”。
接下来的一个月,他大刀阔斧地“改革”,一口气裁掉了三十多个老员工,其中不乏跟我一样,为厂里服务了十几年的老师傅。办公室里人心惶惶,车间里怨声载道。
我对此没什么看法,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只要别惹到我头上就行。我每天依旧是泡茶、看监控、偶尔去车间巡视一圈,日子过得波澜不惊。
直到那天下午,我照常在维修间里盯着“老将军”的运行数据,悠闲地品着茶。张瑞带着他的小秘书,一阵风似地从门口经过。他透过玻璃窗看到我,眉头一皱,竟直接推门走了进来。
一股高级古龙水的味道,瞬间冲散了屋里的机油味,呛得我有点不适应。
“你就是维修部的林涛?”他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眼神像在看一件需要被优化的“不良资产”。
我放下茶杯,站起身:“张总好。”
“好什么好!”他指了指我的茶杯,又指了指监控屏幕,冷笑一声,“上班时间,不巡查设备,不保养机器,坐在这里喝茶看电视?林师傅,我们公司请你来,是解决问题的,不是来养老的。你这种工作态度,明天就不用来了!”
我当时就懵了。我盯着监控,是在实时监测全厂最核心设备的运行状态,这比在车间里瞎转悠有效率得多。这在他眼里,竟然成了混日子?
我还没来得及解释,他身边那个戴眼镜的小秘书,赶紧凑到他耳边,用蚊子般的声音说:“张总,林师傅是厂里的元老,工龄长,而且……而且是特殊关键岗位,按照劳动法,辞退他的话,赔偿金……可能、可能会非常高。”
“赔偿金?”张瑞的脸色瞬间变了,像是吞了只苍蝇。他大概是没想到,裁掉一个他眼中的“闲人”,还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
他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厌恶和不甘。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咯咯”的声响,像是在宣泄他的不满。
我知道,这梁子,算是结下了。
03
从那天起,张瑞就开始了对我们维修部的全方位打压,简单来说,就是“穿小鞋”。
先是削减预算。我们上报的备用零件采购计划,他大笔一挥,直接砍掉一半。理由是“控制成本,提高零件利用率”。我看着那被红笔划得乱七八糟的申请单,心里冷笑。这是逼我用废铜烂铁去修精密仪器。
好在我跟那些供应商都打了十几年交道,靠着刷脸,还能赊一些急用件回来。实在不行,我就自己动手,把报废的零件拆了,修修补补,再给它装回去。那段时间,我那两个徒弟跟着我,把车、铣、刨、磨的手艺学了个遍,技术突飞猛进。
一计不成,他又生一计。他开始给我们安排各种和维修无关的杂活。今天让去仓库盘点,明天让去打扫厂区卫生,甚至还让我们去给他的办公室修下水道。
徒弟们怨声载道,我却让他们稍安勿躁。“他就是想逼我们自己走,我们偏不如他的意。活儿来了就干,干得漂漂亮亮,让他挑不出一点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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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我们成了厂里最“全能”的部门。我们盘的仓库账目,比财务做的还清楚;我们打扫的厂区,比保洁阿姨扫的还干净。我甚至还顺手把他那漏水的下水道给彻底改造了一下,保证十年内不会再出问题。
张瑞看着我们交上去的“工作成果”,脸色一天比一天阴沉。他就像一个憋足了劲的拳击手,一拳拳都打在了棉花上,那种无处发泄的愤怒,几乎要从他的金丝眼睛后面溢出来。
整个厂的人都在看笑话,大家心知肚明,这位新来的张总,是铁了心要赶我走。而我,就像一颗扎在厂里的老钉子,任他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我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逼我主动辞职,他不仅能省下一大笔赔偿金,还能安插自己的人进来。
但我更清楚“老将军”的脾气。它就像我的另一个孩子,什么时候会咳嗽,什么时候会发烧,只有我一个人心里有数。张瑞,你不是想省钱吗?我倒要看看,你离了我,这钱到底是怎么个省法。
这场无声的战争,就这么僵持着。直到年终奖发放的那天,他终于亮出了最狠的一招。
04
发年终奖那天,厂里没什么喜庆气氛,因为张瑞的“降本增效”,所有人的奖金都缩水了。但对我来说,这本该是不同的。我心里惦记着老厂长承诺的那十万块钱。
张瑞特意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这还是他上任以来的头一回。
他的办公室装修得现代而奢华,和我那充满机油味的维修间简直是两个世界。他坐在宽大的老板椅上,脸上挂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和善”的笑容。
“林师傅,坐。”他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我没坐,就那么站着。
他也不介意,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薄薄的红包,推到我面前。“林师傅,辛苦一年了。这是你的年终奖。”
我瞥了一眼那个红包的厚度,心里“咯噔”一下。
他似乎很享受我那一瞬间的错愕,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他的表演:“林师傅啊,我知道,我叔叔,也就是老厂长,之前答应过你一些事情。但是呢,你要理解,此一时彼一时的。今年厂里的效益大家有目共睹,非常不理想。我们作为企业管理者,要为全体员工负责,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把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堆洗脑的废话,什么“与公司共克时艰”,什么“未来的回报会更多”,听得我耳朵都快起茧子了。
我没打断他,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等他说完了,我才拿起那个红包,当着他的面打开。里面不厚不薄,正好十张崭新的“老人头”。
一千块。
老厂长亲口承诺,并特意向他和董事会都交代过的十万块奖金,就这么变成了一千块。
那一刻,我心底最后一丝对这个工厂的留恋,也随之烟消云散了。我没有愤怒,没有争吵,甚至连表情都没有太大的变化。
我看着张瑞那张挂着虚伪笑容的脸,忽然就笑了。
他大概是以为我要大吵大闹,已经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可我什么都没说。
我把那一千块钱整整齐齐地收进兜里,对着他点了点头,平静地说:“谢谢张总,我明白了。”
说完,我转身就走。
我的平静,显然让他有些措手不及。他可能准备了一肚子的大道理来压我,结果我根本不给他表演的机会。
走出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听到了自己内心的声音:“张瑞,你不是想省钱吗?我就让你好好省一次。”
他并不知道,他省下的这区区九万九千块,将会让他付出十倍、甚至百倍的代价。他更不知道,“老将军”的脾气,可远比我暴躁得多。
当天下午,我就递交了辞职报告。人事部那边大概是得了授意,连挽留的场面话都没说,一路绿灯,以前所未有的高效率,给我办完了所有手续。
当我抱着自己的东西走出工厂大门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那栋我奉献了十五年青春的厂房。我没有丝毫的留恋,只觉得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再见了,我的青春。你好啊,我的新生。
05
离开工厂的日子,比我想象的要精彩得多。
我在这个行业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技术和人脉都攒下了一些。以前碍于厂里的规矩,从不接私活。现在成了自由人,那些过去认识的设备商、兄弟厂的同行,一听说我辞职了,电话差点被打爆。
“林哥,我这有台德国机床闹脾气,来看看呗?” “涛哥,救命啊,生产线停了,我这几个师傅搞不定!”
我买了辆二手面包车,把我的工具家伙都搬了上去,成了一个自由的机械维修师。东家请,西家喊,忙得不亦乐乎。
我的收费不低,但手艺过硬,专治各种疑难杂症,别人搞不定的机器,到我手里,不出半天准能服服帖帖。一来二去,名声就传开了。我的收入,比起过去在工厂坐班,足足翻了好几倍。更重要的是,我不用再看任何人的脸色,客户们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地喊一声“林师傅”,递上最好的烟和茶。
这种靠本事吃饭,被人尊重的感觉,是张瑞那种人永远无法理解的。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了。
这天,我刚从外地修完一台设备回家,我一个多年的老朋友,老王,就找上了门。老王自己开了个小中介公司,专门对接一些设备维修的活。
“林涛,在家啊!有个大活,接不接?”老王一进门就嚷嚷道,神秘兮兮地从包里拿出一张照片,拍在我的桌子上。
照片上是一台机器的局部,锈迹斑斑,型号古老。
“就是这玩意儿,”老王说,“雇主那边都快急疯了,生产线停了快一个礼拜,从德国请来的专家都束手无策。现在放出话来,谁能修好,三十万,当场兑现!”
三十万?我心里也小小地震惊了一下。这价钱,可真是天价了。
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那熟悉的机械构造,那独特的传动装置……这不就是“老将军”那个系列的型号吗?我心里顿时有了底。
“这型号太老了,现在没人会修了。我想来想去,这活儿估计也就你能拿得下。”老王期待地看着我。
“活儿我能接,”我把照片放下,“但是这机器在哪?”
“就在本市,一家机械厂。”老王说,“雇主说了,钱不是问题,只要能尽快修好。事成之后,老规矩,咱俩二八分,你二十四万,我拿六万辛苦费,怎么样?”
我一口答应了下来。有钱不赚是傻子,何况还是这么有挑战性的活。
当天晚上,老王就开着车来接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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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雇主想在饭局上先跟你谈谈,估计是想探探你的底,顺便聊聊价格。”老王一边开车一边说。
我觉得没什么问题,见见也好,让对方安心。
车子停在了一家高档餐厅的门口。在服务员的引领下,我们进了一个豪华包间。包间里已经坐了一个人,正低着头看手机。
老王热情地打招呼:“张总,我把林师傅给您请来了!这位就是我跟您说的,国内顶尖的维修大师傅,林涛林师傅!”
我顺着老王的介绍看过去,那个被称为“张总”的人也恰好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露出了一个玩味的笑容。
我转头看向一脸兴奋的老王,拍了拍他的肩膀,慢悠悠地开口:
“别人三十万可以,他,”我用下巴指了指对面那个人,“得加钱。”
而那位雇主,我的前老板,张瑞,在看清我的脸时,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变得一片惨白。他手里的手机“啪嗒”一声掉在了地毯上,嘴唇哆哆嗦嗦地,挤出了几个字:
“怎……怎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