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李慧娟,今年五十二。
在成都这个泡在茶馆和火锅里的城市,我算个异类。我不打麻将,嫌吵;不爱逛春熙路,嫌累。
我唯一的营生,是守着我那个开了快二十年的面馆,“李记小面”。
铺子不大,就六张桌子。老公老魏还在的时候,他揉面,我调佐料。一碗素椒杂酱面,是我们俩撑起一个家的手艺。
八年前,老魏走了。肝癌。
从发现到走,不到半年。快得像一阵风,把他从我身边刮走了,只留下一屋子空荡荡的回音。
儿子伟伟在深圳上班,一年也就过年回来一趟。
日子就像我们店里那口熬红油的锅,每天都在滚,但锅里的东西,好像永远都那么多,不少,也不满。
那天下午,店里最后一个客人走了,我收拾着碗筷,腰像折了一样酸。
我靠在门框上,看着街对面一对老两口,手牵着手,慢悠悠地走着。老头子手里提着刚买的菜,老太太在他耳边说着什么,笑得一脸褶子。
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好长。
我的心,突然就被针扎了一下。
说不清是羡慕,还是孤单。
晚上,我给我小姑子,也就是老魏的亲妹妹王琴打了个电话。她刚退休,闲得很。
电话里,她照例问我生意好不好,身体怎么样,伟伟有没有谈朋友。
我嗯嗯啊啊地应着。
聊到最后,我鬼使神差地,说了一句。
“琴,我在想,要不要再找个人,搭个伙过日子。”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十秒。
我甚至能听到她在那边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
然后,她的声音,像机关枪一样扫了过来。
“啥子?李慧娟你脑子进水了嗦?你都多大岁数了?五十二了!你儿子都快三十了,你还想这些事情?你不嫌丢人啊?”
“我们老魏家的人,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丢人。
这两个字,像两颗烧红的钉子,死死地钉进了我的耳朵里。
我拿着电话,半天没说出话来。
手脚冰凉。
挂了电话,我坐在空无一人的店里,看着窗外黑黢黢的天。
风吹过,门口挂着的风铃“叮铃”响了一声,脆生生的,在这寂静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真的……丢人吗?
我只是想,有个人能在晚上跟我说说话。
我只是想,生病的时候,有个人能给我递杯热水。
我只是想,我那口熬红yóu的锅,能有个人尝尝咸淡。
这,也算丢人吗?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开店。
隔壁干洗店的老张看我脸色不对,端了碗豆浆过来。
“慧娟,咋了?昨晚没睡好?”
老张比我大三岁,也是一个人过,不过她是离的婚。我们俩算是这个老小区里,互相有个照应的伴儿。
我把王琴的话,原封不动地学给了她听。
老张听完,“呸”的一声,把一口唾沫吐到旁边的垃圾桶里。
“她懂个铲铲!”
老张说话,一直这么直接。
“日子是她过的还是你过的?她给你钱了还是给你米了?咸吃萝卜淡操心!”
她把豆浆塞我手里,“喝了。听我的,想找就去找。这年头,谁还管那些老黄历。自己过得舒坦才是真的。”
我捧着温热的豆浆,心里那块被王琴的话冻住的地方,好像慢慢化开了一点。
是啊,日子是我自己的。
我凭什么要活在别人的嘴里?
我李慧娟,操劳了大半辈子,为老公,为儿子。现在老了,想为自己活一次,有错吗?
没有!
那天中午,生意特别好。我一个人在后厨和前堂之间来回跑,汗顺着额头往下淌,都来不及擦。
一个年轻姑娘看我忙不过来,还主动帮我收了两个桌子的碗。
她走的时候,笑着对我说:“阿姨,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念头,疯了一样地长。
我得找个人。
我必须找个人。
不是为了爱情,不是为了风花雪月,就是为了搭伙。
为了我端不动那锅滚烫的面汤时,有个人能搭把手。
就这么简单。
晚上收了店,我破天荒地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坐在店里,拿出手机。
儿子之前教过我用智能手机,说现在老年人都在网上耍。
我笨拙地点开应用商店,在搜索框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输入。
“相亲。”
屏幕上跳出来好几个五颜六色的APP。
我选了那个图标看起来最“正经”的一个,下载。
注册,填资料。
昵称:平常心。
年龄:52。
职业:个体户。
婚姻状况:丧偶。
择偶要求:我对着那个框,想了半天,最后只写了八个字。
“人品好,能说到一起。”
上传头像的时候,我犯了难。
手机里除了我跟伟伟的合照,就是我跟老魏的。
没有一张是我自己的。
我对着店里那面有点油污的镜子,用前置摄像头,给自己拍了一张。
镜子里的我,头发随便挽着,眼角全是细纹,一脸疲惫。
这哪行啊。
我删了,走进里屋,从箱底翻出一条好多年前买的红丝巾。
我把丝巾围在脖子上,对着镜子,努力地笑了笑。
又拍了一张。
照片里的女人,笑得有点僵,但总算有了点颜色。
就这样吧。
弄完这一切,已经快十二点了。
我躺在床上,手机放在枕头边。
心里跟揣了只兔子一样,怦怦直跳。
既觉得荒唐,又有点隐秘的期待。
我,李慧娟,五十二岁,在网上“挂牌”了。
第二天一早,我被手机的提示音吵醒。
打开那个APP,几十条消息和“喜欢”。
我吓了一跳。
这么多人?
我一个个点开看。
有的人,头像是P得锃光瓦亮的风景照。
有的人,头像是跟一辆豪车的合影,也不知道车是不是他的。
有的人,一上来就问:“约吗?”
我皱着眉头,直接拉黑。
什么乱七八糟的。
翻了半天,有个男人引起了我的注意。
头像是一张在公园拍的照片,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
资料写着,五十五岁,退休中学老师,丧偶。
他给我发的消息是:“你好,平常心。我看了你的资料,觉得我们情况挺像的。方便聊聊吗?”
语气很客气。
我心里对他有了点好感。
我回:“你好。”
我们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起来。
他姓赵,叫赵文博。以前是教历史的,说话引经据典,很有条理。
他说他女儿在国外定居了,他一个人在家,每天就是看书、散步,觉得生活缺了点烟火气。
“烟火气”这三个字,一下子就说到我心坎里去了。
我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就是烟火气。
我们聊了两天,他提出见个面。
“就在你面馆附近找个茶馆吧,你方便。”他很体贴。
我答应了。
见面的那天,我提前半个小时收了店。
我特意换了件新买的衬衫,还把那条红丝巾又围上了。
到了约好的茶馆,他已经坐在那里了。
真人比照片上稍微胖一点,头发也更白一些,但还是很儒雅的样子。
他见我来了,立刻站起来,帮我拉开椅子。
“李……慧娟?”他试探着问。
“是我,赵老师。”我有点紧张,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他笑了笑,“别叫我老师,叫我老赵就行。”
服务员过来问喝什么茶。
我说:“竹叶青。”
他说:“一样。”
气氛有点尴尬。
为了打破沉默,我先开口:“老赵,你退休生活还习惯吧?”
“还行。”他扶了扶眼镜,“就是清净过头了。以前天天跟学生打交道,吵吵闹闹的。现在突然安静下来,耳朵里都嗡嗡响。”
我点头:“我懂。我这店里,一到饭点就跟打仗一样,但要是哪天没客人,我这心里就发慌。”
他看着我,眼神很温和。
“你的面馆,开了很久了吧?”
“快二十年了。”
“不容易啊。”他感叹道,“一个人撑着,更不容易。”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暖。
他懂我的辛苦。
我们聊了很多,聊他的学生,聊我的客人,聊各自的子女。
感觉还不错。
他说话慢条斯理,总能接到我的话茬。
不像王琴,我说一句,她能顶我十句。
喝完茶,他坚持要送我回去。
走到我店门口,他看着“李记小面”的招牌,说:“闻着真香。明天中午,我能来尝尝你的手艺吗?”
“当然可以!”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那天晚上,我难得地失眠了。
不是因为焦虑,而是因为……一点点久违的,像是小姑娘才有的雀跃。
第二天,我起了个大早。
把店里上上下下又打扫了一遍,连桌子腿都擦得锃亮。
我还特意去市场,买了最新鲜的猪前腿肉,准备做杂酱。
老张看我哼着小曲儿剁肉末,调侃我:“哟,这是要开花结果了?”
我脸一红,“八字还没一撇呢!”
快到中午的时候,老赵来了。
他穿了件深蓝色的夹克,看起来很精神。
我给他下了一碗我们店的招牌,素椒杂酱面。
佐料是我亲手调的,红油多放了一勺,花生碎也多撒了一把。
他吃得很认真,一口一口,很慢。
吃完,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看着我,非常郑重地说:
“慧娟,这是我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面。”
我愣住了。
老魏在的时候,也总这么说。
每次我给他开小灶,他都吃得稀里呼噜,然后抹抹嘴,冲我竖起大拇指:“我婆娘的手艺,米其林三星!”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就是家常味道,不值钱的。”我低下头,掩饰我的失态。
“不。”老赵说,“家的味道,最值钱。”
那一刻,我觉得,可能就是他了。
我们开始像真正的“朋友”一样相处。
他每天下午都会来店里坐一会儿,有时候帮我算算账,有时候就坐在那儿看报纸,等我忙完。
店里来了稀奇古怪的客人,他会等客人走了,跟我一起“点评”几句。
水管漏水了,他比我还着急,到处打电话找师傅。
我觉得日子,好像又有了盼头。
不再是那口熬着红油的锅,而是锅里,又被人加了新料。
我甚至开始想象,如果真的跟他搭伙过日子,会是什么样。
他看他的书,我守我的店。
晚上一起散步,周末一起去逛逛菜市场。
他给我讲历史故事,我给他做杂酱面。
多好。
我把这个想法,小心翼翼地,在电话里跟伟伟说了。
我没敢说我已经见了人,只说有这么个想法。
伟伟在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他说:“妈,你想好了吗?”
“嗯。”
“对方人怎么样?靠谱吗?你这个年纪,别被人骗了。”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
“妈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分寸。”我的声音有点硬。
“我不是那个意思。”伟伟赶紧解释,“我就是担心你。爸走了这么多年,你一个人……也确实不容易。你要是真觉得那人好,我……我不反对。”
“但是,你得把他带来我看看。我得帮你把把关。”
儿子的态度,比我想象中要好。
我松了口气。
但王琴那边,就没这么好说话了。
不知道她从哪个渠道,听说了我跟老赵见面的事。
一个下午,她直接杀到了我的店里。
当时店里还有两桌客人。
她一进来,就拉着个脸,跟谁欠她八百万似的。
“李慧娟,你出来一下!”
我跟客人说了声抱歉,跟着她走到店外。
“你还真去找了啊?”她压着嗓子,但那股子尖酸刻薄,一点没少。
“我跟你说的话你当耳边风是吧?”
“你对得起我哥吗?他尸骨未寒,你就在外面勾三搭四!”
“尸骨未寒?”我气得发笑,“王琴,你哥都走八年了!八年了!”
“八年怎么了?有的人一辈子都守着!你就是水性杨花,耐不住寂寞!”
她的话,太难听了。
像刀子一样,一刀一刀往我心上捅。
我浑身发抖。
“王琴,我跟老魏夫妻一场,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你比谁都清楚!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你也看在眼里!”
“我守了八年寡,我没对不起任何人!”
“我现在五十二了,不是二十五!我不想下半辈子,一个人孤零零地死了都没人知道!我想找个人做伴,有错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把店里的客人都引得探头出来看。
王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你……你还有理了你!”她指着我的鼻子,“你等着,我这就给伟伟打电话,让他看看他妈是个什么货色!”
她真的拿出手机,拨通了伟伟的电话。
她还按了免提。
“喂,伟伟啊,我是你姑妈。”
“你快管管你妈吧!她要在外面给你找个后爹了!这事儿都传遍整个小区了,我们老魏家的脸,都让她给丢尽了!”
我死死地盯着那个手机。
我等着我儿子的回答。
那几秒钟,比一个世纪还要长。
电话那头,伟伟的声音很平静。
“姑妈,这是我妈自己的事。她有权利决定她自己的生活。”
“只要她开心,我没意见。”
王琴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她搬出来的“救兵”,会临阵倒戈。
“你……你这孩子!你怎么也向着她说话?”
“姑妈,我爸走了,我妈一个人撑着这个家,撑着这个店,把我拉扯大,很辛苦。她现在老了,想找个人陪,我做儿子的,只会支持她。”
“至于丢不丢人,我觉得,让我妈一个人孤孤单单地老去,那才叫丢人。那是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孝。”
伟伟的话,一字一句,清清楚楚。
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不是委屈的泪,是感动的泪。
我儿子,长大了。
他懂我了。
王琴被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最后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你们……你们一家子,都疯了!”
说完,她气冲冲地走了。
我站在原地,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晚上,老赵照常来店里。
他看我眼睛红红的,关心地问:“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没说话。
家丑不可外扬。
但他好像猜到了什么。
他没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收拾完东西,然后说:“走吧,我陪你走走。”
我们沿着府南河边,慢慢地走。
晚风吹在脸上,很舒服。
“慧娟。”他突然开口。
“嗯?”
“不管你遇到什么事,都别一个人扛着。”
“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把我当个……树洞。”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
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他的眼神,很真诚。
我心里那堵墙,好像又塌了一角。
我跟他说了王琴的事。
我说的时候,很平静,就像在说别人的故事。
他听完,叹了口气。
“你这个小姑子,思想太老旧了。”
“不过,你也别跟她置气。她不是坏,就是……蠢。”
他这个“蠢”字,用得我差点笑出声。
“你儿子,是个好孩子。”他说。
我点点头,一脸骄傲:“那是。”
“慧娟。”他又叫我。
“我们……要不,试试?”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期待,也有忐忑。
我心跳得厉害。
我看着河面上粼粼的波光,想了很久。
我转过头,对他笑了笑。
“好。”
我跟老赵,就算正式“交往”了。
但我们的交往,跟年轻人不一样。
没有鲜花,没有电影。
有的,只是最平淡的日常。
他会早上提着菜来我店里,中午我们俩就简单炒两个菜,配着米饭吃。
下午他看报纸,我看店。
晚上收了店,我们一起去逛公园。
他腿脚不好,走不快。我就放慢脚步,迁就他。
我有时候腰疼得直不起来,他会很自然地过来,帮我捶捶背。
那种感觉,很踏实。
就像一艘在海上漂了很久的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避风的港湾。
一切,都好像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我甚至开始计划,等过年伟V回来,就让他跟老赵见个面。
如果伟伟也觉得好,那我们……就可以考虑领证了。
然而,生活永远比小说更会“转折”。
有一天,老赵来店里,脸色很差。
我问他怎么了。
他犹豫了半天,才开口。
“慧娟,我女儿……她要回来了。”
“回来?好事啊!”我不解。
“她……她不同意我们在一起。”
我的心,咯噔一下。
老赵的女儿,在国外做医生,是个很强势的女人。
老赵之前跟我提过,说他女儿什么都好,就是主意太大,什么事都想管着他。
“她听说了我们的事,专门打电话回来,把我骂了一顿。”老赵的声音很沮丧。
“她说我老糊涂了,说你……说你就是图我的退休金,图我的房子。”
“图你的房子?”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她说,你一个开小面馆的,能有什么文化,能跟我有什么共同语言?”
“她还说,我要是敢跟你在一起,她就跟我断绝父女关系。”
老赵说完,头埋得很低。
我站在原地,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浑身的血液,好像都凝固了。
图他的钱?图他的房子?
我李慧娟,靠着一碗一碗的面,撑起了一个家,我需要图他什么?
没文化?
是,我没读过多少书,我不会引经据典。
但我知道,做人要凭良心,待人要用真心。
这,难道不比文化更重要吗?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愤怒,在我胸口炸开。
“老赵。”我开口,声音冷得像冰。
“她是你女儿,她说什么,是她的事。”
“但你呢,你怎么想?”
我死死地盯着他。
我需要他的一个态度。
他抬起头,眼神躲闪。
“慧娟,你……你也知道,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她从小就没妈,我……我不想让她伤心。”
我明白了。
我全明白了。
在他心里,他女儿的“不伤心”,比我的尊严,比我们的感情,都重要。
我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好,我知道了。”
“老赵,你走吧。”
“慧娟,我……”
“走!”我指着门口,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出来。
他被我吓到了。
他站起来,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
他拿起他的报纸,一步一步,走出了我的面馆。
他走了以后,我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一下瘫坐在椅子上。
店里静悄悄的。
那口熬红油的锅,还在小火上“咕嘟”着。
香料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
我曾经以为,这是家的味道。
现在闻起来,只觉得呛人,恶心。
我李慧娟,活了五十二年。
我以为我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就百毒不侵了。
没想到,还是这么不堪一击。
我以为我找到了一个港湾。
结果,那只是一个随时会因为涨潮,就把我这艘破船掀翻的浅滩。
我关了店门。
一连三天,我没有开店。
我就把自己锁在家里,谁的电话也不接。
我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从白天,到黑夜。
我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老赵女儿说的话。
“图他的钱。”
“没文化。”
我像个傻子一样,一遍一遍地问自己。
我真的那么不堪吗?
我想找个人搭伙,真的就这么难,这么让人看不起吗?
王琴说我丢人。
老赵的女儿说我图钱。
是不是在他们眼里,我这样的女人,就只配孤单一辈子?
我开始怀疑自己。
我是不是真的错了?
我是不是,就不该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念ão想?
就该像王琴说的那样,守着老魏的牌位,守着这个面馆,一个人,熬到死?
第四天,我发烧了。
烧得稀里糊涂。
我躺在床上,浑身发烫,骨头缝里都疼。
我想喝水,但挣扎了半天,都起不来身。
屋子里,死一样的寂静。
我能听到的,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那一刻,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我。
我突然想到,如果我就这样病死在床上。
会有人知道吗?
伟伟在深圳,远水救不了近火。
老张可能会发现我几天没开店,但她也有自己的事,也许要过好几天才会觉得不对劲。
王琴?她巴不得我死。
我的尸体,可能会发臭了,才会被人发现。
想到这里,我吓出了一身冷汗。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从床上滚下来,爬到桌子边,拿起手机,拨通了伟伟的电话。
电话一接通,我就哭了。
“伟伟……妈……妈好像要死了……”
伟伟在电话那头,吓坏了。
他立马给我叫了120。
然后,他给我打了好几个电话,一直陪我聊着天,不让我睡过去。
直到我听到救护车的声音。
我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
肺炎。
医生说,幸亏送来得及时。
伟伟连夜从深圳飞了回来。
他守在我的病床前,眼睛熬得通红。
看着他憔悴的样子,我心疼得不得了。
“妈,对不起。”他握着我的手,声音沙哑。
“是我不好,我不该离你那么远。”
“我要是就在成都,你就不会一个人病成这样。”
我摇摇头,“傻孩子,跟你没关系。是妈自己不小心。”
出院那天,伟伟非要让我把面馆关了。
“妈,你别干了,太累了。我每个月给你打钱,你就在家歇着,养好身体。”
我拒绝了。
“伟伟,那不是钱的事。”
“那个店,是你爸留下的,也是妈这辈子的念想。我要是不干了,我这人,就散了。”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伟伟,妈这次想明白了。”
“我想找个人,不是因为寂寞,也不是因为别的。”
“我就是怕。”
“我怕有一天,我像这次一样,倒在家里,连个给我打电话叫救护车的人都没有。”
“你姑妈说我丢人,别人说我图钱,都无所谓了。”
“跟命比起来,脸面,算个屁。”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很平静。
但伟伟的眼眶,红了。
他用力地点点头。
“妈,我懂了。”
“你放心去找。找个真心对你好的人。”
“谁要是再敢说三道四,你告诉我,我去跟他理论!”
那一刻,我感觉,我心里的那个结,彻底解开了。
别人的看法,真的那么重要吗?
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自己想怎么活。
重要的是,我得为我自己的下半辈子,负起责来。
重新开店的那天,天气特别好。
阳光照进店里,暖洋洋的。
我把店里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
老张又端着豆浆过来了。
她看我气色好了很多,也替我高兴。
“慧娟,想开了?”
“嗯。”我笑着点头,“死过一回,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她拍拍我的肩膀,“这就对了。天底下男人多的是,那个姓赵的不行,咱就换!咱条件又不差,还怕找不到?”
我笑了。
是啊,我怕什么呢?
我有手艺,能养活自己。
我有个孝顺的儿子。
我身体还算硬朗。
我凭什么要因为别人的三言两语,就否定自己的人生?
日子,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我每天开店,关店。
只是我的心态,完全不一样了。
我不再刻意地去那个APP上划拉了。
我觉得,缘分这个东西,是你的,终究是你的。不是你的,强求不来。
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了我的面上。
我试着改良我的红油,让它更香,更醇。
我试着研发新的面品,比如泡椒鸡杂面,肥肠面。
生意,竟然比以前更好了。
很多年轻人,专门开车过来,就为了吃我一碗面。
他们叫我“面霸阿姨”。
我觉得这个称呼,还挺有意思的。
有一天下午,店里不忙。
一个男人走进来。
他看起来六十岁左右,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身上有股淡淡的木屑味。
“老板,来碗素椒杂酱面。”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好嘞。”
我把面端给他。
他吃得很香,跟老赵那种斯文的吃法完全不一样。
他是那种,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人,吃东西带着一股子对食物的尊重。
吃完,他把钱放在桌上,还把碗筷都帮我归拢到了一起。
“老板,你这桌子,有点晃。”他走的时候,突然说了一句。
我一愣,过去摇了摇,果然,有条桌子腿松了。
“哎呀,是有点。我回头找人来修修。”
“不用找人了。”他说,“我就是干木工的。你要是不嫌弃,我明天带工具来,帮你弄弄。”
“那怎么好意思?我给你工钱。”
他摆摆手,“一碗面的事,谈什么钱。”
说完,他就走了。
第二天,他真的提着一个工具箱来了。
他没多说话,蹲下身子,三下五除二,就把那条桌子腿给修好了。
修得严丝合缝,比新的还稳。
我过意不去,非要再给他下一碗面。
他拗不过我,就坐下了。
我们就这样认识了。
他姓刘,叫刘建国。
以前是家具厂的木工,厂子倒闭后,就自己接点散活。
老伴前几年也没了,儿子在绵阳工作,也是一个人。
我们俩,惊人地相似。
他不像老赵那样,会说什么“烟火气”。
他只会说:“你这红油,熬得巴适。”
他也不会说什么“树洞”。
我腰疼的时候,他会直接走过来,说:“你歇着,我来收。”
他话不多,但做的,永远比说的多。
他来店里,也不白吃。
今天帮我换个灯泡,明天帮我通一下堵了的下水道。
我这小店里,以前那些零零碎碎的毛病,全被他给治好了。
街坊邻居都看在眼里。
老张又开始调侃我:“慧娟,这个可以哦!实诚人!”
我只是笑。
我跟老刘,谁也没提过“在一起”这三个字。
但我们俩,好像已经“在一起”了。
他会把他自己做的泡菜,给我送一罐来。
我会把我新卤的牛肉,给他留一份。
我们之间,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
就是最简单的,你对我好,我也对你好。
有一天,伟V跟我视频。
老刘正好在店里帮我修一个坏了的门锁。
伟伟在视频那头看到了,问:“妈,这位是?”
我有点不好意思,“一个……朋友。”
老刘听到了,抬起头,冲着镜头,憨厚地笑了笑。
挂了视频,伟伟立马给我发了条微信。
“妈,这个刘叔叔,看起来比那个赵老师靠谱多了。”
“一脸的忠厚老实。”
我看着微信,笑了。
我儿子的眼光,还挺准。
又过了一段时间,老刘有一天收工后,提了两瓶酒,几个小菜,来了我店里。
那天,他第一次,没有穿那身工装。
他穿了件干净的夹克,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
“慧娟。”他把酒菜在桌上摆好,“今天,陪我喝两杯?”
我点头。
我们俩,就坐在那小小的面馆里,喝着酒。
他酒量不好,两杯下肚,脸就红了。
“慧娟。”他看着我,“我这个人,嘴笨,不会说话。”
“我就想问你一句。”
“我……我能不能,以后,天天都来吃你下的面?”
他问得很笨拙。
但我听懂了。
我看着他通红的脸,和他眼神里的紧张。
我突然觉得,什么退休金,什么房子,什么文化。
都比不上眼前这个男人,这句笨拙的真心话。
我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
“好啊。”
“不过,光吃饭可不行。”
“碗,得你洗。”
他愣了一下,然后,咧开嘴,笑了。
笑得像个得了糖的孩子。
“要得!要得!别说洗碗了,以后这店里的力气活,都归我!”
我们没有领证。
就只是,搬到了一起。
他把他的家当,搬到了我那套小房子里。
我的生活,彻底变了样。
早上,不再是我一个人起床。
他起得比我早,会给我煮好一碗醪糟蛋。
我们一起去店里。
他负责揉面,还有那些搬搬抬抬的力气活。
我还是负责调佐料,招呼客人。
两个人,忙而不乱。
晚上收了店,我们一起去买菜。
他喜欢做饭,我就给他打下手。
吃完饭,他洗碗,我拖地。
然后,我们一起下楼,散步。
他会牵着我的手。
他的手,很粗糙,全是老茧。
但很温暖,很有力。
王琴后来又来过我店里一次。
她看到老刘在后厨忙活,我坐在外面算账,一副岁月静好的样子。
她的表情,很复杂。
她没说什么难听的话,只是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也不想知道了。
前几天,我过生日。
伟伟特意从深圳请假回来了。
老刘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
伟伟和老刘,爷俩喝着酒,聊得很投机。
伟伟叫他:“刘叔。”
叫得很自然。
老刘喝多了,拉着伟伟的手,反复就说一句话。
“伟伟,你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不会让你妈饿着。”
伟伟红着眼圈,给我使了个眼色。
那意思我懂。
我找对人了。
晚上,送走伟伟,我和老刘走在回家的路上。
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跟我那天在店门口看到的,一模一样。
他突然停下来,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子。
打开,里面是一对银手镯。
不是很贵重,样式也很普通。
“慧娟,我没啥钱,买不起金的。”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个,你戴着玩儿。”
我没说话,伸出手。
他笨手笨脚地,帮我把手镯戴上。
尺寸刚刚好。
月光下,那银镯子,泛着柔和的光。
我看着手腕上的镯子,又看看身边这个男人。
我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
丢人吗?
我一个五十二岁的四川女人,还想着找个男的搭伙过日子。
现在,我可以回答了。
不丢人。
真正丢人的,是明明心里苦得要死,还要在人前强装岁月静好。
是明明渴望温暖,却被那点可笑的“脸面”捆住手脚,不敢去争取。
是我,李慧娟,我自己的生活。
我不需要谁的批准,也不在乎谁的非议。
我觉得幸福,那就够了。
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啊。
就像我手里这碗,刚出锅的醪糟蛋。
热气腾腾,甜到了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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