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上海这地方,有人说它是冒险家的乐园,遍地都是黄金。可对许山来说,这里更像一个冰冷的、石头做的森林。他从大西北的山沟沟里来,口袋里揣着几张被汗浸湿的票子,心里揣着一个遥远的梦。
梦很快就碎了,肚子也空了。就在他以为自己要饿死在街头的时候,一碗冷的、浇着菜汤的泡饭,救了他的命。他不知道,这碗饭,会把他和一个孤僻的上海老头,还有一桩尘封了二十多年的秘密,紧紧地绑在一起。
01
2005年的上海,夜晚的南京路,霓虹灯像流淌的彩色的河。
许山就站在这条河的边上,看着那些穿着时髦的男男女女,从他身边走过,带起一阵阵好闻的香水味。他的肚子,“咕噜噜”地叫着,声音大得让他自己都觉得脸红。
他从西北的山沟沟里来,来了一个多月了。来的时候,怀里揣着他爹卖了一头牛,又跟亲戚东拼西凑来的几百块钱。他想,上海这么大,总有他一口饭吃。
可现实,比他家乡冬天的石头还硬。他没读过几年书,大字不识几个。他也不会什么手艺,只会种地,和下蛮力。他说话还带着一股子怎么也改不掉的、土腥味的乡音。
在劳务市场,他跟人抢活,抢不过那些机灵的。去工地上搬砖,人家嫌他看起来太瘦,像根豆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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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他口袋里那几百块钱,就花光了。
他已经饿了三天了。饿得头晕眼花,看什么东西都像带毛边的白面馒头。
那天晚上,下起了雨。不大,但很密,像牛毛一样,钻进人的骨头缝里,又冷又湿。许山被雨赶着,躲进了一条老弄堂里。在弄堂的深处,他看到了一家旧书店。
书店的招牌上,写着三个字:“文林书斋”。灯光从蒙着灰的玻璃窗里透出来,昏黄,但看起来很暖和。
许山就在书店的屋檐下,蹲了下来,抱着膝盖,想躲过这场雨。
到了半夜,书店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开了。一个瘦得像根竹竿的上海老头,提着一桶垃圾,走了出来。他就是书店的老板,方文林。
方文林看到了蹲在墙角的许山,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他以为是哪里来的小偷,或者是要饭的。他正要开口把他赶走,可当他看到许山那张因为饥饿而变得蜡黄的脸,和那双清澈得像山泉水一样的眼睛时,他骂人的话,又咽了回去。
方文林没说话,转身回了店里。不一会儿,他又出来了。手里多了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
碗里,是半碗已经冷掉的白米饭。上面,浇了一勺中午吃剩的、带着油花的青菜汤。
他把碗,递给了许山。
许山看着那碗饭,愣了足足有半分钟。然后,他接过来,什么话也没说,就那么蹲在地上,狼吞虎吞地吃了起来。他吃得太快,太急,噎得直翻白眼。
这是他这三天来,吃到的第一口饭。
吃完后,许山没有像其他要饭的那样,抹抹嘴就走。他把碗,在自己的破衣服上擦了又擦,擦得干干净净,然后双手捧着,还给了方文林。
他站起身,用他那双实在得有些发愣的眼睛,看着这个给了他一碗饭的上海老头,用生硬的、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普通话说:“老板,我给你干活。你管我吃,管我住,就行。我……我不要工钱。”
方文林打量了他很久。他看着这个傻愣愣的乡下小子,看着他那双因为长期干农活而布满老茧、指甲缝里还带着黑泥的手。
他的书店,生意冷清得能饿死老鼠,根本就请不起伙计。可不知怎么的,看着许山那双眼睛,他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他对许山说:“书店后面有个小阁楼,堆杂物的。你要是不嫌弃,就住那吧。”
从此,许山就在这间不起眼的旧书店里,住了下来。他开始了他“看店换食宿”的生活。那一年,他刚满二十岁。
02
许山在文林书斋,一待就是两年。
这两年里,他就像这个书店里的一个隐形人。他每天天不亮就起床,用抹布把书店的每一个角落,都擦得一尘不染。他把那些堆在地上、蒙了厚厚一层灰的旧书,一本一本地搬出来,用鸡毛掸子掸干净,再按照方文林的指点,分门别类地,码放到那些高大的、已经掉了漆的书架上。
方文林依旧是那副刻薄、孤僻的样子。他很少跟许山说话,也从来没有夸奖过他一句。他只是每天做饭的时候,默默地,把饭菜多做出一份,放在厨房那张油腻腻的旧桌子上。
等他吃完了,许山才进去,就着剩菜,把那份饭吃掉。
对于许山来说,这已经是他不敢想的好日子了。他有地方住,有饭吃。更重要的是,他有了一个可以安放心灵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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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间安静得能听到灰尘落下声音的书店里,大字不识几个的许山,在方文林的默许下,找到了自己新的乐趣。
他从书架的最底层,翻出了一本快要散架的旧版新华字典。他开始像啃硬骨头一样,一个字一个字地,啃那些他以前只在梦里见过的书。
他从彩色的连环画开始,到金庸、古龙的武侠小说,再到一些他看不太懂,但觉得很有趣的历史读物。书,像一扇扇窗户,为他这个从山沟沟里来的孩子,打开了一个又一个全新的、五彩斑斑的世界。
书店的平静,时常会被一个染着一头黄毛的小混混打破。
那人叫阿坤,是这附近一带的地头蛇。他知道方文林是个无儿无女、性格又懦弱的孤老头,就隔三差五地,来敲诈勒索。他也不多要,每次就要个几十一百的,美其名曰“保护费”。
方文林不给,他就在店里赖着不走,大声嚷嚷,把来看书的客人全都吓跑。或者,他干脆就把那些码放整齐的书架,故意弄得一团糟。
方文林每次都是敢怒不敢言。他气得浑身发抖,最后还是只能从那个破旧的铁皮钱箱里,拿出钱来,破财消灾。
许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默默地记在心里。他没说话,因为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外乡人,在这里,惹不起这些地头蛇。
有一次,阿坤又来了。那天他好像是喝了点酒,比平时更嚣张。他嫌方文林给的钱少,竟然动手,一把推在了方文林瘦弱的肩膀上。
方文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就在这时,一直以来都像个闷葫芦一样、沉默寡言的许山,突然像一头被激怒的公牛,从书架后面冲了出来。
他没说话,只是用他那双因为常年搬书、变得像铁钳一样有力的手,死死地,抓住了阿坤那只还在推搡的手腕。
阿坤疼得“嗷”地一声叫了出来。他想挣脱,可许山的手,像焊在他手腕上一样,纹丝不动。他看着许山那双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的眼睛,那眼神里,有股西北人特有的、不要命的狠劲。
阿坤被这股狠劲吓住了。他骂骂咧咧地,甩开许山的手,灰溜溜地跑了。
从那以后,阿坤就再也没有来店里捣乱过。
方文林扶着书架,喘着气。他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比自己高出一个头的许山,第一次,那双总是带着刻薄和挑剔的眼睛里,流露出了一丝复杂的、类似“赞许”的情感。
那天晚上,他破天荒地,在桌上多放了一盘炒鸡蛋。
03
安稳的日子,没过太久。
随着网络和电子书的兴起,还有这座城市日新月异的改造,来逛旧书店的人,越来越少了。有时候,一整天,都卖不出去一本书。
方文林的眉头,也像秋天的树叶一样,一天比一天锁得更紧。他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一个人坐在漆黑的屋子里,抽着最便宜的烟。
压垮这只老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一纸红色的拆迁通知。
“文林书斋”所在的这条老街,被划入了市政改造的范围。整条街都要拆掉,盖成新的商业中心。而政府给出的那点微薄的拆迁款,连在上海郊区租个像样的门面,都远远不够。
这意味着,这家开了几十年、承载了方文林大半辈子心血的旧书店,要彻底从这个城市里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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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通知的那几天,方文林把自己关在屋里,喝得酩酊大醉。
他对同样愁眉不展的许山说,书店,要关门了。
他从抽屉里,数出了五千块钱,塞到许山的手里。他说:“小许,我这里留不住你了。拿着这钱,买张火车票,回你老家去吧。上海……上海不是你该待的地方。”
这是两年来,方文林第一次主动跟许山说这么多话。也是第一次,叫他“小许”。
许山没有接那钱。他摇了摇头,说:“老板,我帮你收拾完再走。”
他只是默默地,帮着方文林,开始打包那些卖不出去的、堆积如山的旧书。
在一个落满了厚厚灰尘的旧书柜最底层,许山清理杂物的时候,发现书柜的底板,似乎有些松动。他好奇地,用力撬了一下。
底板下面,竟然还有一个小小的、扁平的夹层。
夹层里,没有他想象中的房契或者存折。只有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看起来很有些年头的硬壳笔记本。
他以为,这可能是方文林年轻时候写的日记,或者是别的什么私人物品,就想把它收好,还给老板。
可他翻开第一页,他虽然大部分的字都不认识,但那些“壹、贰、叁”的大写数字,和后面跟着的“万”、“仟”、“佰”之类的字,他还是在看武侠小说时,学着认得了一些。
这似乎……是一个账本?
他拿着那个笔记本,走到了正在发呆的方文林面前。
方文林看到许山手里的那个笔记本,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像见了鬼一样。他一把从许山手里夺了过去,声音都变了调,颤抖着说:“你……你怎么找到这个东西的?”
许山不明白老板为什么反应这么大。他指着账本上,一个他因为经常听到、所以认识的、反复出现的名字,不解地问:“老板,这个叫‘阿坤’的人,是谁?他……他怎么欠了你这么多钱?”
方-文林听到“阿坤”这两个字,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整个人都弹了起来。
他失声叫道:“你怎么知道他叫阿坤?这上面记的……根本不是他欠我的钱!”
04
在许山不解和追问的目光下,精神已经接近崩溃边缘的方文林,终于说出了一个他隐藏了二十多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秘密。
那个硬壳笔记本,不是一本普通的账本。那不是一本记录别人欠他多少钱的借贷账本,而是一本记录他欠了别人多少钱的“还债”账本!
原来,方文林年轻的时候,并不是一个斯斯文文开书店的。他跟着一个姓黄的老板,在十六铺码头,做水产生意。
那个姓黄的老板,就是阿坤的父亲,老黄。
老黄和方文林,是拜把子的兄弟。老黄为人豪爽、讲义气,方文林脑子活、会算计。两个人一个主外,一个主内,生意做得红红火火。
可就在二十多年前,他们俩在一次出海的生意上,判断失误,亏了一大笔钱。生意周转不过来,眼看就要破产。
就在这个节骨眼上,是老黄,拿出自己全部的家当,又跟亲戚借了一笔救命的货款,想做最后一搏,翻过身来。
可方文林,在那个时候,动了歪心思。
他看着那笔巨额的货款,利欲熏心。他趁着老黄出海进货的时候,卷走了那笔钱,一个人,偷偷地跑路了。
老黄回来后,发现钱没了,兄弟也不见了,整个人都垮了。他因为没钱给船主和伙计,被人追债。生意彻底破产。没过几年,就因为抑郁,加上长期的劳累,一病不起,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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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下他的老婆,和只有几岁大的儿子,阿坤。
方文林用那笔不义之财,在这个偏僻的、没人认识他的老城区,开了这家旧书店。他从此隐姓埋名,像一只缩在壳里的乌龟,活了下来。
可是,他的良心,没有一天安宁过。他夜夜都会梦到老黄那张失望的、质问他的脸。
他后来偷偷打听到,老黄的老婆,在他死后不久,就改嫁了。留下年幼的阿坤,跟着年迈的奶奶过日子。后来奶奶也去世了,阿坤就彻底成了没人管的野孩子,在街上当起了小混混。
方文林一直想去补偿,可他又没有勇气,去面对阿坤。他怕阿坤会拿刀捅了他,更怕自己那段不光彩的过去,被揭开。
于是,他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开了这本“还债”账本。他每个月,都按照银行的利息,往里面“存”上一笔钱,计算着自己到底欠了黄家多少。他想着,等自己哪天死了,就把这笔钱,连同这家书店,都留给阿坤,算是给自己赎罪。
而阿坤每次来他店里敲诈勒索,他都忍气吞声,从不反抗。这也算是,对自己的一种惩罚。
听完这个曲折的故事,许山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这个看起来刻薄、孤僻的上海老头,心里,原来藏着这么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也终于明白,那天他出手赶走阿坤的时候,方文林看他的眼神,为什么会那么复杂。
看着一夜之间仿佛老了二十岁、瘫坐在地上的方文林,许山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没有走。
他对这个给了他一碗泡饭、一个安身之处的老人说:“老板,我帮你。”
05
第二天,许山没有像方文林说的那样,去火车站买票回老家。
他拿着方文林硬塞给他的那五千块钱,跑去了南市的旧货市场。
他没有买任何东西,只是在市场里,来来回回地转悠。最后,他在一个角落里,花了两百块钱,买了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旧三轮车。
他把书店里那些方文林准备当废品卖掉的、还能看的旧书,一本一本地,都搬上了车。
他开始骑着这辆破三轮,在上海的各个大学门口、人流密集的弄堂口、还有那些自发形成的旧货市场里,摆起了地摊。
他不懂什么“营销策略”,也不会吆喝。他只会用最笨、也最实在的办法。
他把每一本书,都用干净的抹布,擦得一尘不染。然后按照历史、文学、武侠、连环画这些类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铺在地上的蛇皮袋上。
他话不多,大部分时间,都只是坐在一个小马扎上,安静地看书。可一旦有客人问起某本书的内容,他就能把他看过的那些书里的故事,用他那还带着浓重西北口音的、质朴的语言,讲得很有趣,很有味道。
他的诚恳和实在,慢慢地,为他这个小小的流动书摊,吸引了一些固定的老主顾。有退休的老教授,有囊中羞涩的大学生,也有喜欢看小人书的民工。
生意,竟然一天天好了起来。
令人意外的是,那个曾经不可一世的黄毛混混阿坤,在得知书店要拆迁之后,竟然真的没有再来找过麻烦。
有一次,他在一个大学门口,看到正在寒风中缩着脖子看摊的许山。他犹豫了很久,还是走了过去。他没有再提什么“保护费”,而是破天荒地,自己掏钱,从许山那里,买了一本已经翻得卷了边的、金庸的《射雕英雄传》。
他对许山说:“你小子,是条汉子。我爹要是还活着,估计也跟你差不多,是个死脑筋的实在人。”
眼看着生意渐渐有了起色,靠着卖旧书,许山竟然也攒下了几千块钱。可拆迁的日子,还是无情地到来了。
伴随着挖掘机的轰鸣声,那间承载了方文林半辈子愧疚和许山两年青春的“文林书斋”,在一片尘土中,被夷为平地。
方文林站在远处,看着自己的心血变成一堆废墟,这个倔强了一辈子的上海老头,没有哭,也没有闹。他只是身体晃了晃,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中风。半身不遂。
所有的重担,一下子,全都压在了许山一个人的肩上。
他用卖书攒下的那点钱,在更偏远的一个城中村里,租了一个只能放下一张床的、更小的阁楼。他每天,除了要骑着三轮车出去摆摊,还要赶回来,给瘫在床上的方文林喂饭、擦身、端屎端尿。
一天,阿坤突然找上了门。他不是来捣乱的,也不是来看热闹的。他是来“还钱”的。
他从一个黑色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扔到许山面前。里面,是两万块钱。
阿坤有些不自然地说:“这是我跟兄弟们凑的。我妈说,我爹当年走的时候,确实跟方老头有过一笔账。这钱,就当我爹,还他当年的借款吧。”
许山拿着那沉甸甸的信封,心里五味杂陈。
晚上,他找出那个被他收起来的、方文林的硬壳笔记本,想把阿坤“还”的这笔钱,也记上去,算是了了方文林的一桩心愿。
他翻到账本的最后一页,想看看方文林到底觉得自己“欠”了老黄家多少钱。
可当他看到最后一页的内容时,他瞬间震惊了,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