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七岁,空气里全是黏稠的汗味和知了声。
我们家那栋老旧的筒子楼,隔音效果约等于零。
所以,当大伯和我爸在客厅里压着嗓子说话时,我躲在门后,听得一清二楚。
“老二,你就帮帮哥这一次。”大伯的声音又低又沉,像一口没水的枯井。
我爸没吭声,只有“刺啦刺啦”的抽烟声。我们家用不起好烟,两块钱一包的“大前门”,烟丝烧起来总带着一股燎猪毛的焦臭。
“就五百,五百块钱,让阿灵去读个中专。她考上了,通知书都下来了,卫校。”大伯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我们家这个情况,你也知道,我……我实在是拿不出来。”
五百块。
在1996年,在我们那个靠厂子吃饭的小城,五百块钱,是我爸妈不吃不喝四个月的工资。
是我家存折上全部的数字。
我妈从厨房里冲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把沾着水珠的芹菜。
“大哥,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五百块?你当我们家是开银行的?”我妈的声音又尖又利,像一把生了锈的剪刀,要把这闷热的空气豁开一道口子。
“弟妹……”
“你别叫我弟妹!我们家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小风马上要上小学了,哪样不要钱?你张口就是五百,你怎么不去抢?”
我妈一激动,脸就涨得通红,额角的青筋一跳一跳的。
我大气不敢出。
我理解我妈。我们家太穷了。
穷到什么地步?我馋嘴想吃个鸡蛋,我妈都得数落我半天,最后打进饭碗里的,也只有半个。
剩下的半个,要留给我爸。
大伯家的堂姐,叫陈灵,比我大十岁。在我印象里,她永远是低着头,头发枯黄,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像一棵长在石头缝里、营养不良的草。
大伯嗜赌,家里但凡有点钱,就被他扔进了麻将馆。大伯母是个老实懦弱的女人,只会哭。
这个家,唯一的指望,就是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的堂姐。
“弟妹,我给你跪下了。”
“扑通”一声,大伯一个一米八的汉子,就这么直挺挺地跪在了我妈面前。
我妈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里的芹菜掉在了地上。
“你这是干什么!你这不是折我的寿吗!起来!”我妈尖叫。
一直没说话的堂姐,也跟着跪了下来,一言不发,就那么跪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水泥地上。
她没有哭出声,但那种无声的悲戚,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让人心碎。
整个客厅,死一样地寂静。
只有我爸那杆烟,“刺啦”一声,烧到了尽头。
他把烟屁股在鞋底上摁灭,站了起来。
他没看跪在地上的大伯和堂姐,也没看我妈。
他走进卧室,过了很久,拿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东西。
打开手帕,是一沓被压得平平整整的钱。有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甚至还有毛票。
那是我家全部的家当。
“拿去。”我爸把钱塞到大伯手里,声音沙哑,“让阿灵去上学,别耽误了孩子。”
大伯的手在抖,嘴唇也在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堂姐猛地抬起头,看着我爸,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里,有震惊,有感激,还有一种我当时看不懂的、像是下了某种决心的光。
她对着我爸,“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额头都磕红了。
我妈靠在门框上,没说话,眼泪却流了下来。
她不是心疼钱。
她是心疼我爸,心疼这个家。
那天晚上,我爸和我妈吵了有史以来最凶的一架。
“陈建国,你真是能耐了!你当你是谁?救世主吗?你儿子马上要上学没钱,你管不管?这个家你还要不要了?”
“钱没了可以再挣,孩子的书读不上,一辈子就毁了。”
“毁了?毁了也是他们家的事!你管得着吗?你就是个烂好人!!”
我爸坐在小板凳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整个屋子乌烟瘴气。
他一句话都没反驳。
我知道,他不是窝囊,他是觉得亏欠了我妈。
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妈都没给我爸好脸色。家里的气氛,比数九寒天还冷。
为了省钱,我妈把家里的菜谱从一天一个素菜,改成两天一个。
我的零食,彻底断了。
我爸更拼命了。他在厂里是维修工,下了班,就去街上摆摊修自行车、修收音机,赚点零钱。
他的背,好像比以前更驼了。
堂姐拿着那五百块钱,去了邻省的卫校。
她走的那天,大伯家一个人都没来送。
是我爸,用那辆破旧的二八大杠,载着她和她的一个破箱子,送她去的火车站。
我跟在后面,看见堂姐坐在后座上,一直在悄悄抹眼泪。
火车开动的时候,她把头探出窗外,冲着我爸,也冲着我,用力地挥手。
她的嘴在动,我听不清她说什么,但我读懂了。
她说:“二叔,等我。”
那一刻,我突然觉得,这五百块钱,或许没有白花。
堂姐这一走,就是三年。
三年里,她每个月都给我爸写信。
信里说的,都是她在学校的生活。拿了奖学金,当了学生干部,入了党。
每次信的末尾,都会有一句:二叔,勿念,我一切都好。请代我向二婶问好。
我妈每次都撇撇嘴:“假客气。”
但她会偷偷把信收起来,夹在她最喜欢的挂历后面。
堂姐放假从不回家。她说来回路费太贵,她得去打工,赚生活费。
大伯倒是来过我们家几次,还是为了借钱。
我爸一次都没借。
“大哥,不是我不借。你看看我们家,哪还有钱?阿灵的钱,是给她读书的,不是给你拿去赌的。”我爸说这话时,眼神很冷。
大伯灰溜溜地走了。
从那以后,我们两家的关系,算是彻底冷了下来。
亲戚们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爸傻,为了一个侄女,得罪了亲哥。
说我爸胳膊肘往外拐,迟早要后悔。
我爸听见了,也只是一笑而过。
“嘴长在别人身上,让他们说去。”他对我说。
三年后,堂姐毕业了。
她被分到了省城的一家大医院,当了护士。
她回来的那天,没有提前通知任何人。
她就那么突然地出现在了我们家门口。
穿着一身得体的连衣裙,头发剪成了利落的短发,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
不再是那棵营养不良的小草,而是一株挺拔的小白杨。
她给我爸带了一条“中华”烟,给我妈买了一件“的确良”的衬衫。
给我,带来了一大包“大白兔”奶糖。
那是我第一次吃到那么好吃的糖。
我妈看着那件衬衫,嘴上说着“乱花钱”,眼睛却笑得眯成了一条缝。
我爸拿着那条烟,摩挲了半天,最后锁进了柜子里,一根都舍不得抽。
堂姐从包里拿出一个信封,递给我爸。
“二叔,这是五百块钱。谢谢您当年的帮助。”
我爸把信封推了回去。
“你刚上班,用钱的地方多,自己留着。一家人,说什么谢不谢的。”
“二叔,这钱您必须收下。不然我一辈子心里都过不去这个坎。”堂姐很坚持。
两个人推来推去,最后我爸叹了口气,收下了。
但他转头,就把那五百块钱,连同他自己攒的一百块,一起塞给了我,说是我的压岁钱。
我知道,这钱,他一分都不会要。
从那以后,堂姐就像我们家的亲闺女。
每个月发了工资,她都会给我们家寄钱,或者买东西。
一开始是几十块,后来是一百,两百。
我妈嘴上说不要,但每次收到汇款单,都乐呵呵地跑去邮局。
我们家的生活,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
我终于可以每天都吃上一个完整的鸡蛋了。
过年的时候,堂姐会回来。她不回大伯家,就住在我们家。
她会给我妈打下手,包饺子,炸丸子。会陪我爸下棋,听他讲厂里的事。
她还会给我辅导功课。我的数学不好,她就一道题一道题地给我讲。
比我们学校的老师还有耐心。
大伯和大伯母也来过我们家,想让堂姐给他们点钱。
堂姐给了。但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们钱。爸,你要是再去赌,这个女儿,你就当没生过。”
她的声音不大,但很坚定。
大伯看着她,眼神里有畏惧。
他知道,这个女儿,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任他拿捏的小姑娘了。
后来听说,大伯真的没再去赌了。他在一个工地上找了个看大门的活。
日子虽然清贫,但总算安稳了。
我们家和堂姐的关系,成了亲戚里的一段“佳话”。
当年那些说我爸傻的人,现在都羡慕得不行。
他们总跟我妈说:“弟妹,你真是好福气,白捡一个这么有出息的闺女。”
我妈每次都笑得合不拢嘴:“什么叫白捡的?那是我家老陈有眼光!”
她总算承认,我爸当年的决定,是英明的。
时间过得飞快。
我上了初中,高中,大学。
学费和生活费,堂姐几乎包了一大半。
我爸妈年纪大了,厂子效益不好,早就下了岗,就靠我爸修东西那点微薄的收入。
要不是堂姐,我根本不可能那么顺利地读完大学。
我妈常说:“小风,你以后出息了,第一个要报答的,就是你姐。”
我用力点头。
这份恩情,我一辈子都记在心里。
大学毕业后,我留在了省城工作。
堂姐也早就成了医院的护士长,还嫁给了一个外科医生,就是她的同事。
姐夫是个很温和的人,对我们一家都很好。
他们买了自己的房子,把我爸妈也接了过去。
说是不放心两个老人在家。
我爸妈一开始不去,觉得是给他们添麻烦。
堂姐说:“二叔二婶,你们养我小,我养你们老,天经地义。你们要是不去,就是不把我当自家人。”
我爸妈这才红着眼圈,搬了过去。
那栋我们住了一辈子的筒子楼,终于空了。
我以为,堂姐对我们家的“还债”,到此就该告一段落了。
我们一家人,从此可以过上幸福安稳的生活。
可我忘了,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
它总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给你沉重一击。
那一年,我爸突发心梗,倒下了。
接到电话的时候,我正在外地出差。
我感觉整个天都塌了。
我疯了一样地往回赶,在高铁上,眼泪就没停过。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爸不能有事。
他为这个家操劳了一辈子,还没享过一天福。
等我赶到医院,我爸已经被送进了重症监护室。
我妈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头发花白,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
看到我,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小风,你爸他……医生说,很危险……”
我抱着我妈,感觉自己的心也像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这时候,堂姐和姐夫从医生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堂姐的眼睛也是红的,但她的表情很镇定。
她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风,别怕。有姐在。”
就这么一句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我混乱的心神,瞬间安定了下来。
“姐夫已经联系了全省最好的心脏病专家,明天就过来会诊。手术的钱,你也不用担心,我都准备好了。”
“姐……”我哽咽着,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妈拉着堂姐的手,哭着说:“阿灵,我们家……我们家这是欠了你一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啊……”
堂姐摇摇头,扶着我妈坐下。
“二婶,你说这话就见外了。当年要不是二叔那五百块钱,我这辈子可能还在那个小山村里,哪有今天?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现在二叔病了,我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接下来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黑暗,也最温暖的一段时光。
黑暗,是因为我爸的病情反反复复,好几次下了病危通知书。
温暖,是因为堂姐和姐夫,几乎是倾尽所有地在帮我们。
姐夫动用了他所有的人脉,请来了最好的医生,用了最好的药。
堂姐更是寸步不离地守在医院。
她白天要上班,晚上就来陪夜。我妈年纪大了,熬不住。我想替她,她不让。
她说:“你是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你不能倒下。去好好休息,医院有我。”
很多个深夜,我去看我爸,都能看到堂姐隔着重症监护室的玻璃,默默地站着。
她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却又那么有力量。
手术费,后续的治疗费,是一笔天文数字。
我把我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还差一大截。
我准备卖掉我那套刚付了首付的小房子。
堂姐拦住了我。
她拿出了一张银行卡,塞到我手里。
“密码是你的生日。里面的钱,你先用着。房子不能卖,那是你的家。”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卡片,感觉有千斤重。
“姐,我不能要。这些年,你帮我们家的够多了。这是我爸,应该我来……”
“什么你我?”堂姐打断我,“我们是一家人。二叔也是我爸。你再跟我分彼此,我可就生气了。”
我看着她,眼泪再也忍不住。
一个大男人,在医院的走廊里,哭得像个孩子。
我爸的手术很成功。
在医院住了三个月后,他终于可以出院了。
虽然身体大不如前,但总算是从鬼门关里捡回了一条命。
出院那天,阳光很好。
我推着轮椅上的我爸,堂姐扶着我妈,我们一起走在医院的林荫道上。
我爸看着堂姐,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眼圈却先红了。
他这辈子,流血流汗都没哭过。
堂姐笑着说:“二叔,你看你,跟个小孩似的。咱们回家,我给你炖了你最爱喝的鱼汤。”
我爸用力地点点头。
回到家,我才知道,为了给我爸治病,堂姐把她和姐夫准备换大房子的钱,全都拿了出来。
我拿着那张卡,找到堂姐。
“姐,这钱,我一定会还你。”
“傻小子。”堂姐笑了,揉了揉我的头发,就像小时候一样,“跟我还客气什么。钱没了可以再挣,人没了,就什么都没了。”
她顿了顿,又说:“当年,二叔也是这么说的。”
我鼻子一酸。
是啊。
当年,我爸也是这么说的。
钱没了可以再挣,孩子的书读不上,一辈子就毁了。
一句朴实无华的话,像一颗种子,在堂姐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如今,长成了一棵可以为我们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我爸的病,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人情冷暖。
那些曾经跟我们家走得很近的亲戚,除了几句不咸不淡的问候,再无其他。
甚至有人在背后说风凉话,说我爸这是报应,早年为了侄女得罪亲哥。
这些话,我妈听了,气得浑身发抖。
我劝她:“妈,别跟他们一般见识。咱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了。”
我妈叹了口气:“是啊,人心啊,真是看不透。到头来,还是阿灵,比亲生的还亲。”
我爸出院后,身体恢复得不错,但不能再劳累了。
修车的摊子,彻底收了。
家里的经济来源,一下子就断了。
我那点工资,要还房贷,要生活,实在是捉襟见肘。
我开始焦虑,整夜整夜地失眠。
头发大把大把地掉。
堂姐看出了我的窘迫。
有一天,她把我叫到她家。
“小风,你现在这个工作,工资不高,也没什么发展。有没有想过,自己做点什么?”
我苦笑:“想过。可是,做什么呢?我没本钱,也没门路。”
“我给你指条路。”堂姐说,“姐夫有个同学,是做医疗器械的。现在市场很好,利润也不错。我跟他打过招呼了,你可以先从他那里拿货,做个代理。本钱的事,你不用担心。”
她又递给我一张卡。
“姐,我不能再要你的钱了!”我像被烫到一样,把手缩了回来。
“这不是给你的,是借你的。”堂姐把卡硬塞到我手里,“等你赚了钱,再还我。我还要跟你算利息呢。”
她故作轻松地眨了眨眼。
我知道,她是为了减轻我的心理负担。
“而且,这也不光是为了你。”堂姐看着我,认真地说,“二叔二婶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你必须得强大起来,才能成为他们真正的依靠。姐能帮你一时,帮不了一世。”
那一刻,我醍醐灌顶。
是啊。
我不能永远都活在堂姐的羽翼之下。
我是一个男人,我应该撑起这个家。
我握紧了手里的卡,用力地点了点头。
“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辞掉了那份安逸但没有前途的工作,一头扎进了医疗器械的行业。
万事开头难。
一开始,我什么都不懂,像个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跑医院,跑诊所,陪笑脸,说好话,磨破了嘴皮,跑断了腿,也签不下一个单子。
有好几次,我都想放弃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出租屋里,抽着烟,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是不是错了。
每次我想打退堂鼓的时候,堂姐的电话就来了。
她从不问我业绩怎么样,只问我吃饭了没有,累不累。
然后,她会不经意地跟我说起她当年在卫校读书时,一天打三份工,晚上只能睡四个小时的经历。
她说:“小风,这世上没有容易走的路。你要是觉得容易,那肯定是有人在替你负重前行。以前是二叔,现在,轮到你了。”
我挂了电话,把烟头摁灭,又重新燃起了斗志。
在堂姐的鼓励和姐夫同学的帮助下,我的生意,慢慢有了起色。
我签下了第一个单子,虽然只有几千块,但我激动得一晚没睡。
我拿到了第一笔提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商场给我爸妈,还有堂姐和姐夫,都买了一身新衣服。
看着他们穿上新衣服时开心的样子,我觉得,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我的生意越做越大,从一个人单打独斗,到后来有了自己的小公司,有了十几个员工。
我换了车,换了房,把我爸妈接到了我身边。
我终于成了堂姐口中那个“可以依靠”的男人。
我第一时间,就把当初堂姐借我的本钱,连本带利,还给了她。
堂姐看着我递过去的银行卡,笑了。
“行啊,小风,出息了。”
“姐,谢谢你。”我由衷地说。
没有她,就没有我的今天。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堂姐把卡推了回来,“这钱,你留着。以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就当,我给你外甥的见面礼了。”
我愣住了。
“外甥?”
堂姐笑着指了指我的妻子。
我的妻子,小雅,是我在创业过程中认识的。她温柔善良,一直陪着我,从我一无所有,到事业有成。
我们刚结婚不久。
我这才反应过来,小雅,怀孕了。
我激动得语无伦次,抱着小雅又笑又跳。
我爸妈更是乐开了花。
堂姐看着我们,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笑意。
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我的人生,看似已经圆满了。
事业有成,家庭美满。
父母安康,姐弟情深。
但我心里,始终有一个结。
那就是大伯一家。
这些年,我和大伯一家,几乎没什么来往。
我爸病重的时候,他们也只是象征性地来看过一次,放下两斤水果,说了几句客套话,就走了。
我心里,对他们是有怨气的。
我觉得他们太冷漠,太自私。
但堂姐,却不这么想。
她虽然嘴上说跟他们断了关系,但每年过年,还是会偷偷给他们寄钱。
我知道,她心里,还是放不下。
毕竟,血浓于水。
我儿子出生后,办满月酒。
我问堂姐,要不要请大伯他们。
堂姐沉默了很久,说:“请吧。毕竟,他是孩子的舅公。”
满月酒那天,大伯和大伯母来了。
大伯老了很多,背也驼了,头发全白了。
大伯母还是一副怯懦的样子。
他们给孩子包了一个两百块的红包。
我知道,这可能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多的钱了。
酒席上,大伯端着酒杯,走到我爸面前。
“老二,这么多年,哥对不起你。”他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哥混蛋,哥不是人。要不是你,阿灵这辈子就毁了。我们这个家,也就散了。”
我爸拍了拍他的肩膀,给他满上酒。
“都过去了,大哥。咱们是亲兄弟。”
两个年过半百的老人,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说着年轻时的糊涂事,笑着,也哭着。
所有的恩怨,在那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我看着他们,又看了看正在逗我儿子的堂姐,心里感慨万千。
一个善良的决定,不仅改变了一个人的命运,也修复了一个家庭的裂痕。
我儿子一天天长大。
他很黏堂姐,管她叫“大妈妈”。
堂姐没有自己的孩子。她说,她和姐夫都太忙了,而且,有我儿子就够了。
她把所有的母爱,都倾注在了我儿子身上。
给他买最好的玩具,最好的衣服。
耐心地教他画画,教他弹琴。
我儿子上小学的时候,为了一个好的学区房,我焦头烂额。
我看中的那个小区,房价高得离谱,而且一房难求。
我动用了所有的关系,都没有用。
又是堂姐。
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消息,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小风,房子的事,你别急。我有个病人,刚好是那个小区的业委会主任。我帮你问问。”
两天后,堂姐告诉我,事情办妥了。
那个业委会主任,刚好有一套小户型的房子要出租,可以直接落户。
租金,也比市场价便宜了一大截。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姐,你……你简直是我的神仙教母。”
堂姐笑了:“少贫嘴。快去办手续吧,别耽误了孩子上学。”
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家,到底要欠堂姐多少,才能还清?
从我爸那一代的救命之恩,到我这一代的扶持之恩,再到我儿子这一代的前程之恩。
整整三代人。
她用她的一生,在报答那五百块钱的恩情。
可那五百块钱,真的值得她这么做吗?
我问过她。
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们坐在阳台上喝茶。
我儿子在客厅里跑来跑去。
我爸妈在看电视。
岁月静好。
“姐,你后悔过吗?为了我们家,付出了这么多。”
堂姐摇了摇头,看着窗外。
“不后悔。”
她说:“小风,你不知道,当年二叔把那五百块钱塞到我手里的时候,我心里在想什么。”
“我想,这个世界上,原来真的有人,愿意在我最绝望的时候,不求回报地拉我一把。”
“那五百块钱,对我来说,不是钱。是光,是希望,是让我相信这个世界还有温暖的理由。”
“它让我知道,我不能倒下,我得活出个人样来。不然,我就太对不起二叔的这份善良了。”
“后来我有了能力,我帮助你们,也不是为了‘还债’。因为我知道,那份恩情,是永远都还不完的。”
“我只是想把这份温暖,传递下去。让你们知道,不管遇到什么困难,都有家人在背后支持你们。”
“我们是一家人,不是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笑了。
阳光洒在她的脸上,她的笑容,比阳光还要温暖。
我点了点头,眼眶湿润。
是啊。
我们是一家人。
这四个字,比任何金钱和物质,都更重要。
二十七年,弹指一挥间。
当年那个七岁的我,如今也已是人到中年。
我爸妈,都已是白发苍苍。
堂姐,眼角也爬上了细密的皱纹。
我们都老了。
但我们这个家,却因为那最初的五百块钱,变得越来越紧密,越来越温暖。
去年,我爸走了。
他走得很安详,是在睡梦中离开的。
葬礼上,堂姐哭得像个孩子。
她跪在灵前,一遍遍地喊着:“二叔,你等等我……”
我知道,在她心里,我爸,早就是她的亲生父亲。
整理我爸遗物的时候,我找到了一个小木盒子。
打开一看,里面是堂姐当年还给他的那五百块钱。
钱用一张红纸包着,上面用我爸那歪歪扭扭的字迹,写着一行字:
“给阿灵的嫁妆。”
日期,是1999年。
堂姐毕业还钱的那一年。
我把盒子递给堂姐。
堂姐看着那行字,先是愣住,然后,泪如雨下。
她把那个小木盒子紧紧地抱在怀里,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
我终于明白,我爸当年收下那五百块钱,不是为了自己。
他是为了让堂姐心安,是为了给她存一份体面。
这份深沉而无言的父爱,跨越了血缘,跨越了岁月。
我爸走了,但他的善良,永远地留在了我们心里。
如今,我的公司已经走上了正轨。
我成立了一个小小的助学基金,用我爸和堂姐的名字命名。
专门资助那些像堂姐当年一样,家境贫寒,却品学兼优的孩子。
第一笔捐款,我亲自送到了一个大山里的女孩子手上。
她拿到钱的时候,那眼神,和二十七年前,堂姐看我爸的眼神,一模一样。
有震惊,有感激,还有一种下了决心的光。
我知道,又一颗种子,被种下了。
它会在未来的某一天,长成一棵参天大树,去为更多的人,遮风挡雨。
这就是我们家的故事。
一个关于五百块钱的故事。
它开始于一场争吵,一次下跪,一个艰难的决定。
却用二十七年的时间,演绎了一场跨越三代人的,关于爱与回报的漫长旅程。
那五百块钱,早就不只是钱了。
它是我爸种下的一棵树,如今,我们一家三代人,都在树下乘凉。
而我,也要成为那个种树的人。
让这片荫凉,可以庇护更多需要温暖的人。
一直,一直延续下去。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