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亲家母啊?路上还顺利吧?别着急,慢慢开,我们都在家等着呢。”
我挂了电话,擦了擦手,心里头那点因为忙碌带来的烦躁,一下子就顺了。
小儿媳陈静刚生完孩子,正在里屋坐月子。我这个当婆婆的,自然是鞍前马后。
我叫马秀珍,今年五十八,从纺织厂退休好几年了。我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李伟,小儿子李峰。
外人都说我好福气,两个儿子都娶了媳妇,大儿媳张兰去年刚生了个大胖小子,现在小儿媳陈静又添了个千金。我这一下,儿女双全,孙子孙女也都齐了。
我也觉得自己这辈子挺圆满。对两个儿媳,我自认一碗水端得平平的。手心手背都是肉,老大憨厚,老二机灵,在我心里,没个亲疏远近。
可这水啊,有时候你想端平,它自个儿会晃。
大儿子李伟,性子像他爸,老实巴交,在个国营单位做出纳,挣得不多,但安稳。儿媳张兰呢,身体一直不太好,怀他们家那小子的时候,从头吐到尾,保胎针打了不知道多少,人瘦得脱了相。生孩子那天,也是凶险万分。月子里,我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她补身体。
小儿子李峰,脑子活,赶上好时候,自己开了个小小的装修公司,这几年挣了点钱,买了房买了车。儿媳陈静,人也爽快,身体底子好,怀孕的时候健步如飞,生孩子也顺当得很。
我看着陈静白里透红的脸蛋,再想想张兰当时蜡黄的脸,心里总有点说不出的滋味。
这不,陈静的妈,我这亲家母,心疼女儿,说要从乡下老家带点土特产来,给女儿好好补补。
我心里是感激的。亲家母人实在,每次来都大包小包,从不空手。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
我赶紧去开门,亲家公和亲家母两个人,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口。亲家公肩上扛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泡沫箱,亲家母手里拎着两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
“哎哟,亲家,快进来快进来,看你们累的。”我热情地把他们往里让。
亲家母憨厚地笑着,把手里的袋子放下,“秀珍啊,都是自家地里种的菜和粮食,不值钱。这个,这个是特意给小静补身子的。”
她指了指那个巨大的泡沫箱。
小儿子李峰也闻声从房间里出来,搭了把手,把箱子抬了进来。
“爸,妈,你们怎么拿这么多东西,太辛苦了。”李峰说着,就要打开箱子。
“别动,”亲家母连忙拦住,“这里头是活的,得赶紧处理了。”
她说着,自己动手,小心翼翼地揭开箱盖。一股子土腥味混着水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凑过去一看,心里咯G噔一下。
满满一箱子,全是甲鱼。个头还不小,一个个伸着脖子,在箱子里爬来爬去,活力十足。
“我的天,亲家母,你这是把你们那儿的河给包了?”我有点说不出话来。
亲家母脸上带着一丝得意和淳朴的骄傲,“这可不是养的,都是你亲家公这一个多月,天天天不亮就去河里下的笼子,一只一只攒起来的。野生的,大补!我数了数,一共十六只,够小静吃完整个月子了。”
十六只野生的甲鱼。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
九十年代末,这东西可金贵着呢。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还得有门路。亲家公这一个多月的辛苦,这里面包含的情义,沉甸甸的。
李峰和陈静自然是感激不尽,拉着老两口的手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也热乎乎的,可同时,另一个念头却像一根藤蔓,悄无声息地缠了上来。
我想起了我的大儿媳,张兰。
她生完孩子快一年了,身子骨还是虚,动不动就感冒,脸色总是带着点苍白。李伟那点死工资,买点鸡鸭鱼肉还行,这种大补的东西,是想都不敢想的。
这十六只甲魚,要是能分几只给张兰……
这个念头一出来,就在我心里扎了根,疯狂地生长。
我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合情合理。陈静身体好,吃不了这么多也是浪费。张兰身体虚,正是需要补的时候。我作为婆婆,作为这个家的主心骨,理应调配一下资源,让家里每个人都好。
这不叫偏心,这叫“统筹规划”。
当天晚上,亲家公和亲家母在客房住下。
夜深人静,我躺在床上,翻来覆去。
脑子里一边是亲家母那张朴实的脸,一边是张兰那张苍白的脸。
十六只。
这个数字在我脑子里盘旋。
给张兰几只呢?两只?太少,起不到什么作用。四只?好像也一般。
我越想,心里的天平就越倾斜。
陈静年轻,身体恢复快,有我天天炖的鸡汤鱼汤,营养足够了。甲鱼这东西,太补,吃多了反而上火。留个三只给她尝尝鲜,尽尽她父母的心意,也就够了。
剩下的十三只,全都给张兰。让她好好吃上一阵子,把亏空的身体彻底补回来。
对,就这么办。
这个决定一做出来,我心里顿时踏实了,好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好事。
第二天一大早,我趁着所有人都还在睡梦中,悄悄地起了床。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那个泡沫箱就放在角落里。我打开盖子,里面的甲鱼还在慢悠悠地爬动。
我找来一个厚实的黑色塑料袋,深吸一口气,开始动手。
我的心跳得有点快,像是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我不断地告诉自己:马秀珍,你这是为了大家好,为了整个家好。张兰的身体好了,李伟也能安心工作,孙子也能得到更好的照顾。这是天大的好事。
我挑了三只看起来中等大小的,放回泡沫箱。然后把剩下的十三只,一只一只地装进黑色塑料袋里。
那袋子沉甸甸的,拎在手里,像是拎着我的一个秘密。
我把袋子藏在门后,然后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始准备早饭。
亲家公和亲家母吃过早饭就要回去了。临走时,亲家母还特意走到阳台,看了看那个泡沫箱。
“秀珍,这东西得勤换水,不然养不住。一天杀一只给小静炖汤,千万别省着。”她嘱咐我。
我笑着点头,嘴里应着:“哎,我知道,亲家母你放心吧。”
我的脸在发烫,不敢直视她的眼睛。
送走亲家,我心里的大石头落了一半。
下午,趁着陈静在午睡,我拎着那个沉甸甸的黑色袋子,出了门。
我先是坐公交,然后又倒了一趟车,才到了大儿子李伟家。
张兰看到我,特别是看到我手里那一大袋子甲鱼时,眼睛都亮了。
“妈,您这是……”
“嘘,”我把手指放在嘴边,神秘地笑了笑,“这是妈特意给你弄来的,野生的,大补。你身子虚,得好好补补。”
我没提这甲鱼是陈静娘家送的。我不想节外生枝,也不想让张兰有心理负担。我就含糊地说,是托老家的亲戚好不容易才买到的。
张兰信以为真,感动得眼圈都红了。
“妈,让您破费了。您对我真好。”
看着她感动的样子,我心里那点仅存的不安,也烟消云散了。我觉得自己做了一件无比正确的事。
我亲自动手,在李伟家厨房里,挑了一只最大的甲鱼,给张兰炖了一锅汤。那浓郁的香味飘满了整个屋子。
看着张兰小口小口地喝着汤,脸上泛起了久违的红晕,我心里充满了满足感。
你看,这不就对了吗?物尽其用,人尽其才。好东西,就该给最需要它的人。
我心满意足地回到小儿子家。
一进门,就觉得气氛不太对。
小儿子李峰坐在客厅沙发上,脸色沉沉的,没有像往常一样迎上来。
陈静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也没说话。
我心里咯噔一下,但还是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怎么了这是?一个个都不说话。”
李峰抬起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审视。
“妈,阳台那个箱子里的甲鱼,怎么少了那么多?”
我的心猛地一沉,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我预想过他们会发现,但我没想到会这么快。我也预想了无数套说辞,但此刻,面对儿子那双洞察一切的眼睛,我一句也说不出来。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一个最完美的借口。
“哦,那个啊……我看着太多了,怕养不活,就……就先拿去送给邻居张大妈家几只,他们家人多,也尝尝鲜。”我勉强挤出一个笑容。
这个借口我自己都觉得漏洞百出。
李峰没有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眼神让我无所遁形。
过了一会儿,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很低,但每一个字都像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妈,那是我岳父岳母,辛辛苦苦一个多月,给我老婆补身子的。不是给你拿来做人情的。”
我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语无伦次地辩解,“我就是觉得,陈静一个人也吃不了那么多……”
“吃不了可以先养着,可以分给我们朋友,但那也是我们自己的事。”李峰打断了我,“您为什么要替我们做主?”
里屋的陈静,始终没有出来,也没有说一句话。
她的沉默,比任何指责都让我难受。
那天晚上,我们三个人,第一次在同一张饭桌上,没有说一句话。
我第一次尝到了什么叫坐立难安。
我以为这件事,会随着时间慢慢过去。毕竟,我是长辈,是他们的妈。他们再生气,还能把我怎么样?
可我错了。
从那天起,这个家里的空气就变了。
陈静对我,依然客客气气,喊我“妈”,会对我笑。但那种笑,是浮在脸上的,到不了眼睛里。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跟我分享育儿的趣事,也不再跟我聊家常。
我们之间,隔了一层看不见的膜。
李峰也变了。他不再跟我开玩笑,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我们之间的对话,仅限于“妈,我回来了”、“妈,我走了”这样干巴巴的几句。
我精心准备的饭菜,他们也只是默默地吃,不再有任何夸赞。
我炖了剩下的三只甲鱼汤,端到陈静面前。
她看着那碗汤,沉默了很久,然后轻轻说了一句:“妈,谢谢您。我现在胃口不太好,有点油腻,喝不下。”
然后,她就再也没碰过那碗汤。
我心里堵得难受。我觉得委屈。
我做错了什么?我不过是想让两个儿子家都好。我没有一点私心,那十三只甲鱼,我一口汤都没喝。我全是为了张兰的身体,为了我大孙子的健康。
我错了吗?
我越想越觉得是他们小题大做,是陈静太小气,是李峰娶了媳妇忘了娘。
我的委屈,渐渐变成了怨气。
我决定,我得让他们看看,我这么做,到底是为了谁,到底值不值得。
周末,我特意打电话给李峰,说我好久没见大孙子了,让他和陈静带着孩子,一起去大哥家吃顿饭,聚一聚。
我的目的很明确,我要让陈静亲眼看看,张兰是多么需要那些甲鱼,我要让她为自己的小气感到羞愧。
李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最后还是答应了。
那天,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李伟家。我指挥着张兰,又杀了一只甲鱼,炖了一大锅汤。我还炒了好几个菜,摆了满满一桌子。
我要营造出一种合家欢乐,其乐融融的景象。
下午,李峰和陈静抱着孩子来了。
一进门,张兰就热情地迎上去,拉着陈静的手,嘘寒问暖。
“弟妹,快坐。你看你,月子坐得真好,气色这么红润。”张兰是真心实意地夸赞。
陈静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我把那锅香气四溢的甲鱼汤端上桌,放在最中间。
“来来来,都尝尝。这可是好东西,我特意给张兰补身子的。”我故意说得很大声,眼睛的余光瞟着陈静。
我想看到她脸上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
可我失望了。
陈静的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只是安静地抱着孩子,好像那锅汤,跟她没有任何关系。
饭桌上,我努力地活跃气氛。
“张兰啊,你最近感觉怎么样?喝了这汤,是不是身上有劲儿多了?”我问。
张兰笑着点头:“是啊,妈。多亏了您。我感觉最近睡眠都好了很多,白天带孩子也不觉得那么累了。”
李伟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妈,您费心了。这东西肯定花了不少钱吧?”
我摆摆手,大度地说:“钱不钱的无所谓,只要你们身体好,比什么都强。”
我说完,又看向李峰和陈静。
“你们也多吃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谁好,不都是大家好吗?”
我的话里,带着暗示,也带着一丝长辈的教导。
李峰默默地给陈静夹了一筷子青菜,什么都没说。
陈静低着头,小口地吃着饭。
一顿饭,吃得我五味杂陈。我精心导演的一场戏,结果观众根本不入戏。
饭后,张兰抱着自己的儿子,逗着陈静怀里的小侄女。两个孩子,一个虎头虎脑,一个粉雕玉琢,凑在一起,画面很温馨。
张兰看着自己的儿子,又看看陈静,满脸羡慕地说:“弟妹,你真有福气。你看你,生完孩子跟没生一样。不像我,生个孩子,感觉半条命都丢了。”
她又转向我,带着感激说:“妈,要不是您一直惦记着我,给我弄来这么多甲鱼,我这身子,还不知道要亏到什么时候呢。”
她终于把那句话说出来了。
“这么多甲鱼”。
空气,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我看到陈静抱着孩子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李峰的脸色,彻底沉了下去。
张兰毫无察觉,还在继续说:“是啊,十三只呢!妈说,是托了老家的亲戚,费了好大劲才买到的。弟妹,你说我妈对我,是不是比亲妈还好?”
“十三只……”
陈静终于抬起了头,她看着我,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她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原来是十三只啊。”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扒光了衣服的小丑,站在舞台中央,接受所有人的审视。
所有的谎言,所有的借口,在这一刻,都变得苍白无力。
李伟和张兰也终于感觉到了不对劲。他们看看我,又看看李峰和陈静,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怎么了这是?”李伟茫然地问。
李峰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我,而是看着他大哥李伟。
“哥,这甲鱼,不是妈买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客厅里,却像一声惊雷。
“是陈静的爸妈,从乡下带来的。一共十六只,是给我老婆坐月子补身体的。”
李峰顿了顿,目光终于移到了我的脸上。
“妈,您留了三只给我们。剩下的十三只,都在这儿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能感觉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像针一样,扎得我浑身疼。
张兰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她抱着孩子,手足无措地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敢置信。
李伟张了张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妈……”张兰的声音都在发抖,“这是……这是真的吗?”
我无法回答。
我所有的骄傲,所有的自尊,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
我以为我是在做好事,是在维系一个家的平衡。可到头来,我只是一个自私的,撒了谎的,偷窃者。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滴答地响,像是在嘲笑着我的愚蠢。
最终,是陈静打破了沉默。
她站起身,把怀里的孩子递给李峰。
然后,她走到我面前。
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我以为她会骂我,会指责我。
可她没有。
她只是看着我,很平静地说:“妈,其实甲这个东西,我吃不吃,都无所谓。我爸妈拿来,是他们的一片心意。您哪怕当着我的面,说大嫂身体不好,需要补一补,拿走几只,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诛心。
“可您不该骗我。您更不该,把他们对我的心意,当成您自己的功劳,去送给别人。”
“从我嫁到李家,您一直说,会把我和大嫂,当成一样的女儿看待。”
陈静的眼睛,慢慢地红了。
“可是,您做到了吗?”
“我跟李峰结婚,您说家里刚给大哥买完房,没钱了,让我们自己努力。我们没怨过您,我们自己贷款买了房。”
“大嫂怀孕,您跑前跑后,衣不解带。我怀孕,您说您要照顾孙子,让我自己多注意。”
“大嫂生孩子,您给她包了一万块的红包,给她买了一个金手镯。我生孩子,您给了六千,买了个银的。”
“这些,我都没说过。因为我觉得,大哥大嫂比我们困难,您多帮衬一点,是应该的。我既然嫁给了李峰,我就该跟他一起奋斗。”
“可是,这件事,不一样。”
陈静深吸了一口气,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那是我爸妈的心血。我爸为了捞那些甲鱼,在河里泡了一个多月,腿都得了风湿。我妈养了它们一个多月,天天换水喂食,像伺候宝贝一样。他们拿来的,不只是十六只甲鱼,是他们对女儿沉甸甸的爱。”
“您把这份爱,悄悄地拿走了十三份,然后轻描淡写地告诉另一个人,这是您给她的爱。”
“妈,您不觉得,您偷走的,不只是几只甲鱼吗?”
她说完,整个客厅里,只剩下她压抑的哭声,和张兰不知所措的抽泣声。
我站在那里,手脚冰凉,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来,我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的“一碗水端平”,在她们眼里,竟然是如此的千疮百孔。
我那些自以为是的“统筹规划”,不过是我偏心的遮羞布。
我一直觉得,我对这个家,劳苦功高。我为两个儿子,掏心掏肺。
可到头来,我才是那个把这个家,搅得天翻地覆的罪魁祸首。
李峰走过来,牵起陈静的手。
他对李伟和张兰说:“哥,嫂子,对不起,今天这顿饭,我们吃不下去了。”
然后,他又转向我。
“妈,陈静月子还没坐完。从今天起,我们先搬出去住一段时间。等她身体好点了,我们再谈。”
说完,他抱着孩子,带着陈静,头也不回地走了。
门被关上的那一刻,我腿一软,瘫坐在了沙发上。
我的世界,好像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活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里。
李峰和陈静真的搬走了。他们租了一个小小的房子,李峰请了一个月嫂,照顾陈静和孩子。
我打电话过去,大部分时间是月嫂接的。月嫂客气而疏离地告诉我,陈静在休息,或者孩子在睡觉。
偶尔李峰接了电话,也只是简单地问候几句,说他们一切都好,让我不要担心。然后就匆匆挂断。
那种客气,比争吵更让我心寒。
大儿子李伟和张兰也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张兰把剩下的甲鱼,让李伟原封不动地送了回去。
李峰收下了,但什么也没说。
张兰好几次想打电话给陈静道歉,但电话拨通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这件事里,她也是无辜的,甚至,她也是一个受害者。她承受了我给予的,不属于她的“恩惠”,现在这份“恩惠”变成了烙铁,烫得她坐立难安。
她来我家看我,欲言又止。
“妈,您……别太难过了。小峰和弟妹,可能就是一时生气。”她安慰我。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我为了她,算计了另一个儿媳。结果呢?她没有因为我的“偏爱”而过得更好,反而背上了沉重的心理负担。我也没有因为我的“付出”而得到感激,反而失去了一个儿子的亲近。
我到底图什么?
我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躺在床上,陈静说的那些话,一遍一遍地在我脑子里回放。
金手镯和银手镯。
一万块和六千块。
买房的钱。
一件一件,一桩一桩,像电影一样在我眼前闪过。
在我的记忆里,这些都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老大困难,我多帮点;老二能干,我少帮点。这难道不是最朴素的道理吗?
可我从来没有站在陈静的角度想过。
她也是父母的掌上明珠。她嫁到我们家,不是来扶贫的。她不需要我的钱,但她需要我的尊重和公平。
而我,恰恰给了她最不公平的待遇,还用“你比她强,所以你要多担待”的逻辑,绑架了她。
我最引以为傲的“明事理”,原来是最大的自私。
我开始害怕一个人待在家里。这个曾经让我充满成就感的家,现在变得空空荡荡。
我走到阳台,那个白色的泡沫箱还放在那里。
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一些干涸的水渍。
我仿佛能看到亲家公黝黑的脸,看到他天不亮就下河的背影。我也能看到亲家母,小心翼翼地喂养这些甲鱼,盼着女儿能补好身子的慈爱模样。
我伸出手,摸着箱子冰冷的边缘。
一阵巨大的悔恨,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捂着脸,蹲在地上,几十年来,第一次哭得像个孩子。
我错了。
我真的错了。
错得离谱。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这个家,是因为我才变成这样的。我也必须,由我来把它重新粘合起来。
哪怕,粘不回原来的样子,我也要试一试。
我鼓起勇气,给李峰打了一个电话。
“小峰,是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李峰疲惫的声音:“妈,什么事?”
“我想……我想见见陈静。我有些话,想当面对她说。”我的声音在发抖。
李峰又沉默了。
过了很久,他说:“我问问她。”
半个小时后,李峰回了电话,给了我一个地址。
我按照地址,找到了他们租的房子。那是一个很老旧的小区,楼道里堆满了杂物。
我站在门口,迟迟不敢敲门。
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们。
最终,我还是抬起了手。
门开了,是李峰。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他让我进去。
房子很小,一室一厅。陈静正坐在床上,给孩子喂奶。
她看到我,愣了一下,然后把孩子的脸,往自己怀里藏了藏。
那个下意识的动作,像一根针,刺进了我的心里。
我在躲避我,像躲避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月嫂识趣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我们三个人,还有襁褓中婴儿细微的呼吸声。
我走到床边,离陈静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
我看着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准备了一路的道歉的话,此刻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了三个字。
“对不起。”
我说完,深深地鞠了一躬。
陈静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抬起头,眼泪已经模糊了视线。
“陈静,妈错了。妈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爸妈。”
“以前,我总觉得,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这个家好。我总觉得,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我以为那就是公平。”
“那天你说的那些话,我回来想了很久。我想起来,你刚嫁过来的时候,也像个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地跟我说这说那。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你跟我说话,越来越少了。”
“是我,是我亲手把你推远的。”
“金手镯的事,买房的事,红包的事……是我偏心。我总想着,李伟他们不容易,我就该多帮衬。我忘了,你和李峰,也不容易。你们的每一分钱,都是自己辛辛苦苦挣来的。我不仅没有帮你们,还在理所当然地,要求你懂事,要求你退让。”
“我忘了,你也是爸妈手心里的宝。你嫁到我们家,是来当家人的,不是来当圣人的。”
“至于甲鱼的事,是我糊涂,是我自私,是我虚荣。我偷走了你父母的爱,还想去当一个好人。我……我对不起他们老两口。”
我说着,泣不成声。
这些话,憋在我心里很久了。说出来的那一刻,我感觉像是卸下了一座大山。
我不再为自己辩解,不再找任何借口。
我只是,承认我的错误。
陈静的眼圈,也红了。
她把孩子轻轻地放在床上,然后站了起来。
她走到我面前,从桌上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
“妈,”她开口了,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您能说出这些话,我就……不委屈了。”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了。
她的一句“不委屈了”,比任何原谅都让我感到宽慰。
李峰走过来,轻轻地拍了拍我的后背。
“妈,都过去了。”
那天,我在他们的小屋子里,待了很久。
我们聊了很多。
没有指责,没有抱怨。我们只是平静地,把过去那些被我忽略的,被我掩盖的,被我自以为是地处理掉的疙瘩,一个一个,解开。
临走的时候,陈静对我说:“妈,等孩子满月了,我们就搬回家。”
我点点头,泪流满面。
我知道,那个“家”,已经不是以前那个家了。
我们之间,有些东西,永远地碎了。但同时,也有些新的东西,在废墟之上,慢慢地建立起来。
那是一种带着距离的尊重,一种划清界限的亲近。
从那以后,我变了。
我不再试图去“掌控”两个儿子的生活。我不再用我的标准,去衡量他们的幸福。
我学会了放手。
大儿子家,我依然会去帮忙。但不再大包大揽。我会提前问他们,需要我做什么。
小儿子家,我也一样。
我给两个孙子孙女的东西,永远是准备一模一样的两份。如果只有一份,我会明确地告诉他们,这是给谁的。
我不再当那个“资源调配者”。我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奶奶。
我和陈静的关系,再也回不到最初的亲密无间。但我们之间,多了一种成年人之间的默契和尊重。
她会跟我分享孩子的成长,我也会给她一些过来人的建议。但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守着那条边界。
有一次,我们一起逛街。
路过一家金店,陈静拉着我走了进去。
她给张兰的孩子,挑了一个长命锁。然后,又给我,挑了一枚小小的金戒指。
“妈,这个,送给您。”
我看着那枚戒指,愣住了。
“我不要,我这么大年纪了,戴这个干什么。”我连忙推辞。
陈静却很坚持。
她把戒指戴在我的手上,笑着说:“您戴着好看。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她清澈的眼睛,我知道,那十六只甲鱼的故事,才算真正地,画上了一个句号。
后来,我专门找了个时间,跟着李峰和陈静,一起回了她乡下娘家。
我给亲家公,带了最好的风湿膏药。给亲家母,买了一件她念叨了很久的羊绒衫。
我当着他们老两口的面,郑重地道了歉。
亲家母拉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
“秀珍,看你说的。都是一家人,说这些就见外了。事情过去了,就让它过去吧。只要孩子们好,我们就都好。”
那天,亲家母做了一大桌子菜。
饭桌上,两个女婿,陪着老丈人,喝着酒。我和亲家母,聊着家常。两个女儿,在一旁叽叽喳喳地说着育儿经。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暖洋洋的。
我看着眼前这幅景象,心里忽然就明白了。
真正的“一碗水端平”,不是用我的尺子,去丈量他们的生活,去分配我的爱。
而是承认,他们每一个人,都是独立的。每一个小家庭,都有自己的悲欢和需求。
我能做的,不是去当那个“裁判”,而是当一个温暖的港湾。
当他们需要我的时候,我张开双臂。当他们扬帆远航的时候,我站在岸边,报以微笑,送上祝福。
这,就够了。
那十三只甲鱼,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内心深处的偏执和自私。也像一个契机,让我摔了一个大跟头,然后,学会了如何做一个更好的母亲,一个更好的婆婆。
生活,还在继续。
家里的那碗水,也许永远都端不到绝对的平。
但至少现在,我学会了,不再让自己的手,去随意晃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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