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一点半,窗外下起了雨。
雨点不大,但很密,砸在空调外机上,发出一种规律又烦人的“嗒、嗒”声。
我刚提交完一份设计稿的终版,眼冒金星,肚子空得像被挖了一块。
这种时候,没有什么比一顿重油重辣的夜宵更能抚慰灵魂了。
我熟练地打开外卖软件,点了一份心心念念的十三香小龙虾,外加两罐冰啤酒。
下单,付款,一气呵成。
屏幕上显示,预计送达时间,零点十七分。
完美。
我靠在电竞椅上,满足地伸了个懒腰,骨头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响声。
半小时后,我洗完澡出来,头发用毛巾包着,一边擦脸一边看手机。
外卖界面一动不动。
骑手尚未取餐。
我皱了皱眉,心里有点不爽。
这都快十二点了,商家还没出餐?
我给男朋友江川发了条微信:“饿死了,我的小龙虾还没出锅。”
他秒回:“这么晚还吃?不怕胖?”
后面跟了个狗头表情。
我撇撇嘴,没回。
他永远抓不住重点。
又过了二十分钟,零点十五分。
界面依然是“骑手尚未取餐”。
那根代表进度的蓝色条,像被施了定身咒。
雨声好像变大了,夹杂着风的呼啸,听着有点烦躁。
我点开商家电话,拨了过去。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
一连打了三个,都是同样冰冷的系统女声。
怒火开始在我胃里燃烧,和饥饿感交织在一起,滋味相当不好受。
我切回聊天界面,又给江川发了条消息:“商家电话打不通,外卖也没人接单,我快饿疯了。”
这次他过了好几分钟才回。
“多大点事,退了不就行了?平台不是有超时赔付吗,还能薅点羊毛。”
“可我想吃小龙虾。”我几乎是咬着牙打出这几个字。
“明天再吃呗,听话。我这边打游戏呢,关键局。”
我盯着那句“关键局”,气得说不出话。
在他的世界里,我所有的情绪和需求,都比不上一句“关键局”。
我把手机扔到床上,感觉自己像个一点就炸的炮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零点四十五分。
下单已经一个多小时了。
我重新拿起手机,不是为了看游戏,而是想看看我的小龙虾到底经历了什么磨难。
界面终于变了。
“骑手已到店。”
但下一秒,状态又跳回了“等待骑手接单”。
什么情况?骑手到店又跑了?
我破防了。
真的,就为了一份外卖,我觉得自己委屈得像个三岁的孩子。
那种深夜里不被满足的食欲,不被理解的情绪,混在一起,发酵成巨大的心酸。
我点开那个拒绝了我订单的骑手头像,想骂他两句,最后还是忍住了。
算了,都不容易。
可我的委屈找谁说去?
我给江川发了最后一条消息:“我被骑手退单了。”
他回得很快:“活该,谁让你非要点那家,又远又贵。”
“我们分手吧。”
我打出这四个字,按了发送,然后把他拉黑。
世界清净了。
但肚子更饿了。
凌晨一点。
距离我下单,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
外卖软件上,我的订单像个孤儿,孤零零地挂在那里,无人问津。
系统自动赔付的8.8元无门槛红包,安静地躺在卡包里,像一个无声的嘲讽。
我盯着那家店的名字——“陈记麻辣工坊”。
评价4.8分,开了七八年的老店,口碑一直很好。
怎么就到我这儿拉了胯?
我越想越气,越气越饿。
不行,我今天非要吃到这口小龙虾不可。
我从衣柜里抓出一件卫衣套上,换了条运动裤,趿拉着拖鞋就准备出门。
看了一眼窗外,雨还在下。
我从门口的鞋柜里翻出那双很久没穿过的雨靴,又撑开一把被我塞在角落里、有点掉漆的黑伞。
“为了一口吃的,我可真行。”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自嘲道。
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头发乱糟糟的,像个刚从战场下来的女疯子。
算了,疯就疯吧。
我住的地方离学校不远,是一个老旧的小区,图的就是个便宜。
而那家“陈记麻-辣工坊”,在三公里外的一条夜市街上。
这个点,公交地铁早就没了,打车又觉得不划算。
我扫了一辆路边的共享单车。
凌晨一点多的城市,马路空旷得像个巨大的舞台。
雨水被车轮碾过,溅起细密的水花,打在我的裤腿上,冰凉。
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我的卫衣,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路灯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又被下一盏路灯缩短。
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又有点悲壮。
就为了赌一口气,为了那份迟迟不来的小龙虾,把自己搞得这么狼狈。
值得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果今晚我吃不到它,我会一辈子都记得这个憋屈的雨夜。
骑了大概二十分钟,我终于到了那条夜市街。
大部分店铺都已经打烊,只有零星几家还亮着灯,其中就包括“陈记麻辣工坊”。
店面不大,门口的红色招牌在雨夜里格外显眼。
我把车停在路边,收起伞,走了进去。
店里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大概四五十岁的样子,穿着一件灰色的厨师服,正佝偻着背,费力地刷着一口巨大的炒锅。
他的头发有些花白,侧脸的皱纹在灯光下很深。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眼神有些疲惫。
“不好意思,我们打烊了。”他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
“我不是来吃饭的,”我走到他面前,把手机屏幕亮给他看,“老板,我一个半小时前下的单,为什么一直没人送?”
他凑过来看了看我的手机。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屏幕上的订单详情。
收货人:林晚。
地址:长青路127号3栋402。
他盯着那个地址,看了足足有十几秒。
然后,他沉默了。
那种沉默很奇怪,不是歉意,不是不耐烦,而是一种……复杂的、我看不懂的情绪。
像是震惊,又像是恍惚。
他抬起头,重新打量我,目光从我的脸,到我的穿着,最后又落回我的脸上。
“你……住在这里?”他指着手机上的地址,声音有点发颤。
“对啊,”我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这有什么问题吗?”
他又沉默了。
店里只剩下锅碗瓢盆偶尔碰撞的轻响,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空气仿佛凝固了。
我开始怀疑他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老板?”我忍不住催促道,“我的订单到底怎么回事?你要是做不了就早点取消,别耽误我时间啊。”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他放下手里的锅铲,走到我面前,眼神异常严肃。
“姑娘,”他一字一句,说得极其缓慢,“你听我说。”
“换个身份吧。”
我愣住了。
像一尊木雕。
什么?
换个身份?
这是什么新型的商家甩锅方式吗?
我点个外卖,还得先去派出所改个名?
“老板,你什么意思?”我被他这种斗争逻辑气得直想笑,“我吃个小龙虾,跟我的身份有什么关系?”
“我点的是十三香,不是什么满汉全席,还需要验明正身?”
我的语气里充满了讽刺。
他却没理会我的嘲讽,只是摆了摆手,脸上的表情更加凝重。
“你别用这个地址,也别用这个名字下单了。”
“以后……也别来我这里了。”
说完,他转身就往后厨走,一副不想再跟我多说一句话的样子。
我彻底懵了。
这算什么?有生意都不做?
我追了上去,一把拦住他:“老板,你今天必须给我说清楚!”
“凭什么?是我给不起钱,还是你的小龙虾镶了金边?”
“我等了快两个小时,又冒着大雨跑过来,你就给我这么一句话?”
我的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在空旷的店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眼里竟然有了一丝……哀伤?
“姑娘,算我求你了。”他叹了口气,语气软了下来,“你走吧,今天这顿,我请了。我马上给你做,你自己带走。”
“我不要你请!”我的倔脾气上来了,“我就想知道为什么!”
他看着我,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他默默地走进后厨,点火,起锅,倒油,一系列动作行云流水。
很快,一股浓郁的麻辣香味就飘了出来。
是十三香小龙in虾的味道。
我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几分钟后,他用一个打包盒装了满满一盒小龙虾,又从冰柜里拿了两罐啤酒,一起递给我。
“拿着,快回去吧,女孩子家家的,这么晚在外面不安全。”
他的语气,像个邻家大叔。
我看着他手里的打包盒,心里五味杂陈。
这算什么?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
我没接。
“你不说清楚,我就不走。”我像个无赖一样,堵在门口。
他似乎被我的固执打败了。
他疲惫地靠在门框上,看着窗外的雨幕,眼神悠远。
“很多年前,”他缓缓开口,“这个地址,也住着一个姓林的姑娘。”
我的心,咯噔一下。
“她也喜欢在深夜里,点一份我们家的十三香小龙虾。”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长青路127号3栋402。
这是我从小长大的地方。
是我爸妈留给我,唯一的房子。
在我上大学之前,妈妈再婚,搬去了新的城市。
这间老房子,就成了我一个人的据点。
姓林的姑娘……
我姓林,我叫林晚。
我妈也姓林。
难道……
一个荒唐的念头在我脑海里闪过。
“你说的那个人,是谁?”我的声音有些发抖。
老板转过头,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她是你什么人?”他反问道。
“那是我家!”我几乎是吼出来的,“我从小就住在那儿!”
他眼里的震惊一闪而过,随即被一种更深沉的悲伤所取代。
“原来……你是他的女儿。”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
他?
哪个他?
我爸?
我爸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对他几乎没什么印象,只知道他是一名消防员,因公殉职。
妈妈很少提起他,家里的相册里,也只有一张他穿着制服、笑得一脸灿烂的黑白照片。
“你……认识我爸?”我小心翼翼地问。
老板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不只是认识。”
他拉过一张凳子坐下,示意我也坐。
我机械地坐了下来,手脚冰凉。
“七年前,也是一个雨夜。”
他的声音,把我带回了那个遥远的过去。
“那时候,我这家店还不在这里,在长青路那边。一场电线老化引起的火灾,把我的店,我的家,都烧了。”
“我老婆和刚满月的儿子被困在二楼,火势太大,我们根本下不去。”
“我当时绝望了,真的,抱着我老婆,就想着一家三口一起走了算了。”
“是他,是你爸,带着两个队员,顶着随时可能坍塌的楼板冲了进来。”
“他把自己的呼吸面罩给了我老婆,让我抱着孩子,他跟另一个队员在前面开路,硬生生把我们从火场里拖了出来。”
“我们刚出来,身后的二楼就整个塌了下去。”
“他为了救另外一个被困的邻居,没来得及出来……”
老板的声音哽咽了,他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睛。
我呆呆地听着,仿佛在听一个与我无关的故事。
可故事里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我的心上。
原来,我那张黑白照片里的父亲,是这样离开的。
不是一个冰冷的“因公殉职”的结论,而是一个有血有肉,有抉择,有牺牲的英雄。
“后来呢?”我哑着嗓子问。
“后来,我拿着政府给的补偿金和好心人的捐款,重新开了这家店。”
“我跟我老婆说,我们这条命,是你爸给的。这份恩情,我们一辈子都还不清。”
“我们想过去找你们,想当面感谢。可打听了一圈,只知道你妈妈带着你搬走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这些年,我心里一直记挂着这事。每年你爸的忌日,我都会去陵园看看他,跟他说说话。”
“我总想着,什么时候能再见到你们,亲口跟你们说声谢谢。”
“没想到……”他看着我,眼眶红了,“会是这样。”
“我看到那个地址,那个姓氏,我当时脑子就‘嗡’的一下。”
“我不敢相信,又怕是自己想多了。”
“我让骑手先别取餐,我想自己去确认一下。可我又不敢去,我怕……我怕看到你,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心里乱得很,就想着,干脆别接这单了。我不能收恩人女儿的钱,一分都不能。”
“所以,我才跟你说,让你换个身份。”
“换一个,我不知道的身份。这样,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把你当成一个普通的客人。”
原来是这样。
所有的不解、愤怒、委屈,在这一刻,都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言说的酸楚和感动。
我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地砸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从来不知道,我的父亲,在别人的人生里,扮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
我也从来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这样笨拙地、固执地,记着他,念着他。
“对不起……”我泣不成声,“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老板站起身,抽了几张纸巾递给我。
“傻孩子,说什么对不起。”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让你等了这么久,还让你淋着雨跑过来。”
他把那份已经有些凉了的小龙虾推到我面前。
“快吃吧,都凉了。我再去给你热热。”
我摇了摇头,打开打包盒,用手抓起一个,塞进嘴里。
麻辣鲜香的味道在口腔里瞬间爆炸开来。
我一边哭,一边吃,眼泪和酱汁混在一起,又咸又辣。
这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小龙虾。
那天晚上,我没有回宿舍。
我和陈叔(他让我这么叫他)聊了很久。
聊我的父亲,聊我的母亲,聊我的大学生活。
他像一个久别重逢的长辈,耐心地听我倾诉,偶尔插上一两句,给我一些笨拙的安慰。
我告诉他,我和男朋友分手了。
他听完我的叙述,沉默了半晌,只说了一句:“不懂得珍惜你的人,不值得。”
我告诉他,我妈妈再婚后,过得很好,只是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什么。
他说:“你妈是怕你触景生情,她心里苦。”
我告诉他,我想毕业后,留在北京,找一份好工作。
他说:“好,有志气。陈叔支持你。以后要是没钱吃饭了,就来叔这儿,管饱。”
凌晨三点,雨停了。
陈叔坚持要开车送我回去。
他的车是一辆半旧的五菱宏光,车里有一股淡淡的油烟味。
但我觉得很安心。
车子停在长青路127号楼下。
我下车前,陈叔从副驾驶座下面,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塞给我。
“这是什么?”我问。
“这些年,我每年都给你爸存了一笔钱。不多,就当是我这个当叔叔的,给你的一点心意。”
“我不能要!”我连忙推了回去。
“必须拿着!”他的语气不容置疑,“你爸救了我们全家,这点钱算什么?你要是不收,就是看不起你陈叔!”
我拗不过他,只好收下。
信封很厚,很沉。
回到家,我打开信封,里面是厚厚一沓现金,还有一张泛黄的纸条。
纸条上写着:“恩人林建军之女学业基金。”
下面,是一笔一笔记下的存款记录,从七年前开始,从未间断。
我握着那张纸条,蹲在地上,放声大哭。
原来,我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有人替我爱着我的父亲,也爱着我。
第二天,我睡到了自然醒。
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很暖。
我感觉自己像是做了一场很长很长的梦。
手机上,有几个未接来电,都是我妈打来的。
还有几十条微信消息。
大部分是同学和朋友的,问我昨晚怎么了。
江川也发来了几条。
“你玩真的?”
“为了个外卖至于吗?”
“林晚,你别后悔。”
我看着那些消息,心里一片平静。
我没有回复,只是默默地删除了所有关于他的联系方式。
有些人,就像那份超时未送达的外卖,错过了,就真的错过了。
不值得回头。
我给我妈回了个电话。
“妈,我没事。”
“你这孩子,吓死我了!怎么突然跟小江分手了?”电话那头,我妈的语气很焦急。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昨晚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我以为她会震惊,会难过。
但电话那头,却传来了长久的沉默。
过了很久,我才听到她带着哭腔的声音。
“陈老板……他是个好人。”
“晚晚,妈妈对不起你。这些年,我总是不敢提起你爸爸,我怕你难过,也怕我自己走不出来。”
“我没想到,他一直活在别人的心里。”
“妈,你别这么说。”我的鼻子也酸了,“爸是英雄,我为他骄傲。”
挂了电话,我坐在窗前,看着楼下人来人往。
这个我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区,今天看起来,好像有点不一样了。
我突然很想为这里做点什么。
也为我素未谋面的父亲,为那个善良的陈叔,做点什么。
我的专业是视觉传达设计。
我擅长用画面和符号,去讲述一个故事。
一个念头,在我心里慢慢成形。
我要把父亲的故事,画出来。
我要让更多的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消防员,用生命守护了这座城市的安宁。
我也要让大家知道,有一种善良,可以跨越时间,温暖人心。
说干就干。
我把那笔“学业基金”存进了银行,只留下了一小部分作为生活费。
然后,我推掉了所有的兼职,包括那个让我头疼的短视频内容审核工作。
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创作中。
我去了市消防局,查阅了当年那场火灾的档案。
我采访了父亲当年的同事,那些已经两鬓斑白的叔叔伯伯。
我去了陈叔的店里,听他一遍又一遍地讲述那个雨夜的细节。
我甚至找到了当年被父亲救出来的另一个邻居,一位如今已经儿孙满堂的老奶奶。
我收集到的素材越来越多,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里,也越来越清晰。
他不再是那张黑白照片里模糊的笑容。
他是一个会在出警前,偷偷给女儿买糖的父亲。
是一个会因为训练太累,靠在墙角就睡着的普通人。
是一个在火场里,会把生机留给别人的英雄。
我的画笔,第一次有了灵魂。
我画了整整三个月。
从盛夏到初秋。
我瘦了十斤,但精神却前所未有地饱满。
我完成了一套系列插画,一共九张。
从陈叔一家三口幸福的生活,到火灾突降的绝望。
从父亲逆行冲入火场的背影,到他把呼吸面罩让给别人的瞬间。
从大火吞噬一切的悲壮,到陈叔一家获救后的重生。
再到七年后,那个雨夜,一份未送达的小龙虾,连接起两代人的缘分。
最后一张画,我画的是陈叔的“麻辣工坊”门口,挂上了一个新的招牌。
招牌上,是一个Q版的消防员,抱着一个热气腾腾的小龙虾。
旁边写着一行小字:“英雄的店,温暖你的胃。”
我给这组画起名为——《一份外卖》。
我把这组画,发在了我的社交账号上。
我没有买任何推广,只是简单地配上了一段文字,讲述了这个真实的故事。
“他不是不懂,他只是不在乎。”这句话是我写给江川的,也是写给我过去的自己的。
我以为,这组画会像我之前所有的作品一样,在几百个点赞后,沉入信息的海洋。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的帖子,火了。
一夜之间,点赞,评论,转发,都突破了十万。
无数的网友在评论区里留言。
“看哭了,原来英雄一直都在我们身边。”
“那个老板,真是个好人!有情有义!”
“博主画得太好了,每一张都像电影画面。”
“求店名!我要去支持英雄的店!”
“这才是我们应该追的‘星’!”
我的私信箱也爆了。
有媒体想要采访我。
有出版社想把我的故事出版成绘本。
甚至市消防局的官方账号,也转发了我的帖子,并配文:“致敬每一位逆行的英雄,感谢每一份铭记的善良。”
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的所有预料。
我有点蒙,但更多的是感动。
我第一时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陈叔。
他在电话那头,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一个劲儿地重复着:“好,好,太好了……”
没过几天,陈叔的店,也火了。
每天都有无数的人,从城市的四面八方赶来,就为了吃一碗小龙虾,看一眼这位“英雄的店主”。
店里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十倍不止。
陈叔忙得脚不沾地,但他脸上的笑容,却比任何时候都灿烂。
他请了几个帮工,还把店面重新装修了一下。
他真的按照我画里的样子,做了一个新的招牌。
那个Q版的消防员,就挂在店门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也成了学校里的“名人”。
走在校园里,总会有人认出我,跟我说“加油”。
辅导员找我谈话,表扬了我,还帮我申请了国家励志奖学金。
我成了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但我知道,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被父亲的光芒,照亮了前路的普通女孩。
秋天的时候,我的绘本《一份外卖》正式出版了。
签售会那天,来了很多人。
我妈和继父,也从别的城市赶了过来。
我妈看着我,眼睛里有泪,也有光。
“晚晚,你长大了。”她说。
陈叔也来了,带着他的妻子和已经七岁大的儿子。
小家伙虎头虎脑的,一点也不怕生,抱着我的腿,奶声奶气地喊:“谢谢姐姐。”
我知道,他在谢什么。
签售会结束后,我把绘本的第一笔稿费,全部捐给了消防英烈基金会。
我希望,这笔钱能帮助到更多像我一样的孩子。
让他们知道,他们的父亲,是真正的英雄。
而他们,也值得被这个世界温柔以待。
生活好像一切都走上了正轨,美好得有点不真实。
但生活,从来都不是一帆风顺的童话。
江川又来找我了。
他是在我签售会那天,堵住我的。
他看起来憔ें了,也憔悴了,没有了以前的意气风发。
“林晚,我们能聊聊吗?”他站在人群外,眼神复杂地看着我。
我点了点头。
我们找了一家咖啡馆。
“我看了你的画,也看了那些报道。”他搅动着杯子里的咖啡,不敢看我,“对不起,我以前……太混蛋了。”
“都过去了。”我平静地说。
“我们……还能回到从前吗?”他抬起头,眼里带着一丝期盼,“我现在火了,很多人都知道你了。我……”
我打断了他。
“江川,你还是没明白。”
“我火不火,有多少人知道我,这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不一样了。”
“在你眼里,那只是一份外卖,一个可以退掉的订单,一个可以薅羊毛的机会。”
“但在我眼里,它是我和我父亲,和这个世界,重新建立连接的开始。”
“你没有错,你只是……不适合我了。”
他沉默了。
良久,他苦笑了一下:“我明白了。”
“祝你……前程似锦。”
“也祝你,找到那个能陪你打‘关键局’的人。”
说完,我站起身,离开了咖啡馆。
没有回头。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
有些成长,注定要告别过去。
那天之后,我的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我依然是那个每天在画室和宿舍之间两点一线的普通大学生。
只是我的心里,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责任,和一份明亮亮的希望。
我开始参与更多的公益项目。
我为流浪动物保护协会画海报。
我为山区孩子的午餐计划设计包装。
我用我的画笔,去传递更多的善意和温暖。
我发现,当我不再只关注自己的一方天地,而是把目光投向更广阔的世界时,那些曾经让我纠结、痛苦的小情绪,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大四那年,我拿到了北京一家顶级设计公司的offer。
毕业典礼上,我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发言。
我站在台上,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看着我妈和陈叔一家人欣慰的笑脸。
我想起了那个雨夜。
那个因为一份外卖而崩溃大哭的女孩。
如果可以,我真想穿越回去,抱抱她。
然后告诉她:“别怕,你未来的人生,会比小龙虾精彩一百倍。”
发言的最后,我说: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在某个深夜,因为一份迟到的外卖而崩溃。但请相信,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不期而遇的温暖,和生生不息的希望,会像一束光,照亮我们前行的路。”
“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但我们可以选择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
“愿我们都能活成一束光,温暖自己,也照亮别人。”
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看到,陈叔在偷偷抹眼泪。
我笑了。
毕业后,我去了北京。
工作很忙,很累,但我很充实。
我常常会想起陈叔,想起那家“麻辣工坊”。
我每次回去,都会去店里坐坐。
陈叔的生意越来越好,开了分店,甚至开始搞起了社区团购的冷链配送。
但他还是会亲自下厨,给我做一份十三香小龙虾。
他说,这个味道,是专门留给我的。
有一次,我问他:“陈叔,你恨过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恨什么?”
“恨那场火,恨命运不公。”
他摇了摇头,指了指墙上那张我和他一家的合影。
“不恨。”
“如果没有那场火,我可能还是那个只想着自己一亩三分地的小老板。”
“是你爸,让我明白了,人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
“也是你,让我知道,善良,是会被看见,被记住的。”
那一刻,我好像突然明白了父亲当年的选择。
有些牺牲,不是为了得到回报。
而是为了,点亮更多人心里的那盏灯。
去年冬天,北京下了第一场雪。
我加完班,走在回家的路上,又冷又饿。
我习惯性地打开外卖软件,想点一份夜宵。
鬼使神差地,我搜索了“陈记麻辣工坊”。
当然,什么都没有。
我自嘲地笑了笑,准备关掉软件。
就在这时,一个电话打了进来。
是陈叔。
“晚晚,下雪了,冷不冷?”
“有点冷,叔。刚下班。”
“饿了吧?叔给你寄了点东西,算算时间,应该快到了。”
“寄了什么?”
“你猜。”
我挂了电话,心里暖烘烘的。
没过多久,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是一个穿着厚厚羽绒服的快递小哥。
他递给我一个巨大的泡沫箱。
“您的生鲜冷链,请签收。”
我打开箱子,里面是码得整整齐齐的真空包装袋。
十三香小龙虾,麻辣牛肉,泡椒凤爪……全是我爱吃的。
最上面,放着一张卡片。
是陈叔歪歪扭扭的字迹:
“天冷了,多吃点。照顾好自己。”
我抱着那个箱子,站在玄关,眼泪又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原来,有些温暖,可以跨越千里。
原来,有些人,真的会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
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身份从来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以何种方式被这个世界联结。
我点的不是外卖,是人间的烟火和一份跨越生死的亏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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