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证那天,民政局新刷的墙壁有股淡淡的涂料味,混着红本本上油墨的香气,闻起来像个崭新的开始。
我,林晓月,五十岁。
周明凯,我新出炉的丈夫,五十三岁。
我们俩拿着那两个红本本,在门口的台阶上站了半天,像两个刚考及格的小学生,有点不知所措。
他先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像风吹过的湖面,一圈圈荡开。
“晓月,回家?”
我点点头,把红本本塞进包里,感觉那薄薄的几页纸,有千斤重。
我们的新家,是他那套两居室。为了迎接我,他里里外外重新粉刷了一遍,换了全套的窗帘和床上用品。
空气里有阳光晒过被子的味道,暖烘烘的。
晚饭是他做的,四菜一汤,都是家常菜,但火候恰到好处。糖醋里脊酸甜适口,外壳酥脆;清炒虾仁鲜嫩弹牙。
我扒着碗里的米饭,心里有点酸。
这辈子,除了我妈,他是第一个正经给我做饭的男人。
吃完饭,他利索地收拾碗筷,我在旁边想帮忙,被他笑着推开。
“新娘子第一天,哪能让你动手。去看电视。”
我只好坐到沙发上,电视里放着热闹的综艺,明星们笑得前仰后合,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心里揣着个天大的秘密,像藏了个随时会响的闹钟。
他洗完碗出来,擦着手,在我身边坐下,我们之间隔着一个抱枕的距离。
“累了一天,早点休息?”他问得小心翼翼。
我“嗯”了一声,心跳得像擂鼓。
卧室的灯光是暖黄色的,他特意换的。他说这个色温,温馨。
我坐在床沿,手指紧张地绞着新被套的一角。
他去洗澡了,浴室里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的心也像被那水流冲刷着,一会儿乱,一会儿静。
这事儿,怎么开口?
说出来,他会怎么想?觉得我是个怪物?还是觉得我有什么毛病?
五十岁了,还是大姑娘。
这话我自己说出来都觉得像个笑话。
可这就是事实。
年轻时,家里穷,妈身体不好,下面还有个嗷嗷待哺的弟弟。我高中毕业就进了厂里当会计,一份工资掰成三份花。
给我妈买药,给我弟交学费,剩下的才是我们娘仨的菜钱。
那时候,哪有心思想别的。
也曾有过那么一两个瞬间。
厂里联欢会,有个高高大大的小伙子,是车间的技术员,给我递过一瓶橘子汽水。
汽水瓶壁上凝着水珠,冰得我一个激灵。
他的脸在灯光下有点红。
可我一想到家里药罐子和我弟那双永远缺一双新球鞋的脚,心里那点刚冒头的火苗,“呲”地一声就灭了。
我对他摇摇头,说了声“谢谢,我得回家了”。
后来,他跟了车间主任的女儿。
再后来,弟弟长大了,要结婚,要买房。我把攒了半辈子的积蓄都掏了出来,给他付了首付。
我自己,就这么一年年耽误下来了。
成了单位里有名的“老大难”。
从“小林”被叫到“林姐”,最后被叫到“林会计”。
称呼在变,我的日子没变。
直到两年前,妈走了。去年,我办了退休。
弟弟一家三口和和美美,我一个人守着个空荡荡的老房子,突然觉得,这辈子好像白活了。
周明akai是社区王阿姨介绍的。
王阿姨说:“老周人好,以前是饭店大厨,退休了自己弄个小门脸卖熏酱,手艺一绝。就是命苦,老婆走得早,儿子在国外,也是一个人。”
我们第一次见面,就在他的小熏酱铺子。
下午四点,夕阳斜斜地照进来,空气里全是肉的香气。他穿着白色的工作服,正拿个大夹子给猪蹄翻面,动作不紧不慢,透着一股踏实。
他看见我,憨厚地笑了笑,解下围裙。
“你就是林晓月吧?快坐。尝尝我做的酱肘子。”
他切了一盘肘子肉,肥瘦相间,蘸着蒜泥,香而不腻。
我吃了两块,他看着我,眼睛里亮晶晶的。
“好吃?”
“好吃。”我由衷地说。
我们就这么一来二去地熟悉了。
他话不多,但总能做到点子上。我偶尔咳嗽一声,下次见面他就会给我带一小罐自己熬的秋梨膏。我随口说一句喜欢吃鱼,他下次就提着一条刚从早市买的活蹦乱跳的鲈鱼,来我家现场做给我吃。
跟他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像一棵在盐碱地里长了五十年的老树,突然被移植到了肥沃的土壤里,有人给我浇水,给我松土。
我这棵老树,居然也想开花了。
所以当他拿出户口本,有点紧张地问我“晓月,我们搭个伴儿,把下半辈子过好,行不行”的时候,我哭了。
哭得像个孩子。
然后,我点了头。
浴室的水声停了。
他穿着睡衣出来,头发半干,带着沐浴露的清香。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他没开大灯,只留了床头那盏小小的夜灯。
他在床的另一边躺下,规规矩矩的,离我还是一个抱枕的距离。
“睡吧。”他的声音有点哑。
黑暗中,我能听到我们俩的呼吸声,还有我的心跳声。
一分钟。
两分钟。
十分钟。
我终于鼓足了这辈子最大的勇气,翻了个身,面对着他。
“老周。”
“嗯?”他立刻应声,听起来也没睡着。
“我……我有件事,得跟你说。”我的声音在抖。
“你说。”
“我……我跟别人不一样。”我磕磕巴巴地,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沉默了一下,然后挪了挪,离我近了些。
“怎么不一样了?”
我一咬牙,心一横,豁出去了。
“我……我五十了,还是……还是大姑娘。”
我说完,把头埋进被子里,脸烫得能煎鸡蛋。
完了,他肯定觉得我是个老妖怪。
我等着他的嘲笑,或者惊愕,或者……任何一种负面的反应。
结果,什么都没有。
周围安静得可怕。
过了足足一世纪那么久,我感觉被子被轻轻拉开了一点。
他温热的手掌,覆在了我的手上。
“晓月。”
我不敢抬头。
“你再说一遍?”
我心里一沉,这是不信?还是觉得我在开玩笑?
我带着哭腔,闷声闷气地说:“我说,我没结过婚,也没……也没跟男人好过。我就是个……老姑娘。”
他又沉默了。
这次,我真的绝望了。我就知道,没有男人能接受这种事。我就是个笑话。
就在我眼泪快要掉下来的时候,他突然低低地笑了一声。
那笑声,不是嘲笑,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像是惊喜,又像是珍视的动静。
然后,他一把握住我的手,握得很紧。
“晓月,我……我这是积了多大的德啊。”
我愣住了,从被子里探出头,借着昏暗的灯光看他。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像藏着两颗星星。
“你……你不觉得奇怪?”
“奇怪啥?”他反问,“这说明你干净,说明你本分,说明你把最好的都留到了最后。”
我被他这套逻辑说懵了。
“你……你不嫌弃我?”
“我嫌弃你什么?”他坐起身,把我也拉起来,“我高兴还来不及呢!晓月,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茫然地摇头。
“这意味着,你是完完整整地把自己交给了我。你的过去,虽然我没能参与,但那份纯粹,那份干净,都留给了我。”
他捧着我的脸,语气无比认真。
“晓月,我赚到了。”
“我周明凯,一个糟老头子,何德何能,能娶到你这么好的媳ครู。”
我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不是害怕,是感动。
是那种被人珍视,被人捧在手心里的,巨大的幸福感。
他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眼泪。
“哎哎,怎么还哭了呢?我说错话了?”
我摇着头,又哭又笑。
“老周,你真是个……傻子。”
“为你当个傻子,我乐意。”
那天晚上,我们什么都没做。
他就那么抱着我,像抱着一件稀世珍宝。
我枕着他的胳膊,闻着他身上安心的味道,睡了这五十年来,最安稳的一觉。
我以为,我的幸福生活,就这么拉开了序幕。
可我忘了,生活不是童话,总有那么些不识趣的苍蝇,非要来嗡嗡作响。
新婚第三天,是“回门”的日子。
按照规矩,我该带着老周回娘家。
我的娘家,现在就是我弟李浩的家。
我提前一天给他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李浩的声音听着挺热情:“姐,你放心,姐夫第一次上门,我肯定让张兰多准备几个好菜。”
张兰是我弟媳。
我听着,心里还挺熨帖。觉得弟弟总算是长大了,懂事了。
然而,我还是太天真了。
第二天上午十点,我和老周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敲开了我弟家的门。
开门的是张兰,她脸上堆着笑,但那笑意没到眼底。
“哎哟,姐姐姐夫来了,快进来快进来。”
一进门,一股油烟味混合着没来得及倒的垃圾的酸味就扑面而来。
客厅的沙发上扔着孩子乱七八糟的玩具和零食袋,茶几上一层灰。
我眉头下意识地皱了一下。
老周倒是神色如常,把礼物放在玄关。
“弟妹,一点心意。”
张兰眼睛一扫那些包装精美的礼盒,笑得更“灿烂”了。
“哎呀,姐夫你太客气了,来就来嘛,还带什么东西。”
嘴上说着,手已经麻利地把东西都收了起来。
李浩从卧室里打着哈欠出来,头发乱得像个鸡窝。
“姐,姐夫,来了啊。”
我看着他这副样子,心里就有气。
“你看看你,都几点了才起?家里也不知道收拾一下,像什么样子!”
李浩不耐烦地挠挠头:“哎呀,昨天跟朋友打牌打晚了。这不是等你跟姐夫来吃现成的嘛。”
“吃现成?”我气不打一处来,“我让你准备的菜呢?”
张兰赶紧打圆场:“准备了准备了,菜都买好了,在厨房呢。”
她把我拉到厨房门口,指着水槽里泡着的几颗青菜和一块冻得硬邦邦的肉。
“姐,你看,这不是吗?”
我简直要被气笑了。
这就是她所谓的“好菜”?
老周看我脸色不对,赶紧过来拉住我。
“晓月,没事。我来吧,我来露一手,让弟弟妹妹尝尝我的手艺。”
他笑着对李浩和张兰说:“我别的本事没有,做饭还行。你们想吃什么,点菜。”
我心里恨不得给我这个不争气的弟弟一脚。
可当着老周的面,我只能把火气压下去。
李浩一听这话,眼睛都亮了。
“真的啊姐夫?那我们可不客气了!张兰,快,把咱们上次在饭店看上的那几个菜都报一遍!”
张兰立马像背书一样,报出了一串菜名。
“松鼠鳜鱼,佛跳墙,东坡肘子,还有那个……龙井虾仁!”
我听得脑子都要炸了。
这是把老周当五星级酒店的免费大厨了?薅羊毛薅到新姐夫头上了?
我刚要发作,老周却笑着一口应下。
“行,没问题。就是这佛跳墙的料得现买,其他都好说。”
他转头对我温和地说:“晓月,你陪他们聊会儿天,我去趟菜市场,很快回来。”
说完,他拿起我的钱包,从里面抽了几张红票子,就出门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有心疼,有感激,还有对我这“娘家人”深深的失望和羞愧。
老周一走,李浩和张兰就原形毕露了。
两人把我拉到沙发上,开始旁敲侧击。
“姐,你跟姐夫……挺好的哈?”李浩问。
“嗯。”
“姐夫……人挺大方的啊。”张兰盯着玄关那堆礼物,意有所指。
我心里冷笑,这是开始盘家底了。
“他人好,对我好,这就够了。”我淡淡地说。
张兰撇撇嘴:“姐,话不能这么说。你都这岁数了,找个伴儿,不就图个安稳吗?这安稳,可不就得有经济基础?”
“他一个开熏酱铺的,能有多大基础?”李...浩嘟囔了一句。
我火气又上来了。
“开熏酱铺怎么了?他凭自己手艺吃饭,不偷不抢,比你天天在家游手好闲强一百倍!”
李浩被我噎得脸一红,梗着脖子说:“我怎么游手好闲了?我那是在考察项目!”
“你考察了十年了,考察出什么了?”
眼看又要吵起来,张兰赶紧又和稀泥。
“哎呀,姐,你跟李浩置什么气。他也是关心你。我们是怕你被人骗了。”
“骗?”我气笑了,“我五十岁的人了,谁能骗我?倒是你们,别一天到晚惦记着别人碗里的东西!”
这话我说得有点重,张兰的脸当场就挂不住了。
“姐,你这话说的,我们怎么惦记了?我们不是你亲人吗?亲人之间,互相帮衬不是应该的?”
“帮衬?”我看着她,“这些年,是我帮衬你们,还是你们帮衬我?李浩的房子首付,谁出的?你们儿子上幼儿园的赞助费,谁给的?你去年看上的那个名牌包,又是谁买的单?”
我每说一句,他们的脸色就白一分。
“我以前一个人,我愿意,我乐意。但现在,我不是一个人了。我有家了。”
“你们要是真心为我好,就该盼着我过好日子,而不是想着怎么从我这儿,从我新丈夫那儿,再捞点什么好处!”
我说完,整个客厅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
李浩和张兰坐在那儿,像两个被戳破的气球。
就在这时,门开了,老周提着大包小包的食材回来了。
他看到我们这剑拔弩张的气氛,愣了一下。
“这是……怎么了?”
张兰眼珠子一转,突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姐夫,你可算回来了!你快评评理!我跟李浩好心关心姐姐,怕她吃亏,结果姐姐还说我们惦记她的钱!我们可是她唯一的亲人了啊!我们能有那坏心思吗?”
她这演技,不去演戏都屈才了。
李浩也立马跟上,一脸委屈。
“是啊姐夫,我姐她……她就是被你灌了迷魂汤了!以前她可不是这样的!”
我被他们这番颠倒黑白的操作气得浑身发抖。
“你们……你们简直不可理喻!”
我以为老周会被他们蒙蔽,或者为了息事宁人,过来劝我。
没想到,他把菜往地上一放,走到我身边,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然后,他转向李浩和张兰,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容置疑的严肃。
“李浩,张兰。”
他声音不大,但很有分量。
“第一,晓月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她不是什么被灌了迷魂汤,她是经过深思熟虑,选择了我。我相信,她看人的眼光。”
“第二,什么叫关心?关心不是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去干涉她的生活,去盘问她的家底。关心是看她过得开不开心,幸不幸福。”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
“晓月的钱,是她辛辛苦苦大半辈子攒下来的。她想怎么花,给谁花,那是她的自由。以前她贴补你们,是她的情分。但从今天起,她有家了,她的钱,我们俩要一起规划我们的晚年生活。你们做弟弟弟媳的,不该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念头。”
他看着目瞪口呆的两人,一字一句地说:
“晓月的事,就是我的事。谁让她不痛快,就是让我周明凯不痛快。”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
我站在他身边,看着他不算高大但无比坚实的背影,眼眶又一次湿了。
这个男人,他没有指责我,没有劝我大度,他只是坚定地,站在了我这一边。
李浩和张兰彻底傻眼了。他们大概从没想过,这个看起来憨厚老实的“老厨子”,会有这么犀利的一面。
那顿“回门宴”,最终还是吃了。
老周的手艺确实没话说,松鼠鳜鱼造型漂亮,酸甜可口;东坡肘子软糯入味,入口即化。
但饭桌上的气氛,尴尬得能用刀切开。
李浩和张兰埋头吃饭,一句话不说。
我没什么胃口,只是偶尔给老周夹一筷子菜。
吃完饭,我们没多留,直接告辞。
走出那个让我压抑了半辈子的“娘家”,外面的阳光格外明媚。
回去的路上,我一直没说话。
老周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开着车。
快到家时,他突然把车停在路边。
“晓月,委屈你了。”
我摇摇头,眼泪却不听话地流了下来。
“不委屈。老周,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为我说话。”
他叹了口气,伸手过来,用粗糙的指腹擦掉我的眼泪。
“傻瓜。我不为你说话,为谁说话?我们是夫妻。”
“夫妻”两个字,从他嘴里说出来,那么重,又那么暖。
我以为,经过这次敲打,李浩他们能消停一阵子。
事实证明,我还是低估了他们的脸皮厚度。
大概过了一个星期,风平浪静。我和老周过着我们的小日子,他每天研究新菜式,我给他打下手,顺便学学怎么用社区团购买菜能薅到平台的羊毛,虽然每次都被他嘲笑买回来的菜不新鲜。
生活平淡得像一杯温开水,但对我来说,却是前所未有的甘甜。
这天下午,我正在阳台侍弄老周买回来的几盆兰花,手机响了。
是李浩。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姐,你现在有空吗?”他的声音听起来倒是挺客气。
“有事说事。”我没好气。
“那个……姐,我最近看好一个项目,做生鲜电商的,社区前置仓那种。我考察过了,绝对有前景!”他语气兴奋。
我心里冷笑,又来了。
“所以呢?”
“所以……姐,你看,我这启动资金还差了点。你能不能……先支援我二十万?”
二十万?他真敢开口!
“我没有。”我直接拒绝。
“姐!”他急了,“你怎么能没有呢?你退休金,还有你那些存款……再说了,姐夫不是挺能挣钱的吗?他那个熏酱铺子,我打听过了,生意好得很!”
我气得手都抖了。
“李浩,你打听得还挺清楚啊?我是不是还得把我银行卡密码告诉你?”
“姐,我不是那意思!我是你亲弟弟啊!我好了,不也等于给你长脸吗?以后我发财了,肯定十倍百倍地还你!”
又是这套说辞。我听了三十年了。
“我再说一遍,我没有。你要是真想做生意,就自己去银行贷款,或者把你那套房子抵押了。”
“那怎么行!”他立刻反驳,“那房子是留给我儿子的!”
“你的房子是给你儿子的,我的钱就不是给我养老的?”我被他这种强盗逻辑气笑了,“李浩,我养你到成年,给你买房娶媳妇,仁至义尽。从今往后,我一分钱都不会再给你。”
“你!”电话那头,他气得直喘粗气,“林晓月,你行!你真是嫁了人就忘了本!你等着,有你后悔的时候!”
说完,他“啪”地挂了电话。
我拿着手机,气得胸口发闷。
老周从厨房出来,看到我脸色铁青,就知道没好事。
“又是你弟?”
我无力地点点头。
他没多问,只是走过来,从背后轻轻抱住我。
“别气了。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得。”
“老周,”我靠在他怀里,声音有点哽咽,“我是不是很失败?养了这么一个白眼狼。”
“不。”他把我的头按在他的肩膀上,“你只是太善良,太重感情了。但善良,要给对的人。”
晚上,张兰的电话又追了过来。
这次,她换了个策略,打起了感情牌。
“姐,你别生李浩的气,他就是嘴笨。他也是想做出点名堂让你看看。你知道吗,他昨晚一晚上没睡,就在阳台抽烟,说对不起你,也对不起咱妈……”
她说着说着,声音里带上了哭腔。
“他说,妈临走前,最不放心的就是他,让他一定要照顾好你。结果现在……他觉得没脸去给妈上坟了……”
“咱妈”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扎在我心上。
我妈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让我多帮衬着点李浩。她说,李浩从小被我惯坏了,没吃过苦,怕他以后在社会上吃亏。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姐,我知道二十万太多了。要不……你先拿十万?就当借给我们的,我们给你打欠条,算利息!”张兰趁热打铁。
我沉默了。
我脑子里,一边是老周说的“善良要给对的人”,一边是我妈临终的嘱托。
两边在打架,搅得我头疼。
“我……我考虑一下。”我最终还是松了口。
挂了电话,我坐在沙发上发呆。
老周端了杯热牛奶给我。
“还在想那事?”
我点点头,把张兰的话学了一遍。
“我妈她……确实是这么说的。”
老周听完,没说话,只是把牛奶往我手里塞了塞。
“先喝了,暖暖身子。”
等我喝完牛奶,他才缓缓开口。
“晓月,咱妈让你照顾弟弟,是让你在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拉他一把,不是让他把你当成予取予求的银行。”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有手有脚,结了婚,当了爹,还不想着自己扛起家庭的责任,反而一门心思算计自己姐姐的养老钱。你觉得,咱妈在天有灵,是希望看到这样的他吗?”
他的话,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我一直以来不愿面对的现实。
是啊,我妈是让我“帮衬”,不是让我“供养”一辈子。
“你这次要是给了他十万,下次他就会要二十万,三十万。他的胃口,永远填不满。”
“晓月,我知道你心软。但有些事,不断干净,后患无穷。”
我看着他,他眼神清明,透着一股洞察世事的智慧。
“我知道了。”我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心里的那团乱麻,被他理顺了。
第二天,我给李浩回了电话,明确拒绝了他。
电话里,李浩破口大骂,说我冷血无情,说我被周明凯那个老狐狸给骗了,迟早要人财两空。
我没跟他吵,平静地听他说完,然后挂了电话,拉黑了他和张兰所有的联系方式。
世界,清静了。
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但没想到,一个更大的风暴,正在等着我。
那是我名下的一套老房子。
是我父母留下来的,面积不大,五十多平,但地段好,在市中心,学区也不错。
我爸妈走后,这房子就一直空着。我本来打算,等过两年,如果房价合适,就卖了,当成我和老周的旅游基金。
我们俩都喜欢旅游,年轻时没条件,现在想趁着腿脚还利索,多出去走走。
可李浩和张兰,显然不这么想。
他们被我断了财路,就打起了这套房子的主意。
一个周末的下午,他们俩带着七岁的儿子,直接杀到了我和老周的家。
门一开,张兰就挤出一脸比哭还难看的笑。
“姐,姐夫,我们……我们是来赔罪的。”
我看着他们,心里冷笑,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老周倒是客气,把他们让了进来。
“来了就坐吧。”
落座后,张兰就开始了她的表演。
先是痛心疾首地检讨了自己和李浩之前的“不懂事”,然后又赌咒发誓以后一定“痛改前非”,最后,话锋一转,绕到了正题上。
“姐,你看,我们家小宝也快上小学了。我们住那地方,学校不行。我们打听过了,咱妈那套老房子,对口的可是市实验小学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来了。
“所以呢?”我面无表情地问。
“所以……姐,你看,那房子空着也是空着。能不能……先借给我们住几年?等小宝毕了业,我们立马就搬走!我们保证,把房子给你收拾得干干净净!”张兰一脸恳切。
旁边的李浩也连连点头:“是啊姐,就当帮帮你亲外甥了!孩子上学是大事,你不能不管啊!”
他们把“借”字咬得特别重。
可我知道,这房子一旦“借”出去,就跟肉包子打狗一样,有去无回。
我还没开口,老周先笑了。
他慢悠悠地给他们倒上茶。
“小宝上学确实是大事。不过,我记得没错的话,那套房子,是晓月她父母留给她的婚前财产吧?”
张兰和李浩的脸色微微一变。
老周继续说:“既然是晓月的房子,那怎么处置,自然是晓月说了算。不过,我们俩前阵子也商量过。这房子,我们有别的用处。”
“什么用处?”李浩脱口而出。
“我们打算,把房子重新装修一下,租出去。租金呢,就当是我们俩的养老补充。或者,干脆卖了,环游世界去。”老周说得云淡风轻。
“什么?!”李浩“噌”地一下站了起来,“那怎么行!那是我家的房子!”
“你家?”我终于忍不住了,“李浩,你再说一遍,那是谁家房子?房产证上写的是谁的名字?”
“写的是你的名字,可那也是爸妈留下的!爸妈的东西,就该有我一半!”他急赤白脸地吼道。
“有你一半?”我被他这无耻的言论气笑了,“爸妈生病的时候,你在哪儿?妈最后那几年,吃喝拉撒,是谁在伺候?你除了偶尔提着点水果来拍张照发个朋友圈,你还做过什么?”
“我给你买房,给你娶媳-妇,我把我半辈子的心血都掏给了你,你现在还想来分我唯一的念想,唯一的退路?”
“李浩,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我的声音越来越大,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这些年积压的委屈和愤怒,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李浩被我骂得狗血淋头,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张兰一看形势不对,立马把儿子推到我面前,开始撒泼。
“你骂李浩干什么!他也是为了孩子!小宝,快,给你大姨跪下!求求她,让你有学上!”
七岁的孩子,哪懂这些,被他妈一推,吓得“哇”一声就哭了。
一时间,哭声,骂声,吵闹声,在不大的客厅里炸开了锅。
我气得头晕眼花,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就在这时,老周突然大喝一声。
“够了!”
他这一声,中气十足,像一声平地惊雷,把所有人都镇住了。
哭着的小宝都吓得停住了。
老周站起身,脸色阴沉得可怕。
他先是走到小宝面前,把他扶起来,柔声说:“小男子汉,不哭。大人的事,跟你没关系。”
然后,他转向李浩和张兰,眼神冷得像冰。
“我今天,就把话给你们说明白了。”
“第一,房子是晓月的,谁也别想动。法律上,道德上,你们都没有任何权利。”
“第二,想让孩子上市实验小学,可以。你们自己去买学区房,或者租。别把主意打到我们身上。我们没有这个义务。”
“第三,从今天起,这个家,不欢迎你们。以后,但凡你们再因为这些事来骚扰晓月,别怪我不客气。”
他指着门口,一字一句地说:
“现在,请你们出去。”
李浩和张兰彻底懵了。
他们大概从没见过这么强硬的老周。
张兰还想说什么,被老周一个眼神瞪了回去。
李浩拉着张兰,灰溜溜地领着孩子走了。
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客厅里,瞬间恢复了安静。
我腿一软,跌坐在沙发上。
老周走过来,蹲在我面前,握住我冰凉的手。
“吓着了吧?”
我看着他,摇摇头,眼泪却又一次决了堤。
我扑进他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几十年的委屈,全部哭出来。
他没有说话,只是抱着我,一下一下,轻轻地拍着我的背。
像安抚一个受了天大委屈的孩子。
哭了不知道多久,我终于停了下来。
我从他怀里抬起头,眼睛又红又肿。
“老周,我是不是很没用?”
“瞎说。”他给我擦了擦脸,“你是太累了。背着那么重的担子,走了那么多年,现在,该卸下来了。”
他捧着我的脸,认真地看着我。
“晓月,记住。从今以后,你的身后,有我。”
那一刻,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来,落在他身上,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
我突然觉得,我这五十年的等待,都值了。
日子,总要有点甜头,才过得下去。
跟李浩他们大闹一场后,我反而彻底轻松了。
像是拔掉了一颗一直隐隐作痛的烂牙,虽然拔的时候很疼,但拔完之后,整个世界都清爽了。
我把李浩和张兰的联系方式从黑名单里放了出来,但没再联系。
他们也没再来骚扰我。
我听社区的王阿姨说,他们最后托关系,花了一大笔择校费,把孩子送进了另一所还不错的学校。
那笔钱,估计是掏空了他们的家底。
我听到这个消息时,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成年人,总要为自己的选择付出代价。
我和老周的日子,越过越有滋味。
他把熏酱铺子交给了一个信得过的徒弟,自己当起了甩手掌柜,每天就琢磨着给我做什么好吃的。
今天炖个燕窝,明天煲个花胶鸡。
我笑他:“你这是要把我当老佛爷养啊?”
他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忙得不亦乐乎,头也不回地说:“我乐意。我媳妇,就得这么养。”
我的体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了五斤。
以前那些显身材的连衣裙,现在穿上,都有点紧了。
我对着镜子发愁,他却在一旁看得乐呵呵。
“胖点好,胖点有福气。你看你现在,脸蛋红扑扑的,比以前好看多了。”
我被他逗笑,心里却甜得像吃了蜜。
我们开始实施我们的旅游计划。
第一站,我们去了云南。
我们没跟团,就是自己租了辆车,开到哪儿算哪儿。
我们在大理的洱海边,租了个能看到海的民宿,住了整整一个星期。
每天睡到自然醒,然后老周就去逛当地的菜市场,买回最新鲜的食材,在民宿的小厨房里,给我做各种菌子宴。
下午,我们就沿着洱海骑行,累了就找个咖啡馆坐下,喝喝茶,看看天边的云。
晚上,我们就坐在阳台上,吹着风,看星星。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问我。
“晓月,你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这么晚才遇到我。”
我看着他被月光映照的侧脸,摇了摇头。
“不后悔。”
“早一分,晚一分,都不是我们了。”
“年轻时候的我,心里装满了责任和负担,又穷又倔,像个刺猬。那时候的我,配不上你的好。”
“现在的我,卸下了一身重担,学会了为自己活。现在的我,才刚刚好,能接着你的这份好。”
他转过头,看着我,眼睛里有水光。
他没说话,只是伸手,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
从云南回来,我们又去了成都,去了西安,去了青岛……
我们像两个重新活过来的年轻人,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
我们一起去吃路边摊,一起去挤地铁,一起去看人山人海的演唱会。
有一次在西安,我们去爬华山。
我体力不支,爬到一半就气喘吁吁,死活走不动了。
他二话不说,背起我就往上走。
他的背不宽,甚至有些瘦削,但却异常稳当。
我趴在他背上,闻着他身上汗水的味道,听着他沉重的喘息声。
我小声说:“老周,放我下来吧,我太重了。”
他喘着粗气,却笑着说:“不重。我的媳妇,我背得动。背一辈子,都背得动。”
那一刻,山风吹过,松涛阵阵。
我看着他通红的脖子和耳根,突然觉得,这就是我能想到的,最浪漫的情话。
生活不总是诗和远方,也有眼前的鸡毛蒜皮。
从外面旅游回来,老周的身体出了点小状况。
高血压犯了,头晕。
医生让他住院观察几天。
我一下子就慌了。
他反过来安慰我:“没事,老毛病了。住两天,挂点水就好了。”
他住院那几天,我衣不解带地在医院陪着。
给他打水,喂饭,擦身子。
同病房的病友都羡慕他。
“老周,你这媳妇,真是打着灯笼都难找啊。”
老周就一脸得意。
“那是,我这可是积了大德才娶到的宝贝。”
我听着,又好气又好笑,把削好的苹果塞进他嘴里。
“就你话多。”
有一天晚上,我趴在病床边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在轻轻地摸我的头发。
我睁开眼,看到老周正醒着,一脸心疼地看着我。
“把你吵醒了?”
我摇摇头。
他拉着我的手,轻轻叹了口气。
“晓月,这些天,辛苦你了。”
“说什么呢。”我给他掖了掖被子,“我们是夫妻。”
他笑了,眼睛里带着一丝狡黠。
“晓月,等我出院了,我们去把那套老房子过户了吧。”
“过户?”我愣了,“过户给谁?”
“过户到我们俩名下。写我们俩的名字。”
我心里一震。
“老周,你……”
那套房子,是我的婚前财产。法律上,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你别多想。”他看出了我的心思,“我不是图你那套房子。我是怕。”
“怕什么?”
“我怕……万一我哪天先走了,你那个弟弟弟媳,又来找你麻烦。房子在我们俩名下,他们就更没话说。这也是给你加一道保险。”
“再说了,”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无比温柔,“我想给你一个真正的家。一个写着我们俩名字的,谁也抢不走的家。”
我的眼泪,又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个男人,他想的,永远都是我。
我握紧他的手,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
老周出院后,我们第一件事,就是去房管局,办理了房产证加名。
当我拿到那本写着我们俩名字的新的房产证时,我感觉,我的人生,才真正地圆满了。
我们把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没有租出去,也没有卖掉。
我们把它改造成了一个小小的书房和茶室。
老周喜欢看书,我喜欢喝茶。
我们把我的旧书,他的藏书,都搬了进去。
周末的午后,我们会一起待在那里。
他看他的历史书,我看我的闲杂书。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书页上,也落在我们俩已经有了白发的鬓角上。
岁月静好,大抵就是如此。
偶尔,李浩也会发来一条信息。
不再是要钱,也不再是闹事。
就是一句简单的节日问候。
“姐,中秋快乐。”
“姐,新年快乐。”
我一般会回一个“嗯”,或者“同乐”。
我知道,我们之间的姐弟情分,可能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但这样,保持着距离,互不打扰,或许才是最好的结局。
去年冬天,我过五十一岁生日。
老周神神秘秘地,提前一个星期就开始准备。
生日那天,他把我带到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熏酱铺子。
铺子已经重新装修过,但还是那个熟悉的味道。
他把我领到后院,我惊呆了。
小小的院子里,挂满了彩灯和气球。
院子中间,摆着一张长条桌,上面铺着漂亮的桌布,摆着精致的餐具和一瓶红酒。
我的那些老同事,老朋友,还有社区里跟我们关系好的几个邻居,都来了。
看到我,他们一起鼓掌,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我看着眼前的一切,看着老周在人群中,对我笑得一脸温柔。
我突然明白,他不仅给了我一个家,还给了我一个世界。
一个充满了朋友,充满了欢笑,充满了爱意的世界。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红酒,有点微醺。
回家后,我靠在老周怀里,看着窗外的月亮。
“老周,你知道吗?”
“嗯?”
“我以前,一直觉得我的人生,是一出苦情戏。女主角任劳任怨,燃烧自己,照亮别人,最后孤苦伶仃,了此残生。”
“但是遇见你之后,我发现,我拿错剧本了。”
“我的人生,其实是一部大女主爽文。”
“前半生,我在打怪升级,攒经验,攒装备。”
“后半生,我遇到了最好的男主角,我们一起,携手看遍世间繁华。”
老周听完,低头,在我额头上,印下了一个深深的吻。
“我的女主角,你值得这世间所有的美好。”
五十岁,我才真正开始为自己而活,不算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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