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下葬第九天,天刚蒙蒙亮,我被一种空落落的静给闹醒了。
身边,我老婆张岚还在睡,眼角挂着没干透的泪痕。
这九年,我家就像个上紧了发条的钟,每天围着岳父转。
他什么时候吃饭,什么时候吃药,什么时候翻身,什么时候上厕所。
现在,发条松了,钟停了。
那根紧绷了三千多个日夜的弦,突然断了,整个世界都安静得让人心慌。
我光着脚下床,走到岳父睡了九年的那间小屋。
门开着,床板已经撤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房间,墙上还留着床头磕碰出来的印子。
空气里,那股熟悉的、混杂着药味和老人味的“岳父的味道”,正在一点点散去。
我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是解脱吗?
好像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无处安放的空虚。
就像你扛着一个很重的担子走了很远的路,突然卸下来,肩膀是松了,可整个人都跟着晃悠,找不到重心了。
我给自己点了根烟,蹲在门口,看着窗外那点灰白色的天光。
九年啊。
人生有几个九年?
我从一个三十出头的小伙子,变成了现在两鬓斑白的中年人。
我小饭馆的生意,也从红红火火,到勉强维持。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
可我是个女婿。
我老婆张岚常说,林涛,这辈子,我欠你的。
我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但心里真的没有一点疙瘩吗?
不可能。
我只是习惯了把那些疙瘩,自己慢慢磨平。
正想着,门铃响了。
又急又促,像是催命。
我心里咯噔一下,谁啊,这么大清早的。
张岚也被吵醒了,披着衣服出来,“谁啊?”
我摇摇头,走过去开门。
门一开,我愣住了。
门口站着三个人,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不是别人,正是我那三个大名鼎鼎的舅哥。
张岚的大哥张伟,二哥张强,三哥张军。
九天前,岳父的葬礼上,他们倒是都来了。
老大张伟,在区里某个清水衙门当个不大不小的领导,葬礼上全程板着脸,拿着手机,时不时“嗯嗯啊啊”,好像在处理什么天大的公务。
老二张强,做生意的,大老板,葬礼那天开着一辆黑得发亮的奔驰来的,烧纸的时候还接了个电话,听他说什么“这个盘必须拿下”。
老三张军,在南方一个大城市混,据说是个什么设计师,染着一头不伦不类的黄毛,看谁都带着一股子审视的劲儿。
他们三个,在葬礼上,除了掉了几滴恰到好处的眼泪,说了几句“爸,你走好”的台词,就再没别的了。
甚至没正眼看过我几眼。
现在,他们仨齐刷刷地站在我家门口,是什么意思?
“哟,林涛,开门够慢的啊。”老二张强皮笑肉不笑地开口,一边说一边就往里挤。
老大张伟推了推眼镜,官腔十足,“小岚呢?我们来看看她。”
老三张军跟在后面,手里还拎着一兜水果,像是临时在路边买的,敷衍得不能再敷衍。
我侧身让他们进来,心里已经开始犯嘀咕。
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张岚看见他们,也愣住了,“大哥,二哥,三哥,你们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嘛。”老大张伟在沙发上坐下,环视了一圈我这不大的客厅,“爸刚走,怕你心里难受。”
我心里冷笑。
怕她难受?
岳父在我家躺了九年,瘫了三年,你们怎么不怕她累死?
“我没事。”张岚声音有点低,给他们倒水。
我没动,就站在一边看着。
我倒要看看,他们今天唱的是哪一出。
老二张强喝了口水,就把杯子重重地放在茶几上,发出“当”的一声脆响。
“行了,小岚,咱们也别绕弯子了。”
他一开口,我就知道,正戏来了。
“今天我们来,是为爸的后事。”
张岚愣了,“爸不是已经……下葬了吗?”
“是下葬了。”张强从他那个名牌公文包里,掏出一沓单据,“但是,这后事的账,得算算清楚。”
他把那沓单-据拍在桌子上。
“这是我们哥仨凑钱给爸办后事的费用,火化、墓地、酒席,都在这儿了。你看看。”
我凑过去一看,差点没气笑了。
上面每一笔开销都列得清清楚楚,甚至连买花圈、买纸钱的钱都算进去了。
总计,八万三千六。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些钱,大部分都是我掏的。
那天在殡仪馆,我说我去交钱,老大张伟拦住我,说,“林涛,这是我们老张家的事,你一个女婿,就别掺和了。”
说得那叫一个大义凛然。
我当时还真有点感动,以为他们良心发现了。
结果呢?
他们三个凑了点钱先垫付了,现在,拿着单-据上门来讨债了?
张岚的脸也白了,“哥,你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张强把身体往后一靠,翘起二郎腿,“意思就是,这笔钱,不能光我们哥仨出。”
老大张伟清了清嗓子,接上话,“按照规矩,爸的遗产,子女平分。这债务嘛,自然也该平摊。”
“我们哥仨,加上你,一共四个人。八万多,一人两万出头。”
他说得云淡风轻,好像在讨论今天天气怎么样。
我盯着他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股火“噌”地就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我操。
我活了四十多年,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
张岚气得浑身发抖,“遗产?爸有什么遗产?爸的存折里就剩下两千多块钱!你们心里没数吗?”
“怎么没有遗产?”老三张军终于开口了,他慢悠悠地说,“那套老房子,不就是遗产吗?”
我终于明白了。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岳父在老城区有套老破小,也就五十来个平方。
当年岳父身体还行的时候,他们哥仨就撺掇着把房子卖了,说老头子一个人住不安全。
岳父死活不同意。
他说,那是他和我岳母的根,卖了,他就没家了。
后来岳父病倒了,住到我家来,那房子就一直空着。
这几年,老城区改造,房价涨了不少。
他们惦记上了。
“那房子,爸生前就说了,是留给我们的。”张岚急了。
“胡说!”老二张强一拍桌子,“口说无凭!爸的遗嘱呢?拿出来看看!”
“再说了,就算爸说过,他一个老糊涂的话,能算数吗?法律上,我们四个都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没错。”老大张伟点点头,像是在做会议总结,“我们咨询过律师了,这房子,我们四个都有份。我们哥仨的意思是,尽快把房子卖了,现在行情好,卖了钱,先把这八万多的丧葬费给填上,剩下的,我们四家平分。”
他说完,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外人。
不,连外人都不如。
像是在看一个碍事的障碍物。
我一直没说话,就看着他们表演。
我看着他们一张一合的嘴,看着他们脸上贪婪又理所当然的表情。
九年的画面,一幕一幕地在我脑子里过。
九年前,岳父脑梗,出院后生活不能自理。
他们哥仨开“家庭会议”,开会的地点就在我这个小饭馆的包间里。
老大说,他工作忙,单位离不开,家里地方也小,住不下。
老二说,他天天出差,飞来飞去,老婆要带孙子,根本没精力。
老三说,他在外地,更不方便了,总不能让老爷子跟他去漂泊吧。
最后,三个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了我老婆张岚身上。
“小岚,你家地方大点,林涛又自己开饭馆,时间自由。要不,先让爸去你那儿住一阵子?”
“我们每个月,一家给一千块钱生活费。”
张岚看着我,眼睛里全是祈求。
我能说什么?
我但凡说一个“不”字,我老婆这辈子在娘家都抬不起头。
我点了头。
我说,行,来吧。
这一来,就是九年。
第一年,他们还装模作样,每个月准时把钱打过来。
过年过节,拎着水果牛奶来看看。
坐不到十分钟就走。
第二年,钱就开始拖拖拉拉了。
老大说,最近手头紧,孩子上学要花钱。
老二说,生意周转不开,资金都压在货上了。
老三干脆就失联了,电话都打不通。
第三年,岳父瘫了。
吃喝拉撒全在床上。
我每天早上五点起,给他接屎接尿,擦身子,喂饭。
然后才去我那个小饭馆。
晚上饭馆关门,回来还得给他翻身,按摩,怕他生褥疮。
张岚要上班,白天顾不上,只能晚上搭把手。
那三年,我几乎没睡过一个囫囵觉。
有一次,半夜,岳父发高烧,说胡话。
我背着他下六楼,打车去医院。
张岚在后面哭着给我打电话。
我给老大打。
他说,“知道了,我明天一早开完会就过去。”
我给老二打。
他说,“哎呀,真不巧,我在外地谈合同呢。你先顶着,钱不是问题。”
我给老三打。
电话关机。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陪了一夜。
第二天,他们谁也没来。
医药费,是我刷的信用卡。
从那天起,我就没再指望过他们。
那所谓的“生活费”,也彻底断了。
我一个人,一个女婿,养着他们的亲爹,整整九年。
我不是圣人。
我怨过,恨过。
我跟我老婆吵过。
我说,张岚,你那三个哥,是人吗?
张岚就哭。
她说,林涛,我对不起你。下辈子我给你当牛做马。
看着她哭,我心就软了。
算了。
就当是为她做的吧。
我甚至安慰自己,岳父在我这儿,总比在他们那儿受罪强。
老爷子虽然话说不利索,但心里跟明镜似的。
他瘫在床上的那几年,每次我给他喂饭,他都看着我,眼睛里含着泪。
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就是嘴唇哆嗦。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觉得对不住我。
他越这样,我越觉得,我不能不管他。
这九年,我饭馆的生意一落千丈。
因为我根本没心思管。
以前的朋友叫我出去喝酒,我一次都没去过。
我的人生,被牢牢地拴在了那张病床上。
我儿子上大学,我说,报个近点的学校吧,家里离不开人。
儿子懂事,报了本市的大学,每个周末都回来,帮我一起照顾他姥爷。
我以为,这一切,总有个头。
我以为,岳父走了,我这担子卸了,也就过去了。
我甚至想过,岳父走了,他们哥仨,怎么着也得对我这个女-婿说声“谢谢”吧?
哪怕是假的,客套的。
我万万没有想到。
他们连装都懒得装了。
他们是来分遗产的。
是来找我报销丧葬费的。
是来把他们亲爹留下的最后一点价值,榨得干干净净的。
那九年的屎尿屁,那九年的日夜操劳,在他们眼里,一文不值。
甚至,是我应该做的。
我看着他们那三张志在必得的脸,心一点一点地凉下去。
像一块烧红的铁,被“刺啦”一声,扔进了冰窟窿里。
原来,在他们眼里,我林涛,连个亲戚都算不上。
我就是个免费的保姆,一个方便的工具。
用完了,就该扔到一边了。
他们甚至还要从我身上,再刮下一层油来。
“林涛,你发什么呆啊?”
老二张强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
“我跟你嫂子他们商量好了,这老房子,我们委托中介去卖,也省得麻烦。卖了钱,扣掉八万三,剩下的我们四家分。你看怎么样?”
他甚至没问张岚的意见,直接问我。
因为在他看来,张岚是他妹妹,他说什么,张岚就该听什么。
而我,是个需要被“通知”的外人。
张岚气得嘴唇都在抖,她想说什么,却被我按住了。
我看着张强,忽然笑了。
我笑得很大声。
张岚愣住了。
那哥仨也愣住了。
“你笑什么?”老大张伟皱起了眉头,一脸不悦。
“我笑……”我慢慢地收住笑,一字一句地说,“我笑你们这算盘,打得的精啊。”
“林涛,你怎么说话呢?”老大张伟的官腔又端起来了,“有话好好说,别骂人。”
“骂人?”我往前走了一步,逼视着他,“我还没动手呢!”
“你……”
“我问你们几个问题。”我打断他。
“第一,这九年,你们谁来看过爸超过十次?谁给爸端过一次饭?谁给爸擦过一次身子?”
他们三个脸色都变了,没人吭声。
“第二,那三年,爸瘫在床上,你们谁给过一分钱的医药费?谁交过一次住院费?你们那所谓的‘生活费’,给了多久?”
老二张强脸上有点挂不住,“我们……我们不是忙吗?”
“忙?”我冷笑,“忙着升官,忙着发财,忙着花天酒地,就是没空看一眼你们快死的爹,是吗?”
“林涛!你别太过分!”老大张强拍案而起。
“我过分?”我的声音也扬了起来,“我他妈的再过分,有你们过分吗?!”
“你们爹死了,你们不关心他怎么死的,不关心他这九年怎么活的,你们就关心那套房子能卖多少钱!”
“你们的心是肉长的吗?啊?!”
我这几声吼,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把这九年的委屈、愤怒、不甘,全都吼了出来。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
张岚在旁边哭。
那哥仨,一个个脸色铁青,被我骂得狗血淋头,却一句话也反驳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句句是实话。
“行,行,林涛,算你狠。”
过了半天,还是老二张强先缓过劲来。
他眼珠子转了转,换了一副嘴脸。
“我们承认,这几年,我们是对爸关心不够。你辛苦了,我们都知道。”
“但是,一码归一码。照顾爸,是你和张岚做子女的本分。这房产,是法律问题。”
“我们今天来,就是解决法律问题的。”
他妈的。
又跟我扯上法律了。
“好啊。”我点点头,坐回到沙发上,从茶几下面,也掏出个东西来。
一个厚厚的、陈旧的笔记本。
“既然你们要算账,要讲法律。那行,咱们就好好算算。”
我把笔记本“啪”地一声,也摔在桌子上。
“这是什么?”老三张军问。
“账本。”
我说。
“这九年,岳父在我家所有的开销,我记了九年。”
我翻开第一页。
“二零一五年三月十二日,岳父入住。购买轮椅,八百元。购买护理床,一千二百元。当月药品,三百六十元。”
“二零一六年七月八日,岳-父突发肺炎住院。住院费,一万二千八百元。你们三位,一位开会,一位出差,一位关机。”
“二零一八年十月,岳父彻底瘫痪。购买成人纸尿裤,每月平均三百元。营养品,每月五百元。特殊流食,每月八百元。”
我一页一页地翻,一笔一笔地念。
我的声音很平静,没有一丝波澜。
但我每念一笔,那哥仨的脸色就白一分。
张岚也停止了哭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她不知道,我竟然还记着这个。
我为什么记?
我不是一开始就想跟谁算账。
我只是个开小饭馆的,习惯了每天记流水账。
一开始,我只是想知道,养一个老人,到底要花多少钱。
记着记着,就成了习惯。
后来,我对他们彻底失望了,这本账,就成了我发泄的唯一出口。
每一笔,都是他们欠我的。
“……二零二四年三月,丧葬事宜。寿衣,三千八。骨灰盒,六千。你们垫付的八万三千六,其中有五万,是我前一天晚上取了现金给张岚,让她转交给你们的。因为你们说,这是老张家的事,得从你们手里出钱,才好看。”
当我念完最后一笔,整个屋子,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我合上账本。
“所有的单-据,发-票,都在这里面夹着。一笔都不少。”
“这九年,不算我的误工费,不算我的人工,不算我这小饭-馆的损失。光是花在岳父身上的钱,有据可查的,一共是,三十七万六千四百元。”
“你们不是要算账吗?”
“来,算吧。”
“这三十七万,扣掉你们‘垫付’的三万多块,还剩下三十四万。”
“你们兄妹四个,一人承担四分之一。你们哥仨,每个人,应该给我八万五。”
“加上你们刚才说的,丧葬费平摊,你们每个人再补我两万。”
“加起来,每个人,十万零五千块。”
“老大,老二,老三。”
我看着他们三个已经毫无血色的脸。
“什么时候把钱给我?”
“你……你这是敲诈!”老二张强跳了起来,指着我的鼻子。
“敲诈?”我笑了,“你有单-据,我也有单-据。你的单-据是法律,我的单-据就不是了?”
“你要跟我讲法律,我就跟你讲法律。你要跟我讲人情,我就想问问你,你们他妈的有人情吗?”
“你……”
“还有。”我没等他说话,继续说。
“这九年,我照顾一个瘫痪老人。按照现在市场上护工的最低标准,一个月五千块,不算多吧?”
“九年,就是一百零八个月。”
“一百零八个月,乘以五千,是多少钱?五十四万。”
“这五十四万,是我应得的辛苦费。咱们也按四个人平摊。你们哥仨,每人再给我十三万五。”
“加上刚才的十万零五千。”
“每个人,二十四万。”
“三个人,一共七十二万。”
“把这笔钱给我。那套老房子,你们随便卖,卖多少钱,都跟我们家没关系。”
“我林涛,要是再多看一眼,我他妈就不是人!”
我说完了。
屋子里,静得能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老大张伟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一句话。他那身笔挺的西装,现在看起来像个笑话。
老二张强,那个刚才还盛气凌人的“大老板”,额头上全是冷汗,他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老三张军,低着头,不敢看我,手指紧张地抠着裤缝。
“疯了……你真是疯了……”张强喃喃自语。
“对,我疯了。”我看着他,“是被你们这群白眼狼逼疯的!”
“你们以为我林涛是什么?是冤大-头?是活菩萨?”
“我告诉你们,我也是个人!我也会累,我也会烦,我也会算计!”
“这九年,我没跟你们算,是我还当你们是亲戚,我还给我老婆留着面子!”
“今天,是你们自己把这层皮给撕了!那就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我站起来,走到他们面前。
“现在,我给你们两个选择。”
“第一,拿出七十二万给我。咱们从此一刀两断,老死不相往来。”
“第二,现在就给我滚出去!以后别再让我看见你们!”
“那房子,你们也别惦记了。有我这本账在,你们想卖房分钱?可以啊,上法院去告我!我等着!”
“我倒要让法官,让街坊邻居,让所有人都评评理,这天下,到底有没有你们这么当儿子的!”
“你……你……”老大张伟指着我,气得话都说不囫囵。
“滚!”
我指着门口,吼出了最后一个字。
他们三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还是老二张强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拉起还在发愣的老大和老三,灰溜溜地朝门口走去。
走到门口,他还不死心,回头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林涛,你等着!这事没完!”
我走过去,“砰”的一声,把门在他们面前狠狠摔上。
世界,终于清净了。
我背靠着门板,整个人像被抽空了力气,缓缓地滑坐到地上。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这不是委屈的泪。
是一种……释放。
一种终于把心里积压了九年的垃圾,全都倒干净的释放。
张岚走过来,蹲在我身边,抱住我,放声大哭。
“林涛……对不起……对不起……”
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这三个字。
我拍了拍她的背,声音沙哑。
“别哭了。”
“以后,咱们家,跟他们没关系了。”
是的,没关系了。
从今天起,我林涛,再也没有什么大舅哥、二舅哥、三舅哥了。
我只有一个老婆,一个儿子,一个家。
这就够了。
那天下午,我和张岚去了一趟岳父留下的那间老屋。
屋子里积了厚厚一层灰。
夕阳从蒙尘的窗户里照进来,在空气中拉出一条条光束,能看见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切都还保持着岳父九年前离开时的样子。
一张旧木床,一个掉漆的衣柜,一张缺了角的方桌。
桌子上,还放着一个岳父生前最宝贝的木头匣子。
这个匣子,是他自己做的,用的是很好的花梨木。
他没生病的时候,就喜欢摩挲这个匣子,把它擦得油光锃亮。
瘫在床上的那几年,这个匣子也一直放在他床头。
我有时候帮他擦身子,他会用唯一能动的几根手指,指指那个匣子。
我问他,爸,这里面装的什么宝贝啊?
他只是笑,说不出来。
那三个儿子,也知道这个匣子。
他们觉得,里面肯定藏着岳父的私房钱,或者什么金银首饰。
有一年过年,老二张强趁我们不注意,还偷偷撬过,没撬开。
为此,岳父气得好几天没吃饭。
现在,他们走了。
这个匣子,留给了我们。
张岚走过去,轻轻拂去匣子上的灰尘。
匣子没上锁,只是关得很严实。
她试着打开,没打开。
我走过去,研究了一下。
我发现匣子底部有个很小的榫卯结构,轻轻一推,匣子“咔哒”一声,开了。
我心里其实也有些好奇。
这里面,到底藏着岳父什么样的秘密?
张岚比我还紧张,屏住了呼吸。
我慢慢地,打开了匣盖。
里面,没有金条,没有存折,没有房产证。
最上面,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梳着两条大辫子,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是年轻时的岳母。
照片下面,是一沓信。
信封都已经发黄变脆。
张岚拿起一封,看了看,眼圈就红了。
是当年岳父写给岳母的情书。
“……见信如晤。今日厂里发了新工装,甚是精神,只可惜你看不到。城西的桃花开了,等你回来,我带你去看……”
字迹隽秀,充满了那个年代特有的浪漫。
信的下面,是一些小东西。
一个顶针,是岳母用过的。
几块漂亮的糖纸,被小心地铺平。
还有几个用木头雕刻的小玩意儿。
一个小马,一个小猪,一个小人。
雕得活灵活现。
我知道,这是岳父的手艺。他年轻时,是个有名的木匠。
在这些小东西的最底下,我们发现了一个小小的、用红布包着的东西。
打开红布,是一个存折。
还有一个小本子。
张岚拿起那个存折,打开一看,愣住了。
上面的数字,不是她想象中的巨款。
只有,五万块钱。
开户人,是岳父的名字。
但每一笔存入的记录,后面都用小字备注着。
“二零一六年,林涛垫付医药费,存入一万。”
“二零一七年,林涛儿子上大学,存入五千。”
“二零一八年,家里换冰箱,林涛出的钱,存入三千。”
一笔一笔,记录得清清楚楚。
最新的记录,是上个月。
“身体愈坏,恐不久于人世。此生有负林涛太多。此款,为其九年辛苦之一角,聊表寸心。”
张岚再也忍不住,捂着嘴,跪在地上,泣不成声。
我也呆住了。
我从来不知道。
我一直以为,岳父瘫在床上,什么都不知道。
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他知道我垫付了医药费,知道我给儿子交学费,知道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他嘴上说不出来,但他用他自己的方式,一笔一笔,都记在了心里。
这五万块钱,是他这九年,从他那点可怜的退休金里,一点一点省下来,攒下来的。
他想还给我。
他知道他还不起,但他想还。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
那九年的所有委屈,所有疲惫,在这一刻,好像都被这本小小的存折给抚平了。
值得了。
真的。
张岚哭了好久,才慢慢平静下来。
她拿起那个最后的小本子。
本子很薄,像是学生用的作业本。
翻开第一页,是岳父那已经变得歪歪扭扭、几乎无法辨认的字迹。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写下的。
“林涛,吾婿。”
开头只有这四个字。
“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走了。”
“不要难过。对我来说,是解脱。”
“这九年,辛苦你了。我张德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人,是你。最感激的人,也是你。”
“我生了三个儿子,却不如你一个女婿。”
“他们是什么德行,我心里清楚。我瘫在床上,脑子不糊涂。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看得比谁都明白。”
“我没给他们留一分钱。那套房子,我也没打算给他们。”
“这个匣子,我只告诉你一个人怎么开。我走了以后,匣子里的东西,都归你和张岚。”
“我知道,那三个,肯定会来闹。会为了那套房子,跟你撕破脸。”
“不要怕他们。”
“你是个好人,但好人不能被欺负。”
“我年轻的时候,是个木匠。木匠讲究一个‘直’字。木头要直,做人也要直。”
“我这辈子,没做成什么大事,也没教育好儿子,是我无能。”
“但你,林涛,你是个真正的男子汉。你把‘情义’两个字,做到了极致。”
“那套老房子,是我的念想,也是你岳母的念想。如果可以,就留着吧。偶尔去看看,就当是替我们老两口,守着那个家。”
“如果实在缺钱,就卖了吧。卖了的钱,给你,给张岚,给我的好外孙。一分都不要给那三个不孝子。”
“他们不配。”
“存折里的钱,是我最后的一点心意。我知道,连你付出的零头都不够。但你拿着,就当是我这个没用的老头子,请你喝顿酒。”
“林涛,别恨我,也别恨张岚。”
“她是个好女儿,只是夹在中间,难做。”
“下辈子,如果还有下辈子,我希望能做你的亲儿子。让你也尝尝,被孝顺的滋味。”
“爸,绝笔。”
信,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和张岚,捧着那张薄薄的信纸,像是捧着千斤重的东西。
屋子里很静。
夕阳的余晖,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信上那一个个颤抖的字,仿佛能看到,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尽全部的力气,写下对一个女婿的愧疚和感激。
我终于醒悟了。
我这九年,到底是为了什么?
不是为了那几个白眼狼的“认可”。
不是为了什么“好女婿”的虚名。
也不是为了所谓的“责任”和“义务”。
我只是,为了一个同样善良、同样重情义的老人。
为了他对我的那份无言的信赖。
为了他看着我时,眼里含着的泪光。
为了他宁愿自己省吃俭用,也要为我存下“还债”的钱。
为了他最后那句,“下辈子,希望能做你的亲儿子”。
这就够了。
我小心翼翼地把信和存折,还有那些小玩意儿,都收回匣子里。
我对张岚说,“走吧,回家。”
张岚点点头,擦干眼泪,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的笑容。
走出那栋老旧的筒子楼。
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
华灯初上,街上车水马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
我牵着张岚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感觉,自己从未如此踏实,如此心安。
我知道,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我的小饭馆,会重新开张。
我的人生,会翻开新的一页。
至于那三个所谓的“亲戚”,就让他们永远地消失在我的世界里吧。
一个星期后,我接到了法院的传票。
果然,他们把我告了。
理由是,我非法侵占家庭遗产。
开庭那天,我谁也没请。
就带着我那个记了九年的账本,和岳父留下的那个木匣子。
张岚和儿子,坐在旁听席上。
对面,是他们哥仨,还请了个看起来很精明的律师。
法庭上,对方律师口若悬河,把我说成一个处心积虑、图谋岳父财产的恶毒女婿。
把他们哥仨,说成是受了蒙蔽、被我排挤的可怜儿子。
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没有反驳,也没有激动。
我只是,把我那个账本,交给了法官。
然后,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了那个木匣子,拿出了岳父的亲笔信。
我请求法庭,进行笔迹鉴定。
我一字一句,把那封信,当众念了出来。
当我念到“下辈子,希望能做你的亲儿子”时,整个法庭,一片死寂。
旁听席上,有人在小声啜泣。
法官的眼圈,也红了。
对面,那哥仨的脸,比死人还难看。
那个精明的律师,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最终的判决,毫无悬念。
法院驳回了他们的全部诉讼请求。
并且,法官在宣判时,说了一段话。
他说,“法律支持权利,但道德自有公论。孝道,不仅是法律上的赡养义务,更是一份发自内心的情感和尊重。法律无法衡量九年的日夜陪伴,但人心自有一杆秤。”
走出法院的时候,阳光灿烂。
那哥仨,像三只斗败的公鸡,从侧门溜走了。
我看到,老大张伟的背,好像比以前更驼了。
老二张强的奔驰车,就停在不远处,但他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满脸都是懊悔和不甘。
老三张军,则低着头,走得飞快,仿佛想立刻逃离这个让他无地自容的城市。
我知道,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从今往后,他们会永远背负着“不孝”的骂名,活在别人的指指点点里。
而我,赢回了我的尊严。
更重要的是,我守住了岳父最后的心愿。
那套老房子,我和张岚商量后,没有卖。
我们找人把它重新打扫、粉刷了一遍,换了新的家具。
有时候,周末,我们会带着儿子过去住两天。
坐在那张方桌旁,喝着茶,看着窗外的车水马龙。
仿佛那个不善言辞的老人,还坐在我们身边,摩挲着他心爱的木匣子,欣慰地笑着。
我的小饭馆,生意又渐渐好了起来。
因为我的心,静了。
我炒的菜,也比以前更有味道了。
常来的老客都说,林老板,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感觉你整个人都亮堂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
是啊,喜事。
我终于明白,人活一辈子,求的不是别人怎么看你,而是你自己的心,安不安。
我花了九年时间,去照顾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老人。
我失去了一些东西,比如时间,比如金钱,比如事业。
但我得到的,却更多。
我得到了一个家的完整,得到了妻子的爱和尊重,得到了儿子的理解和敬佩。
最重要的是,我得到了一个善良老人的全部信任,和一个问心无愧的后半生。
这笔账,怎么算,都是我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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