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9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
北风刮在脸上,像无数根细小的冰针,扎得人生疼。
我叫李月,二十二岁,是市纺织三厂的一名挡车工。
那天我上大夜班,凌晨五点半,天还是一片墨黑,只零星挂着几颗残星。
推着我的永久牌二八大杠,车链子在寂静的家属院里发出“咯吱咯吱”的脆响,像是这沉闷冬日里唯一的活气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劣质煤球没烧透的呛人味儿,混着昨夜残雪的湿冷。
我们家住在一楼,是厂里分的两居室,我和男朋友陈阳的婚房。
摸黑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轻轻一拧。
门轴发出“咿呀”一声细微的呻吟。
我怕吵醒陈阳,动作放得极轻。
一进屋,一股陌生的、带着皂角和雪花膏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
不是我的“百雀羚”。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像藤蔓一样缠了上来。
借着窗外昏暗的路灯光,我看到卧室的门虚掩着。
我们那张结婚时新买的席梦思床上,鼓起了一个人的轮廓。
不是陈阳。
陈阳睡觉不老实,总喜欢把被子卷成一团,像个巨大的春卷。
而床上那个人,睡得笔直,安静得像一尊雕塑。
我的心跳瞬间漏了一拍,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我蹑手蹑脚地走过去,轻轻推开门。
一个年轻姑娘,梳着两条乌黑的麻花辫,侧身睡在我的枕头上,睡得正香。
陌生的脸,陌生的气息,睡在我的床上。
怒火“噌”地一下就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盖。
我转身冲进客厅,陈阳正裹着一床薄被,蜷在小小的单人沙发里,睡得像头猪。
我一脚踹在沙发扶手上。
“陈阳!你给我起来!”
他被我吓得一个激灵,从沙发上滚了下来,睡眼惺忪地看着我,一脸茫然。
“月月?你下班了?怎么这么大火气……”
我指着卧室,声音都在发抖:“她是谁?她为什么睡在我的床上?”
陈阳的眼神瞬间躲闪起来,支支吾吾地说:“啊……那个,月月,你先别生气,我跟你解释……”
就在这时,卧室里的姑娘被吵醒了。
她披着一件不属于我的旧棉袄,揉着眼睛走出来,看到我,脸“刷”地一下就红了,红得像块猴屁股。
她怯生生地看了陈阳一眼,然后低下头,用比蚊子还小的声音对我说了句差点让我当场气晕过去的话。
“嫂子……我是陈阳哥的未婚妻。”
未婚妻?
我掏了掏耳朵,怀疑自己在大夜班的噪音里待久了,出现了幻听。
我才是陈天阳谈了三年,单位同事亲戚朋友都知道,马上要领证结婚的正牌未婚妻!
这个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黄毛丫头”,管我叫嫂子,然后说她是我未婚夫的未婚妻?
这是什么新时代的斗争逻辑?
我被气得直想笑,指着那个姑娘,又指着陈阳:“陈阳,你来给我翻译翻译,什么叫‘你的未婚妻’?”
陈阳一脸为难,把我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月月,你小点声,邻居都听见了。”
“听见正好!我倒要让街坊四邻都来评评理,我辛辛苦苦上夜班挣钱养家,你倒好,直接给我领回一个‘未婚妻’!”我的声音拔高了八度。
那个叫王娟的姑娘,眼圈一红,眼泪就跟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往下掉,一副受了天大委屈的样子。
“陈阳哥,我……我是不是给你添麻烦了?我还是走吧……”
陈阳一看她哭,顿时心疼了,赶紧过去安慰:“小娟,你别哭啊,这事不怪你。是我没跟月月说清楚。”
说完,他又转过头来,一脸不赞同地看着我:“月月,你看看你,怎么跟个机关枪似的,吓着人家了。她是我妈让她从老家过来的,叫王娟,是我远房表妹。”
“表妹?”我冷笑一声,“你家表妹能睡在你哥的婚床上?你家表妹能张口就管我叫嫂子,说自己是你未婚妻?”
这算盘打得,我在纺织厂的车间里都听得一清二楚。
陈阳被我怼得哑口无言,脸涨成了猪肝色。
“那是我妈的意思!我妈让她来城里见见世面,顺便……顺便……”
“顺便什么?顺便把我这个正主挤走,她好鸠占鹊巢,是不是?”
我一语道破,陈阳的脸色更难看了。
王娟哭得更凶了,肩膀一抽一抽的,好像全世界都欠了她的。
我看着眼前这“郎情妾意”的一幕,只觉得一阵恶心。
我辛辛苦苦攒钱买的沙发,给他睡。我爸妈陪嫁的席梦排,给别的女人睡。
我李月活了二十二年,头一次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行,陈阳,你行。”我指着他,“今天这事,你要是不给我一个说法,咱俩就没完。”
我摔门进了厨房,给自己倒了杯凉水,一口气灌下去,才勉强压下心里的火。
冰冷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浇不灭我心里的怒火。
我能闻到客厅里,陈阳在小声安抚王娟,那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我认识他三年,他都很少用那种语气跟我说话。
心酸和委屈,像潮水一样涌了上来。
过了一会儿,陈阳磨磨蹭蹭地挪进厨房,脸上堆着讨好的笑。
“月月,别生气了。我妈也是一番好意,她觉得你一个女孩子在纺织厂太辛苦,王娟是农村来的,能吃苦,可以来照顾我们……”
“照顾我们?”我打断他,“我需要她照顾?我是缺胳膊还是断腿了?陈阳,你摸着良心说,这话你自己信吗?”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她就是你妈给你找好的下家!嫌弃我这个纺织女工,配不上你这个坐办公室的‘文化人’,对不对?”
陈阳的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我气得浑身发抖,把手里的搪瓷杯“哐”地一声砸在水槽里。
“让她走。今天就走。这个家里,有我没她,有她没我。”
这是我的底线。
陈阳一脸为难:“月月,她一个姑娘家,刚从农村来,人生地不熟的,你让她去哪儿啊?传出去我们陈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名声?”我气笑了,“你们陈家干出这种事前,怎么不想想名声?把一个不清不楚的女人塞进儿子的婚房,这就是你们陈家的家风?”
“李月!你怎么说话呢?”陈阳也来了火气,“那是我妈!你怎么能这么说她?”
“你妈?你妈就能一手遮天,就能决定我的人生?陈阳,我告诉你,这房子是我爸妈出的钱,这床是我攒了半年的工资买的。她想当你们陈家的儿媳妇,可以,让她带着你,从这个房子里滚出去!”
我指着门口,一字一句地说。
陈阳愣住了,大概是没想到我这次会这么强硬。
客厅里的哭声停了。
王娟站在厨房门口,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怯生生地看着我们。
“嫂子……陈阳哥……你们别吵了,都是我的错。我……我明天就买票回家。”
她这副以退为进的绿茶做派,更是让我火大。
“不用等明天,现在就走。”我冷冷地说。
陈阳一把拉住我:“李月,你别太过分了!大半夜的,你让她一个女孩子去哪儿?”
“我过分?”我甩开他的手,“陈阳,到底是谁过分?你带个女人回家睡我的床,还说我过分?你的良心是被狗吃了吗?”
我们三个人,就在这不到十平米的客厅里,对峙着。
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最终,还是陈阳妥协了。
他让王娟暂时先睡在客厅的沙发上,说明天一早就送她去他姑妈家。
我没再说话,黑着脸回了卧室。
一进门,那股陌生的香气更浓了。
我掀开被子,属于我的那一侧,床单上甚至还有一丝余温。
恶心。
我抱起我的枕头和被子,走出去,扔在陈阳身上。
“你,也去睡沙发。”
陈阳愣愣地看着我,嘴巴张了张,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抱着被子灰溜溜地去了客厅。
我反锁了卧室的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到地上。
疲惫和委屈,在这一刻,将我彻底淹没。
我抱着膝盖,把脸埋进去,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
这一夜,我没合眼。
第二天一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来,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沙发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旁边还放着一张纸条。
是陈阳的字迹:月月,我送王娟去我姑妈家了。早饭在锅里,你记得吃。别生气了。
我冷笑一声,把纸条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锅里是两个白煮蛋和一碗小米粥。
我一口都吃不下。
简单洗漱了一下,我就去了厂里。
车间里,机器的轰鸣声震耳欲聋,棉絮在空气中飞舞。
我站在我的挡车机前,机械地重复着接线、换筒的动作。
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工友张姐看我脸色不对,凑过来问我:“月月,怎么了?跟陈阳吵架了?”
张姐是我们的老师傅,四十多岁,为人热心。
我摇摇头,不想把家里的丑事说出去。
“没什么,昨晚没睡好。”
张姐叹了口气:“你们年轻人啊,就是火气大。夫妻之间,哪有不吵架的。床头吵架床尾和。”
我没接话。
如果是普通的吵架,或许可以。
但这次,不一样。
这是原则问题。
中午在食堂吃饭,我破天荒地要了一份红烧肉。
油腻的肉块,我却吃得津津有味。
凭什么我要为了他家的破事委屈自己?
我得吃饱了,才有力气战斗。
下午,我正在车间忙得满头大汗,广播里突然响起了我的名字。
“挡车工李月,请到厂门口,有人找。”
我心里一紧,第一反应是陈阳。
擦了擦手,我跟张姐打了声招呼,快步朝厂门口走去。
远远地,我看到一个穿着臃肿棉袄的中年妇女,正叉着腰站在传达室门口,一脸不耐烦。
是陈阳的妈,我未来的婆婆,周玉芬。
她身边,站着那个“楚楚可怜”的王娟。
我心里冷笑,果然,这才是正主。
我走过去,还没开口,周玉芬就先发制人了。
“李月,你可真行啊!长本事了!敢把我从老家接过来的客人往外赶,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长辈?”
她的声音又尖又利,引得周围不少下班的工友都驻足观望。
我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阿姨,这里是厂门口,我们有话回家说,行吗?”我压着火气说。
“回家说?我今天就在这儿说!”周玉芬不依不饶,“我倒要让你们厂里的领导同事都看看,你们找的这个工人,是个什么德行!心胸狭隘,容不下人,连个落脚的亲戚都不让住!”
她把“亲戚”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王娟在一旁,低着头,适时地抹了抹眼泪,一副“都是我的错”的委屈模样。
好一出婆媳联手的好戏。
周围的指指点点,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
我深吸一口气,知道今天这事,不能善了了。
“阿姨,您说王娟是您亲戚,是陈阳的表妹,对吗?”我看着她,平静地问。
周玉芬一愣,大概是没想到我会这么冷静。
“是又怎么样?”
“那您能解释一下,为什么您的‘好亲戚’,会睡在我跟陈阳的婚床上,还跟我说,她是陈阳的未婚妻吗?”
我的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
周围瞬间安静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我身上,转移到了周玉芬和王娟身上。
周玉芬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你……你胡说八道!小娟什么时候这么说了?她一个农村来的孩子,嘴笨,不会说话,你别往她身上泼脏水!”
“我泼脏水?”我笑了,“阿姨,您是觉得我上了一宿夜班,脑子不清醒,出现幻觉了?还是您觉得,您儿子陈阳,能亲口跟我证实这件事?”
我故意把陈阳抬出来。
我知道,陈阳虽然懦弱,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不敢公然撒谎。
周玉芬被我噎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王娟的脸,已经白得像纸一样。
“再说了,阿姨。”我继续说,“就算她是亲戚,来投奔咱们家。咱们家是缺那一张床,还是缺那一间房了?非得让她睡我的卧室,睡我的床?您这是安的什么心,您自己不清楚吗?”
“您不就是嫌弃我一个纺织女工,配不上您那当科员的儿子吗?您不就是想把这个知根知底的老家姑娘,扶上正位吗?”
“您要是真有这想法,您就明说。您让陈阳堂堂正正地跟我提分手,我李月绝不纠缠。您搞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小动作,算怎么回事?是觉得我李月好欺负,还是觉得我傻?”
我一番话,像连珠炮一样,说得周玉芬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周围的工友们,也听明白了七七八八,看周玉芬的眼神,都带上了鄙夷。
“原来是这样啊,这老婆婆也太不地道了。”
“就是,还没过门呢,就想给人家下马威。”
“小李也够可怜的,摊上这么一家子。”
议论声不大,但字字句句都像巴掌,扇在周玉芬的脸上。
她终于扛不住了,指着我“你你你”了半天,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她拉着王娟,灰溜溜地走了。
看着她们狼狈的背影,我没有一丝胜利的喜悦。
只有满心的疲惫。
这场战争,才刚刚开始。
晚上回到家,迎接我的是一室的黑暗和冰冷。
陈阳没回来。
我心里清楚,他妈肯定回去告状了。
他现在,大概正夹在他妈和我中间,左右为难。
或者,是在权衡利弊。
我没开灯,就那么在黑暗里坐了很久。
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叫,才起身去厨房下了碗面条。
吃着吃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图什么呢?
图他长得帅?图他有文化?
还是图他对我好?
好像,都谈不上。
我们是经人介绍认识的。
他斯斯文文,戴个眼镜,在区政府当个小科员,工作体面。
我呢,初中毕业就进了纺织厂,没什么文化,但长得还算周正,工作也稳定。
在当时的人看来,我们是“郎才女貌”,挺般配。
谈了三年,不咸不淡,就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
直到王娟的出现,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我这潭死水。
晚上十点多,陈阳才回来。
他一身酒气,脚步虚浮。
一进门,就冲我发火。
“李月!你今天在厂门口都干了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妈被你气得犯了高血压,现在还在卫生所里躺着!”
我正在看书,闻言,慢慢地抬起头。
“哦?是吗?那正好,我明天买点水果去看看她。顺便问问医生,什么样的高血压,是能中气十足地骂半个小时街,然后还能自己走回家的。”
“你!”陈阳被我气得说不出话,“你不可理喻!”
“我不可理喻?”我站起来,走到他面前,“陈阳,你搞搞清楚,现在是我,李月,被你们一家子欺负!你的未婚妻,被你们堂而皇之地塞了一个‘小三’到家里来!我还没怎么样呢,你妈倒先气病了?她那是气的吗?她那是羞的!是被戳穿了心思,脸上挂不住了!”
“你少胡说八道!我妈就是想让王娟来城里找个活干,暂时住几天,是你自己思想龌龊,想得太多!”陈阳还在嘴硬。
“是吗?”我从抽屉里拿出我的存折,拍在桌子上。
“陈阳,这上面有三千二百块钱。是我从进厂开始,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本来是打算,等我们结婚后,再添置点家电,或者留着以后应急。”
“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让你妈和那个王娟,从我们的世界里彻底消失。以后你们陈家的任何事,都别想再拉上我。我们好好过我们的小日子。”
“第二,你拿着这本存折,跟你妈,跟你那个‘好表妹’过去吧。这房子,是我家的。你,净身出户。”
我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说得清清楚楚。
陈阳彻底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平时温顺的我,会说出这么决绝的话。
他看着桌上的存折,又看看我,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不敢置信。
“月月,你……你一定要这样吗?为了这点小事,至于吗?”
“小事?”我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陈阳,在你的床上睡了别的女人,是小事?你的家人合起伙来算计我,是小事?我的尊严被你们踩在脚底下,是小事?”
“那在你眼里,什么才是大事?非得等我被扫地出门,你才觉得是大事吗?”
我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陈阳的酒,好像醒了一半。
他颓然地坐在沙发上,抱着头,痛苦地呻吟。
“我能怎么办?那是我妈啊!”
又是这句话。
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了。
“是啊,那是你妈。所以,你就得牺牲你的妻子,去成全你妈的私心,是吗?”
我走到他面前,蹲下来,平视着他。
“陈阳,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个家,你要,还是不要?我,你要,还是不要?”
他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满是血丝。
他看着我,嘴唇哆嗦了半天,最终,还是吐出了那句让我彻底死心的话。
“月月,你能不能……先忍一忍?等我妈气消了,等我给王娟在城里找个工作,一切都会好的。”
忍一忍。
又是忍一忍。
我忽然觉得,自己这三年,就像一个笑话。
我站起身,收回桌上的存折,放回抽屉,锁好。
然后,我平静地对他说:“陈阳,你走吧。”
“什么?”他没反应过来。
“我说,你走吧。回你妈那儿去。这个家,不欢迎你了。”
“李月!你疯了?”他跳了起来。
“我没疯。我清醒得很。”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从你让我‘忍一忍’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就完了。”
“我李月,可以吃苦,可以受累,但我绝不受气。尤其,是这种窝囊气。”
我打开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你妈和我之间,你已经做出了选择。那么,我也做出了我的选择。”
陈阳站在门口,难以置信地看着我。
“李月,你会后悔的!”他撂下狠话。
“我绝不后悔。”
“砰”的一声,门被他用力摔上。
世界,终于清静了。
我靠在门上,浑身的力气仿佛被抽空了。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周玉芬,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果然,第二天,厂里的风言风语就起来了。
版本有好几个。
有人说,我嫌贫爱富,攀上了厂领导的亲戚,要甩了陈阳。
有人说,我生不出孩子,陈阳他妈才从老家给他又找了一个。
最离谱的是,有人说我本来就是小三,现在是正主找上门了。
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好像他们亲眼看见了一样。
走在厂区里,总有人对我指指点点。
食堂吃饭,我一坐下,旁边的人就端着饭碗走开。
我成了厂里的“名人”。
张姐看不下去,拉着我到角落里。
“月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别一个人扛着啊。”
我看着张姐关切的眼神,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跟她说了。
张姐听完,气得一拍大腿。
“这家人也太欺负人了!简直是欺人太甚!”
“月月,你做得对!这种婆家,不能嫁!这种男人,不能要!”
张姐的话,像一股暖流,温暖了我冰冷的心。
“可是张姐,现在厂里都在传我的谣言,我……”
“怕什么!”张姐一挥手,“身正不怕影子斜!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说就让他们说去。你把自己的日子过好了,比什么都强!”
“再说了,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他们往你身上泼脏水,你就得把这盆脏水,给他们泼回去!”
张"师傅"的这番话,点醒了我。
对,我不能就这么被动挨打。
我不是任人拿捏的软柿子。
下午,我直接去了厂工会。
接待我的是工会的刘主席,一个五十多岁的和蔼大姐。
我把我的情况,以及周玉芬在厂门口闹事,败坏我名誉的事情,都跟刘主席说了。
当然,我说得很有技巧。
我没有过多地指责陈阳和他妈,而是重点强调,作为一个女工,我在正常工作和生活中,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和名誉诽谤,这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我的生产积极性。
我还把我一直以来都是厂里生产标兵的奖状,都拿了出来。
刘主席听完,脸色也沉了下来。
“李月同志,你放心。我们工会,就是职工的娘家。绝不会让我们的工人同志,受这种委屈。”
“这件事,厂里一定会调查清楚,给你一个公道。”
从工会出来,我感觉心里的石头,落下了一大半。
我知道,这件事,已经不再是我和陈阳一家的私事了。
它上升到了“影响工厂声誉”和“破坏生产”的高度。
周玉芬想用舆论压垮我,那我就用组织的铁拳,让她知道什么叫“规矩”。
果然,没过两天,陈阳就找上门来了。
他不再是前几天的嚣张,而是满脸的憔悴和哀求。
“月月,我求求你,你去跟你们厂工会说说,把这事撤了吧。”
“我单位的领导已经找我谈话了,说我作风有问题,家风不正。我妈也被街道办叫去谈话了。”
“再这么下去,我的工作都要丢了!”
我看着他,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陈阳,这不是我想要的。是你们,一步一步逼我的。”
“月月,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他拉着我的手,就差跪下了,“你再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我马上让王娟回老家,我跟我妈也说清楚,以后我们好好过日子。”
“晚了。”我抽出我的手。
“陈阳,有些事,错了就是错了,没有机会重来。”
“镜子碎了,就算粘起来,也还是有裂痕。”
“我们之间,已经不可能了。”
我说完,不再看他,转身回了屋。
他站在门外,拍了很久的门,我都没有再开。
从那天起,陈阳再也没有来找过我。
厂里的谣言,也渐渐平息了。
工会出了一份通报,虽然没有点名,但大家都心知肚明。
通报批评了“个别家属在厂区无理取闹,诽谤职工”的行为,并且重申了“保护职工合法权益”的重要性。
我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正轨。
只是,一个人住着这间曾经充满期盼的婚房,总觉得空落落的。
我把所有陈阳的东西,都打包好,放在了门口。
然后,我开始重新布置这个家。
我买了一块新的桌布,上面印着漂亮的向日葵。
我换了新的窗帘,是明亮的鹅黄色。
我还买了几盆绿萝,摆在窗台上。
这个家,开始有了我一个人的气息。
我开始把更多的精力,放在工作和学习上。
我报了厂里办的夜校,学习会计。
每天下班,别人都回家了,我就去教室上课。
虽然辛苦,但我觉得很充实。
我的生活里,不再只有爱情和男人。
我有了新的目标,新的方向。
转眼,就到了1990年的春天。
厂区里的柳树,抽出了新芽。
我的生活,也像这春天一样,开始焕发出新的生机。
我在夜校的成绩很好,得到了老师的表扬。
厂里的会计科,正好有个空缺,张姐鼓励我去试试。
我有些犹豫,我只是个初中生,能行吗?
张姐说:“怕什么?你现在不是在学吗?有文化,有技术,走到哪里都饿不着!难道你还想当一辈子挡车工?”
张姐的话,又一次点醒了我。
是啊,我不能一辈子待在车间里。
我的人生,应该有更多的可能性。
我鼓起勇气,向厂里递交了转岗申请。
经过了笔试和面试,我竟然真的成功了。
当我拿到调令,从挡车工,正式成为会计科的一名见习会计时,我激动得差点哭出来。
我请张姐和几个要好的工友吃了顿饭。
大家都很为我高兴。
张姐喝了点酒,拉着我的手说:“月月,好日子还在后头呢!你这么好的姑娘,肯定能找到一个真心对你好的人。”
我笑了笑,没说话。
对于感情,我已经不抱什么期望了。
经历了陈阳的事,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
只有自己,才是最可靠的。
在会计科的工作,比在车间轻松,但也更需要细心和耐心。
我跟着科里的老会计,从最基础的贴票、记账开始学起。
每天跟数字打交道,虽然枯燥,但我的心,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
偶尔,我也会听到一些关于陈阳的消息。
听说,他最终还是跟那个王娟结了婚。
听说,他因为那次风波,晋升的机会也泡汤了,一直在那个小科员的位置上待着。
听说,他妈周玉芬,因为儿媳妇不是城里人,又没正式工作,心里一直不舒坦,婆媳关系搞得很僵。
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他们过得好与不好,都只是我耳边的一阵风,吹过,就散了。
这年夏天,市里组织了一次青年干部培训班。
我们厂里有一个名额,领导竟然推荐了我。
我有些受宠若惊。
科长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李,好好干!你年轻,爱学习,有前途。”
能去市里学习,对我来说,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我格外珍惜。
培训班里,都是来自全市各个单位的优秀青年。
在这里,我认识了很多人,也学到了很多东西。
我的眼界,不再局限于那个小小的纺织厂。
我看到了一个更广阔的世界。
培训班的班长,叫林峰,是市经委的一个年轻干部。
他个子很高,长得浓眉大眼,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沉稳和干练。
他很照顾我,经常在学习上帮助我。
我知道,他对我,有好感。
但我心里,始终有一道坎。
我怕了。
我怕再次受到伤害。
培训快结束的时候,林峰约我出去。
我们在市中心的公园里,走了很久。
他突然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
“李月,我知道你过去的一些事。但那都过去了。”
“我想告诉你,不是所有的男人,都像他那样。”
“我……我喜欢你。我想,给你一个安稳的家。”
他的眼神,真诚而热烈。
我承认,我心动了。
但我还是摇了摇头。
“林峰,谢谢你。你很好。但是,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些。”
他没有逼我,只是笑了笑。
“没关系,我等你。”
培训结束后,我回到了厂里。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的心,不再是一潭死水。
林峰的出现,像一颗石子,在我的心湖里,激起了一圈圈的涟漪。
他没有再频繁地联系我,只是偶尔,会打个电话,问问我的近况。
或者,寄一些学习资料给我。
这种不远不近的距离,让我觉得很舒服。
秋天的时候,我正式转正,成了一名合格的会计。
我的工资,也涨了不少。
我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我爸妈买了一台新的黑白电视机。
看着他们高兴的样子,我第一次感觉到了,靠自己努力换来的幸福,是那么的踏实。
那天,我正在家里看书,门铃突然响了。
我打开门,愣住了。
门口站着的,是王娟。
她比一年前,看起来憔悴了很多,也苍老了很多。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怀里抱着一个孩子。
孩子正在哭闹,她一脸的疲惫和无助。
“嫂子……”她一开口,眼泪就下来了,“不,李……李姐。”
我侧身让她进来。
我给她倒了杯水,她哆嗦着手,接了过去。
“李姐,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的。”
她断断续续地,跟我讲了她这一年多的生活。
她和陈阳结婚后,日子过得很不顺。
周玉芬一直看她不顺眼,嫌弃她生了个女儿,不能给陈家传宗接代。
陈阳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后来干脆就躲着,什么都不管。
家里的家务,带孩子,都是她一个人。
她没有工作,没有收入,手心朝上地跟陈阳要钱,每次都要看周玉芬的脸色。
“我活得,就像他们家的一条狗。”她哭着说。
“前几天,孩子发高烧,我跟陈阳要钱去医院,他妈不给,说女孩子家家的,哪有那么娇贵,捂一捂就好了。”
“我跟她吵了,陈阳回来,不问青红皂白,就打了我一巴掌。”
她撩起袖子,胳膊上青一块紫一块,全是伤痕。
我的心,揪了一下。
“我实在是过不下去了。我想离婚,我想回老家。可是,我没有路费,我连回家的钱都没有。”
她说着,就要给我跪下。
我赶紧扶住她。
“你别这样。”
我看着她,心里五味杂陈。
一年前,她是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出现在我面前。
一年后,她却成了这副模样。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但看着她怀里那个嗷嗷待哺的孩子,我还是心软了。
我从抽屉里,拿出二百块钱,塞到她手里。
“这些钱,你拿着。买张票,带孩子回家吧。”
她愣住了,不敢相信地看着我。
“李姐,我……我当初那样对你……”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平静地说,“你也是个可怜人。”
“只是,你要记住。女人,任何时候,都不能完全依附于男人。你得有自己的本事,才能活得有尊严。”
这番话,我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我自己听。
她拿着钱,千恩万谢地走了。
看着她的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彻底放下了。
我对陈阳,对他家,再也没有一丝恨意。
只剩下,无尽的唏嘘。
送走王娟的那个周末,林峰突然出现在我面前。
他提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条活蹦乱跳的鲫鱼。
“听说你喜欢喝鱼汤,我今天去水库钓的。”他笑着说,额头上还带着细密的汗珠。
阳光下,他的笑容,比春天的阳光还要灿烂。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融化了。
我让他进了屋。
他很自然地走进厨房,熟练地杀鱼、刮鳞。
我在一旁,给他打下手。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但气氛却异常地和谐。
仿佛,我们已经是相识多年的夫妻。
鱼汤炖好的时候,香气弥漫了整个屋子。
我们坐在那张印着向日葵的桌布前,喝着奶白色的鱼汤。
“李月。”他突然开口。
“嗯?”
“嫁给我吧。”
我拿着勺子的手,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着他。
他的眼神,依旧那么真诚,那么热烈。
我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了他一个问题。
“林峰,你了解我的过去。你不介意吗?”
他放下勺子,认真地看着我。
“我介意。”
我的心,沉了一下。
“我介意,我没有早点认识你。我介意,在你最需要人保护的时候,我没有出现在你身边。”
他的话,让我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李月,你的过去,我无法参与。但你的未来,我想奉陪到底。”
我再也忍不住,眼泪掉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委屈,不是心酸。
是幸福。
我点了点头。
“好。”
1991年的元旦,我嫁给了林峰。
没有隆重的婚礼,只是请了双方的家人和几个最好的朋友,吃了顿饭。
我搬出了那个承载了我太多泪水和委屈的小屋,住进了林峰单位分的房子。
房子不大,但很温馨。
婚后的生活,平淡而幸福。
林峰把我宠成了公主。
家里的家务,他抢着干。
我喜欢吃什么,他想方设法地给我做。
我上夜校,不管多晚,他都会骑着自行车来接我。
他说:“我不想再让你一个人走夜路了。”
我的同事和朋友们,都羡慕我,说我找到了一个好男人。
我也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
第二年,我生下了一个可爱的儿子。
林峰的爸妈,从乡下赶来照顾我。
他们都是很淳朴善良的老人,把我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
我的婆婆,跟周玉芬,是完全不同的人。
她总是笑呵呵的,说:“月月,你给我们老林家生了这么个大胖小子,是功臣。你想吃什么,跟妈说,妈给你做。”
坐月子的时候,我几乎没下过床。
孩子,婆婆抢着带。
饭菜,婆婆端到我床前。
我常常在想,同样是婆婆,怎么差距就这么大呢?
也许,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区别吧。
有的人,心里装着算计和刻薄。
有的人,心里装着善良和爱。
后来,我通过了成人高考,拿到了大专文凭。
在林峰的鼓励下,我又继续读了本科。
我的工作,也越来越顺手。
几年后,我成了会计科的副科长。
而林峰,也因为工作出色,被提拔为市经委的副主任。
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
我们换了更大的房子,买了私家车。
儿子也健康快乐地成长。
有一年同学聚会,我见到了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同学。
她跟我说起了陈阳的近况。
她说,王娟当年带着孩子回了老家,就再也没回来。
陈阳去找过几次,都被王娟的娘家人打了出来。
后来,两人就办了离婚。
周玉芬受不了这个打击,中风了,瘫在床上。
陈阳要上班,要照顾老娘,整个人都垮了。
单位效益不好,搞机构改革,他成了第一批下岗的人。
现在,靠在街边摆个小摊,修自行车为生。
同学说:“那天我路过,看到他,头发都白了一半,跟个小老头似的。谁能想到,他当年也是咱们这片儿有名的‘文化人’呢?”
我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
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怨不得别人。
聚会结束,林峰来接我。
他看到我,很自然地接过我手里的包,然后牵起我的手。
他的手掌,宽厚而温暖。
十几年了,一直都是这样。
车里,他问我:“聚会开心吗?”
我点点头:“挺开心的。”
他笑了笑,没再问。
他总是这样,给我足够的空间和尊重。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一闪而过。
我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个男人。
他正在专注地开车,侧脸的轮廓,在路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突然觉得,很感谢当年的那场变故。
如果不是周玉芬的刻薄,不是陈阳的懦弱,不是王娟的出现,我也许就不会下定决心离开。
也就不会遇到林峰,不会有现在这样幸福的生活。
人生的每一次相遇,都是缘分。
每一次的失去,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成全?
我甩了甩头,把那些陈年旧事都甩在脑后。前面的路,还很长,我和林峰,要牵着手,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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