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秋天。
风里已经有了凉意,吹在人身上,像一块冷飕飕的湿布。
我在大学食堂的后厨,把一大盆刚出锅的番茄炒蛋往窗口端。
胳膊酸得像灌了铅。
“李素云!快!王主任让你去趟办公室!”
同事刘姐一阵风似的冲进来,嗓门大得整个后厨都听见了。
我手一抖,差点把盆扣了。
“王主任?哪个王主任?”
“还能哪个!教务处的王胖子!快去!门口停了辆军车,四个圈的,乖乖,来了个大人物,点名要见你!”
我的心,咯噔一下。
军车?大人物?
找我?
我一个在食堂打杂的,能认识什么大人物。
“是不是搞错了?”我把不锈钢盆重重往台子上一放,溅出几滴油星子。
“没错!指名道姓,李素云!就是你!王主任脸都白了,让你赶紧过去!”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乱成一锅粥。
第一反应是,我儿子是不是在学校闯祸了?
他上初三,最是猫嫌狗不待见的年纪。
可不对啊,他闯祸,也该是他们中学老师找我,怎么会惊动大学的教务处主任,还扯上军车?
我解下油腻腻的围裙,在水龙头下胡乱冲了冲手,连擦都来不及,满手的水就往外走。
一路上,我能感觉到无数道目光黏在我背上。
有好奇,有揣测,有幸灾乐祸。
我低着头,只觉得那段从后厨到办公楼的路,长得像一辈子。
王主任的办公室在三楼。
我站在门口,做了两个深呼吸,手心里全是冷汗。
门是虚掩着的。
我轻轻敲了敲。
“请进!”
是王主任的声音,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客气。
我推开门。
办公室里不止王主任一个人。
窗边站着一个男人,穿着一身半旧的军装,肩章上的星星在夕阳下有点晃眼。
他背对着我,身形笔挺,但能看出年纪不小了,头发已经花白。
王主任看见我,像看见了救星,连忙从椅子上弹起来。
“哎呀,素云同志,你可算来了!快,这位……这位首长找你。”
他说话都结巴了。
那个男人闻声,缓缓转过身来。
一张陌生的脸,又似乎有点莫名的熟悉。
国字脸,眉毛很浓,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眼神锐利得像鹰。
他也在打量我。
那目光,不是审视,而是在确认什么。
我的心跳得像擂鼓。
我确定,我不认识他。
我这辈子,除了我那个当了一辈子工人的丈夫老张,就没跟什么“首长”打过交道。
“请问……您是?”我小声问,声音干涩。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从军装的上衣口袋里,非常珍重地,摸出了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
一层一层打开。
是一张照片。
一张早就泛黄、边缘都起了毛的黑白照片。
他举起照片,递到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的姑娘,穿着臃肿的棉袄,脸蛋冻得通红,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
她背着一个男人,在及膝的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姑娘的脸上,全是倔强。
我看着那张照片,整个人像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
血液,瞬间凉了。
那不是别人。
那是十八年前的我。
1981年的,北大荒。
照片上的姑娘,是20岁的李素云。
而她背上那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从照片,缓缓移到眼前这个男人的脸上。
轮廓,依稀重合了。
“你……是……江团长?”
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他笑了。
眼角的皱纹舒展开,那股锐气淡了些,多了几分温和。
“你还记得我。”
他说。
“我找了你十八年,李素含。”
他把我的名字说错了。
我叫李素云,不是李素含。
可我没法纠正他。
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片白,就像当年北大荒那场要人命的“白毛风”。
那些我以为早就被生活磨得一干二净的记忆,像决堤的洪水,轰地一下,全都涌了回来。
王主任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他看看我,又看看江团长,完全搞不清状况。
“素云同志,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没理他。
我只是死死盯着江团长,或者说,现在应该是江“首长”了。
“您……您怎么会……”
“我转业了,不在部队了。”他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找你,费了点功夫。当年你留下的地址是老家的,我派人去找过,早就拆迁了。你队里的人,也都散了。我只知道你叫‘李素含’,还有这张照片。”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我那双因为常年泡水、关节有些粗大的手上。
“前段时间,我看到一部关于你们北大荒知青的纪录片,里面有个镜头,闪过了你们当年的农场。我托摄制组,辗转联系上了你们当年的场长。他老了,记性不好了,想了很久,才想起你,说你好像考上了大学,回城了。”
“他只记得你叫李素云,不是‘含’,是‘云’。还说你爱看书,当年队里都说你肯定能考上。我就托人,在全国叫这个名字、年龄对得上的大学毕业生里,一个一个地查。”
“最后,查到了这里。”
他说得平淡,我听得心惊肉跳。
一个一个地查。
这得是多大的人情,多大的能量。
我忽然觉得手足无措。
眼前这个人,和我,早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当年的北大荒,我们是一样的。
他是来视察的团长,我是战天斗地的知青。
可在那片能把人冻成冰坨子的黑土地上,所有身份都被抹平了,只剩下人和自然。
现在,他是能动用关系查遍全国的“首-长”,而我,是在食堂给学生打饭的李素云。
我甚至有点狼狈。
我身上还带着一股洗不掉的油烟味儿。
头发随便在脑后扎成一个揪,额前的碎发被汗浸湿,一绺一绺地贴在额头上。
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
我今天穿的是一双旧布鞋,鞋边都磨白了。
“江……首长,都……都是过去的事了。”我结结巴巴地说,“您别放在心上。”
“怎么能是过去的事?”
他眉头一皱,那股军人的气势又回来了。
“那是救命之恩!没有你,我江 Yi 的坟头草都一人高了!”
“我这条命,是你给的!这十八年,是我赚的!”
他的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我的心上。
王主任在一旁听得是云里雾里,但“救命之恩”四个字他听懂了。
他看我的眼神,瞬间就变了。
从看一个普通后勤职工,变成了看一个……一个传奇人物。
那眼神让我浑身不自在。
我最怕的就是这个。
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我的日子。
我丈夫老张在纺织厂上班,效益不好,半死不活的。我儿子小宝上初三,成绩中不溜,正为了考高中的事发愁。
我们家就挤在学校分的一间筒子楼里,三十多平,一大家子。
每天睁开眼,就是柴米油盐,就是儿子的学费,就是下个月要交的暖气费。
北大荒?救人?
那是什么?
那是上辈子的事。
我早就把它埋了,埋得死死的。
“首长,您言重了。”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当年在那种地方,谁碰上都会搭把手的。”
“不是谁都有你那个胆子。”江 Yi 盯着我,“零下四十度,白毛风,敢一个人往‘阎王坡’那边去找。李素云,我没记错吧,那地方是你们的禁区。”
我心头一颤。
阎王坡。
连这个名字他都记得。
是啊,阎王坡。
那里是个风口,雪最深,地形最复杂,听说以前有狼。
老人们都说,进了阎王坡,就是把半条命交给了阎王爷。
那天,他就是开车去视察最远的一个哨点,回来时,遇上了白毛风。
吉普车陷进了雪窝子,通讯也断了。
场部组织了几十个人去找,找了半天,都说人肯定在东边的大路上。
只有我。
只有我觉得不对。
我记得出发前,看过他摊在桌上的地图。
他在阎王坡附近画了一个圈。
我跟场长说,他可能抄了近路,从阎王坡走了。
没人信。
所有人都说我疯了。
场长骂我:“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那是阎王坡!他一个团长,能走那条路?!”
可我就是觉得他在那。
一种说不清的直觉。
于是,我偷了一壶热水,揣了两个冻得像石头的馒头,背着药箱,一个人,偷偷摸摸地,迎着风雪,走向了阎王坡。
现在想起来,我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胆子。
可能是年轻。
年轻,就觉得命硬,什么都不怕。
也可能是,在那片绝望的土地上待久了,人会变得有点一根筋。
“我……我就是瞎蒙的。”我含糊道。
“瞎蒙?”江 Yi 笑了,摇摇头,“你找到我的时候,我已经快不行了。我记得,你把你的棉大衣脱下来,盖在了我身上。”
“你还把那壶热水,灌了我一嘴。太烫了,我到现在都记得。”
“你还掐我的人中,打我的脸,不让我睡过去。”
“你背着我,在雪地里走了多久?两个小时?三个小时?”
他每说一句,我的脸色就白一分。
这些细节,连我自己都快忘了。
他却记得清清楚楚。
“后来,搜救队的人找到我们,拍了那张照片。”
“再后来,我被送回军区医院,住了三个月。等我好了,想回去找你,部队一纸调令,我去了大西北。再后来……就一直没机会了。”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沧桑和愧疚。
“李素云,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我该怎么回答?
我说我过得很好?
骗谁呢?我住着筒子楼,为几毛钱的菜价跟小贩吵半天,丈夫的工厂快倒闭了,儿子的前途一片迷茫。
我说我过得不好?
在他面前卖惨吗?摇着尾巴,指望他这个“首长”能赏我点什么?
我李素云,当年在阎王坡都没低过头,现在更不能。
“挺好的。”我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我考上了大学,毕业就分到这里。结婚了,孩子都上初三了。”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满足。
仿佛我对自己现在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
王主任在一旁适时地插话:“是啊是啊,首长,素云同志在我们学校,工作一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是……是后勤战线上的一颗螺丝钉!”
他说得慷慨激昂,我听得只想钻到地缝里去。
螺丝钉。
说得真好。
一颗生了锈的,快要拧不动的螺丝钉。
江 Yi 沉默了。
他看着我,眼神复杂。
有欣慰,有同情,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东西。
“今天太晚了。”他开口道,“我刚到,先住下。明天,我想……去你家看看,方便吗?”
去我家?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去我那个三十多平,墙皮都掉了,一张床占了半个屋子,转身都费劲的家?
让他这个“首-长”,看我过的是什么日子?
“不……不方便!”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话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太生硬了。
王主任的脸都绿了,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
江 Yi 倒是没生气,只是有些意外。
“我家里……乱。”我找了个蹩脚的理由,“地方也小,招待不了您。”
“我不是去让你招待的。”江 Yi 的语气很坚持,“我就是想看看你。看看你的家人。”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害怕。
这像一场审判。
一场时隔十八年的审判。
审判我,李素云,是不是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
“这样吧,”王主任赶紧打圆场,“首长,您远道而来,我们学校理应尽地主之谊。晚上,我安排一下,在学校招待所,我们一起吃个便饭,也叫上素云同志的爱人。”
我刚想拒绝,江 Yi 却点了点头。
“也好。”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办公室,感觉像做了一场梦。
夕阳已经完全落下去了。
天边是深紫色的。
我得回家,告诉老张这件事。
我不敢想象他会是什么反应。
老张,我丈夫,张建国。
一个典型的、被时代耽误了的工人。
年轻时也曾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意气风发。
后来,工厂效益越来越差,他的心气儿也跟着磨没了。
现在,每天除了上班,就是喝酒,看电视,抱怨。
抱怨厂长没本事,抱怨物价涨得快,抱怨我做的菜不好吃。
我推开家门的时候,他正坐在小饭桌旁,一个人喝着闷酒。
桌上两盘菜,一盘炒豆芽,一盘花生米。
屋子里一股劣质白酒的冲味儿。
“回来了?”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嗯。”
我换了鞋,把包放下。
儿子小宝在里屋的小床上写作业,用帘子隔着。
“今天怎么这么晚?又在食堂磨蹭?”老张夹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嘎嘣脆。
我不知道怎么开口。
“我……”
“有事就说,别吞吞吐吐的。”
“今天……有人来学校找我了。”
“谁?你妈还是你弟?又来借钱?”他的语气里满是鄙夷。
我娘家条件不好,弟弟结婚买房,我确实贴了不少。
这也是老张一直抱怨我的地方。
“不是。”我深吸一口气,“是一个……以前在北大荒认识的人。”
“北大荒?”
老张终于抬起了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
我已经很多年没在他面前提过这三个字了。
那是我的禁区,也是我们夫妻之间一个微妙的禁忌。
他知道我当过知青,但他不知道我在那都经历了什么。
我不想说,他也不想问。
仿佛那段岁月,是我人生里一个不光彩的污点。
“找你干嘛?叙旧?”他嗤笑一声,“你们那些知青,不都天南地北的,谁还认得谁。”
“他……是当年的一个团长。”
“团长?”老张的眼睛亮了一下,“那你不是攀上高枝了?他现在干啥?还是当官的?”
这才是他关心的。
“晚上,学校安排吃饭,在招待所。王主任让……也叫上你。”
“叫我?”老张愣住了,随即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表情。
有惊喜,有局促,还有点……受宠若惊。
“真的?那……那我穿啥去啊?”他站了起来,在狭小的屋子里踱步,“我那件呢子大衣呢?得找出来熨熨。”
“你别这样。”我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一阵烦躁,“就是吃顿饭。”
“什么叫就是吃顿饭!”他瞪了我一眼,“你懂什么!这是人情社会!你救了人家,人家现在发达了,回来报恩了!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机会!说不定,小宝上高中的事,就有门路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却觉得一阵恶心。
报恩?
门路?
他就只想着这些。
“张建国!”我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你能不能别这么市侩!我救他,不是为了让他报恩的!”
“那你为了什么?为了学雷锋?”他冷笑,“李素云,你清高!你读过大学,你了不起!可你看看我们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儿子连个好高中都上不了,你清高有什么用?能当饭吃吗?”
里屋传来小宝不耐烦的声音:“你们能不能别吵了!还让不让人写作业了!”
我俩瞬间都闭了嘴。
屋子里只剩下老张粗重的喘息声。
许久,他颓然地坐回椅子上。
“去,当然要去。”他闷声道,“这么好的机会,傻子才不去。”
我没再说话。
心里堵得像塞了一团棉花。
晚上七点,学校招待所的小包间。
我和老张到的时候,王主任和江 Yi 已经在了。
老张换上了他那件压箱底的呢子大衣,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皮鞋擦得能照出人影。
他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伸出双手。
“首长好!首长好!我是素云的爱人,张建国!”
那副谄媚的样子,让我觉得脸上一阵阵发烫。
江 Yi 站起来,跟他握了握手,很客气,但也很疏离。
“你好,张同志。”
王主任在一旁热情地张罗着我们坐下。
一顿饭,吃得我如坐针毡。
老张拼命地找话题,从国际形势说到国内政策,从厂里的生产状况说到他儿子的学习成绩。
说白了,就是想方设法地展示自己,暗示家里的困难。
王主任在一旁敲边鼓,把我说得天上有地下无,什么“巾帼不让须眉”,什么“淡泊名利,深藏功与名”。
我埋着头,只顾着喝面前的茶水。
那茶水是苦的。
江 Yi 话不多。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听,偶尔点点头。
他的目光,时不时会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惋惜。
我能感觉到。
他一定很失望吧。
他拼尽全力找到的救命恩人,原来过着这样庸俗、不堪的生活。
有一个市侩的丈夫,有一个让她抬不起头的家。
“素云同志。”
江 Yi 忽然开口叫我。
我猛地一抬头。
“这些年,委屈你了。”
他说。
声音很轻,但很有力。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委屈。
这两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我心里那把生了锈的锁。
是啊,委屈。
太委屈了。
嫁给老张,我委屈吗?
一开始不委屈,他是厂里的技术能手,人也精神。可日子久了,他的抱怨,他的消沉,他的市侩,像一把钝刀子,一天天割着我。
在食堂上班,我委屈吗?
每天和油污、剩饭打交道,看人脸色。想当年,我也是拿过笔杆子,写过文章,在农场的广播站念过诗的。
可这些委屈,我跟谁说?
跟老张说?他只会说我矫情。
跟娘家人说?他们只会劝我忍忍,哪个女人不是这么过来的。
我只能自己咽下去。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我以为我早就习惯了。
可江 Yi 这句话,把我所有的伪装都击碎了。
我低下头,不想让他们看见我的眼泪。
老张在一旁愣住了。
他大概没想到,这个“首-长”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江 Yi,脸上的表情很复杂。
“首长,您说笑了。”他干巴巴地说,“素云她……她挺好的。”
江 Yi 没理他。
他只是看着我。
“李素云,你是个英雄。”
他说。
“英雄不该被埋没。”
包间里一片死寂。
王主任的筷子停在半空中。
老张的笑容僵在脸上。
我抬起头,泪水终于忍不住,顺着脸颊滑了下来。
英雄?
我算什么英雄。
我只是一个被生活打败了的普通女人。
“我不是英雄。”我摇着头,声音哽咽,“我就是一个……打饭的。”
这是我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承认自己的不堪。
“不。”江 Yi 的语气异常坚定,“那天,在阎王坡,你就是我的英雄。”
“我这次来,一是为了当面感谢你。二来……”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老张和王主任。
“我想为你做点什么。”
来了。
终于来了。
老张的眼睛瞬间亮得像两只灯泡。
王主任也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笑容。
只有我,觉得心里一阵冰凉。
这是……施舍吗?
“我不需要。”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这三个字。
“素云!”老张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我疼得一哆嗦,但我没有改口。
“首长,您的心意我领了。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的生活,挺好的。真的。”
我不想让他可怜我。
更不想因为当年的事,去换取什么。
那会让我觉得,我当年的勇敢和善良,都变成了一场交易。
太脏了。
江 Yi 看着我,许久,叹了口气。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不是要施舍你。我是觉得,不公平。”
“像你这样的人,应该过上更好的生活。”
“你的儿子,应该受到更好的教育。你的丈夫,也应该有一个能发挥他才能的岗位。”
他把目光转向老张。
“张同志,我听你说,你在纺织厂是技术骨-干?”
老张受宠若惊,腰杆都挺直了。
“是是是!首长,我从学徒干起,厂里大大小小的机器,我没一个不精通的!”
“现在的厂子,效益不好,主要是管理问题,设备也老化了。要是能引进一批新设备,再改改管理模式,肯定能盘活!”
他说得唾沫横飞,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厂长。
江 Yi 点点头。
“我有个老战友,转业后去了省里的经贸委,正好分管这一块。我可以跟他打个招呼,让他去你们厂里调研一下。如果情况属实,或许可以争取一笔技术改造的资金。”
老张的眼睛,瞪得像铜铃。
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哆嗦,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谢……谢谢首长!谢谢首长!”
他站起来,就要给江 Yi 鞠躬。
江 Yi 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然后,他又看向我。
“至于小宝……我听说,军区大院旁边那个附中,教学质量是全市最好的。我可以想办法,让他转过去。”
我彻底愣住了。
军区附中。
那是全市的尖子生挤破头都想进的地方。
别说小宝的成绩,就是再好一倍,也摸不到那里的门槛。
如果小宝能进去……
那就意味着,他的人生,将完全不一样。
我动摇了。
我可以为了自己的骨气,拒绝他的帮助。
但我有什么资格,为了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去断送我儿子的前程?
我的心,像被放在火上烤。
一边是我的骄傲,一边是儿子的未来。
我该怎么选?
“我……”
我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老张在一旁急得满头大汗,一个劲地给我使眼色,嘴里小声念叨着:“快答应啊!傻子!快答应啊!”
江 Yi 仿佛看穿了我的挣扎。
“李素云,你不要有心理负担。”
“这不是交易,也不是施舍。”
“这是一个老兵,对他的救命恩人,迟到了十八年的……一份敬意。”
“你救了我的后半生,我希望,你的后半生,也能过得顺遂一些。”
“这,才叫公平。”
公平。
他说得那么坦然,那么理所当然。
我看着他真诚的眼睛,心里那道防线,终于一点点地,崩塌了。
我缓缓地,点了点头。
眼泪,再一次,无声地流了下来。
那顿饭之后,我的生活,像被按下了快进键。
没过一个星期,省经贸委的工作组真的就开进了老张的纺-织厂。
老张作为技术代表,全程陪同。
他把他那些积压了多年的想法、建议,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
工作组的人很重视,当场就做了记录。
又过了半个月,消息传来,厂子被列为省里的技术改造试点单位,第一批扶持资金很快就会到位。
老张,被任命为新成立的技术改造小组的组长。
他像变了个人。
酒不喝了,也不再唉声叹气了。
每天回家,虽然累,但眼睛里有光。
他会跟我讨论厂里的事,讨论新设备的型号,讨论未来的规划。
我们已经很多年,没有这样心平气和地聊过天了。
小宝转学的事,也办得异常顺利。
江 Yi 亲自带着我们去办的手续。
军区附中的校长,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很斯文的中年男人,对我们客气得不行。
“江老,您放心,这孩子,我们一定当成自己的孩子一样,好好培养!”
小宝穿着崭新的校服,站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门口,还有些拘谨和不安。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这一切,都像做梦一样。
太不真实了。
江 Yi 并没有立刻离开。
他在学校的招待所又住了一段时间。
他有时候会来食堂,不说找我,就要一份饭菜,坐在角落里,安安静静地吃。
食堂的同事们都知道了我的“光辉事迹”。
看我的眼神都变了。
以前是同事,现在,带着敬畏,也带着疏远。
刘姐跟我说话,都开始用“您”了。
“素云姐,您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我只能苦笑。
王主任更是三天两头地往我这跑。
“素云同志,最近工作累不累啊?有什么困难一定要跟组织提啊!”
“素云同志,学校准备写一篇关于你的报道,宣传一下你的英雄事迹,你看……”
我拒绝了。
“王主任,求您了,别写。我不想出名。”
我怕。
我怕这种被架在火上烤的感觉。
我怕我的生活,彻底变成一个供人参观的橱窗。
江 Yi 知道后,帮我挡了下来。
“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他对王主任说,“让她安安静静地生活,就是对她最大的尊重。”
王主任连连点头称是。
从那以后,再也没人提写报道的事了。
我心里很感激江 Yi。
他懂我。
懂我那点可怜的、不合时宜的清高。
那天下午,我下班早,在回家的路上,碰到了散步的江 Yi。
秋天的校园,落叶满地。
金黄的银杏叶,像一只只蝴蝶。
我们一前一后地走着,谁也没说话。
踩在落叶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过几天,我就要回去了。”他先开了口。
“嗯。”
“家里都安顿好了?”
“都好了。谢谢您。”
“别跟我说谢谢。”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看着我,“该说谢谢的人,是我。”
夕阳的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照在他脸上。
我看到,他的鬓角,又白了许多。
“我这次来,其实……还有一个私心。”他说。
我看着他。
“我快退休了。”
“退下来之前,我总是在想,我这一辈子,值不值得。”
“我打过仗,流过血。我在和平年代,守过边疆,搞过建设。”
“我自认为,我对得起这身军装,对得起国家。”
“可我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解不开。”
“那就是你。”
“我想知道,当年那个在雪地里,把命豁出去救我的小姑娘,后来怎么样了。”
“如果我发现你过得很好,我会为你高兴,然后悄悄离开。”
“可如果……你过得不好……”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我懂。
“我就会觉得,是我欠你的。”
“是我江 Yi,偷了你的好运气,才有了我这十八年的顺遂。”
“现在,看到你家里都好起来了,我心里的这个疙瘩,才算是解开了。”
我鼻子一酸。
原来,他想的是这些。
不是高高在上的施舍。
而是一种近乎执拗的、想要寻求内心平衡的自我救赎。
我救了他的命。
他想还我一个安稳的人生。
我们之间,扯平了。
“江团长……”我还是习惯这么叫他,“您别这么想。当年,我救您,没想过那么多。我就是觉得,不能眼睁睁看着一条人命,就那么没了。”
“我知道。”他点点头,“你是个好姑娘。”
他看着我,忽然笑了。
“你还记得吗?你找到我的时候,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你说你叫李素云。”
“那时候,我冻得脑子都糊涂了,耳朵也嗡嗡响,就听成了‘李素含’。”
“后来,我躺在医院里,就靠默念这个名字,才熬过了最难的那几天。”
“李素含,李素含……我总觉得,这个名字里,含着一股希望。”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原来,是这样。
原来,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我的名字,曾经是另一个人活下去的希望。
这就够了。
真的够了。
我那段被埋葬的青春,那段在冰天雪地里,用血和泪浇灌的岁月,不是没有意义的。
它在另一个人的生命里,开出了花。
“江团长,”我擦了擦眼泪,看着他,认真地说,“我叫李素云。云彩的云。”
他也笑了,眼角全是皱纹。
“好。我记住了。李素云。”
江 Yi 走的那天,我们一家三口都去送他了。
还是那辆四个圈的军车。
他没让我们送去火车站,就在学校门口。
临上车前,他从勤务兵手里拿过一个东西,递给我。
是一个崭新的相框。
里面,是那张黑白照片。
他找人修复了,比原来的清晰了很多。
照片上,20岁的李素云,眼神倔强,充满了力量。
“留个纪念吧。”他说,“别忘了,你也曾经过得那么……热烈。”
我接过相框,紧紧地抱在怀里。
“您多保重身体。”老张在一旁,由衷地说道。
他现在看我的眼神,也不一样了。
多了一丝……敬佩。
小宝也对着江 Yi,深深地鞠了一躬。
“江爷爷,再见。”
江 Yi 摸了摸他的头。
“好好学习。”
车子开走了。
很快,就消失在车流里。
我站在原地,站了很久。
仿佛送走的,不仅仅是一个人。
也是一段尘封的往事。
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但有些东西,确确实实地,不一样了。
老张的厂子,在年底拿到了第一笔技改资金,整个厂都沸腾了。
他忙得脚不沾地,但整个人精神焕发,像年轻了十岁。
小宝在新的学校,一开始有点跟不上,但他很努力。
有一次我去看他,他正在跟同学讨论一道物理题,眉飞色舞。
那是我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的自信。
而我,依然在食堂上班。
每天,依旧是端盘子,打饭,收拾餐具。
油烟味儿,还是那么重。
工作,还是那么累。
但我的心,不一样了。
有时候,忙里偷闲,我会看着窗外来来往往的、朝气蓬勃的大学生们发呆。
我会想起1981年的那场大雪。
想起那个叫“阎王坡”的地方。
想起那个20岁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自己。
我不再觉得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去。
我也不再为自己现在的生活感到自卑和羞愧。
我的丈夫,在为他的事业奋斗。
我的儿子,在为他的未来努力。
而我,守着这个家,守着这份平淡,也是一种幸福。
那张照片,我把它摆在了家里最显眼的位置。
就在那台14寸的黑白电视机上。
老张一开始还有点不自在。
“放这干嘛,让人看见了,还以为咱家出了个女英雄呢。”
他嘴上这么说,但每次有客人来,他都会假装不经意地,指着照片说:
“看,这是我们家那口子年轻的时候。在北大荒,救过人。”
语气里,满是藏不住的骄傲。
冬天来的时候,下了第一场雪。
很大。
整个世界都变成了白色。
我推开窗,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
冰冰凉凉的。
忽然就想起了当年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的感觉。
那种彻骨的寒冷,和心里那股不服输的热气。
我笑了。
原来,它们一直都在。
没被生活磨掉,也没被岁月遗忘。
只是藏起来了。
藏在我的血液里,骨子里。
热烈过,就足够了。
英雄不该被埋没。
但英雄,也可以回归平凡。
因为真正的强大,不是你拥有多少,站在多高的位置。
而是当生活把你打入谷底,你依然有力量,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对自己说:
“没关系,我还能行。”
我,李素云,一个食堂打饭的。
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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