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陈卫国,一个快六十岁的老木匠。
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守着一家从我师父手里传下来的老木器行,跟那些有年头的花梨、紫檀打交道。
儿子陈硕,是我这辈子最得意的作品。
他比我出息,名牌大学毕业,在市里最好的写字楼里当个什么“项目经理”,穿得西装革履,头发梳得油光锃亮。
我老婆走得早,是我一手把他拉扯大的。我总觉得亏欠他,所以他要什么,只要我给得起,从没二话。
今天,他说要带女朋友回家吃饭。
这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我激动得一宿没睡好,天蒙蒙亮就爬了起来,把屋里屋外打扫得一尘不染,连工作间里刨花都扫进了撮箕。
我那间工作间,连着老屋的后院,是我待得最久的地方。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木头和桐油混合的香气,那是让我最安心的味道。
我从柜子最深处摸出那个红绸布包着的存折,去银行取了一万块的新钞,整整齐齐地码好,塞进一个早就备好的大红包里。这是我们这儿的规矩,第一次上门,长辈的红包是份心意,也是个态度。
下午四点,我系上围裙,在厨房里忙活开来。
红烧肉要小火慢炖,入口即化;清蒸鲈鱼得掐着点,出锅才能鲜嫩;还炒了几个儿子爱吃的小菜。我一边忙,一边在心里盘算着,待会儿那姑娘来了,该说些什么。
不能太热情,显得轻浮;也不能太冷淡,怕吓着人家。
就当个普普通通的长辈,对,就这么办。
五点半,门铃响了。
我赶紧在围裙上擦了擦手,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了门。
门口站着儿子陈硕,他脸上挂着一丝紧张又带着点讨好的笑。
他身旁,站着一个姑娘。
很高,很白,穿着一身得体的米色风衣,长发披肩,脸上画着精致的妆。
她很漂亮,是那种写字楼里常见的、精明干练的漂亮。
“爸,这是我女朋友,张曼。”陈硕介绍道。
“叔叔好。”张曼微笑着,声音不大不小,很客气,但又透着一丝疏离。
我赶紧把他们迎进来,嘴里说着“快进来,快进来,外面冷”。
我能感觉到,从张曼踏进这个家门的那一刻起,她的眼睛就像一台精密的扫描仪,不着痕迹地打量着屋里的每一个角落。
这套老房子,是我父母留下的,一砖一瓦都刻着岁月的痕迹。我亲手打的那些家具,虽然样式老了点,但用的都是好料,保养得油光水滑。
但在她眼里,这些或许都只是“陈旧”的代名词。
第1章 初见印象
饭菜上了桌,热气腾腾。
我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我熬了一下午的鸡汤。
“小张,不,我还是叫你小曼吧,显得亲切点。”我笑着说,“快尝尝叔叔的手艺,不知道合不合你胃口。”
张曼端起碗,用勺子轻轻撇去浮油,喝了一小口,然后放下,微笑着说:“谢谢叔叔,味道很好。”
她的动作很优雅,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那笑容没到眼底。
陈硕在一旁殷勤地给她夹菜,“曼曼,你尝尝这个红烧肉,我爸的拿手绝活,肥而不腻。”
张曼看了看那块在灯光下泛着油光的肉,轻轻摇了摇头,“谢谢,我晚上不吃太油腻的。”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凝滞。
我赶紧打圆场,“对对对,现在的年轻人讲究健康,是好事。那吃鱼,鱼肉不长胖。”
这顿饭,我吃得有些食不知味。
我努力找着话题,从工作聊到天气,再问问她的家乡。张曼都回答得滴水不漏,礼貌周全,但话语里总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薄膜。
她对我的木匠手艺似乎没什么兴趣。
当我提到我前阵子刚修复好的一件明代黄花梨圈椅时,她只是礼貌性地“哦”了一声,然后就巧妙地把话题转到了市中心新开的那个奢侈品商场。
陈硕显然很在意她的感受,立刻就接上了话,两人聊得热火朝天。
我默默地吃着饭,听着那些我听不懂的品牌名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我感觉自己,和他们,像是活在两个世界里的人。
饭后,陈硕去洗碗,我把张曼让到客厅沙发上坐下,给她泡了杯茶。
那套紫砂茶具,是我一个老主顾送的,我宝贝得很,平时都舍不得用。
张曼端起茶杯,目光却落在了墙上挂着的一张黑白照片上。
那是陈硕他妈年轻时候的照片,笑得一脸灿烂。
“叔叔,这是阿姨吧?真漂亮。”她轻声说。
提到亡妻,我心里一软,话也多了起来,“是啊,她要是还在,看到陈硕找了你这么好的姑娘,不知道该多高兴。”
说着,我从茶几下面拿出了那个准备好的大红包,双手递了过去。
“小曼,第一次来家里,叔叔的一点心意,拿着买点喜欢的东西。”
这是我预演了无数遍的场景。
按照常理,她会客气地推辞一下,然后在我跟陈硕的坚持下收下。
可张曼的反应,完全超出了我的预料。
她没有接,甚至连手都没有伸。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那个厚实的红包,然后抬起头,目光清澈地看着我,嘴角还带着一丝浅笑。
“叔叔,您的心意我领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颗石子投进了我心里的深潭。
“但是这个红包,我不能要。”
我愣住了,举着红包的手停在半空中,有些尴尬。
陈硕正好从厨房出来,看到这一幕,赶紧走过来,“曼曼,这是我爸的一片心意,你就收下吧。”
张曼摇了摇头,眼神很坚定。
她看着我,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叔叔,比起这个,我跟陈硕,其实有更重要的事情想跟您商量。”
我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祥的预感。
我缓缓地把红包收了回来,放在茶几上,那抹鲜艳的红色,此刻显得格外刺眼。
“你说。”我的声音有些干涩。
张曼深吸了一口气,仿佛接下来要说的话,需要很大的勇气。
但她的表情却依旧平静得像一湖秋水。
“叔叔,我们打算结婚了。”
我心里一喜,刚才那点不快顿时烟消云散,“这是好事啊!大好事!”
“但是,”她话锋一转,那双漂亮的眼睛直视着我,不带一丝闪躲,“结婚,我们需要一个保障。”
“保障?”我没明白。
“是的,”她点了点头,语气不容置疑,“我不要彩礼,也不要三金。我只要您名下的两套房子,过户到我和陈硕的名下。”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我感觉自己的耳朵嗡嗡作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
我名下,确实有两套房子。
一套就是我们现在住的这套老宅,带着我那个视若生命的工作间。
另一套,是在城东一个新小区里的电梯房,三室两厅,当初是为了陈硕结婚准备的,房本上写的也是我一个人的名字。
这两套房子,是我和我老婆一辈子省吃俭用,我一刨子一凿子,辛辛苦苦攒下来的。
是我这个家的根。
而现在,这个第一次上门的姑娘,不接我的红包,却张口就要我的根。
第2章 红包与房本
我呆呆地看着张曼,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她的表情很认真,不像是在开玩笑。
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没有贪婪,没有算计,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智和笃定。
仿佛她不是在索要两套价值不菲的房产,而只是在陈述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交易条件。
“你说什么?”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陈硕的脸色也变了,他一把拉住张曼的胳膊,急切地说:“曼曼,你胡说什么呢!怎么能跟爸提这个!”
张曼却轻轻挣开了他的手。
她没有看陈硕,目光依然锁定在我的脸上。
“我没有胡说。”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好让她的逻辑听起来更无懈可击。
“叔叔,我跟陈硕是真心相爱的,我们也是奔着一辈子去的。但现在的社会,光有爱情是不够的。婚姻是现实的,需要物质基础来保障。”
“我家里条件一般,父母都是普通工人,没办法给我们太多支持。陈硕的工作虽然体面,但薪水要还得起房贷,压力也很大。”
“我不想我们一结婚,就背上沉重的债务,为了每个月的房贷争吵,把感情都消磨掉。”
她的话说得很慢,条理清晰,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叔叔,您有两套房子。这套老宅子您自己住,我们绝对不会打扰。另一套城东的新房,正好可以给我们当婚房。”
“把房子过户到我们名下,对我来说,是一份安全感,也是您对我们这段婚姻最大的认可和祝福。这比任何彩礼和红包,都来得实在。”
我听着她的话,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实在?
原来在我看来充满人情味儿的心意,在她眼里,都比不上房本上一个冰冷的名字来得“实在”。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年轻人,她那么漂亮,那么得体,说出来的话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地扎在我最柔软的地方。
“你的意思是,”我强压着心头的怒火,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如果我不过户这两套房子,你就不跟陈硕结婚了?”
张曼沉默了片刻。
她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
她只是淡淡地说:“叔叔,我相信您是真心疼爱陈硕的,您会为他的未来考虑的。”
这句话,比直接的威胁更让我感到寒心。
她把所有的压力,都推到了我的身上。
她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为爱、为未来深思熟虑的理性女性,而我,如果不同意,就成了一个阻碍儿子幸福的、自私固执的顽固老头。
我猛地转头看向陈硕。
我的儿子,我唯一的儿子,此刻正低着头,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双手无措地绞在一起。
他不敢看我,也不敢看张曼。
我的心,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他的沉默,他的躲闪,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知道这件事。
他默许了,甚至,可能就是他们俩商量好的。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悲凉,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
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为了一个认识没多久的女人,竟然联合起来,算计他老子的房产。
我感觉自己的血都往头上涌。
“陈硕!”我吼了一声,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你也是这么想的?”
陈硕被我吓得一个哆嗦,猛地抬起头,眼神里充满了慌乱和愧疚。
“爸,我……我们……”他结结巴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曼曼她……她也是为了我们好……她没有恶意的……”
“没有恶意?”我气得笑了起来,“没有恶意就是算计你爹的房子?你管这叫为了你好?”
“爸,您别生气,”陈硕急得快哭了,“房子……房子早晚不也是我的吗?现在……现在只是提前……”
“住口!”我拍案而起,茶几上的茶杯被震得跳了一下,茶水溅了出来。
“你给我说清楚!什么叫早晚是你的?我还没死呢!这两套房子,是我跟你妈,一件汗衫穿十年,一个钢镚掰成两半花,辛辛苦苦挣出来的!你妈到死都没住上那套新房,那是她念叨了一辈子的!现在你们轻飘飘一句话,就想拿走?”
我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一提到亡妻,我所有的防线都崩溃了。
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死死地忍住,不让它掉下来。
我不能在这个外人面前失态。
张曼站了起来,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
“叔叔,我想您可能需要点时间冷静一下。我们今天就先回去了。”
她拉起陈硕,“我们走。”
陈硕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最终什么也没说。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了。
整个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
桌上的饭菜还冒着热气,可我的心,却已经凉透了。
我缓缓地坐回沙发上,拿起茶几上那个鲜红的红包,摩挲着上面滚烫的鎏金字。
“百年好合”。
多么讽刺。
第3章 无眠之夜
夜深了。
我没有开灯,就那么一个人坐在黑暗里。
窗外的月光,像水一样,静静地流淌进来,给屋里的老家具镀上了一层清冷的银边。
这栋房子,每一处都充满了我和妻子的回忆。
客厅里那张八仙桌,是当年我们结婚时,我亲手打的,用的是最好的榆木。那时候穷,买不起像样的家具,我就凭着一身手艺,给她打了一整套。
她当时摸着光滑的桌面,眼睛亮晶晶地对我说:“卫国,你这手艺,比外面卖的强多了。以后咱们的家,就都交给你了。”
卧室里的那张雕花大床,床头刻着一对戏水的鸳鸯。我刻了整整一个月,手指都磨出了血泡。新婚那天,她躺在床上,羞红了脸,小声说:“这床,咱们要睡一辈子的。”
我们真的睡了一辈子。
后来她病了,最后那段日子,就躺在这张床上。她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握着我的手,一遍遍地嘱咐我:“卫我,咱们的房子,你可得守好了。那是咱们的根,也是留给硕硕的念想。”
我答应了她。
我跟她说,你放心,我一定守好。
可是现在,有人要来刨我的根了。
我站起身,像个游魂一样,在屋里慢慢地走着。
手指拂过冰凉的桌面,拂过熟悉的雕花,仿佛还能感受到妻子的体温。
我走到后院的工作间。
推开门,一股熟悉的木香扑面而来。
这里是我的王国。
刨子、凿子、锯子、墨斗……每一件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它们就像我最忠诚的士兵,陪我打了一辈子的仗。
靠墙立着一个半成品的大衣柜,是给邻居张大妈家孙女做的嫁妆。用的是上好的香樟木,能防虫。
我拿起一把刨子,在木料上轻轻推了一下。
“唰——”
薄薄的刨花卷曲着落下,木头的清香愈发浓郁。
这声音,这味道,陪伴了我四十多年。
只有在这里,我的心才能找到片刻的安宁。
那套城东的电梯房,是妻子走后,我用所有的积蓄,再加上这些年给人做活攒下的钱买的。
那年,城市改造,我们这片老城区差点被拆掉。我怕了,怕有一天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
我更怕儿子将来结婚,没有一套体面的新房,被女方家瞧不起。
我一个人去看房,一个人办手续,一个人跑装修。
装修的时候,我没请工人,地板、吊顶、橱柜、衣柜,全是我亲手做的。
我用尽了毕生所学,想给儿子打造一个最温暖、最坚固的家。
房子弄好了,我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心里想着,要是她还在,该多好。
她肯定会摸着我打的那些柜子,笑着夸我手艺好。
这两套房子,对我来说,从来不只是钢筋水泥。
它们是我和妻子爱情的见证,是我半生心血的凝结,是我对儿子未来的全部寄托。
可是在张曼眼里,它们只是一个可以量化的数字,一个可以用来交易的筹码,一份所谓的“安全感”。
我的儿子,我的陈硕,他怎么就不懂呢?
难道那些从小听到大的、关于父母如何辛苦打拼的故事,都随着书本上的知识,一起被他抛到脑后了吗?
电话响了,是陈硕打来的。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犹豫了很久,还是划开了接听键。
“爸……”电话那头,传来儿子带着哭腔的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爸,您别生气了,是我不对,我不该……”
“你错在哪儿了?”我冷冷地打断他。
他沉默了。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小声说:“我不该让曼曼跟您提那个要求……我应该提前跟您商量。”
我听着,心里一阵苦笑。
他的关注点,竟然是“不该让张曼提”,是“应该提前商量”。
他根本没意识到,这件事的根本问题,不是提的方式,而是这个要求本身,是他们那种视亲情为交易的心态。
“陈硕,”我的声音很平静,也很疲惫,“你觉得,张曼提的这个要求,是对的吗?”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我知道,这个问题,他回答不了。
因为一旦他承认这个要求是错的,就等于否定了他的女朋友。
如果他坚持这个要求是对的,那他就要直面我的怒火和失望。
他选择了逃避。
“爸,曼曼她……她就是没安全感。她以前受过伤,所以……”他试图为张曼辩解。
“所以她就可以把她的不安全感,建立在你老子的痛苦之上?”我反问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步步紧逼,“你告诉我,在你心里,是你老子半辈子的心血重要,还是她的‘安全感’重要?”
“爸!您怎么能这么比!”他急了,“这根本没有可比性!”
“怎么没有可比性?”我的声音也大了起来,“今天她能为了安全感要你的房子,明天她就能为了更大的安全感,让你跟你爹断绝关系!你信不信?”
“您这是偏见!您对曼曼有偏见!”
“我偏见?”我气得浑身发抖,“我今天第一次见她!我能对她有什么偏见?是她一开口就要挖我的心肝!”
电话两端,只剩下沉重的呼吸声。
我们父子俩,第一次这样针锋相对。
过了许久,陈硕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说:“爸,您就当是为了我,成全我们吧。我爱她,我不能没有她。”
“如果成全你的代价,是让我把家底都掏空,让我对你妈的承诺变成一句空话,那我做不到。”
我说完,就挂了电话。
握着手机,我无力地滑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
窗外的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躲进了云层里。
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我仿佛看到了妻子那张带着忧虑的脸。
她在问我:“卫国,咱们的家,还能守得住吗?”
我闭上眼睛,两行滚烫的泪,终于还是落了下来。
第4章 父子僵局
第二天,我没有开工。
我坐在工作间的门槛上,对着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发呆。
这棵树,比我的年纪都大。
它见过我光着屁股在树下玩泥巴,见过我娶妻生子,也见过我送走父母,送走妻子。
它什么都懂,但它什么都不说。
上午十点多,院门被推开了。
是陈硕。
他一个人来的,眼圈发黑,神情憔悴,手上来来回回地搓着,看得出他很紧张。
他在我面前站定,低着头,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爸。”他叫了一声。
我没应声,只是拿起手边的刻刀,在一块废木料上,一下一下地刻着纹路。
他在我身边蹲了下来。
“爸,我跟曼曼聊过了。”他小声说。
我手上的动作没停。
“她说……她说我们可以退一步。”
我心里冷笑一声,退一步?怎么退?两套变一套吗?
“她说,城东那套新房,可以先过户给我们。老宅子……老宅子还是您的。”陈硕的声音越说越低,几乎快听不见了。
我停下了手里的刻刀,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脸上,写满了恳求和挣扎。
我看得出来,他夹在我和张曼中间,很难受。
但这份难受,并不能成为他理直气壮来啃老的理由。
“这是她的底线,还是你的底线?”我问。
陈硕愣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我问你,这是谁的主意?”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躲开了我的目光,看向别处,“我们……我们商量的。”
“商量?”我把刻刀往地上一扔,发出“当”的一声脆响,“你们商量好了,就来通知我?陈硕,你把我当什么了?提款机吗?还是一个只需要签字的工具?”
“爸!我没有!”他急了,声音也大了起来,“我只是想结婚!我有什么错?”
“你想结婚没错!”我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但你错在,把婚姻当成了一场算计!你错在,为了一个外人,来逼你自己的亲爹!”
“我没有逼您!”
“你没有逼我?”我指着他的鼻子,气得手都在抖,“你现在站在这里,跟我说这些话,就是在逼我!你告诉我,如果我不同意,你们是不是就要分手?你是不是就要死要活地怪我这个当爹的,毁了你的幸福?”
陈硕的脸涨得通红,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
他梗着脖子,喊道:“对!如果您不同T意,曼曼就会跟我分手!她说得对,一个连儿子的基本婚房都不能保障的家庭,她凭什么要嫁进来受苦?爸,现在都什么年代了?您那些老思想早就过时了!人家女孩子现实一点,有什么错?”
“老思想?”我被他气笑了,“什么是老思想?靠自己双手打拼,踏踏实实过日子,是老思想?互相尊重,彼此感恩,是老思想?那什么叫新思想?还没进门就想着分家产,把婚姻明码标价,这就是你们的新思想?”
“爸,您讲点道理好不好!房子过户给我们,又不是给外人了!以后我们也会孝敬您的!”
“孝敬我?”我摇了摇头,满心的悲凉,“你连你爹的心都护不住,还谈什么孝敬?陈硕,你太让我失望了。”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刻刀,转身走进工作间,不再看他。
“你走吧。”我背对着他说,“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爸!”
“走!”我吼道。
身后传来他沉重的脚步声,一步一步,走远了,最后是院门被关上的声音。
我靠在工作台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父子之间,一旦有了裂痕,就像一块上好的木料,出现了一道无法修复的瑕疵。
无论你用多好的手艺去弥补,那道痕迹,永远都在。
我拿起那块刻了一半的木料,看着上面凌乱的刀痕,就像我此刻的心。
我以为我养大了一个知书达理、懂得感恩的儿子。
我以为他会明白我为这个家付出的一切。
可现实却给了我一记响亮的耳光。
在他的世界里,爱情至上,女朋友的要求就是圣旨。
而我这个老父亲的感受和坚守,都成了可以被牺牲的、过时的“老思想”。
我错了吗?
我守着对妻子的承诺,守着这个家的根基,我错了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心,很痛。
痛得像是被一把钝刀子,来来回回地割着。
第5章 老李的“方子”
我在工作间里枯坐了一整天。
没吃饭,也没喝水,脑子里乱成一团麻。
傍晚的时候,我的老徒弟,现在也是我的老伙计,李建军,提着两个饭盒走了进来。
我们都叫他老李。
他比我小几岁,跟我学手艺十几年,后来自己出去单干,现在也是市里小有名气的木工师傅。
但他隔三差五,总会回我这儿坐坐,跟我聊聊天,或者帮我搭把手。
“师父,我听张大妈说,您一天没出门了。这是怎么了?”老李把饭盒放在桌上,一股饭菜的香气散开。
我摇了摇头,没说话。
老李也不追问,他打开饭盒,一盒是米饭,一盒是两个炒菜,还冒着热气。
“先吃饭。”他把筷子递给我,“天大的事,也得填饱了肚子再说。”
我确实饿了,接过筷子,默默地吃了起来。
老李就坐在我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静静地看着我吃。
等我吃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口:“师父,是跟陈硕闹别扭了?”
我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这种事,瞒也瞒不住。街里街坊的,昨天那么大动静,估计早就传开了。
我把昨天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跟老李说了一遍。
我说得很慢,很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
但老李能听出我语气里的疲惫和伤心。
听完,老李半天没说话,只是皱着眉头,一口一口地喝着茶。
“师父,这事儿……确实是那姑娘做得不地道。”他放下茶杯,沉声说。
“何止是不地道,”我苦笑一声,“这是诛心啊。”
“陈硕那孩子,就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老李分析道,“他从小没吃过苦,您又疼他。他不懂这两套房子对您意味着什么。在他看来,可能就是个数字,是能让他抱得美人归的筹码。”
老李的话,说到了我的心坎里。
“那我该怎么办?”我茫然地看着他,“硬顶着不同意,我怕真把他给逼急了。可要是同意了,我这心里,过不去这个坎。我没法跟我那口子交代。”
老李沉吟了片刻,站起身,走到我那个半成品的大衣柜前,用手摸了摸木料的纹理。
“师父,您还记不记得,您以前教我的时候,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您说,看一块木头好不好,不能光看表面漂不漂亮,得看它的‘木心’。”老李转过身,看着我,“木心正不正,决定了这块料子,是能成大器,还是只能当柴烧。”
我心里一动,好像明白了点什么。
“人心,跟这木心,是一个道理。”老李接着说,“那姑娘,现在看着光鲜亮丽,可她的‘心’到底正不正,咱们得试试。”
“怎么试?”我问。
“硬碰硬,肯定不行。您越是反对,陈硕就越觉得您是棒打鸳鸯,反而把他们推得更近了。”
老李走回桌边,压低了声音,对我说:“师父,您得换个法子。您不是说,那姑娘对您的手艺不感兴趣吗?那咱们就从您的手艺上,给她开个‘方子’。”
“什么方子?”我追问道。
老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明的光。
“您就跟陈硕说,您想通了。但房子过户是大事,您得看看,未来这个儿媳妇,到底值不值得您把半辈子心血交出去。”
“您就找个由头,让她来您这工作间,学点东西。不用学多难的,就学个最简单的,打磨。”
“您就看她,对这门手艺,对这些老物件,是个什么态度。她是真心想了解,还是敷衍了事,不耐烦?”
“一块上好的木料,从粗糙到光滑,要经过多少道砂纸,多少遍打磨。这个过程,枯燥,乏味,最考验人的心性。”
“如果她连这点耐心都没有,眼里只有房子、票子,那这人的‘木心’,就有问题。到时候,您再把这道理掰开了揉碎了给陈硕讲,他就算再糊涂,也能听进去几分。”
“如果她真能静下心来,踏踏实实地学,说明这姑娘心里,还是有可取之处的。那……那房子……”老李顿了顿,“那再说。”
我听着老李的话,心里豁然开朗。
是啊,我怎么就钻了牛角尖呢?
我一辈子跟木头打交道,最懂的就是如何分辨木材的优劣。
看人,不也一样吗?
甜言蜜语,漂亮外表,都只是表皮。只有在枯燥的、需要付出心血的事情上,才能看出一个人的本性。
这个“方子”,虽然有点绕,但却是个好办法。
它不是直接拒绝,而是给了彼此一个台阶,一个观察和考验的机会。
也能让陈硕冷静下来,看看他爱的这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李,”我握住他的手,由衷地说,“谢谢你。”
老李憨厚地笑了笑,“师父,您跟我客气什么。我可不想到时候喝陈硕的喜酒,心里还替您憋屈。”
那一晚,是我这几天来,睡得最安稳的一觉。
心里有了底,就像船有了锚,不再慌乱了。
第二天一早,我主动给陈硕打了个电话。
我告诉他,我想通了,但需要一点时间,也需要……一个考验。
第6章 一堂手艺课
电话里,陈硕听到我说“想通了”,声音里满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当我提出那个“考验”时,他虽然有些犹豫,但还是满口答应下来,说会跟张曼好好沟通。
看得出来,只要能拿到房子,别说是来学打磨,就是让他女朋友来学刨木头,他也会同意。
周六的上午,他们俩一起来了。
张曼换下了一身职业装,穿了套休闲的运动服,但脚上那双限量版的运动鞋,还是暴露了她对生活品质的追求。
她的表情有些微妙,带着几分客气,几分不解,还有一丝不易察官的敷衍。
我没多说什么,直接把他们带进了我的工作间。
“爸,您这是……”陈硕看着满屋子的工具和木料,有些疑惑。
我指着墙角一块打磨了一半的酸枝木板,对张曼说:“小曼,叔叔知道,你们年轻人有自己的想法。房子是大事,我不能随随便便就给了。”
“我这辈子,就会这一门手艺。我觉得,一个家,就像做一件家具。得用心,得有耐心,得经得起时间的打磨。我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份耐心。”
张曼愣了一下,随即微笑道:“叔叔,您的意思是?”
“很简单,”我拿起一张粗砂纸,“从今天开始,你每天抽一个小时,来我这里,学打磨。什么时候,你能把这块木板,打磨得像镜子一样光,平整得没有一丝划痕,咱们再谈房子的事。”
陈硕的脸色变了变,想说什么,被我一个眼神制止了。
张曼看着那块粗糙的木板,又看了看自己刚做的、晶亮的美甲,眼神里闪过一丝嫌恶。
但她掩饰得很好。
“好的,叔叔。”她爽快地答应了,“我愿意学。”
我心里很平静,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就知道了。
我给她示范了一遍。
如何顺着木纹,用力均匀地推拉砂纸。从最粗的180目,到320目,再到600目,1200目……每一道工序,都有讲究。
“这活儿,看着简单,其实是磨性子的。心急了,手上力道不匀,就会留下划痕,前功尽弃。”我一边说,一边把砂纸递给她。
张曼接过砂纸,有些笨拙地学着我的样子,在木板上磨了起来。
刚开始,她还挺有兴致。
但很快,她就感到了枯燥。
工作间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老旧的吊扇在头顶“吱呀呀”地转着。空气里弥漫着木屑的粉尘,很快,她光洁的额头上就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到十分钟,她就停了下来,甩了甩发酸的手腕,问:“叔叔,要磨多久啊?”
“磨到你觉得它够平,够滑为止。”我淡淡地说。
陈硕在一旁看着,又是心疼,又是着急。他几次想上来帮忙,都被我用眼神拦了回去。
这是对她的考验,不是对他的。
第一个小时,就在这种枯燥和不耐烦中度过了。
张曼走的时候,我能看到她眼里的烦躁。
第二天,她还是来了,但迟到了半个小时。
她磨了一会儿,就开始不停地看手机,回信息。
我也不说她,就坐在旁边,做我自己的活儿。
第三天,她只磨了不到二十分钟,就说公司有急事,匆匆忙忙地走了。
那块酸枝木板,被她磨得坑坑洼洼,深一道浅一道,比原来更难看了。
我看着那块木板,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到了第四天,她没有来。
陈硕一个人来的,脸色很难看。
“爸,”他一进门就说,“您这不是为难人吗?曼曼一个坐办公室的,哪里干过这种粗活?她手上都磨出泡了。”
我放下手里的活计,看着他,“这才几天,就受不了了?”
“这不是受得了受不了的问题!”陈硕的音量高了起来,“您就是不想给房子,故意找个借口折腾她!”
“我折腾她?”我指着那块被毁了的木板,“我让她来,是想让她明白一个道理!任何有价值的东西,都不是张张嘴就能得到的,都需要付出心血和时间去打磨!我这两套房子,是我跟你妈,打磨了一辈子才换来的!她连这点耐心都没有,凭什么来坐享其成?”
“那不一样!”陈硕争辩道,“那是您的手艺,不是她的!她为什么要懂这些?”
“她是不需要懂我的手艺!”我的心彻底冷了,“但她需要懂什么是尊重!尊重我的劳动,尊重这个家!她如果真的爱你,真的想融入这个家,她就不会是这个态度!”
“她把我的考验,当成一个必须完成的、令人厌烦的任务。她的眼里,只有任务完成后的那两套房子。至于这个过程,她根本不在乎!”
我拿起那块木板,举到陈硕面前。
“你看看!你好好看看!这就是她交出来的答卷!木心不正,纹理混乱!这样的人,你敢把一辈子交给她?你敢把这个家交给她?”
陈硕看着那块木板,说不出话来。
他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迷茫和动摇的神色。
也许,他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审视过他的爱情,和他选择的这个人。
他一直以为,爱就是满足对方的一切要求。
他从来没想过,有些要求,本身就是一块试金石,能照出一个人的本性。
“儿子,”我的语气缓和了下来,“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爸不是舍不得房子,爸是怕你……选错了人,毁了一辈子。”
说完,我转身继续我的工作,留下他一个人,对着那块粗糙的木板发呆。
有些道理,需要他自己想明白。
第7章 木心与人心
接下来的几天,陈硕和张曼都没有再来。
家里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但我的心,却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
我知道,这件事,到了必须要做个了断的时候了。
周五的晚上,陈硕给我打了个电话,声音很疲惫。
“爸,我们能谈谈吗?”
“回家来谈。”我说。
半个小时后,他回来了。
我们父子俩,坐在客厅的八仙桌旁,就像小时候我教他写字时一样。
只是,他长大了,而我,老了。
“爸,曼曼说……她不想再来了。”陈硕低着头,声音里透着一股无力感,“她说,她感觉不到您的尊重。”
我气笑了。
“她一开口就要我两套房子,她尊重我了吗?”我反问道,“我让她来体验一下我这辈子的辛苦,她就觉得我不尊重她了?”
“这个世界上的道理,不能全由着她一个人说了算。”
陈硕沉默了。
我从柜子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样,是那块被张曼磨得一塌糊涂的酸枝木板。
另一样,是我自己花了一个下午,重新打磨好的一块一模一样的酸枝木。
我把两块木板并排放在桌上。
一块,坑坑洼洼,布满了杂乱的划痕,在灯光下看不到一丝光泽。
另一块,平整如镜,光滑得能照出人的影子,温润的木纹在灯光下流淌,像是有生命一般。
“陈硕,你看看这两块木头。”
他的目光落在木板上,眼神复杂。
“爸给你上的最后一堂课。”我指着那块粗糙的木板,“这块,就是张曼的心。她急功近利,没有耐心,只想走捷径。她眼里只有最后的结果,却不愿意承受过程的枯燥。她想要最好的东西,却不愿意付出与之匹配的努力。”
然后,我指着那块光滑的木板。
“而一个好的家庭,一段好的婚姻,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它需要两个人,像打磨这块木板一样,付出无数的时间和耐心,顺着彼此的纹理,用爱和包容,一点一点地磨合,去掉棱角和毛刺,最终才能变得温润和谐,光彩照人。”
“张曼她,不愿意打磨。她只想直接拿走一块现成的、最完美的作品。可是儿子,人生哪有那么多现成的东西?”
“今天她能为了房子,逼你来为难你爸。那将来呢?当你们遇到更大的困难,需要你们一起去‘打磨’的时候,她会怎么做?她会不会像扔掉那张砂纸一样,毫不犹豫地扔掉你?”
我的话,像一把重锤,一下一下地敲在陈硕的心上。
他的脸色越来越白,身体微微地颤抖着。
我叹了口气,把城东那套新房的房本,从抽屉里拿了出来,推到他面前。
“这是给你准备的婚房,我从来没想过要留给自己。”
陈硕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我。
“但是,”我按住房本,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房子的女主人是谁,你必须想清楚。”
“我不会把这个家,交到一个‘木心’不正的人手里。这不是为了我,是为了你,也是为了你那过世的妈妈。”
“爸只有你这么一个儿子,爸不求你大富大贵,只求你一生平安顺遂,能找到一个真正懂得珍惜你、懂得和你一起经营生活的人。”
“路怎么选,你自己决定。如果你选了她,这套房子,我会卖掉,把钱给你,从此以后,你好自为之。如果你想明白了,这个家,永远是你的家。”
我把所有的选择权,都交给了他。
我知道这很残忍,像是在他的心上划了一刀。
但长痛不如短痛。
有些错,一旦犯了,就是一辈子的悔恨。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跳进火坑。
陈硕看着桌上的房本,又看看那两块对比鲜明的木板,眼眶红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站起身,对着我,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他拿起那块粗糙的木板,转身走了出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知道,他去做选择了。
而我,只能等待一个结果。
那个晚上,我一夜没睡,坐在工作间里,手里拿着一块小小的黄杨木,慢慢地雕刻着。
我在刻一个“家”字。
一笔一划,都倾注了我全部的希望。
第8章 尘埃落定
一个星期过去了。
陈硕没有回来,也没有打电话。
我的心,一直悬着。
老李来看过我两次,劝我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道理我都懂,但事到临头,怎么可能真正放得下。
我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如果他真的为了那个女人,选择拿钱走人,那我就当没养过这个儿子。
话是这么说,可一想到那种可能,我的心就像被挖掉了一块,空落落的疼。
这天下午,我正在给张大妈家的那个衣柜上最后一道漆,院门“吱呀”一声开了。
我回头一看,是陈硕。
他瘦了,也憔ें了,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看起来像被霜打过的茄子。
但他那双曾经迷茫的眼睛,此刻却显得异常清亮。
他手里,还拿着那块被张曼磨坏了的酸枝木板。
“爸。”他走到我面前,声音有些沙哑。
“回来了。”我放下手里的刷子,平静地看着他。
他把那块木板放到我的工作台上。
“爸,我跟她……分手了。”
我的心,猛地一松,但随即又涌上一股说不清的滋味。
有欣慰,也有对儿子的心疼。
“想明白了?”我问。
他点了点头,眼圈红了。
“那天我拿着这块木板回去找她,我把您说的话,原原本本地告诉了她。”
“她听完就笑了,她说我爸就是个老顽固,不可理喻。她说,她要的本来就很简单,就是房子和安全感,是我爸把事情搞复杂了。”
“我问她,难道两个人在一起,耐心和尊重,不比房子更重要吗?”
“她问我,没有房子的耐心和尊重,值多少钱一斤?”
陈硕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复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
“那一刻,我才真的明白,您说的‘木心’是什么意思。我们俩,从根上就不一样。她要的是结果,而我要的,或者说,我以为我们该有的是过程。”
“我跟她说,房子我可以不要,但我不能不要我爸。”
“然后,我们就分了。”
他说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
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什么都没说,但父子之间,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足够了。
“爸,对不起。”他低着头,声音哽咽了,“之前是我混蛋,伤了您的心。”
“傻小子,”我眼眶也有些湿润,“回家就好。”
那天晚上,我亲自下厨,做了一桌子菜。
还是那些他从小吃到大的家常味道。
我们父子俩,就坐在那张八仙桌旁,像很多年前一样,一边吃饭,一边聊天。
我们聊我的木工活,聊他工作上的趣事,聊他妈妈以前的糗事。
我们绝口不提张曼,也不提那两套房子。
仿佛那场风波,从来没有发生过。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陈硕,长大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被爱情冲昏头的毛头小子,他开始懂得,什么是家庭的责任,什么是比物质更重要的东西。
吃完饭,我把他带到工作间。
我拿起那块被张曼磨坏的木板,递给他一张最粗的砂纸。
“来,把它磨平了。”我说。
陈硕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
他接过砂纸,没有说话,开始认真地、一下一下地打磨起来。
他的动作很笨拙,但很专注。
我坐在旁边,点上一支烟,静静地看着他。
灯光下,他的侧影,和我年轻的时候,真像。
我知道,这块木板,会磨很久。
就像人生一样,犯过的错,留下的伤痕,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和耐心,去慢慢抚平。
但没关系。
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院子里的老槐树,枝叶在夜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欣慰地低语。
我仿佛看到,我那过世的妻子,就站在树下,微笑着看着我们。
她好像在说:“卫国,你看,我们的家,守住了。”
我笑了。
是的,守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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