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2月26日清晨,兰考城外的北堤沙丘还在薄雾中打着旋,焦裕禄的灵车却已经缓缓驶入县城。车头挂着素白花圈,车尾拖着长长的黑纱,沿路聚满了乡亲,呼号、啜泣此起彼伏。人们分不清面上的泪水是寒风激起还是心底涌出的悲痛,三里的土路被簇拥了两个多小时,这才让灵柩抵达预先开的墓穴。随着棺木被放下,一声尖厉的哭喊划破空气——那是焦裕禄74岁的老母李星英,她终于没能再压住情感,扑倒在墓碑前哽咽:“禄子啊,这是咱娘俩最后一次说话了!”
焦裕禄在世时,总爱把母亲挂在嘴边。他说老娘有两句话最常提,一句是“好男儿要有担当”,另一句是“啥时候都不能塌了脊梁骨”。这两句土得掉渣的方言,支撑他从一个贫苦农家子弟一路走进党政岗位,也支撑他在兰考同“三害”死磕到底。可今天,母亲瘦小的身子伏在墓碑上,脊梁却几乎要断成两截。百姓敬称她“焦妈妈”,可在这一刻,她只是失去独子的老人。
回想四十多年前,1922年腊月,北崮山村雪厚到没过脚面,焦裕禄诞生在一间石头垒成的小屋。爷爷给孙子起名“裕禄”,满心盼他富裕有禄,现实却马上给了沉重一击——军阀混战、苛捐杂税、日军扫荡,哪一样不是压在人头上的巨石?父亲焦成印为躲债卖力气,母亲李星英裹着三寸金莲,挎着柴刀、挑着油桶上山下地,一声不吭地扛住一家老少。
孩子八岁那年,母亲把攒下的谷子卖了,换来几方墨、几本蒙学读物,让他进了私塾。她识不得几个字,却深知“识字才能走出穷沟沟”。焦裕禄白日读书,晚归劈柴,换钱贴补学费。母亲常摸着儿子磨破皮的肩膀说,“辛苦点没啥,只要心里亮堂”。苦读四年后,他又被送进南崮山小学,学堂要横跨一条山涧,冬水刺骨,夏雨湍急,小小少年抱书过河从未迟到。那时候谁也没想到,这份韧劲会成为他后来治沙治水的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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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6年夏,日军占进博山。油坊生意一夜垮塌,焦裕禄刚满十四,学业戛然而止,甚至被抓进县城监牢。母亲拄着破伞,隔一天就走七十华里山路探监,卖地卖房仍凑不齐赎金。她没哭,只在牢门口悄声对儿子说:“记住,星星亮的人才能挺直腰。”那句话,阴冷牢房里回荡多年。
战火逼人,债务上身,父亲焦成印终于在绝望中悬梁。爷爷悲极成疾,瘫在炕头,十六岁的焦裕禄扛起所有重担。母亲咬牙把家里仅剩的牲口换成菜籽油、锅饼,拉着儿子赶集维生。饥饿、寒风、欠账的催逼没把这对母子压垮,却把他们推向了另一条路——投身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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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5年宿迁解放,焦裕禄第一次听到“共产党为穷人打天下”的说法。当秋收还残留麦香,他报名民兵;翌年春花未谢,党支部把发展对象名单贴在祠堂墙上,第一个名字就是他。组织南下抽调干部时,上级怕他“上有老下有小”放不下,母亲只说四个字:“想去就去。”临别夜,娘俩在油灯下吃完一碗糠面团,母亲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肩:“不闯出个名堂别回来见我。”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催促,却把焦裕禄一步步推向尉氏、推向洛阳、最终推向兰考。
尉氏大营区临危受命,他走村串巷摸底情,乡亲们叫出“焦区长”;洛阳矿山机器厂一片庄稼地,他带着三十几号人埋头三年拔出车间,工友们喊起“焦工长”。每日白天车间跑现场,夜里手握俄文图纸学单词,他嗓子沙哑却总说“时间不够用”。1958年国庆节点硬、设备硬伤更多,他把苏打片当糖嚼,把筷子顶在胃部硬扛五十天,让2.5米双筒卷扬机轰然转动。人们夸他“共和国重工业里程碑”,他却只在信里对母亲提一句:“娘,厂子能干出来,都靠大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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肝病正是那时埋下。1962年春,他在郑州住院,正值开封地委书记张申找人救兰考,“风沙、盐碱、内涝”三害把县里逼到绝境。张申直说“需要敢拼命的人”,焦裕禄一句“我去”没留退路,也瞒住了自己的病情。到兰考第一件事,他骑车奔灾民集中火车站,看见衣衫褴褛的乡亲背井离乡。当晚雪大风狠,他带干部顶风看完那群人,狠狠咬着牙说:“我们要是让他们走,就是耻辱。”一群灰头土脸的基层干部被这股子倔劲点燃,开始丈量沙丘、勘探风口、堵河疏涝。半年走遍黄河故道,查清48个风口、1600多个沙丘、62处淤塞点,一个县的治理蓝图在土屋里摊开。
治三害是一个庞杂工程,焦裕禄却用“蚂蚁啃骨”打法:干部和老农编入调查队,哪里风口最大就在哪里栽泡桐,哪里盐碱最重就哪里挖排碱沟,暴雨来临,自己第一个站进齐腰洪水测流速。母亲隔年照例从山东赶来,一只手拎着煎饼,一只手攥着千层底布鞋。车站上,她看到儿子脸色蜡黄、肚子消瘦到几乎贴在脊梁,愣是红了眼却没掉泪,只说:“娘给你捎了香椿,趁热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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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4年春节,焦裕禄带妻儿回博山,风雪没挡住母子团圆。只有母亲听出他喘气间的虚弱,一碗热汤面换不回儿子的健康,她心里明白,却仍端着笑脸让他安心。回兰考后,焦裕禄病情急转直下,手握钢笔都会抖,3月不得不到外地透查。诊断书写着“肝癌晚期”,医生预估生命不过二十天。妻子徐俊雅在病房外忍泪,母亲接到电报踏夜而来,她推开门只说一句:“儿啊,没有治不好的病,等你好了娘再给你纳鞋。”话音没抖,可指尖发白。
5月14日凌晨,病房灯光暗黄,焦裕禄深吸一口气,对妻子留下一句嘱托:“孩子要养大,别给组织添麻烦。”随后陷入永眠,年仅42岁。组织决定将其安葬郑州黄河之畔。下葬那日,母亲面无泪痕,扶着儿媳说:“你哭,我不能哭;我哭,这个家就折了。”旁人劝慰,她只反问:“裕禄对得起毛主席吗?”得到肯定,老人点头,却没再开口。
两年后迁葬兰考,县城万人倾巷。棺木落穴的尘土声响起时,李星英强撑的脊梁终于再直不起来。仪式散场,她请孙子推架子车,悄悄回到墓前。西风卷着残阳,她趔趄几步扑在碑前,嘶哑呼喊:“禄子啊,娘老了,走不动了……”这一回,她任泪水与尘土糊满脸颊,没有人再拦,一个母亲对儿子的最后倾诉,无需旁人聆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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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裕禄长眠故堤半个多世纪,兰考的泡桐已成林,盐碱地成了麦浪。人们纪念他时,总提到那句“干部要同群众坐一条板凳”。可若追溯那板凳的根基,大抵还要从北崮山村小脚老妇的庭院算起。李星英没读过政治理论,也不会高谈阔论,只是用一生示范两件事:挺直脊梁、守住担当。这份质朴力量,锻造了焦裕禄,也深深烙在兰考的泥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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