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太阳像个烧红的炉子,把我们那条老街烤得滋滋冒油。
知了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叫得人心烦意乱。
我攥着那张印着大学名字的录取通知书,手心里的汗把薄薄的纸都洇湿了。
街坊邻居们见了我就笑,一口一个“大学生”,叫得我脸红,心里却像灌了蜜。
我爸妈更是乐得合不拢嘴,在院子里摆了好几桌,请亲戚朋友吃饭。
喧闹声中,我溜了出来,走到了街尾李大爷的木匠铺子。
铺子里永远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木头味儿,混着桐油和汗水的味道,像夏天本身的味道。
李大爷正赤着上身,弓着背,用一把刨子推着一块长长的木板。
“唰——唰——”
木花像白色的浪,从刨子底下翻卷出来,落在地上,堆成一座小山。
他听见我进来,停下手里的活,直起腰,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
他身上全是木屑,连眉毛上都沾着几点白的。
“来了?”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打磨过。
我点点头,把通知书递过去。
他没接,只是眯着眼睛看了看上面的字,然后咧开嘴笑了。
他一笑,脸上的皱纹就全挤在了一起,像干裂的河床。
“出息了。”他说。
就这么简简单单三个字。
他转身从一个旧木柜里,抱出来一个东西,用一块蓝布包着。
“给你的。”
我接过来,沉甸甸的。
打开蓝布,是一个木枕头。
枕头是整块木头雕的,表面打磨得光滑,能看到清晰的木纹,像一圈一圈的年轮。
但它没上漆,摸上去是木头最原始的质感,温润,又有点凉。
“大爷,这……”
“拿着,”他摆摆手,打断我的话,“去到大地方,要是睡不着,就晃一晃。”
晃一晃?
我有点懵。
一个实心的木枕头,怎么晃?
我试着晃了晃,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它就是一块结结实实的木头。
李大爷看着我疑惑的样子,只是笑,没再解释。
他重新拿起刨子,弓下背,又开始“唰——唰——”地干活。
阳光从门口斜着照进来,把他古铜色的脊背照得发亮,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我抱着那个奇怪的木枕头,站在那儿,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李大爷是我们这条街上最沉默的人。
他好像一辈子都在那间铺子里,和木头打交道。
我从小就在他铺子门口玩,看他把一根根歪歪扭扭的木头,变成桌子、椅子、柜子。
他的手很大,很粗糙,布满了老茧和伤口,但那双手做出来的东西,却精细得让人惊叹。
他很少说话,街坊们都说他是个怪人。
他无儿无女,一个人过。
我爸说,李大爷年轻时不是这样的,后来出了点事,才变得不爱说话。
具体什么事,我爸也说不清。
我只知道,我爸妈很敬重他。
小时候我调皮,打碎了邻居家的玻璃,我爸要揍我,是李大爷把我拉到他铺子里护着。
他也没骂我,就给了我一块小木头,一把小刻刀,让我自己玩。
那是我第一次摸到那些工具,笨手笨脚地,在木头上划出歪歪扭扭的痕迹。
从那以后,我一有空就往他铺子里跑。
他干活,我就在旁边看,或者自己拿块废木料瞎鼓捣。
他从不教我,但我看着看着,好像也懂了一点。
我知道了什么木头适合做什么,怎么用墨斗弹线,怎么看刨子吃得深不深。
空气里永远是那股好闻的木香,混着李大爷身上的汗味,让我觉得安心。
离开家的那天,是个大清早。
天还没亮透,我妈就在厨房里忙活,给我煮鸡蛋。
我爸一遍又一遍地检查我的行李。
那个木枕头,也被我妈用旧衣服包了好几层,塞进了箱子最底下。
“这枕头又硬又沉,你带它干啥?”我妈嘟囔着。
“李大爷给的。”我说。
我妈就不说话了。
临走时,我看到李大爷站在他铺子门口,远远地看着。
天色灰蒙蒙的,他的身影有点模糊。
我朝他挥了挥手,他好像也抬了下手,又好像没有。
火车开动的时候,我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站台,心里空落落的。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家就变成回不去的地方了。
大学生活像一个万花筒,新奇、喧闹,让我眼花缭乱。
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高楼,第一次坐地铁,第一次在食堂里吃到那么多花样的饭菜。
我像一块海绵,拼命吸收着这个陌生城市的一切。
我忙着上课,忙着参加社团,忙着和新同学交往。
渐渐地,我开始说带着京腔的普通话,开始习惯喝咖啡,开始讨论我以前从没听说过的电影和乐队。
老家的那条街,那个充满木香的铺子,那个沉默的李大爷,都慢慢地,变成了褪色的背景。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才会偶尔想起。
大城市的夜晚,不像老家,是彻底的安静。
这里永远有车流声,有远处传来的鸣笛,有各种细碎的声响。
我开始失眠。
躺在寝室的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白天的种种。
室友的鼾声,窗外的灯光,都让我烦躁不安。
这时候,我会想起李大爷的话。
“要是睡不着,就晃一晃。”
那个木枕头,被我压在箱子底下,一次都没拿出来过。
我的床上是宿管阿姨统一发的棉花枕头,软绵绵的,一躺下去,头就陷进去了。
谁会去睡一个硬邦邦的木头疙瘩呢?
我把他的话当成一个玩笑,一个老人奇怪的嘱咐。
失眠越来越严重。
尤其是在考试前,或者和家里通完电话后。
电话里,我妈总是小心翼翼地问我钱够不够花,习不习惯。
我总是报喜不报忧,说一切都好。
挂了电话,巨大的孤独感就会像潮水一样把我淹没。
我好像一个漂浮在海上的孤岛,四周都是陌生的水域。
有一次,我失眠到天亮,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去上课,精神恍惚。
晚上回到寝室,我鬼使神差地翻出了那个木枕头。
箱子打开,一股熟悉的木香扑面而来。
不是宿舍里复合板家具那种刺鼻的味道,而是一种清淡、沉静的香气。
我把枕头拿出来,它还是老样子,光滑,沉重。
我把它放在床上,躺了上去。
脖子硌得生疼。
太硬了。
我坐起来,抱着它,学着当时的样子,晃了晃。
还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我自嘲地笑了笑,觉得自己真是傻。
怎么会相信一个那么不着边际的说法。
我把它塞回箱底,继续睡我软绵绵的棉花枕头,继续在深夜里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时间过得飞快。
大学四年,一晃就过去了。
我毕业了,留在了这个城市。
找工作,租房子,每天挤地铁,像一颗小小的螺丝钉,在这个巨大的城市机器里运转。
我换了好几个住处,从郊区的地下室,到市中心的合租房。
每次搬家,行李都越来越多,但那个木枕头,我一直带着。
它总是被塞在某个角落,不见天日。
有时候整理东西看到它,我都会愣一下,好像看到了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朋友。
然后,又匆匆把它塞回去。
生活太忙了,我没有时间怀旧。
工作压力很大,我睡得更不好了。
有时候需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
药片带来的睡眠,是昏沉的,没有梦,醒来后比不睡还累。
我和家里联系得越来越少。
有时候一个月才打一个电话。
每次都是那几句,我很好,别担心。
我爸妈的声音,在电话里听起来,好像也越来越老了。
有一年过年,我因为一个项目,没有回家。
除夕夜,我一个人在出租屋里,吃着泡面,看着窗外别人家放的烟花。
烟花在夜空中炸开,绚烂,然后消失。
屋子里只有泡面单调的香味和电视机里的喧闹。
那一刻,我突然很想家。
想我妈做的年夜饭,想我爸点的鞭炮,想那条老街,想李大爷的木匠铺子。
我又一次想起了那个木枕头。
我把它从床底下拖出来,上面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用袖子把它擦干净,那股熟悉的木香又飘了出来。
这一次,我没有躺上去。
我只是抱着它,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我把它贴在耳边,用力地晃。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期待什么。
期待里面能传出什么声音来?
还是期待这个动作本身,能给我带来什么安慰?
结果当然是什么都没有。
只有我自己粗重的呼吸声。
我把它放在一边,继续吃我的泡面。
面已经坨了,一点味道都没有。
那年我二十八岁,工作上遇到了一个大坎。
我负责的一个项目出了纰漏,给公司造成了不小的损失。
我被领导叫到办公室,骂得狗血淋头。
那段时间,我整个人都处在一种崩溃的边缘。
白天在公司强撑着,处理各种烂摊子。
晚上回到家,就彻底垮掉。
我吃不下饭,也睡不着觉。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脑子里全是项目的数据,领导的骂声,同事异样的眼光。
我觉得自己像个失败者,被全世界抛弃了。
一天晚上,我又一次失眠到凌晨三点。
窗外死寂一片。
我躺在床上,心脏跳得很快,好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绝望中,我再一次想到了那个木枕头。
我把它拿出来,躺了上去。
脖子依然硌得疼。
但这一次,我没有马上放弃。
我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枕头上传来冰凉的触感,和那股淡淡的木香。
这股味道,好像把我带回了十几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
李大爷的铺子,满地的木花,空气中飞舞的尘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睡不着,就晃一晃。”
李大爷沙哑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
我侧过身,把枕头抱在怀里,轻轻地晃动。
一下,两下……
这一次,我好像听到了一点不一样的声音。
不是木头碰撞的声音。
是一种非常细微的,“沙沙”声。
像是有很多很轻很轻的东西,在里面滚动。
我停下来,屏住呼吸,再晃。
“沙沙……沙沙……”
真的有声音!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枕头,不是实心的!
里面有东西!
我激动得差点跳起来。
我把它举到灯下,仔细地看。
枕头是完整的一块木头,没有任何拼接的缝隙。
那东西是怎么放进去的?
又该怎么拿出来?
我找遍了枕头的每一个角落,每一个面,都没有发现任何可以打开的机关。
它就像一个天衣无缝的谜题。
我的失眠和烦恼,瞬间被这个发现带来的好奇心取代了。
我像个得到新玩具的孩子,翻来覆去地研究它。
我用手敲,用东西撬,都无济于事。
最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把它砸开。
这个念头一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这是李大爷送给我的礼物,我怎么能把它毁了?
可我实在太想知道里面到底是什么了。
那种好奇心,像一只小猫,在心里不停地挠。
我犹豫了很久。
最后,我从工具箱里,拿出了一把锤子。
我把枕头放在地上,用旧毛巾包住,深吸了一口气。
对不起了,李大D爷。
我举起锤子,用力砸了下去。
“砰!”
一声闷响。
枕头没事,我的手被震得发麻。
它比我想象的要结实得多。
我不甘心,又砸了几下。
“砰!砰!砰!”
终于,在不知道第几下之后,我听到了一声清脆的“咔嚓”声。
木头裂开了。
我扔下锤子,急忙打开毛巾。
枕头从中间裂成了两半。
我看到,枕头中间是空的。
里面塞满了东西。
不是金银珠宝,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儿。
是满满一枕头的……木屑。
就是那种刨木头时刨下来的,卷曲的木花。
木屑很干燥,散发着浓郁的香气。
我认得这个味道,是香樟木。
我愣住了。
就这?
费了这么大劲,砸开了一个枕头,就为了一堆木屑?
李大爷是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感到一阵巨大的失落和荒唐。
我瘫坐在地上,看着那两半枕头和一地狼藉的木屑,哭笑不得。
也许,这就是一个老木匠的恶作剧。
他让我晃一晃,听的就是这些木屑的声音。
我随手抓起一把木屑,准备把它们扫掉。
就在这时,我感觉指尖好像碰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东西。
硬硬的,方方的。
我扒开木屑,看到里面混着一个小小的纸卷。
纸卷被卷得很紧,用一根细细的红线绑着。
我心里一动,急忙在木屑里翻找起来。
一个,两个,三个……
里面竟然有很多这样的小纸卷!
我把它们一个个捡出来,小心地放在一边。
数了数,大概有几十个。
我的手开始发抖。
我预感到,我可能发现了这个枕头真正的秘密。
我解开其中一个纸卷上的红线,慢慢地把纸展开。
纸是那种很粗糙的草纸,已经泛黄了。
上面有一行字,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很拙朴,但很有力。
“今天,娃子拿了通知书来,咧着嘴笑,牙真白。”
我的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颤抖着,打开第二个纸卷。
“娃子要走了,去很远的地方。他娘给他煮鸡蛋,他爹一遍遍看行李。我没过去,怕他看见我,心里难受。”
第三个。
“听说大城市很热闹,不知道娃子习不习惯。别被人欺负了才好。”
第四个。
“今天听他娘说,娃子在学校入了什么会,当了个小官。出息了。”
第五个。
“过年没回来,说是忙。年轻人,忙点好。”
我一个一个地打开。
每一个纸卷上,都记录着一件关于我的小事。
从我考上大学,到我毕业工作,到我过年没回家……
这些事,有些是我打电话跟家里说过的,有些,我甚至自己都忘了。
而李大爷,这个沉默的,离我很远的老人,却把它们一件一件,都记了下来。
他像一个忠实的记录者,用他那双做木工的粗糙的手,把我的人生,一笔一划地,刻在了这些小纸条上。
我这才明白。
这个枕头里装的,哪里是木屑。
这装的是一个老人,对我十几年来,沉默的,深沉的关心和挂念。
他把这些挂念,和着能安神助眠的香樟木屑,一起封存在这个枕头里,送给了我。
他让我睡不着的时候晃一晃。
他不是让我听木屑的声音。
他是想让这些承载着他心意的纸卷,在我耳边,发出回响。
他是想告诉我,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个人,在很远的地方,一直,一直都在惦记着我。
我把那些纸条,一张一张地铺在地上。
几十张泛黄的纸,像一片落叶,铺满了我的小屋。
我跪在地上,一张一张地看,一张一张地摸。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地往下掉,砸在纸上,晕开一圈一圈的水渍。
我哭得泣不成声。
我为我的迟钝,我的疏忽,感到无尽的悔恨。
这么多年,我一直带着这个宝藏,却从来没有发现过。
我把它当作一个无用的木头疙瘩,扔在角落里,任由它落满灰尘。
而那个送我宝藏的人,我却几乎快要把他忘了。
我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
他还好吗?
他的铺子还在吗?
他还在“唰——唰——”地推着他的刨子吗?
我拿起电话,拨通了家里的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来。
是我妈。
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喂?”
“妈,是我。”我的声音因为哭泣而嘶哑。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我妈一下子紧张起来。
“没事,妈,我就是……想问问,李大爷,他还好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长久的沉默。
我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他走了。”我妈的声音很低,“去年冬天走的。走的时候,很安详。”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走了?
怎么就走了?
“他……他有什么病吗?”我颤抖着问。
“没病,就是老了。他一辈子没麻烦过别人,走的时候也静悄悄的。要不是邻居好几天没见他开门,都不知道。”
我握着电话,说不出话来。
眼泪又一次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
“他走之前,还念叨你呢。”我妈叹了口气,“他说,不知道娃子在外面,睡得好不好。”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得我无法呼吸。
挂了电话,我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决定。
我要回家。
我立刻请了假,买了最近一班回家的火车票。
我没有收拾什么行李,只把那些纸条和那两半枕头,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了背包里。
十几个小时的火车,我几乎没有合眼。
我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些纸条。
“今天街上来了个卖糖葫芦的,娃子小时候最爱吃。不知道城里有没有。”
“他爹说,娃子寄钱回来了。让他别寄,自己留着花。这孩子,就是实诚。”
“听说他谈了个对象,又分了。也好,不合适,就别将就。”
每一张纸条,都像一把小锤子,敲在我的心上。
我这才发现,我所以为的,独自一人在大城市打拼的孤独岁月里,其实一直都有一双眼睛,在背后默默地注视着我,关心着我。
我的人生,我所有的欢喜,悲伤,迷茫,都有人替我收藏着。
我不是一座孤岛。
火车到站的时候,天正下着小雨。
我没有先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那条老街。
街还是那条街,但已经不是我记忆中的样子了。
很多老房子都被拆了,盖起了新的楼房。
路也拓宽了,铺上了柏油。
我凭着记忆,走到街尾。
那个熟悉的位置,已经没有了木匠铺子。
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光鲜亮丽的连锁超市。
超市门口放着巨大的音响,播放着吵闹的流行音乐。
我站在雨里,看着那个地方,看了很久很久。
仿佛还能闻到空气中,那股熟悉的木香味。
我向超市里一个店员打听,他很年轻,摇摇头说不知道什么木匠铺子。
后来,我在街角一个修车摊,找到了一个老人。
他是我小时候的邻居,王大爷。
他看到我,愣了半天,才认出来。
“你是……小远?”
我点点头。
我们聊了很久。
我问起了李大爷。
王大爷抽着烟,叹了口气。
“老李啊,是个好人,就是命苦。”
他告诉我,李大爷年轻的时候,有一个很要好的兄弟,就是我那个我从未见过的,早逝的父亲。
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比亲兄弟还亲。
后来,我父亲因为意外去世了,留下我妈和我。
李大爷,就把照顾我们娘俩的责任,揽到了自己身上。
他一辈子不娶,就是怕娶了媳妇,会对我们不好。
他默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我们这个家。
他会偷偷地给我们家送米送面,会帮我妈修补家里坏掉的桌椅,会把我爸留下的那些旧东西,一件一件地修好,擦亮。
“你小时候,调皮,你爸留下的那把太师椅,被你刻得乱七八糟。你妈气得要打你,是老李把椅子搬到他铺子里,花了好几天功夫,给你修好了。他说,那是你爸最喜欢的东西,不能坏了。”
王大爷的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我想起来了。
确实有那么一把椅子。
我还记得,椅子修好后,上面我刻的那些小人,都不见了。
我当时还以为,是它自己长好了。
“你上大学那年,学费是不是还差一点?”王大爷问我。
我点点头。
是差了两千块钱。
后来我妈不知道从哪里凑到了,我一直以为是她找亲戚借的。
“是老李给的。”王大爷说,“他把攒了半辈子的,给自己打棺材的木料,都给卖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直以为,李大爷只是一个普通的邻居,一个对我有点好的怪老头。
我从来不知道,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为我,为我们这个家,付出了这么多。
而我,却连他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我甚至,连一声“谢谢”,都没有对他说过。
王大爷告诉我,李大爷的坟,就在城外的山上。
我买了些祭品,去了那座山。
山路很滑,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
雨还在下,打湿了我的衣服,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我找到了他的墓。
很小,很简陋的一座。
墓碑上,只有一行字:李信之墓。
没有照片,没有生卒年月。
就像他的人一样,简单,沉默。
我把那两半枕头,放在墓碑前。
我把那些纸条,一张一张地拿出来,念给他听。
“李大爷,我是小远,我回来看你了。”
“对不起,我回来得太晚了。”
“谢谢你,谢谢你为我做的所有事。”
“这个枕头,我很喜欢。里面的东西,我也都看到了。”
“以后,我会好好睡觉的。”
我跪在墓前,磕了三个头。
每一个,都重重地,磕在泥地里。
雨渐渐停了。
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照在湿漉漉的山上,也照在我的身上。
我感觉,好像有一双温暖的手,在轻轻地抚摸我的头。
就像小时候,我躲在他铺子里,他把我护在身后的样子。
我把那些纸条,小心地收好。
又把那两半枕头,拼在一起。
我决定,要把它修好。
用我从他那里,偷学来的手艺。
回到家,我妈看到我,抱着我哭了很久。
我没有告诉她枕头的事。
我怕她听了,会更难过。
我只是说,我想在家多待几天。
我在家里,找到了我爸留下的一些木工工具。
很多都已经生锈了。
我花了一天的时间,把它们一件一件地,重新打磨,上油。
我找了一块和我爸那把太师椅一样的老木料。
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开始修复那个枕头。
我学着李大爷的样子,弹线,开榫,打磨。
我的手艺很生疏,很多次都弄错了。
但我没有放弃。
每当我做不下去的时候,我就会拿出那些纸条看一看。
那些朴素的文字,好像给了我无穷的力量。
我好像能看到李大爷,就站在我身边,看着我,就像我小时候看着他一样。
一个星期后,枕头被我修好了。
我用了一种很古老的拼接方法,叫“燕尾榫”。
从外面,几乎看不出拼接的痕迹。
我又把它里里外外,打磨了很多遍,直到它像一块温润的玉。
我没有再把那些纸条放回去。
我找了一个很好的木盒子,把它们珍藏了起来。
枕头,就让它做一个真正的枕头吧。
离开家的那天,我把修好的枕头,又装进了行李箱。
这一次,它没有被压在箱底。
我把它放在了最上面,用我最柔软的衣服,包裹着。
回到那个我打拼的城市,我没有再失眠。
每天晚上,我都会枕着那个木枕头睡觉。
它依然很硬,但我的脖子,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踏实的感觉。
枕在上面,我能闻到淡淡的香樟木味,混着老木料的味道。
那是我记忆里,最安心的味道。
我好像,又回到了那个夏天的午后,回到了那个堆满木花的小铺子。
李大爷就在我身边,弓着背,推着他的刨子。
“唰——唰——”
那声音,像一首最古老的摇篮曲,伴我入眠。
后来,我的工作慢慢走上了正轨。
我也遇到了一个很好的人,组建了自己的家庭。
我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会给他讲一个关于木匠和木枕头的故事。
我没有把枕头的秘密告诉任何人,包括我的妻子。
这是属于我,和李大爷两个人的秘密。
每年清明,我都会回家,去给李大爷扫墓。
我会带上那个枕头,放在他的墓碑前,跟他说说我这一年的事。
我会告诉他,我的孩子会叫爷爷了。
我会告诉他,我的公司上市了。
我会告诉他,我妈的身体很好,让我不要担心。
我不知道他能不能听到。
但我相信,他一定能看到。
他一定,还在那个我们看不见的地方,默默地,注视着我。
就像他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那个木枕头,现在就放在我的床头。
经过岁月的摩挲,它变得越来越光滑,越来越温润。
有时候,夜深人静,我还是会把它抱在怀里,轻轻地晃一晃。
里面,已经没有了“沙沙”的声响。
但我知道,有一种更重要的东西,永远地留在了里面。
那是一个沉默的人,用一生的时光,所给予的,最深沉,最厚重的爱。
它告诉我,无论我走多远,飞多高,都不要忘了,自己是从哪里来的。
不要忘了,那些曾经用最朴素的方式,爱过我们的人。
因为那份爱,才是我们在这世间,最坚硬的枕头,最安稳的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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