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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我在深圳摆地摊,一个香港老板说:小伙子,跟我干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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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零年的夏天,深圳的空气是黏的,带着咸湿的海风和工地上扬起的尘土味儿。

太阳像个不讲理的房东,把热量死命地往地上灌。

我叫陈峰,二十岁,从湖南乡下来。

我蹲在华强北还是一片烂泥地的街边,面前铺着一块塑料布,上面摆着十几条看起来差不多的皮带,还有几盘邓丽君的磁带。

汗水顺着我的额头流下来,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

我不敢擦。

怕错过任何一个可能掏钱的客人。

可是一上午了,连个问价的都没有。

旁边卖凉粉的大婶都卖出去十几碗了,她看我的眼神,带着点可怜。

我懂那眼神。

就像我妈在村口送我上车时一样。

“峰啊,外头苦,不行就回来。”

我不能回。

我爹去年摔断了腿,家里等着我寄钱回去。

我攥了攥口袋里仅剩的十二块五毛钱,心里那股火又被浇上了一勺冷水,只剩下一点不甘心的青烟。

就在我快要被太阳晒化了的时候,一双锃亮的皮鞋停在了我的摊子前。

非常亮,亮得能照出我狼狈的倒影。

我顺着皮鞋往上看,是一条笔挺的西裤,没有一丝褶皱。

再往上,是一件雪白的衬衫,领口扎得一丝不苟。

这人跟这片尘土飞扬的工地格格不入。

他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得油光水滑,手里夹着一根烟,但没点着,只是习惯性地夹着。

一股淡淡的,说不出来的香味飘过来,不是我闻过的任何一种香皂味。

“后生仔。”

他开口了,普通话里带着浓浓的港腔,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慢悠悠的,却很有分量。

我赶紧挤出一个笑脸,“老板,看看皮带?真牛皮的,结实。”

他没看我的皮带,也没看我的磁带。

他的眼睛,在看我。

那是一种审视的目光,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

我被他看得有点发毛,脸上的笑也僵住了。

“刚刚那个女人,为什么不卖给她?”他问。

我愣了一下,才想起十几分钟前,有个穿得很时髦的女人想买邓丽君的磁带,出价两块,我进价都要两块五。

我说最低三块,她骂了我一句“穷鬼”,扭头就走了。

我闷声回答:“她出的价,不够本钱。”

他笑了,嘴角微微一撇,带着点说不清的意味。

“你一天能卖多少钱?”

“好的时候……二三十。”我撒了个谎,其实我最多的一天也就挣了十五。

“不够你食饭。”他陈述道,不是疑问。

我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像是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

他把那根没点着的烟在指间转了转,然后突然朝我一指。

“你,跟我。”

我彻底懵了。

“老板……你说什么?”

“我说,别在这里晒太阳了,跟我干。”

周围卖凉粉的大婶,卖盗版书的小伙,都朝我们这边看过来。

我感觉自己像个被选中的傻子。

“我……我不会干别的。”我结结巴巴地说。

“我会教你。”

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为什么……是我?”我问出了心里最大的疑问。

他终于把目光从我身上移开,投向远处那些拔地而起,还罩着绿色安全网的高楼。

“我看人,很准。”

他顿了顿,回头看着我,眼睛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光。

“你眼睛里有东西,不甘心。在深圳,不甘心,就能活下去。”

然后,他说了那句改变我一生的话。

“小伙子,跟我干票大的。”

大的?

多大算大?

我当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只觉得心脏在胸腔里“咚咚咚”地狂跳,比工地的打桩机还响。

我看着他光亮的皮鞋,又看看自己脚上那双开了胶的解放鞋。

我看着他纤尘不染的白衬衫,又闻了闻自己身上怎么也散不去的汗臭味。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我凭什么?

骗子?

这是我脑子里冒出来的第一个词。

九十年代的深圳,遍地是机会,也遍地是陷阱。报纸上天天登,某某某被骗去挖沙子,某某某被骗光了所有钱。

可他图我什么呢?

我全身上下,就这十几条假牛皮带和几盘盗版磁带值钱。

哦,还有口袋里那十二块五。

他看着我犹豫不决的样子,也不催,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银色的,非常精致的打火机,“啪”一声,点着了那根烟。

深深吸了一口,吐出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给你一分钟考虑。”

“赢了,你不用再闻这股泥尘味。输了,你不过是回到这里,继续卖你的皮带。”

“你有什么是输不起的?”

最后这句话,像一根针,精准地扎进了我的心脏。

是啊。

我还有什么输不起的?

烂命一条。

我爹的腿,我妈的愁容,家里那几亩薄田,就是我世界的全部。

而这里,是深圳。

一个据说能把石头变成金子的地方。

我猛地站起来,因为蹲太久,眼前一黑,差点栽倒。

我扶住膝盖,大口喘着气,像是下了一个天大的决心。

“我干!”

我说。

声音不大,但是很清楚。

他笑了。

这次是真正的笑,露出一口白牙。

“很好。收起你的东西。”

他转身就走,没有丝毫拖泥带น้ำ。

我手忙脚乱地把皮带和磁带一股脑塞进一个破旧的化肥袋子里,连塑料布都来不及叠,胡乱团成一团。

卖凉排粉的大婶冲我喊:“哎,小伙子,想清楚啊!”

我没回头。

我怕一回头,这点凭空而来的勇气就散了。

我跟着他,穿过混乱的街道。

他的步子很快,我几乎要小跑着才能跟上。

我们上了一辆停在路边的黑色轿车。

一辆丰田皇冠。

我只在画报上见过。

开门的瞬间,一股冷气扑面而来,我身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车里太干净了,真皮座椅散发着一股高级的味道。

我看着自己满是泥灰的解放鞋,一时不知道脚该往哪里放。

“上来。”他说。

我缩手缩脚地坐进去,身体绷得像块石头,不敢靠在椅背上。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窘迫,没说什么,只是对司机说了句:“阿强,开车。”

司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壮汉,皮肤黝黑,穿着一件紧身的黑T恤,胳膊上的肌肉坟起。他从后视镜里瞥了我一眼,眼神很冷。

车子平稳地开了出去,把外面的燥热和喧嚣隔绝开来。

我像个刘姥姥,看着窗外飞速后退的景象,那些简陋的棚屋和现代化的楼宇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光怪陆离的深圳。

“我姓黄,你可以叫我黄老板。”他打破了沉默。

“黄老板。”我赶紧应道。

“哪里人?”

“湖南。”

“嗯,湖南人,能吃苦。”他点点头,像是在自言自语。

车子开了大概半个多小时,在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工业区停了下来。

我们下车,走进一栋毫不起眼的厂房。

外面看着破旧,里面却别有洞天。

一楼是巨大的仓库,堆满了用帆布盖着的货物,看不清是什么。

几个工人正在角落里抽烟,看到我们进来,都掐了烟,站得笔直。

黄老板带着我上了二楼。

二楼是办公室,装修得很气派。巨大的红木办公桌,真皮沙发,还有一个我叫不上名字的茶台。

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年轻女人站了起来,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很漂亮,但是表情很冷。

“黄老板。”

“阿玲,给他倒杯水。”黄老板指了指我。

叫阿玲的女人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什么情绪,转身去倒水了。

我站在办公室中央,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

那个叫阿强的司机靠在门边,双臂抱在胸前,像一尊门神,冷冷地盯着我。

黄老板坐在他的大班椅上,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坐。”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了过去,只敢坐一个边。

阿玲把一杯水放在我面前的茶几上,玻璃杯壁上还挂着水珠,是冰水。

我渴得喉咙冒烟,但没敢喝。

“陈峰,是吧?”黄老板突然问。

我心里一惊,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我从来没告诉过他。

黄老板看出了我的惊讶,淡淡一笑,“在深圳,想知道一个人的名字,不难。”

我的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这个人,比我想象的要深得多。

“你不用紧张。”他摆摆手,“我找你来,是想让你帮我做事。”

“做什么事?”我问。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我:“你觉得,现在深圳什么最值钱?”

我想了想,报纸上天天说。

“地?房子?”

他摇摇头。

“时间?”我胡乱猜了一个。

他笑了,“时间当然值钱。但还有一样东西,比时间更直接。”

他伸出两根手指。

“信息。”

“和速度。”

我完全听不懂。

他也不指望我能懂,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香港那边出的新款电子表,这边要等三个月才能有。一部‘大哥大’,香港卖一万,这边能卖到三万。你知道这中间的差价,是什么吗?”

我摇摇头。

“是钱。是堆成山的钱。”

他的眼睛里闪着一种狂热的光,和我以前见过的任何人都不一样。

“我要你做的,就是帮我把这些‘钱’,从香港,快速地,运到深圳来。”

我脑子“嗡”的一声。

这不就是……走私吗?

虽然报纸上用的是“打击水客”这样的词,但本质我懂。

这是犯法的。

我刚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被一盆冰水浇灭。

我的脸色肯定很难看。

黄老板看在眼里,不以为意。

“怕了?”

我没说话,只是攥紧了拳头。

我爹从小就教育我,做人要走正道,偷鸡摸狗的事不能干。

“陈峰,你看看外面。”他指着窗户。

“那些高楼,那些轿车,那些穿得人模人样的老板,你以为他们的第一桶金,都是干干净净的?”

“水至清则无鱼。在深圳这个大池塘里,想捞鱼,就不能怕湿了鞋。”

他站起来,走到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

“你家里很困难,我知道。你爹的腿,需要一大笔钱做手术,我也知道。”

我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他不仅知道我的名字,还知道我家里的一切。

我像是被他剥光了,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所有的窘迫和软肋都暴露无遗。

“你……你怎么……”

“我说过,在深圳,想知道点事,不难。”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扔在茶几上。

“这里是一万块。够你爹做手术了。”

“你拿着钱,现在就可以走。回你的湖南老家,守着你爹妈过安稳日子。”

“或者……”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充满了诱惑。

“留下来,跟着我。这一万块,以后可能只是你一天的零花钱。”

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信封。

一万块。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

我们全村一年的收成加起来,可能都不到这个数。

这笔钱,能治好我爹的腿,能让家里盖新房,能让我妈不再愁眉苦脸。

我的手在发抖。

理智告诉我,拿了钱就走,这是最安全的选择。

可是黄老板的话,像魔鬼的低语,在我耳边盘旋。

“一天的零花钱……”

我抬头看着他。

“我……为什么要信你?”

他笑了,拍了拍我的肩膀,那力道很重。

“因为你没得选。”

“你以为你拿了这钱,就能干干净净地走出这个门?”

我的心一沉。

“从你坐上我的车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是船上的人了。要么,跟我一起把船开到金山;要么,现在就跳进海里,自生自灭。”

我明白了。

没有回头路了。

我拿起那杯冰水,一口气喝光,冰冷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让我的脑子清醒了一点。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我留下。”

黄老板满意地笑了。

“很好。阿玲,带他去安顿一下。阿强,从明天开始,你带他。”

那个叫阿强的壮汉,终于开口了,声音很粗:“老板,这小子细皮嫩肉的,行不行啊?”

黄老板瞥了他一眼。

“我用人,不用你教。”

阿强立刻闭上了嘴,但看我的眼神,更加不善了。

阿玲带我去了厂房后面的一间宿舍。

很简陋,一张铁架床,一张桌子,但比我之前住的五块钱一晚的大通铺,已经是天堂了。

“东西放这里。楼下有食堂,自己去吃。明天早上六点,在仓库门口等阿强。”

她说完,转身就走,多一个字都懒得说。

我把那个化肥袋子扔在角落,然后把那个装着一万块钱的信封,小心翼翼地塞进了枕头底下。

我躺在床上,手还枕在枕头下面,隔着布料感受着那沓钱的厚度。

不真实。

一切都像一场梦。

我,陈峰,一个摆地摊的穷小子,一天之内,住进了单间,还拿到了一万块钱。

代价是,我要去“运货”。

我不知道未来会是什么样,是金山,还是深渊。

但黄老板说对了一件事。

我没得选。

第二天,天还没亮,我就起来了。

在仓库门口,阿强已经在了。

他扔给我一套工人的衣服和一双手套。

“穿上。”

他的命令简短而冰冷。

我换上衣服,跟着他走进仓库。

他指着一堆用帆-布盖着的货物,“今天,把这些东西,全部搬到那边的角落,重新码好。”

那是一座小山一样的货物。

我二话不说,开始干活。

掀开帆布,里面是各种各样的纸箱,有的很重,有的很轻。

我一箱一箱地搬。

阿强就靠在墙边,抽着烟,冷眼看着我。

他不帮忙,也不说话。

我明白,这是黄老板对我的第二个考验。

考验我的力气,和我的耐性。

我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干。

汗水湿透了衣服,手套磨破了,手心火辣辣地疼。

从早上六点,一直干到中午。

我累得几乎虚脱,胳膊和腿都像灌了铅。

食堂开饭了,我正想去吃饭,阿强拦住了我。

“干完再吃。”

我看着还剩下的一小半货物,点了点头,又埋头干了起来。

一直到下午三点,我才把所有东西搬完。

我累得直接瘫坐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阿强走过来,踢了踢我的脚。

“起来,去吃饭。”

我挣扎着爬起来,跟他去了食堂。

食堂的饭菜很简单,白菜豆腐,但有肉。

我狼吞虎咽,一口气吃了三大碗米饭。

阿强就坐在我对面,看着我吃,眼神里还是那种审视。

“小子,有力气。”他突然说。

我没理他,继续扒饭。

“但是光有力气,没用。”他又说,“在这里,要靠脑子。”

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

“老板看上你,肯定不是让你来当苦力的。”

我吃完了最后一口饭,抬起头看他。

“那要靠什么?”

他咧嘴一笑,露出黄色的牙齿。

“靠胆子。”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每天的工作就是搬东西。

从仓库的这头,搬到那头。

第二天,再搬回来。

阿强每天都用不同的方式折腾我,但他再也没让我饿着肚子干活。

有时候,他会跟我说几句话。

我知道了他也是内地来的,比我早来几年,因为打架够狠,被黄老板看中。

他对黄老板,有一种近乎崇拜的忠诚。

一个星期后,我的手心磨出了厚厚的茧,胳膊也变得结实了。

这天早上,阿强没让我去搬货。

他扔给我一套干净的衣服。

“换上,老板要见你。”

我又见到了黄老板。

还是在那间气派的办公室。

“感觉怎么样?”他问我。

“还行。”我回答,声音有些沙哑。

“阿强说你不错,是个能熬的。”

黄老板很满意地点点头。

“从今天起,你不用再搬东西了。”

他递给我一个BP机,就是电视里老板们用的那种。

“这个你拿着,随时等我消息。”

“从现在开始,你是我的助理。”

助理?

我愣住了。

旁边的阿强和阿玲,也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尤其是阿强,他的眼神很复杂,有不解,有嫉妒。

“老板,我……我什么都不会。”我说的是实话。我连字都认不全几个。

“不会,就学。”

黄老板从抽屉里拿出一本厚厚的本子和一支笔。

“从今天起,阿强带你去见的每一个人,说的每一句话,去的每一个地方,你都给我记下来。”

“用你的脑子记,记不住的,就用笔。”

“一个月后,我要考你。”

那天下午,阿强第一次带我出了厂房。

我们没坐那辆皇冠,而是开了一辆破旧的五十铃货车。

阿强开车,我坐在副驾驶。

“小子,行啊,一步登天了。”阿强的语气酸溜溜的。

我没说话。

我知道,我的考验,才刚刚开始。

车子开到了罗湖口岸附近的一个城中村。

七拐八绕,停在一个茶餐厅门口。

阿强带我进去,一个戴金链子的胖子立刻迎了上来。

“强哥,来了!”

“雄哥,货呢?”阿强问。

那个叫雄哥的胖子,把我们领进一个包间。

包间里,放着几个大号的黑色旅行袋。

雄哥拉开一个拉链,里面全是崭新的索尼随身听。

“验货。”阿强对我努了努嘴。

我学着他之前的样子,拿起一个,拆开包装,装上电池,塞上耳机。

音乐响起的瞬间,我惊呆了。

那音质,比我卖的那些盗版磁带,清晰一百倍。

“怎么样?”

“是……是正品。”

阿强点点头,开始跟雄哥谈价钱。

他们的对话很快,夹杂着很多我听不懂的黑话。

“几条?”

“老规矩,五条。”

“水钱呢?”

“九一开。”

我努力地记着,在本子上飞快地画着一些只有我自己能看懂的符号。

谈好价钱,阿强让雄哥的人把货搬上车。

我们开车离开。

路上,我问阿强:“什么是‘条’?”

阿强看了我一眼,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说。

“一条,就是一万块。”

“水钱,就是我们给带货的‘水客’的辛苦费。”

我心里默默计算着。

刚刚那几袋随身听,至少价值几十万。

而我们付出的,仅仅是一些“水钱”。

这利润,太惊人了。

我突然明白了黄老板说的“堆成山的钱”是什么意思。

接下来的一个月,我跟着阿强,跑遍了深圳的各个角落。

我们见过形形色色的人。

有在码头接货的渔民,有在电子市场里倒卖芯片的“背包客”,有专门负责“通关”的地头蛇。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灰色世界里的一切。

我学会了分辨不同型号的电子元件,学会了用黑话跟人讨价还价,学会了看人脸色。

我的那个本子,很快就记满了。

黄老板真的在一个月后考了我。

他随机问了我几个问题。

“上个星期三,我们从‘老鬼’那里拿了一批什么货?价格是多少?”

“宝安沙井的‘陈伯’,他的船,一次最多能带多少东西?”

“福田的‘小马’,他手下有几个靠得住的兄弟?”

我没有丝毫犹豫,对答如流。

黄老板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赞许的笑容。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阿强。

“阿强,你带得不错。”

然后他转向我。

“陈峰,从明天起,‘老鬼’那条线,交给你了。”

阿强的脸色,瞬间变了。

“老板!他才来多久!‘老鬼’那个人,滑得很,让这小子去,我怕……”

“我说了,我用人,不用你教。”黄老板打断他,语气很冷。

“出了事,我负责。”

阿强低下头,不再说话。

但我能感觉到,他攥紧的拳头,和射向我的、几乎要杀人的目光。

我知道,我挡了他的路。

第二天,我第一次一个人去见“老鬼”。

“老鬼”是个四十多岁的瘦小男人,因为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所以得了这个外号。

他专门负责从香港那边,把一些零散的电子元件带过来。

我按照阿强之前教我的,跟他对了暗号,谈了价钱。

一切都很顺利。

拿到货,我正准备走,老鬼突然叫住我。

“小兄弟,第一次自己来啊?”

“是,鬼哥,以后请多关照。”我客气地说。

他嘿嘿一笑,凑了过来,压低声音说:“你老板,最近是不是要搞票大的?”

我心里一惊。

黄老板确实提过一嘴,说最近有一批很重要的货要过来。

但这是核心机密,连阿强都未必知道详情。

这个老鬼,怎么会知道?

我的脸上不动声色,“鬼哥说笑了,我就是个跑腿的,哪知道老板的事。”

老鬼眯着眼睛打量我,“小兄弟,别跟我装。你家老板,最近到处找人清关,道上都传遍了。”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告诉黄老板,这票货,如果从我这里走,我给他打八折。”

我敷衍了几句,赶紧离开了。

回去的路上,我心里一直琢磨着这件事。

信息泄露了。

这是一个极其危险的信号。

在这个行当里,信息就是命。

我回到厂房,直接去了黄老板的办公室。

我把老鬼的话,原封不动地告诉了他。

黄老板听完,脸色沉了下来。

他沉默了很久,手指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着。

办公室里,只有敲击声,和我紧张的心跳声。

“这件事,还有谁知道?”他问。

“我谁也没说。”

“很好。”他点点头,“你做得对,陈峰。”

“这件事,不要跟任何人提起,包括阿强。”

我心里一凛。

连阿强都不能说?

“老板,是不是……我们内部有……”我不敢把那个词说出口。

“不该问的,别问。”黄老板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做好你自己的事。”

从那天起,我感觉气氛变得不一样了。

黄老板开始频繁地单独叫我进办公室,问我一些关于生意细节的问题。

他甚至让我草拟了几份跟香港那边的供货合同。

虽然我字写得歪歪扭扭,但逻辑很清楚。

这是我跟着阿强跑了一个月,死记硬背下来的。

阿强看我的眼神,越来越冷。

他开始在工作中有意无意地给我使绊子。

有一次,他告诉我一个错误的交货时间,害我白跑了一趟,还被对方骂了个狗血淋tou。

我回去没有跟黄老板告状。

我知道,这点小事,黄老板不会管。

这是我和阿强之间的战争。

我找到阿强,把他堵在仓库的角落。

“强哥,有什么事,冲我来。别拿老板的生意开玩笑。”

阿强冷笑一声,“小子,翅膀硬了啊?敢教训我了?”

他一把揪住我的衣领,“你别以为老板看重你,你就能在我面前耀武扬威!我告诉你,你还嫩了点!”

我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强哥,我再说一遍。我的事,是小事。耽误了老板的生意,是大事。这个道理,你应该比我懂。”

我的冷静,似乎让他有些意外。

他愣了一下,松开了手,狠狠地推了我一把。

“滚!”

从那以后,他虽然还是看我不顺眼,但没再敢在工作上动手脚。

我也渐渐在公司里站稳了脚跟。

一些小的线路,黄老板都放手让我去负责。

我开始有了自己的BP机,开始穿衬衫西裤,开始学着像个“老板”一样去跟人谈生意。

我把第一笔“工资”,一万五千块,寄回了家。

我爹在电话里哭了。

他说手术很成功,他又能站起来了。

他在电话那头,一遍一遍地嘱咐我:“峰啊,在外头,别干坏事,要走正道。”

我握着电话,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爸,我知道。”

可我知道,我已经回不了头了。

我和阿玲的关系,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像以前那样对我冷冰冰的。

有时候,她会主动给我倒杯水。

有时候,看到我忙到很晚,她会从食堂给我留一份饭菜。

她话不多,但眼神很温柔。

有一次,我因为一个合同的细节,熬到半夜。

她走进来,给我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糖水。

“喝吧,润润喉。”

“谢谢。”我有些受宠若惊。

她坐在我对面,静静地看着我。

“你……和他们不一样。”她突然说。

“哪里不一样?”

“你眼睛里,还有干净的东西。”

我苦笑了一下,“很快就没有了。”

“别。”她很认真地说,“守住它。不然,你会后悔的。”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像一潭深水,藏着很多我看不懂的故事。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工作?”我问她。

她沉默了。

过了很久,才幽幽地说:“我弟弟,以前也跟着黄老板做事。”

“后来呢?”

“后来,有一次运货,船翻了,人没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

“黄老板……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在公司里做个文员,算是照顾我。”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砸在我的心上。

“陈峰,这不是一条好走的路。能回头的时候,就回头吧。”

我一夜没睡。

阿玲的话,和我爹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交战。

一边是深渊,一边是亲人的期盼。

可是,我已经尝到了钱的滋味。

那种能轻易改变命运的力量,像毒品一样,让人上瘾。

我回不去了。

几天后,黄老板把我叫到办公室。

阿强和阿玲也都在。

气氛异常严肃。

“那票大的,要来了。”黄老板开口了。

我的心跳开始加速。

“这次的货,是美国那边最新出来的电脑芯片。英特尔,486。”

“这批货,总价值超过三百万港币。”

三百万!

我和阿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绝对是公司成立以来,最大的一笔生意。

“这批货现在在香港。但是,最近风声很紧,海关查得非常严。老路子走不通了。”

黄老板的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人。

“所以,我需要一条全新的,绝对安全的线路。”

“阿强,你负责陆路。想尽一切办法,打通两地牌车的关节。”

“阿玲,你负责把资金准备好。这次交易,只收现金。”

然后,他看向我。

“陈峰。”

“老板。”我站直了身体。

“你负责水路。”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水路?

现在风声最紧的,就是水路!

“老板,水路太危险了。海关的缉私艇,二十四小时巡逻。”阿强忍不住说。

“我知道危险。”黄老板看着我,“所以我才交给他。”

“陈峰,你刚来,跟道上那些老人没有太多瓜葛,不容易被盯上。而且你脑子活。”

“我给你一个星期时间,给我找一条能把三百万的货,神不知鬼不觉运过深圳湾的船。”

“找不到,你就不用再来见我了。”

这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感觉一座大山压在了我的身上。

我甚至怀疑,这是不是黄老板对我的又一次考验。

或者是,他想借这个机会,除掉我这个潜在的威胁?

我没有时间多想。

我只能接下来。

我开始疯狂地寻找线索。

我去了蛇口,去了盐田,去了所有可能有船出海的码头。

我见了无数的船老大,蛇头。

但一听说货值三百万,所有人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兄弟,不是不帮你。三百万,这要是被抓了,下半辈子就得在牢里过了。”

“这个风口浪尖上,谁敢接这个活,就是找死。”

我到处碰壁。

时间一天天过去,我心急如焚。

还剩下最后两天的时候,我几乎绝望了。

那天晚上,我在一个海边的大排档喝闷酒。

阿玲找到了我。

她在我对面坐下。

“还没找到?”

我点点头,灌了一口啤酒。

“我早就说过,这条路不好走。”她叹了-口气。

“现在说这些,还有用吗?”我有些烦躁。

她没有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我或许……能帮你。”

我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我认识一个人。他以前是我弟弟的朋友。他有一条改装过的快艇,专门在夜里跑一些‘私活’。”

“但是,他要价很高。而且,他只信得过我。”

我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他在哪里?带我去见他!”

在阿玲的引荐下,我见到了那个叫“阿东”的男人。

他很年轻,看起来比我还小几岁,但眼神里却有一种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和警惕。

他听完我的要求,沉默了很久。

“货值多少?”

“三百万。”

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风险太大了。”

“价钱,你开。”我说。

他又沉默了。

最后,他伸出五个手指。

“五十万。”

“成交。”我没有丝毫犹豫。

只要能把货安全运过来,别说五十万,一百万黄老板也愿意出。

我们约定了时间,地点,和接头的暗号。

一切都安排得天衣无缝。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黄老板。

他很高兴,当着阿强的面,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陈峰,你果然没让我失望!”

阿强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交易的那天晚上,风很大。

深圳湾的海面,一片漆黑。

黄老板亲自坐镇。

阿强带着几十个兄弟,埋伏在预定的接货码头。

我拿着一个高倍望远镜,站在一个废弃的灯塔上,负责观察海面的情况。

阿玲也在,她负责跟阿东那边保持联络。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根据约定,晚上十一点,阿东的快艇会从香港那边出发。

十二点,准时到达我们指定的无人码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十一点半,一切正常。

十一点四十五,海面上还是静悄悄的。

我的心开始往下沉。

“阿玲,再联系一下阿东!”我冲着对讲机喊。

“联系不上!他的呼机没有回应!”阿玲的声音带着哭腔。

出事了。

这是我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就在这时,黄老板的对讲机响了。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很沙哑。

“黄老板吗?你的货,现在在我手上。”

黄老板的脸,瞬间变得铁青。

“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要回你的货,就拿五百万现金来。地点我待会通知你。记住,一个人来。敢报警,或者耍花样,我就把这些芯片,全部扔进海里。”

对方挂断了电话。

“内鬼!”阿强怒吼一声,“一定是有人泄露了消息!”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射向我。

“陈峰!是不是你!那个船老大,只有你和阿玲见过!”

我百口莫辩。

确实,这条线是我找的,阿东也是我联系的。

“不是我!”我大声反驳。

“不是你还能是谁!”阿强一把揪住我,“你他妈就是个扫把星!一来公司就没好事!”

“够了!”黄老板厉声喝止了他。

他死死地盯着我,眼神冰冷得像要把我冻僵。

“陈峰,我再信你一次。”

“想办法,把货给我拿回来。”

“拿不回来,你知道后果。”

我的脑子飞速运转。

对方劫了货,却不直接跑路,而是要赎金。

说明他们不敢把这批货出手,或者说,他们没有出货的渠道。

他们的目的,只是钱。

而且,对方知道黄老板的联系方式,说明他们对我们内部的情况,非常了解。

内鬼。

一定有内鬼。

会是谁?

是嫉妒我的阿强?

是那个神秘的船老大阿东?

还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

“老板,让我去。”我说,“我一个人去。”

“你疯了!”阿玲叫道。

“他们要的是钱。我去,还有谈判的余地。你们去,只会火上浇油。”

我看着黄老板。

“老板,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的清白。”

黄老板盯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要拒绝。

“好。”他终于开口,“阿玲,去准备钱。”

“阿强,你带人,在远处接应。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动手。”

半个小时后,对方发来了地址。

是光明农场附近的一个废弃养牛场。

我一个人,提着一个巨大的旅行箱,开着那辆五十铃货车,去了。

箱子里,是五百万现金。

养牛场里漆黑一片,散发着一股牲口粪便和草料混合的腐烂气味。

我提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地往里走。

“我来了!货呢?”我大喊。

几盏刺眼的探照灯,突然亮起,照得我睁不开眼。

我看到几个人影,站在仓库的门口。

为首的一个,我认识。

是那个专门负责“通关”的地头蛇,“小马”。

我心里一沉。

小马的身后,站着几个人。

其中一个,被绑在柱子上,嘴里塞着布,正是阿东。

而另一个……

当我看清那个人的脸时,我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是阿强。

“强哥……怎么是你?”我难以置信。

阿强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带着一种狰狞的笑。

“很意外吗?陈峰。”

“为什么?”我的声音在发抖。

“为什么?”他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养牛场里显得格外刺耳。

“你问我为什么?”

“你一来,就抢了我的位置!老板什么都信你,什么都交给你!我呢?我跟了他五年!我为他挡过刀,坐过牢!我算什么?”

他的表情变得扭曲。

“凭什么你一个乡下来的穷小子,可以一步登天?而我,就只能永远当他的一条狗?”

“所以,你就联合外人,黑老板的货?”

“没错!”他毫不避讳,“这票干完,我拿两百万,下半辈子就够了!谁还愿意在这里提心吊胆?”

“老板那么信你……”

“信我?”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信的从来都不是人,是利益!今天他能捧你,明天他就能踩死你!你跟我,本质上没有任何区别!”

我无话可说。

因为我知道,他说的是事实。

“钱带来了吗?”小马不耐烦地问。

我把箱子扔在地上,打开。

一沓沓崭新的钞票,在灯光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

小马的眼睛都直了。

他走过来,蹲下身子,贪婪地摸着那些钱。

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我动了。

我从脚踝处,拔出了一把早就藏好的匕首。

这是我来之前,阿玲偷偷塞给我的。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匕首抵住了小马的脖子。

“都别动!”我吼道。

所有人都愣住了。

阿强反应最快,他拔出一把枪,对准了我。

“陈峰!你找死!”

“你开枪啊!”我把匕首又往小马的脖子上送了一分,血立刻流了出来。

“你开枪,他马上就死!这五百万,你们一分也拿不到!”

小马吓得魂飞魄散,“强哥!别!别开枪!让他走!钱我们不要了!”

阿强犹豫了。

他虽然狠,但他也知道,杀了小马,他不仅拿不到钱,还会惹上大麻烦。

“放了他,我让你带着货走。”阿强咬着牙说。

“我怎么信你?我一放人,你马上就会开枪!”

“那你想怎么样!”

“你先把枪放下!让你的人,把路让开!”

我们僵持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我的手心全是汗。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砰!”

一声枪响。

但不是阿强开的枪。

子弹是从我身后射来的,精准地打在了阿强握枪的手腕上。

阿强的枪掉在了地上。

他痛苦地嚎叫起来。

紧接着,无数的汽车大灯亮起,刺破了黑夜。

十几辆车,从四面八方包围了过来。

车上冲下来几十个手持棍棒的人。

为首的,正是黄老板。

他手里,也拿着一把枪,枪口还冒着青烟。

我彻底懵了。

黄老板看着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干得不错,陈峰。”

然后,他把枪口,对准了倒在地上的阿强。

阿强满脸惊恐,“老板!老板!我错了!你饶了我这次!我再也不敢了!”

黄老板冷冷地看着他。

“我给过你机会。”

“砰!”

又是一声枪响。

世界安静了。

我眼睁睁地看着阿强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血,从他的胸口涌出来,染红了身下的土地。

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扶着柱子,吐了出来。

小马和他的手下,已经吓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黄老板饶命!黄老板饶命!都是阿强逼我们干的!”

黄老板没有理他们。

他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块手帕。

“习惯就好了。”

他的语气,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

我接过手帕,擦了擦嘴,却怎么也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老板……你……你一直都在?”

他点点头,“你以为,我真的会让你一个人,带着五百万现金来冒险?”

“从你出发的那一刻起,我就跟在你后面。”

我明白了。

所有的一切,都是一个局。

一个黄老板设下的,用来清理门户,也用来考验我的局。

他早就怀疑阿强了。

他故意放出要做大生意风声,是引蛇出洞。

他让我去找船,是给我机会,也是在试探我。

他让我一个人来交易,是想看看我在绝境之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我,通过了考验。

而阿强,成了祭品。

我看着黄老板那张平静的脸,第一次感到了发自内心的恐惧。

这个人,太可怕了。

他的心,是用冰做的。

“货呢?”黄老板问。

我指了指仓库里,那些被帆布盖着的箱子。

黄老板的人冲进去,把货搬上了车。

“老板,这些人……”一个手下指着跪地求饶的小马。

“处理干净。”

黄老板淡淡地说了三个字,转身就走。

那晚的惨叫声,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回去的路上,我坐在黄老板的皇冠车里。

车里放着舒缓的音乐,但我却感觉如坐针毡。

“陈峰。”黄老板突然开口。

“是,老板。”

“从今天起,阿强的位置,是你的了。”

“公司里所有外联的生意,都交给你负责。”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扔给我。

“这是市中心一套公寓的钥匙。你以后就住那里。”

“明天,阿玲会转五十万到你的账户上。是这次的奖金。”

我捏着那串冰冷的钥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赢了。

我成了黄老板身边最红的人。

我有了钱,有了地位。

可是,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脑子里,全是阿强倒在血泊里的样子。

还有阿玲那句“守住你眼睛里干净的东西”。

我守住了吗?

没有。

我的手上,已经沾了血。

虽然不是我亲手杀的人,但他们因我而死。

回到公司分配给我的那套豪华公寓,我把自己扔在柔软的大床上。

我看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灯,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囚禁在 gilded cage 里的鸟。

第二天,阿玲来找我。

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了。

“你都知道了?”我问。

她点点头。

“陈峰,走吧。”她说,“离开这里,离开深圳。你拿到的钱,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走?”我苦笑,“我还能走到哪里去?”

“黄老板不会放我走的。他现在信任我,但也一样在防着我。我只要有任何异动,下场可能比阿强还惨。”

阿玲沉默了。

我们都明白,上了这条船,就再也下不去了。

除非,像她弟弟那样,葬身大海。

“那你……自己小心。”她留下这句话,失魂落魄地走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峰哥”。

我负责公司所有的“进货”渠道,手底下也管着几十号人。

我见了更多的人,处理了更多的事。

我学会了喝酒,学会了抽雪茄,学会了在酒桌上谈笑风生,也在暗地里心狠手辣。

我越来越像黄老板了。

我的钱越来越多,在老家县城最好的地段,给父母买了房。

我成了村里,甚至县里所有年轻人羡慕的对象。

他们都说我陈峰,在深圳发了大财,出人头地了。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每天晚上,都会从噩梦中惊醒。

梦里,是阿强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我和黄老板的关系,也越来越微妙。

他给了我极大的权力和财富,但同时,也用一种无形的锁链,把我牢牢地拴在他的身边。

他会时不时地派人“关心”我的生活,会“无意”中问起我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我活得像一个提线木偶。

我知道,我在他眼里,永远都只是一件工具。

一件比阿强更锋利,更好用的工具。

当这件工具钝了,或者有了自己的想法,他会毫不犹豫地换掉。

一九九二年的春天,邓公南巡。

整个深圳,像打了鸡血一样,彻底沸腾了。

房地产市场,一天一个价。

黄老板的嗅觉,一如既往地敏锐。

他开始收缩我们原来的“业务”,把所有的资金,都投入到了房地产。

他在当时还很偏僻的南山和宝安,用极低的价格,囤了大量的地。

所有人都觉得他疯了。

但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又赌对了。

而我,成了他最得力的执行者。

我负责去跟那些村委书记,地头蛇谈判,用各种手段,把地拿到手。

威逼,利诱,我什么都干。

我变得越来越不像我自己。

有一次,为了拿下一块地,我们跟当地的村民发生了激烈的冲突。

混乱中,一个老人被我们的人推倒,当场就没了呼吸。

事情闹大了。

黄老板花了很多钱,才把事情压下去。

那天晚上,他把我叫到他的别墅。

那是他新买的,在梧桐山顶,可以俯瞰整个深圳的夜景。

他没有骂我,只是给我倒了一杯红酒。

“陈峰,你跟了我多久了?”

“两年零三个月。”

“两年多……”他感慨道,“你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街边卖皮带的小伙子了。”

“是,老板。”

他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突然说:“深圳变得太快了。我们这些老家伙,也该换个活法了。”

“老板的意思是?”

“以后的生意,要‘干净’。”他做了个引号的手势。

“我们现在是正经商人了。打打杀杀的,是上不了台面的。”

他转过身,看着我。

“这次的事,需要有个人出来,承担责任。”

我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

我明白了。

我这件工具,用得太久,太脏了。

是时候,该被“处理”掉了。

“老板,那件事……”

“你放心。”他打断我,“不会让你去坐牢。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先去香港躲一阵子。那边有我一个朋友,会照顾你。”

“等你出去,我会给你一笔钱。足够你在任何地方,过上富足的生活。”

“公司这边,你不用再管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安排一次度假。

但我知道,这是放逐。

我被踢出局了。

我看着他,这个改变了我一生,也毁了我一生的男人。

我有很多话想说,想问。

我想问他,这两年多,他有没有哪怕一刻,是真正地信任过我。

我想问他,在他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但最后,我什么也没说。

我只是点了点头,“好。”

我知道,任何反抗都是徒劳的。

离开深圳的那天,是个雨天。

阿玲来送我。

在蛇口码头。

她给了我一个拥抱。

“忘了这里的一切,重新开始吧。”她说。

我看着她,这个在我黑暗的世界里,给过我唯一一丝温暖的女人。

“你呢?你怎么办?”

“我?”她苦笑了一下,“我弟弟的债,还没还完。”

我走了。

坐上了去香港的船。

我回头看着越来越远的深圳,这个我用青春和灵魂交换了财富的城市。

我没有一丝留恋。

在香港,我见到了黄老板的那个“朋友”。

他给了我一张新的身份证,和一个存有两百万港币的银行账户。

然后,他告诉我,我可以走了,去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但永远不要再回深圳。

我拿着钱,在香港的街头游荡。

我去了兰桂坊,去了维多利亚港。

我住着最豪华的酒店,吃着最昂贵的餐厅。

但我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有一天,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黄老板的新闻。

他成了深圳知名的房地产大亨,慈善家。

照片上的他,西装革履,笑容可掬,正在给一所希望小学剪彩。

我看着那张照片,突然就笑了。

笑出了眼泪。

这就是他所谓的“干净”。

把所有的肮脏,都留给了过去,留给了像我,像阿强这样的工具。

而他自己,摇身一变,成了受人尊敬的成功人士。

我把那张报纸,撕得粉碎。

我在香港待了半年,然后去了加拿大。

我用那笔钱,在温哥华开了一家小小的中餐馆。

我亲自当厨师,每天在油烟里忙碌。

日子很平淡,也很辛苦。

但我睡得很好。

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有时候,我会想起深圳,想起华强北那个炎热的夏天。

想起那个穿着白衬衫的香港老板,和那句“跟我干票大的”。

那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梦醒了,我还是那个来自湖南乡下的穷小子。

只是,我再也回不去了。

二零一零年,我回了一趟国。

深圳已经变得我完全不认识了。

华强北,当年那片烂泥地,已经成了全世界最大的电子市场。

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我站在街头,像个外乡人。

我鬼使神差地,去了当年那个废弃的养牛场。

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高档的别墅区。

据说,开发商,就是黄老板的公司。

我在那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坐了很久。

服务员过来问我喝什么。

我看着她年轻的脸,突然想起了阿玲。

不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门口进来一行人。

为首的一个老人,被人簇拥着。

他头发全白了,但精神很好,穿着一身唐装,手里拄着一根龙头拐杖。

是黄老板。

他比二十年前,老了很多,也更气派了。

他没有看到我。

他径直走进了包间。

我坐在角落里,看着他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我没有上去跟他打招呼的冲动。

我们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我结了账,走出了茶餐厅。

外面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

我深吸了一口气,深圳的空气,依然是那么的湿热。

但我知道,属于我的那个九十年代,已经永远地过去了。

我没有干成那票“大的”。

但我活了下来。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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