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秋意已深,金黄的银杏叶如碎金般洒满古寺庭院。慧明禅师坐在石凳上,望着远处层林尽染的山峦,目光深邃。年轻的弟子净尘轻步走近,为师父披上一件外衣。
“师父,天凉了。”
慧明微微点头,示意净尘在一旁坐下。一阵秋风吹过,卷起满地落叶,沙沙作响,如同时光的低语。
“净尘,你可知道‘人生除死无大事,讨饭到了家’这句话?”
净尘恭敬地回答:“弟子听过,但未能深解其意。既然生死是大事,为何又言讨饭到了家?这二者似乎相违。”
慧明禅师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中闪烁着如同秋日湖水般的光泽。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关于我的师父无相禅师和我的一段经历。”
净尘端正坐姿,知道师父每次以这样的开头,都将带来一段珍贵的教诲。
那是四十多年前的深秋,慧明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小沙弥。无相禅师带着他离开寺院,开始一场不知目的地的云游。
他们沿着蜿蜒的山路行走,翻过三座大山,渡过两条河流。七天后的黄昏,他们来到一个荒废的渡口。渡口边的茅草屋早已倾颓,只剩几根朽木勉强支撑。江面上雾气氤氲,对岸的景色模糊难辨。
“师父,我们来这荒凉之地做什么?”年轻的慧明又累又饿,忍不住问道。
无相禅师,那时已是花甲之年,须发花白,眼神却依然清亮如少年。他指着渡口边一块被磨得光滑的大石说:“等一个人。”
“什么人?”
“一个能告诉你我‘人生除死无大事,讨饭到了家’真谛的人。”
夜幕降临,江风渐冷。慧明捡来枯枝,生起一小堆篝火。无相禅师从行囊中取出仅有的两个干馍,分给慧明一个,自己只掰了一小块,细细咀嚼。
“师父,您多吃点。”慧明看着师父手中那小得可怜的一块干馍,心中不忍。
无相微笑摇头:“够了,足够了。”
就在这时,江雾中传来一阵沙哑的歌声,调子古怪,歌词含糊不清。慧明紧张地望向声音来处,只见一个身影从浓雾中缓缓走出。
那是个衣衫褴褛的老乞丐,拄着一根磨得发亮的竹杖,腰间系着个破葫芦。他满脸皱纹,头发胡须纠结在一起,沾满草屑尘土,但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在暮色中如星辰般闪烁。
“哈哈,有火!有火就好!”老乞丐毫不客气地坐到火堆旁,伸出枯瘦的双手烤火。
无相禅师将自己那块干馍递了过去:“老人家,吃点东西吧。”
老乞丐接过干馍,毫不推辞地塞入口中,咀嚼几下便咽了下去,然后解下腰间的破葫芦,仰头喝了一口。
“和尚,你们在这废渡口做什么?”老乞丐抹了抹嘴,问道。
“等船。”无相平静地回答。
“等船?”老乞丐哈哈大笑,“这渡口废了十年了!哪还有船?”
无相神色不变:“等该来的船。”
老乞丐眯起眼睛,仔细打量着无相,又瞥了一眼慧明,忽然又笑了起来:“好,等得好!那我陪你们一起等!”
就这样,三人围坐在篝火旁。夜深了,江风愈冷,老乞丐毫不客气地挤进那破败的茅草屋避风。慧明心里有些不平,这老乞丐不但吃了师父的食物,还占了最好的位置,却连一句感谢的话都没有。
第二天清晨,慧明被江鸥的鸣叫声唤醒。他发现师父早已起身,在江边打坐。而老乞丐仍蜷在茅草堆里酣睡,鼾声如雷。
慧明轻手轻脚地起身,准备化缘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他正发愁时,老乞丐翻了个身,睡眼惺忪地坐起来,伸了个懒腰。
“小和尚,有吃的吗?”老乞丐揉着肚子问。
慧明压下心头不快,将最后一点干粮递了过去。老乞丐接过,三口两口吃完,咂咂嘴:“就这么点?不够塞牙缝的!”
“我们就这些了。”慧明忍不住语气生硬。
老乞丐不以为意,拄着竹杖站起来:“等着,老丐我去弄点吃的!”
不多时,老乞丐提着两条肥美的江鱼回来,得意洋洋地在慧明眼前晃了晃:“看!江水养的鱼,最是肥美!”
慧明大惊:“老人家,我们是僧人,不食荤腥。”
老乞丐一愣,随即拍腿大笑:“怪我!怪我!忘了这茬!”说罢,他竟把鱼随手扔回江中,又转身钻入附近山林。半晌,他捧着一堆野果和蘑菇回来:“这个,总可以了吧?”
慧明点头,生火煮了一锅蘑菇野菜汤。无相禅师打坐结束,三人分食了这简单的早餐。
饭后,老乞丐满足地拍拍肚子,对无相说:“和尚,我看你们一时半会儿等不到船。不如跟我去附近村子转转,讨点吃的。”
无相欣然应允:“好。”
慧明大为不解,师父一向不喜化缘,今日怎会同意跟这老乞丐去行乞?
三人沿着江岸走了三四里路,来到一个小村庄。老乞丐轻车熟路地引着他们穿过狭窄的村路,来到一户青砖灰瓦的大宅前。
“这家的老太太心善,必会施舍。”老乞丐自信地说。
果然,当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开门后,见到三人,便转身回屋,取来三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谢谢施主,功德无量。”无相合十致谢。
老乞丐却毫不客气,边吃边评头论足:“面发得有点过,碱味重了些,不过还算松软。”
慧明暗自皱眉,这老乞丐也太不知礼数了!
老妇人却不生气,反而笑道:“你这老丐,每次都要挑三拣四!明天我少放点碱,你再来尝。”
“一定!一定!”老乞丐满口答应。
离开村庄,三人回到渡口。如此日复一日,转眼七天过去。老乞丐每天带着师徒二人去不同地方化缘,有时是村庄,有时是小镇,甚至有一次走了十几里路,到一座小城中的富贵人家门前乞食。
慧明越来越困惑,师父为何要在这荒废的渡口停留这么久?又为何要与这古怪的老乞丐为伍?
第九天夜里,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袭击了渡口。茅草屋漏雨严重,三人只能挤在唯一干燥的角落。慧明冷得发抖,无相禅师默默将外衣披在他身上。
老乞丐看着这一幕,忽然问道:“和尚,你们到底要去哪里?”
无相平静回答:“到彼岸。”
“彼岸在何处?”
“在心中。”
老乞丐沉默片刻,忽然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层层打开,里面竟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即使在昏暗的雨夜中,也泛着温润的光泽。
“知道这是什么吗?”老乞丐问,语气突然变得异常严肃。
慧明惊讶地睁大眼睛,这价值连城的玉佩与老乞丐的身份形成了不可思议的对比。
无相只是微微点头:“一块石头而已。”
老乞丐仰天大笑:“好个‘一块石头而已’!”笑声中却带着说不出的苍凉。
雨声渐歇,江雾再次弥漫。老乞丐凝视着手中的玉佩,开始讲述他的故事。
四十年前,他是江南一带最富有的丝绸商,家财万贯,妻美子孝。然而一场大火,烧光了他的家产,也夺走了妻儿的性命。他因外出讨债幸免于难,但从此一无所有。
“那天我回到家中,只见一片废墟。”老乞丐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仆人们正在灰烬中寻找值钱的东西,没人注意到我。我站在那,突然大笑起来,笑到眼泪直流。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慧明摇头。
“因为我意识到,我自由了。”老乞丐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芒,“再也不用为生意操心,不用为家产担忧,不用为面子所累。我成了一个最卑微的乞丐,却也成了最自由的人。”
他顿了顿,接着说:“那之后,我流浪四方,乞食为生。这块玉佩是我过去唯一的纪念,是妻子生前最爱之物。我留着它,不是为了有朝一日变卖度日,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人生除死无大事,讨饭到了家。”
“何解?”无相轻声问。
“生死之外,都是小事;心无挂碍,随处是家。”老乞丐摩挲着玉佩,“我乞讨,不是为了活命,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一切都可放下,连最珍视的记忆,最终也不过是手中的一块石头。”
说罢,在慧明惊愕的目光中,老乞丐一扬手,将那块玉佩抛入江中。扑通一声,涟漪荡开,随即消失无踪。
“你...你怎么...”慧明结结巴巴。
老乞丐却哈哈大笑,笑声中满是解脱与喜悦:“四十年了,我终于放下了!”
第二天清晨,当初升的阳光驱散江雾时,一艘小船缓缓向渡口驶来。船夫站在船头,高声问道:“可有一位名叫周文轩的先生?”
老乞丐浑身一震,这个名字他已四十年未曾听人唤过。
船夫上岸,恭敬地行礼:“周先生,我是您老家派来的。您的叔父上月过世,临终前嘱咐我们一定要找到您。您现在是周家唯一的继承人,万贯家产等着您回去接管。”
慧明惊呆了,命运竟如此弄人!老乞丐刚刚抛弃过去,万贯家产就找上门来。
老乞丐——周文轩,静静地站在江边,良久,忽然转身问无相:“和尚,你说我去是不去?”
无相平静地看着他:“去是自在,不去也是自在;缚是自在,解也是自在。”
周文轩仰天大笑,对船夫说:“你回去告诉族人,周文轩已死在四十年前那场大火中。如今的周文轩,只是一个老丐,随处来,随处去,无处不是家。”
船夫还想劝说,周文轩却已转身,对无相深深一揖:“和尚,谢谢你陪我等了这些天。”
无相还礼:“也谢谢你让我徒儿明白了‘人生除死无大事,讨饭到了家’的真谛。”
周文轩哈哈大笑,拄着竹杖,唱着那沙哑古怪的歌,沿着江岸大步离去,身影渐渐融入晨雾之中。
慧明禅师讲完故事,望着眼前已是中年的弟子净尘,轻声问:“你可明白?”
净尘眼中闪着泪光:“师父,那老乞丐...后来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慧明摇头,“有些人,出现在你生命里,只是为了给你上一课,然后便消失无踪。”
“可是,您和无相师公在渡口等了九天,就为了等这样一个人?”
“不,”慧明微笑,“我们等的,是我们自己。等那颗能够放下执着、随遇而安的心。”
庭院里,最后一片银杏叶从枝头飘落,在秋风中打了个旋,轻轻落地。
“生死是大事,因为它不可抗拒;讨饭到了家,因为心无挂碍,随处是家。”慧明禅师缓缓起身,“这就是‘人生除死无大事,讨饭到了家’的真意。”
净尘合十躬身,泪流满面。
远处,钟声悠扬,回荡在秋日的山谷间,如同来自彼岸的回音。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