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许正豪第一次踏进“强豪火锅店”时，心里是滚烫的。
他看着门口那个崭新的招牌，红底金字，在午后的阳光下格外醒目。
“强豪”，把他和发小肖昊强的名字各取一字嵌了进去。
这让他觉得，自己多少也算参与了兄弟这场破釜沉舟的创业。
他记得肖昊强把充卡协议推到他面前时，脸上那种混合着疲惫与期待的神情。
“正豪，哥们儿这次真是把身家性命都押上了。”
“你放心，这店就是咱俩的，以后你来，就跟回自己家一样。”
许正豪几乎没怎么看条款，就在五万元的充值单上签了字。
他觉得兄弟之间，谈钱俗气，信任二字抵过万金。
可他没想到，这份信任会碎得那么快，那么彻底。
先是肖昊强母亲萧婷那若有若无的审视目光，像芒刺扎在背上。
然后是那些在热气蒸腾的火锅边飘过来的冷言冷语。
“哟，又带朋友来啦？我们这小店，可经不起天天这么‘捧场’。”
“现在有些年轻人啊，心思活络得很，专找熟人下手，想着法儿占便宜。”
直到那天，萧婷当着几位客户的面，把话彻底挑明。
“许正豪，我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
“充点钱，装大方，带人来吃吃喝喝，最后亏的是我们老实做生意的。”
火锅沸腾的红油，都比不上许正豪那一刻心头滚过的灼痛和屈辱。
他看着站在一旁、嘴唇翕动却最终一言不发的肖昊强，心凉了半截。
退卡的那天，天气阴沉，像极了他的心情。
肖昊强试图阻拦，手伸到一半，又被他母亲一个眼神钉在原地。
“要退就退，好像我们求着他似的。”萧婷的声音尖利，划破了店里虚假的和气。
许正豪拿着退回的钱，走出店门，觉得那段二十多年的发小情谊，好像也一并被赎买了回来。
他发誓，再也不会踏进这里一步。
十天后一个深夜，手机屏幕突兀地亮起，嗡嗡震动撕破了寂静。
来电显示是那个他以为不会再联系的名字——肖昊强。
听筒里传来的，不是预想中的道歉或寒暄，而是一种濒临崩溃的、带着哭腔的绝望。
“正豪……完了……店要倒闭了……”
“没了你那笔钱周转……资金链彻底断了……”
“我妈她……她把你充卡的钱……拿去放贷了……全赔光了……”
电话那头是压抑不住的哽咽和混乱的叙述，像一把重锤，击碎了许正豪这些天来自以为是的决绝。
01
许正豪收到肖昊强微信消息时，正在会议室里听着冗长的项目分析报告。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又一下，带着点不依不饶的意味。
他趁着主管转身在白板上写字的间隙，悄悄摸出手机，屏幕亮光在昏暗的会议室里有些刺眼。
是肖昊强发来的几张图片，点开一看，是装修中的店铺现场。
裸露的水泥墙，杂乱堆放的建材，但已能看出大致的轮廓。
最后一张，是肖昊强站在门口，戴着安全帽，脸上蹭着灰，却笑得牙花子都露了出来。
背景是那个刚刚挂上的，还蒙着保护膜的招牌——“强豪火锅店”。
下面跟着一行字：“哥们儿，哥们儿！哥们儿的店，下周六开业！必须来！”
三个“哥们儿”，足见肖昊强的兴奋和重视。
许正豪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连日加班的疲惫似乎都被这简单的几张图片冲淡了些。
他和肖昊强是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交情，从家属院里的泥猴，到中学课堂上的同桌。
一起逃过课，打过架，也分享过少年时代最初的秘密和迷茫。
后来许正豪考上了大学，留在城市打拼，成了一名普通的公司职员。
肖昊强则早早步入社会，卖过保险，跑过运输，开过网约车，一直没个稳定。
这次听说他要开火锅店，许正豪起初是捏了一把汗的。
他知道肖昊强性子急，耐性差，做生意并非易事。
但看到图片里肖昊强那双闪着光的眼睛，那份几乎要溢出屏幕的干劲儿，他又由衷地替兄弟高兴。
也许，这次他真的找到了想走的路。
好不容易熬到会议结束，许正豪立刻给肖昊强拨了回去。
电话几乎是秒接，那边背景音嘈杂，电钻声、敲打声、工人的吆喝声混成一片。
“喂！正豪！看到没？哥们儿这店，气派不？”肖昊强的声音洪亮，带着十足的底气。
“看到了，不错啊，动作挺快。”许正豪笑着走到走廊尽头，“真定在下周六了？”
“那必须的！吉日都请人算好了！”肖昊强的语速很快，“到时候你早点来，给我撑撑场面！”
“放心，肯定到。”许正豪顿了顿，还是问出了心里的担忧，“资金方面……都到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电钻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
“咳，差不多了，前期投入是够了。”肖昊强的声音低了些许，“开业后就得看流水了。”
“反正……哥们儿这次是背水一战，不成仁便成义了！”
他试图用豪爽的语气掩盖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底气不足。
许正豪听出来了，但他没有点破，只是说：“需要帮忙就开口，别硬撑。”
“知道知道，跟你我还客气啥！”肖昊强又恢复了高嗓门，“对了，记得带朋友来啊！”
“我这锅底，可是重金挖来的老师傅秘方，保准让他们吃了忘不了！”
挂断电话后，许正豪看着窗外城市黄昏的景色，心里盘算着开业那天要准备个什么样的红包。
既要够分量表达支持，又不能显得太见外，伤了兄弟的自尊。
他真心希望肖昊强这次能成功，希望这家以他们名字命名的火锅店，能红红火火地开下去。
02
周六傍晚，许正豪叫上了好友于伟诚一起前往“强豪火锅店”。
于伟诚是他大学同学，现在在同一栋写字楼不同公司工作，关系很铁。
两人停好车，远远就看到了那家灯火通明的新店。
开业喜庆的花篮从门口一直排到人行道边，红毯铺地，显得颇为隆重。
肖昊强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正站在门口迎客。
他脸上堆满了笑容，不停地和来往的客人握手、递烟，动作略显生涩，却热情洋溢。
“可以啊豪哥，你这发小阵仗搞得挺大。”于伟诚打量着门面，点评道。
“他这人就好个面子。”许正豪笑着走上前。
肖昊强一眼看到他们，立刻穿过人群迎了上来，紧紧握住许正豪的手。
“可算来了！就等你们了！”他的手心有些汗湿，透露着内心的紧张和激动。
他又看向于伟诚，热情地伸出手，“这位就是于哥吧？总听正豪提起你，多谢捧场！”
“开业大吉，生意兴隆。”于伟诚笑着递上准备好的红包。
肖昊强推辞了一下，在许正豪的眼神示意下才收下，连声道谢。
店里人声鼎沸，几乎座无虚席，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牛油火锅香气。
服务员大多是生面孔，穿着统一的制服，穿梭在桌椅间，显得有些忙乱。
肖昊强亲自把他们引到一处预留的靠窗位置，招呼服务员赶紧上茶水上菜单。
“你们先坐，想吃什么随便点，今天这顿必须我请！”肖昊强拍着胸脯。
“那不行，开业第一天，我们是来消费的，哪能让你请客。”许正豪坚持。
“跟我还见外？”肖昊强瞪眼，随即又压低声音，“实不相瞒，今天来的好多都是捧场的亲戚朋友。”
“真正花钱的客人不多，你们能来，就是给我撑场子了。”
正说着，一个服务员跑过来找他，说后厨有点问题需要他去处理。
肖昊强歉意地朝他们点点头，匆匆离开了。
许正豪看着他在人群中穿梭的背影，那身西装在后颈处挤出了一道褶皱。
于伟诚拿起菜单翻看着，随口说：“价格定得挺实惠，在这地段，不算贵。”
“他说要走亲民路线，靠口碑。”许正豪一边倒茶一边说。
锅底和菜品很快上来了，红油锅翻滚着诱人的气泡，食材看起来也新鲜。
尝了几口，味道确实不错，香辣醇厚，于伟诚也点头称赞。
吃饭间隙，许正豪注意到肖昊强几乎没一刻闲着。
不是在前台协调结账，就是在后厨门口跟师傅沟通，还要应付各种熟人的寒暄。
额头上一直冒着细汗，那身西装外套早已脱下，随意搭在臂弯，衬衫后背湿了一片。
有两次，许正豪看到他接电话，走到角落，眉头紧锁，语气急促地解释着什么。
挂断电话后，他会站在原地深吸一口气，用力搓搓脸，再重新挤出笑容走回人群。
“创业不容易啊。”于伟诚顺着许正豪的目光看去，感慨道，“尤其是实体店，琐事太多。”
许正豪没说话，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他认识的肖昊强，一直是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此刻却显得如此焦头烂额，被各种琐事拉扯着，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
结账的时候，许正豪抢着付了钱，肖昊强过来又是一通埋怨。
“说好我请的！你这不打我脸吗？”
“下次，下次你来我公司附近，你请。”许正豪笑着把钱塞给收银员。
离开的时候，肖昊强送他们到门口，用力抱了抱许正豪。
“正豪，谢谢。”他在许正豪耳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依赖。
夜色中，火锅店的灯光把肖昊强的影子拉得很长，却莫名显得有些孤单。
03
接下来的几周，许正豪成了“强豪火锅店”的常客。
有时是下班后独自一人过来吃点东西，顺便看看肖昊强。
更多的时候，是带着同事或者像于伟诚这样的朋友来聚餐。
他有意无意地向身边的人推荐这家店，说这是自己发小开的，味道好，价格实在。
肖昊强每次见到他都很高兴，总会过来聊上几句，有时送个果盘，有时敬杯酒。
但许正豪能感觉到，开业初期那股兴奋劲过去后，肖昊强眉宇间的忧虑越来越重。
有次周末晚上，店里客人并不多，显得有些冷清。
肖昊强坐在许正豪对面，闷头喝了几杯啤酒，话才开始多起来。
“正豪，你说这做生意，怎么就这么难呢？”他揉着太阳穴，声音有些沙哑。
“每天一睁眼，房租、水电、人工、原材料……哪哪都是钱。”
“看着每天也有流水，可算下来，也就刚够持平，有时候还亏点。”
“这地段租金太贵了，当初真是……有点冲动了。”
许正豪给他倒了杯茶，“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口碑做起来就好了。”
“希望吧。”肖昊强叹了口气，“就是这资金压力太大了。”
“前期投入已经把家底掏空了，还跟亲戚借了不少。”
“现在稍微有点波动，心里就慌得不行。”
他看着窗外稀疏的车流，眼神有些放空，“真怕撑不到回本那天。”
那天晚上，许正豪回到家，脑子里一直回响着肖昊强那些话。
他知道肖昊强家境普通，这次开店确实是孤注一掷。
作为兄弟，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不仅仅是带人来吃吃饭那么简单。
第二天中午，他约于伟诚在公司楼下吃饭，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
“你想给他充卡？充多少？”于伟诚放下筷子，表情有些严肃。
“五万吧。”许正豪说，“算是支持他一下，帮他缓解点资金压力。”
“五万？”于伟诚皱了皱眉，“正豪，我知道你重情义，但这数额不小。”
“而且，亲兄弟明算账，你这么大一笔钱充进去，算投资还是算预付？”
“万一……我是说万一，店里经营有什么问题，这钱怎么办？”
许正豪笑了笑，“没想那么多，就是纯粹捧个场，帮他渡过开业这段最难的时候。”
“我相信昊强，他不是那种不靠谱的人。”
于伟诚看着老友一脸笃定的样子，知道劝不动，只好说：“你呀，就是太实在。不过话说回来，这钱对你也不是小数目。”
“我知道。”许正豪点点头，“但我觉得值。看他那么难，我不能光看着。”
下午，许正豪就直接去了火锅店。不是饭点，店里只有几桌客人。
肖昊强正坐在柜台后面算账，计算器按得噼啪作响，眉头拧成一个疙瘩。
看到许正豪，他勉强笑了笑，“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许正豪把银行卡放在柜台上，“给你送点流动资金来。”
肖昊强愣住了，“啥意思？”
“给我办张卡，充五万。”许正豪语气轻松，就像在说充五百块一样。
肖昊强猛地站起来，眼睛瞪得老大，“多少？五万？正豪你开玩笑呢？”
“谁跟你开玩笑。”许正豪敲敲柜台，“赶紧的，办卡，最高级别那种。”
“不行不行！这太多了！”肖昊强连连摆手，“你能常来我就很高兴了，哪能要你这么多钱！”
“这不是给你的，是预存餐费，我以后不得带人来吃啊？”许正豪坚持。
“那也吃不了五万啊！你这是变相帮我！”肖昊强急了，脸都涨红了。
两人推扯了几句，最后肖昊强眼圈有点发红，他低下头，快速抹了下眼睛。
“正豪……哥们儿……真不知道说啥好了。”
他声音哽咽，拿出会员协议的手都有些发抖。
“啥也别说，把店好好开下去，就是对我最好的感谢。”许正豪拍了拍他的肩膀。
办卡手续很快完成，肖昊强坚持给了最大的折扣优惠。
许正豪拿着那张沉甸甸的会员卡，觉得心里踏实了不少。
他似乎已经看到，这笔钱像新鲜血液一样，注入到这家兄弟的店铺里，让它焕发出更强的生机。
04
充卡之后没多久，许正豪发现店里多了一个常驻的身影——肖昊强的母亲，萧婷。
萧阿姨年轻时是国营饭店的服务员，据说很精明能干。
早些年丈夫病逝后，她一个人把肖昊强拉扯大，很不容易。
许正豪小时候没少去肖昊强家蹭饭，对这位说话干脆利落的阿姨印象颇深。
萧婷起初对许正豪非常热情，甚至有些过分客气。
“正豪来啦！快坐快坐！阿姨给你留了最好的位置！”
“哎呀，又带朋友来照顾生意啦？真是太感谢你了！”
她总会亲自过来招呼，嘘寒问暖，张罗着加菜送饮料。
那种热情，让许正豪有时觉得有些不自在，但想着是长辈的好意，也就坦然接受了。
但渐渐地，许正豪察觉出一些微妙的变化。
萧婷依旧会过来打招呼，但脸上的笑容似乎没那么热络了。
眼神里多了些审视的意味，像在掂量着什么。
有次许正豪带几个同事来吃饭，结账时用了会员卡折扣。
萧婷正好站在柜台边，看着打折后的金额，似笑非笑地说：“正豪现在可是我们店里的贵宾了，这折扣力度，都快成本价了。”
许正豪当时没多想，笑着回道：“阿姨，那我以后得多带人来，把成本吃回来。”
萧婷呵呵笑了两声，没接话，转身走开了。
一个同事小声说：“豪哥，这阿姨说话……有点意思啊。”
许正豪打了个哈哈，“长辈嘛，都这样，比较关心生意。”
又过了段时间，萧婷在店里的权威似乎越来越明显。
她开始插手具体管理，从服务员排班到菜品采购，都要过问。
肖昊强在她面前，好像又变回了那个小时候有些怯懦的男孩。
有一次，许正豪听到她在后厨门口训斥肖昊强，声音不大，但很尖锐。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赠品不能这么送！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妈，正豪带来的都是潜在客户，送个果盘小吃什么的……”
“潜在客户？我看是来占便宜的居多！你呀，就是太实在，容易被人当冤大头！”
许正豪脚步顿住了，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他没有进去，默默回到了座位。那天之后，他去店里的次数下意识地减少了一些。
于伟诚察觉到了他的变化，问他是不是和肖昊强闹别扭了。
许正豪把情况简单说了说，于伟诚沉吟片刻。
“豪哥，我觉得你还是稍微保持点距离比较好。”
“你看，你充了那么大一笔钱，现在又经常去，还带人去。”
“在有些人看来，可能就觉得你是在利用会员身份拼命消费，想尽快回本甚至占便宜。”
“尤其是长辈，他们的思维方式和我们不一样，更看重实际利益。”
许正豪觉得有些荒谬，“我要是想占便宜，干嘛充五万？直接天天去吃白食不就行了？”
“理是这么个理，但人心隔肚皮。”于伟诚拍拍他，“反正你留个心眼，别一片好心最后还落埋怨。”
许正豪没说话，心里却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他回忆起萧婷最近看他时那种探究的眼神，忽然觉得有些发冷。
05
公司接了一个重要项目，许正豪所在的团队忙得昏天黑地。
连续加班两周后，项目终于顺利交付，甲方也很满意。
部门经理很高兴，让许正豪组织一次团队聚餐，经费由公司出。
许正豪几乎没怎么犹豫，就推荐了“强豪火锅店”。
他想借着这个机会，给店里带一笔不小的生意，也缓和一下最近有些微妙的气氛。
提前跟肖昊强打了招呼，预留了一个大包间。
下班后，许正豪带着十来个同事，浩浩荡荡地去了火锅店。
肖昊强见到这么大阵仗，很是高兴，忙前忙后地张罗。
萧婷也出现在包间门口，脸上堆着笑，招呼大家吃好喝好。
酒过三巡，气氛热烈起来，同事们纷纷称赞火锅味道好，环境也不错。
许正豪心里挺高兴，觉得这次算是给兄弟店里长了脸。
中途他去洗手间，回来时路过包间外的走廊，隐约听到萧婷和肖昊强在角落说话。
声音压得很低，但走廊安静，还是断断续续飘进他耳朵里。
“……又是他带来的？这都第几波了？”
“妈，这是正豪公司聚餐，公款消费，是好事……”
“好事？打着公款的旗号，使劲用他那会员卡折扣，最后店里能落几个钱？”
“折扣是咱们自己定的，再说了，没有正豪充卡，前段时间资金能周转过来吗？”
“一码归一码！充卡是情分，可也不能这么没完没了地带着人来沾光啊！”
“你看他那架势，真把这当自己家食堂了？恨不得把所有认识的人都拉来！”
“妈！您小点声！正豪不是那样的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五万块放这儿，他不得变着法儿吃回去？我看他就是算计好的！”
许正豪的脚步像被钉在了原地，血液“嗡”地一下冲上头顶。
他没想到，自己的一片热心，在萧婷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没有当场发作，转身回到了喧闹的包间。
但那顿饭的后半段，许正豪吃得味同嚼蜡。
同事们的笑闹声仿佛隔着一层膜，他勉强应酬着，心里却像压了块石头。
结账时，萧婷亲自拿着账单过来，脸上依旧是热情的笑容。
“正豪，看看账单，没问题吧？给你们都是最优惠的会员价。”
许正豪接过账单，金额确实打了不小的折扣。
一个喝得有点多的同事凑过来看了一眼，大声说：“豪哥，你这卡真划算！下次还来！”
萧婷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了一下，虽然很快恢复，但那一瞬间的尴尬没能逃过许正豪的眼睛。
她瞥了许正豪一眼，那眼神复杂，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讥诮，仿佛在说：“看吧，我说什么来着。”
许正豪默默刷了卡，感觉脸上火辣辣的，像被人无形中抽了一巴掌。
送走同事后，许正豪站在店门口，夜风吹在脸上，却吹不散心头的憋闷。
肖昊强追了出来，“正豪，今天多谢了啊，帮我们拉了笔大单。”
许正豪看着发小真诚的脸，那些到了嘴边的质问又咽了回去。
也许，只是萧阿姨一时想岔了，也许，是自己太敏感了。
他挤出一个笑容，“跟我还客气啥，你们忙，我先回去了。”
转身离开的瞬间，他听到店里传来萧婷清晰的声音：“人都走了，还杵门口干嘛？还不快进去收拾！真当自己是少爷了？”
许正豪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06
自从那次团队聚餐后，许正豪有将近半个月没去火锅店。
他需要时间消化那种被误解、甚至被恶意揣测的屈辱感。
于伟诚看出他心情不佳，约他喝酒，许正豪把事情原委说了。
于伟诚听完，叹了口气，“我之前说什么来着？这就叫升米恩，斗米仇。”
“你当初要不充那五万，偶尔去一次，人家可能还念你的好。”
“你现在充了钱，去得频繁点，在人家看来，就是急着捞回本，动机不纯。”
许正豪闷了一口酒，苦笑道：“我就是想帮他，没想那么多。”
“我知道你没那心思，但架不住别人会怎么想。”于伟诚给他倒上酒，“尤其是肖昊强他妈。”
“我看那阿姨，是个厉害角色，掌控欲强，而且把钱看得很重。”
“肖昊强又是个妈宝，在他妈面前根本硬气不起来。”
“你这事儿，难办。”
正说着，许正豪手机响了，是肖昊强。
电话里，肖昊强语气有些吞吐，说想请他吃个饭，聊聊。
许正豪本不想去，但听着兄弟为难的语气，心又软了。
约在了第二天晚上，还是在强豪火锅店，一个僻静的小卡座。
许正豪到的时候，肖昊强已经点好了菜，都是他爱吃的。
萧婷也在，坐在肖昊强旁边，脸上没什么表情。
气氛一开始就有些凝滞。寒暄了几句后，萧婷率先打破了沉默。
她给许正豪夹了一筷子毛肚，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亲切。
“正豪啊，最近是不是工作忙？好久没见你来了。”
“嗯，是有点忙。”许正豪简短地回答。
“忙点好，年轻人就该以事业为重。”萧婷笑了笑，话锋一转。
“不过啊，阿姨得说你两句，你别嫌阿姨说话直。”
许正豪放下筷子，预感到了什么，心跳微微加速。
“你看，你充了卡，是支持昊强，阿姨心里都记着这份好。”
“但是呢，这开店做生意，有做生意的规矩，讲究个细水长流。”
“你前段时间，来得是有点太勤了，还总是带着一大帮子人。”
肖昊强在桌子底下轻轻碰了碰他母亲，低声叫了句：“妈……”
萧婷没理他，继续看着许正豪，语气依旧平和，眼神却锐利起来。
“这用会员卡打折，一次两次还行，次数多了，店里真的没什么利润。”
“知道的，说你是捧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店有什么猫腻，专坑熟人呢。”
许正豪的血一下子涌到了脸上，他尽量保持平静，“阿姨，我带人来，也是觉得味道好，想帮店里宣传。”
“宣传当然是好。”萧婷嘴角扯了一下，“但也要有个度，对吧？”
“咱们认识这么多年，阿姨是把你当自家孩子，才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
“现在有些年轻人啊，心思活泛得很，表面上称兄道弟，实际上……”
她顿了顿，目光在许正豪脸上扫过，像冰冷的刀片。
“实际上，就是看准了熟人不好意思，变着法儿地蹭优惠、占便宜。”
“我们昊强老实，脸皮薄，有些话他不好意思说，但我这个当妈的，不能看着自己儿子吃亏。”
“啪”的一声，许正豪手中的茶杯掉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腿和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震惊、愤怒、心寒……各种情绪像火山一样在他胸腔里喷发。
他看着萧婷那张振振有嘴的脸，又看向一旁低着头、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肖昊强。
“占便宜？”许正豪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有些发抖。
“我许正豪，为了占这点便宜，充五万块钱？”
“阿姨，在您眼里，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就值这点算计？”
萧婷似乎没想到许正豪反应这么激烈，愣了一下，随即也沉下脸。
“你看你，急什么？阿姨不就是说说嘛，又不是说你……”
“够了！”许正豪打断她，他看向肖昊强，一字一句地问：“昊强，你也觉得，我是来占你便宜的？”
肖昊强抬起头，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看看许正豪，又看看他母亲。
“正豪……我妈她……她不是那个意思……”
他最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句许正豪最想听到的、反驳他母亲的话。
那一刻，许正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碎了。
他什么也没再说，拿起外套，转身就走出了火锅店。
身后传来萧婷拔高的声音：“你看看！这就生气了？还说不得两句了？”
“我就知道，被说中心思了，脸上挂不住了！”
夜风冰冷，吹在许正豪滚烫的脸上，他却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只有一种彻骨的寒，从心底深处蔓延开来。
07
那一晚，许正豪几乎彻夜未眠。
萧婷那些话，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子里反复播放。
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他的自尊心上。
他回想起和肖昊强一起长大的点点滴滴，那些两肋插刀的往事。
怎么也无法和今天这场充满算计和羞辱的对话联系起来。
难道真如于伟诚所说，人心易变，或者利益面前，情谊薄如纸？
第二天，他请了假，把自己关在家里，谁的电话也不想接。
肖昊强打来了好几个电话，他都没接，后来直接调成了静音。
微信上，肖昊强发来了一长串道歉的话。
说什么他妈就是心直口快，没坏心眼，让他别往心里去。
说兄弟这么多年，他的为人自己最清楚，绝对没有那种想法。
许正豪看着那些苍白的文字，只觉得讽刺。
如果真清楚，昨晚就不会是那个态度。
傍晚时分，门铃响了。许正豪透过猫眼一看，是肖昊强。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肖昊强站在门口，手里拎着几罐啤酒，一脸憔悴。
“正豪……”他讪讪地开口，声音沙哑。
许正豪侧身让他进来，没说话，走到客厅沙发坐下。
肖昊强把啤酒放在茶几上，在他对面坐下，双手搓着脸。
“对不起，正豪，昨天……昨天我真不知道我妈会说那些。”
“我代她向你道歉，她老了，思想固执，说话难听，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许正豪看着窗外，淡淡地说：“昊强，那不是说话难听的问题。”
“那是根本上的不信任，是侮辱。”
“我许正豪在你妈眼里，就是个处心积虑占兄弟便宜的小人。”
“不是的！她绝对没那个意思！”肖昊强急切地辩解，“她就是……就是心疼钱，不会表达……”
“心疼钱？”许正豪转过头，盯着他，“所以我那五万块钱，不是钱？”
“充卡的时候，你们是感天谢地；现在我带人去消费，就成了占便宜？”
“这逻辑，通吗？”
肖昊强被问得哑口无言，低下头，“通……不通……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你妈说什么就是什么？”许正豪的语气带着压抑的怒火。
“昊强，我们是三十岁的人，不是三岁小孩了。”
“你自己想想，从开店到现在，我许正豪有没有做过一件对不起你、算计你的事？”
“我充卡是为了什么？你真不明白吗？”
“我明白！我当然明白！”肖昊强猛地抬头，眼圈红了，“正豪，你的好，我都记在心里！”
“但是……但是我妈她……你也知道，她一个人把我带大，不容易……”
“店里的事，她操心多，压力大，说话就……就有点口不择言……”
又是这套说辞。许正豪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他发现，肖昊强永远会把他母亲放在第一位，用“不容易”来解释一切。
而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在“孝道”和“不容易”面前，显得如此脆弱和次要。
“昊强，”许正豪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静下来。
“这个店，到底是你肖昊强的店，还是你妈的店？”
“如果是你的店，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见和担当？”
“如果你做不了主，那以后，我还是少去为好，免得惹你妈不高兴。”
肖昊强脸色煞白，嘴唇颤抖着，“正豪，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不想再听到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也不想让你为难。”
许正豪站起来，做出了送客的姿态，“今天就这样吧，我累了。”
肖昊强呆呆地坐着，没有动。过了好久，他才声音干涩地说：“店……当然是我的店。但我妈……她也是为我好。”
许正豪闭上眼，最后一丝希望也破灭了。
他清楚地知道，下一次冲突，依然会重演。只要萧婷在，这个问题就无解。
08
接下来的几天，许正豪刻意屏蔽了所有关于火锅店的消息。
他正常上班、下班，和于伟诚吃饭，绝口不提肖昊强。
但心里那个疙瘩，却越结越大，时不时地隐隐作痛。
他试图说服自己，看在多年交情上，算了，忍一忍。
可每次一想到萧婷那鄙夷的眼神和诛心的言论，屈辱感就翻江倒海般涌上来。
他许正豪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何曾受过这种污蔑？
一周后，他做出了决定。长痛不如短痛，这样的关系，维持下去只剩膈应。
他选了一个工作日的下午，估摸着店里客人少的时候，去了强豪火锅店。
阳光很好，店门口的招牌依旧鲜亮，但他看着，只觉得刺眼。
推门进去，只有一桌客人在角落吃饭。萧婷正坐在柜台后面，拿着手机看视频。
听到门铃响，她抬起头，看到是许正豪，脸上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恢复了那种淡淡的、带着审视的表情。
“哟，正豪来啦？吃饭？”她的语气不冷不热。
“阿姨，我不吃饭。”许正豪走到柜台前，语气平静，“我办一下退卡。”
“退卡？”萧婷愣了一下，放下手机，坐直了身体，“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把卡里剩余的钱退给我。”许正豪拿出那张几乎没怎么用过的会员卡。
萧婷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神变得锐利。
“许正豪，你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上次我说了你两句，就耍脾气？”
“不是耍脾气。”许正豪迎着她的目光，“阿姨，您说的话，我仔细想过了。”
“我觉得您说得对，我经常来，确实容易让人误会是想占便宜。”
“为了避嫌，也为了不让你和昊强为难，这卡我还是退了比较好。”
“以后，我就不来打扰了。”
这时，肖昊强大概是听到了动静，从后厨跑了出来。
他看到许正豪和柜台前凝滞的气氛，心里咯噔一下。
“正豪？你怎么来了？妈，怎么了？”
萧婷冷哼一声，“怎么了？你的好兄弟要来退卡！就因为我说了他几句！”
肖昊强脸色一下子变了，急忙拉住许正豪的胳膊。
“正豪！别这样！至于吗？我都代我妈跟你道过歉了！”
“昊强，”许正豪轻轻挣脱他的手，“这事跟你妈道歉没关系。”
“是我想明白了。朋友之间，帮忙也得有分寸，过了线，好意就变成负担了。”
“我不想让我们的关系，变成一种负担。”
“所以，好聚好散吧。把钱退我，以后还是朋友。”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自己都不信。
“不行！我不同意退卡！”肖昊强急了，“正豪，咱们二十多年的交情，就这么完了？”
“昊强！”萧婷猛地一拍柜台，“他要退就让他退！好像我们求着他似的！”
“充点钱就当大爷了？说不得碰不得？这种朋友，不断还留着过年？”
